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如云坐在马车里，不时掀起车帘伸手去接飞落的雪花。她自小生活在温暖潮湿的成都，从没见过这样银装素裹的无尽原野。望着空中翻飞跳跃的玉色蝴蝶，她欢快地唱起蜀中童谣：“胖娃儿胖嘟嘟，骑马上成都，成都又好耍，胖娃儿骑白马，白马跳得高......”
身后响起母亲温柔悦耳的声音：“云儿，今年倒春寒来的急，仔细别冻着。马上要进汴京城见到外祖父了，你自己选来背给外祖父的诗，都背熟了吗？”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母亲，我早背熟了。”
林筱妍坐在宽敞的马车里，笑意温和。女儿机敏聪慧，丈夫当掌上明珠一般惯着宠着。喜欢诗词文章便找来才华横溢的蜀地名士教授，幸而没学成伤春悲秋的大小姐脾性。一年前，女儿忽然异想天开对拳脚功夫起了兴趣，林筱妍自己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还是勉强同意让女儿跟随丈夫的好友习了功夫，一年下来身形挺拔灵活，体格倒是比一般的大家闺秀好出许多。
只是，这样有主意的女儿，这样宠爱女儿的父亲，真不知道将来什么人敢娶墨大司马家的小姐，想到这里，林筱妍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母亲，外祖父年逾六十，官居正二品，辅佐了大周两朝皇帝，不就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吗？我选曹操这首诗背给外祖父，最合适不过了。”
林成是当朝尚书令，门生故吏遍天下，为人老成持重刚直不阿，极受大周皇帝信任。只是老人膝下无子，单一个独生女儿远嫁蜀国，女儿虽然每隔三、四年总要回来看望父亲，但老人每每想起子女，也不禁怅然。
林家的车队刚刚过了南薰门，便被阻在内城之外，联通内城和皇城的御街上，张灯结彩。太子东宫迎亲的仪仗队已经远去，礼乐声仍然悠悠远远地传过来。
如云圆圆的小脑袋再次探出车帘，两个小发鬏旁缠着一圈淡粉色小珍珠，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上，一对小小梨涡若隐若现，“这汴京城可真热闹啊，虽是在外城，也这么多酒肆茶楼，比我们成都还繁华。”
“云姐儿快进去，已经进城了，姑娘家家的，可不能在大街上随便张望。”前车下来一名官宦人家上等仆妇模样的人，赶着过来拉上车帘。
林筱妍的声音自车内传来声音，听着令人极舒心，“不妨事，让她再看会儿吧，上次离开时她才三岁，如今回来，汴京城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奇。”
林筱妍话音未落，扎着粉色珠串的小脑袋又钻了出来，“太子娶亲这么隆重啊！真想瞧瞧太子妃长什么样。”
太子原配正妃三年前薨逝，东宫妃位一直空悬，半年前，大周皇帝为太子柴翼选了宰相郑昊的长女郑悦做太子妃。
东宫，是社稷的未来，皇家私事总会牵涉国事，林成不愿独善其身，几次私下向皇帝隐晦地表示过反对。
太子的性格，往好了说是宅心仁厚与世无争，其实就是懦弱没主见，对政事一点不上心。软弱的太子若是娶了荥阳郑氏的长女，这位未来的大周皇后，外有强大的郑氏家族，她自己又是一名极有主见的女子。大周未来很可能出现郑氏一族独大，外戚专权的局面。
这些话林成自然没有说得那么明白，从政几十年，特别是当今天子如何得位的种种讳莫如深，林成也明白事涉储君的诸多敏感。
每次单独面圣时，林成总会想法设法地引经据典，一会儿是西汉吕雉，一会儿是大隋独孤氏。
皇帝对林成的言外之意不置可否，国君总有自己的一番打算。
太子的婚事一拖再拖，比之立储更加令皇帝踌躇，以至于太子亡妻留下的皇长孙都年逾十五岁，东宫还没有正妃。
虽然太子之下的其他三个皇子个个都文武双全，比之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大周朝祖制立长不立幼，太子是嫡出长子，身份何其尊贵。作为长子的柴翼虽然不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可他却是让皇帝最安心的人。
