七月的夜晚,天色暗的很早。深蓝色的夜空中,只挂着一轮弯弯的弦月。
沈家村,里正(村长)的家中,灯火彻夜通明。
大厅里,沈老爷来回不安地踱步。大夫人却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悠闲地端着瓷盏,轻啜了口茶。
“老爷,您要是当真舍不得那野种,直说了便是。我虽为正妻,却也不会只顾自己生死,不顾你们父子情深的。只要您发话,现在更改决定还来得及。”
放下杯盏,大夫人悠悠地开口。
这话端的是一个通情达理的正妻风范,但涂着鲜艳豆蔻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只要沈老爷说出一句要更改决定的话,那指甲无疑会戳破皮肉,嵌进肉里。
那贱人生的孩子,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不趁着这次良机除掉,叫她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而沈老爷,却因为这试探性的问题犹豫了。
沈卿,虽然是他一时风流,和婢女有的孩子。但至少也是他的子嗣,他的亲骨肉。
就这样把他送进那片森林,给里面害人的妖怪当祭品。作为人父的他,实在是有些余心不忍和愧疚。
看出了自己丈夫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纠结,大夫人柳眉间瞬间浮上一抹阴翳。
她就知道,她这软弱不堪的夫君,还是会因为那畜生身上留着和他相同的血,而动摇。
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作出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一脸决绝地就要向房柱上撞去。
沈老爷手疾眼快地拦住了她,焦急地问道:“婉云啊,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显然,他被自己夫人这突然的举动吓得有些惊慌。
“老爷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沈夫人秀眉一横,语气也似结了一层霜:“萧法师都说了,如果那野种继续生活在我们家,就会一直克我,吸我的阳寿。”
“老爷方才犹豫,不就是想让那个野种留在这里,继续克我。等我这个老黄脸被克死了,老爷不就可以把很多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纳为妾,不愁没人续弦,不是吗?”
听着自己正妻强势的质问,沈老爷哪还敢犹豫了,只能连声哄道:“我怎么可能因为那个野种的死活,不顾自己相伴多年的发妻。夫人莫急,气着身子就不好了。”
看沈夫人的神色稍微和缓了些,沈老爷又转过头,用严厉的语气吩咐下人道:“去西院催催沈卿,让他收拾好了赶紧上路。”
“是。”奴婢听到命令,也不敢磨蹭。当即退下大厅,往西院去了。
只是路途中不时地叹了口气,这沈卿公子也是命不好,生在了这薄情的沈家。
生母只是个婢女,身份低微。当家主母膝下无子,且善妒强势,沈老爷又是软弱的性子,得了里正的官职,也是因为趋附于正妻家里的权势。
沈卿,虽然贵为少爷,平日里对待下人温和有礼,从来不摆架子。能做的事情都自己亲力亲为,不麻烦下人。
生母卧病在床数载,日夜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汤药侍奉。如此懂事又孝顺的少年郎,不过才十三岁的年纪。
不知怎的,大夫人就突然病了一段时间,访遍名医无果。
大夫人娘家请来的萧道士,看着他就不停叹气,这孩子命硬,留在沈家会继续吸收大夫人的阳寿,得尽快送走。
又恰巧赶上村子里妖怪肆虐,三翻四次有人被吸走了魂魄。
萧道士掐指一算,说只有向结界森林里的妖怪献祭孩童,才能平息妖怪的怒火,让她不再害人。
而且,这作为祭品的孩子还必须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全村所有孩子中,只有沈卿一个人的生辰八字符合。
这一切,都太过于凑巧。就算是心思再单纯的人,都不免怀疑其中包含人为操纵的成分。
只是老爷溺宠大夫人,就算他有所察觉,也只是佯装不知。坚定地把沈公子送走,不过是为了遂了大夫人的愿望。
二夫人重病卧床前,对她们这些下人也是极好的。可能是因为饱尝过身处底层的苦,不仅为人善良慈悲,还经常用自己的月俸,给她们打赏。
现在,卧病在床的她,不仅没法保护自己,可能连孩子都要失去。
可惜,苍天似乎并不会悲悯这些善良却苦命的人。
作为一个在府里连发言权都没有的小婢女,她也只能在心里这样空叹一声,却无法更改这对苦命母子的命运。
这么想着,前去传唤的奴婢不觉摇了摇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此时,西院内。
昏黄的烛火下,沈卿一口一口地给,靠在床榻上,身体虚弱的母亲喂着汤药。
门外响起敲门声的时候,碗里的腰汁刚见了底。
婢女的声音传来:“公子,老爷要你收拾好东西,去大厅见他。”
“好,你稍等片刻,我马上出来。”沈卿朝着门外回道,放下药碗后,他直直地跪在了母亲床前。
二夫人看着自己儿子突然跪下,自是心疼不已,连忙想把他扶起,但沈卿执意跪着。
眉宇间闪过一丝坚定,他对自己的母亲说:“阿娘,儿子不在您身边的这段时间,请您务必要照顾好自己。”
二夫人疼惜更甚,连忙说:“别跪着了,你不是说你阿爹派你出去历练一个月就回来了吗?不要担心阿娘,放心去吧。”
听着母亲这番话,沈卿又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身,转身向外头走去。
在门关上的那瞬间,二夫人抑制已久的眼泪终于释放了出来。
自己的儿子,自己怎么可能不了解。他此番郑重告别,肯定是即将奔赴什么险境,很有可能没有生还的可能。
她只恨自己这副孱弱的身体,就连下床都艰难,跟着儿子一起也只能成累赘。。
不然,就算阻止不了老爷和大夫人,她也必然会跟着儿子一起,怎么能让他这个年岁就独身面对险境。
走过穿堂,沈卿来到厅堂前,低着头站在厅上两人面前。
看着他一点都没有要行礼的意思,沈老爷勃然大怒:“都要离家了,连这点基本礼数都不会?不知道向爹和大娘行礼吗?”
沈卿依然站得笔直,头也不抬地反问道:“那沈老爷可有真地认我这个野种为儿子?可曾真正把我当做过这家里的一份子?”
沈老爷被气的不清,又无话反驳,只能激动地一边胸口上下喘气,一边说:“逆子!真是个逆子!”
一旁的大夫人反而是面色平静地帮他抚平气息,安慰道:“老爷别气了,反正以后也眼不见心为净了。”
说着,她得意地瞟了一眼站着的沈卿。
本以为,可以欣赏到他凄惨求饶的画面,但他只是这样一言不发地站着,甚至都不看她们。不过这样写好,也免得她多费唇舌。
沈老爷心神稍微平定了些,看着面前脊背挺着笔直,眼角眉梢有超脱这个年龄的倔强的少年,无奈地开口:“你真的没有什么别的话想说?”
“没有”沈卿果断答道,又问:“我可以走了吗?”
“你走吧!”沈老爷气愤地把袖子一挥,指向大门口:“走了后,是死是活都别回来了。”
沈卿的背挺得更直了些,几乎没有片刻停留,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这种半点人情味也无的地方,他才不屑于多留。
如果不是挂念着母亲,他大概早就离开了。只是不晓得这一别,未来还能不能继续侍奉母亲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