皇帝自己最喜欢的当然是贵妃郑氏所生，年近三十的四子誉王柴修，皇四子聪明勤奋胸怀大志，读书过目不忘，深谋远虑隐忍果决，像极了自己。
“像极了自己？”皇帝柴继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当年宣德门之变，若不是自己果决，早成了兄弟们的刀下鬼，哪里还有今日？
当年几名皇子之间的夺嫡之争何其惨烈，自己逼宫时的情景又是何其千钧一发。若不是先皇对储君之位犹豫不决，也不会激起几个皇子的争斗。
先帝做太上皇之后，寥落的情景历历在目，不管怎么样，柴继自己要坚决遵从立长不立幼的祖制，早早断了皇子们的觊觎之心。
“皇上。”一声娇俏的呼声，把柴继从神游中唤醒，郑贵妃白皙的手递过一个仔细剥好的荔枝，柴继张口吃了，马上有宫女端着金漆托盘接过荔枝核。“今天是太子和太子妃第一次进宫请安的日子，皇上准备赏点什么好东西给长儿媳？”
“皇后已经安排好了。”皇帝心不在焉地答。
见皇帝不上心，郑贵妃又巧笑盈盈道：“悦儿从小守女德读诗书懂礼仪，小小年纪贤名就已经远近闻名，绝对是做太子妃的不二人选。日后为陛下添上几个白胖可爱的皇孙，臣妾也好沾陛下的光，享受这膝下之乐。”
皇帝又吃了一颗荔枝，对贵妃的话不置可否，“诗书倒也罢了，太子妃又不用考状元。林老尚书令说的对，做太子妃的，贤良淑德最为紧要。”
贵妃嘟起红艳的小嘴，“依臣妾看，这个林成就是老糊涂，说什么‘太子妃不一定出自名门望族’，可是悦儿即出身名门，又温柔贤淑，那不是两全其美。悦儿是个有福气的，不像太子府那位早逝的刘氏，皇后娘娘选自己的亲侄女给太子也就罢了，偏那刘氏命小福薄，留下几个没娘的孩子，唉......”
随着贵妃的一声叹息，皇帝的思绪飘出很远。自己煞费苦心为太子选出荥阳郑氏长女，就是为了百年之后皇权的顺利平稳交接。
太子懦弱，郑氏一族专权的局面不是没有出现的可能。但自己早就布局好尚书令林成、皇后的父亲大将军宣国公刘政，兵部侍郎黎驹等一班忠心耿耿的旧臣，还有八年前在武举中夺得二甲的青年才俊唐于飞，也是一名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些人新老衔接，都是保大周百年基业的根本。
贵妃见皇帝不为所动，便继续殷勤地为皇帝剥荔枝。
贵妃当然愿意自己家族的女儿入主中宫，完成郑氏几代人的心愿。
郑悦这丫头聪明绝顶，极有心机。贵妃知道自己在太子人选上无法动摇皇帝的心思，但至少能安排这个精明强悍的侄女成为大周未来的皇后，自己也就能继续与现在的皇后，今后的太后分庭抗礼。
想到皇帝百年之后，自己能继续与皇后较量，贵妃得意地轻轻一笑，“这位尚书令大人啊，就是食古不化。他的独生女儿也算得上有倾国之貌，曾经与臣妾的修儿青梅竹马，臣妾本有心促成这段好事，没想到林大人倒看不上咱们的四皇子，皇上亲封的誉王爷，偏偏把女儿嫁给他蜀国的学生。那个蜀国人叫墨砚吧？皇后竟然也高看他一眼，什么墨砚，比臣妾的修儿差远了。”
皇帝挥挥手欲起身，贴身宦官赶忙过来搀扶，“林大人是当今大儒，为人正直，不攀附皇亲国戚，在朝堂上不结党，一心只为社稷，这也是朕多年来一直看重他的原因。墨家是蜀国大族，墨家嫡女与怀安侯张文彬结亲，林府独女又嫁与墨家世子，周蜀两国也算是有了往来，今后大国间再有什么嫌隙，蜀国也不会与我大周为难。”
郑贵妃起身扶住皇帝，换了话题，“皇上赏下的那对螭纹韘形玉佩，臣妾昨日赏了晔儿和玮轩兄弟俩，这对孙儿在小一辈里出类拔萃，也只有修儿能教养出这样的孩子。”
这次皇帝倒是露出真心欢喜的笑容，“晔儿不过十四岁，温文尔雅饱读诗书，有智者之风。玮轩上个月刚满九岁，已具兼人之勇气宇不凡，这两个皇孙倒比皇子们更得朕心。”
正说着，宦官进来禀告，誉王妃黎氏带着柴玮晔、柴玮轩两名皇孙来请安。
郑贵妃眼中含笑道：“陛下正念叨这兄弟两呢，这可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