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是乌鸦的第二故乡。
从大漠他乡到第二故乡,历经七年。七年呵。哈密火热的无关乎四季的太阳,将一个多愁善感的鲜活生猛的生命一遍遍炙烤,直至一个平庸的路边甲乙丙。当然,也许,这平庸与哈密无关,与太阳无关,是乌鸦的本质被庸常琐细打磨出原型。于鸦生而言,哈密是绕不过去的一段。
一二年六月,在校礼堂二楼一身正装,倚栏远眺时,乌鸦不会预见,她的职业生涯,会以何种方式拉开序幕。她只知道,要去西北,离家很远的地方。那时,头发长了。她想,应该再留长一点。将散落眼前的碎发拢于耳后,一回头,半生仓促落纸上。
嘉峪关伴着牧羊曲的日出,是这一程的初始记忆。七彩丹霞描画出张掖的成熟妆容,武威晚熟的麦穗载着一波接一波夏日热浪。漫山散落的牦牛是瓜州地表移动的画卷。隧道,群山,大片大片黑石咆哮的戈壁滩,偶尔一点骆驼刺与飞篷,像干涸的希望烙在沙石地上结了痂。直到,很久之后,某个清晨。乌鸦睁眼的一瞬,一排排三叶杨屹立,将棉花地均匀分割。方方正正的色块,铺展成生命的摇篮。列车微震,心微震,在乌鸦心底,这里可择枝而栖。微风过处,一律向上生长的杨树枝干挑起叶子银灰色的背面像一排舞动的旗帜,更像湖面上的粼粼波纹。美不可言。这里,就是哈密。是乌鸦后来生活了七年的地方。
七年?七年。
他说,无论天涯海角,不管千里万里,如果有一天,我想起你了,会来找你。乌鸦说,喜欢没有结尾的故事。因为,没有结尾,留下的便只是好的。任何时候忆起,都不至于变了味。然后,乌鸦飞越群山大漠,到了她能到达的离他最远的地方,落地生根,梦里相见。画地为牢的日子里,哈密的热风虚构出海市蜃景,有一回,乌鸦入了迷,站在车水马龙的大道中间,任凭风牵着狂奔的长发,幻想有人牵着她。七年呵。那人穿过她的身体,带她踏入罂粟花海,然后径自离开。憨醉七年。乌鸦只剩一副丢了心的躯壳原地打转。
八米高空。
当乌鸦登上八米高空的天车驾驶室纵横驰骋时,她的疆场不过八百米的大库两端之间。她的日记不过日日八百字。陪着她的是天车梯子边一棵八岁的榆树和八千只争先恐后要爬到榆树叶片背面的蚂蚁。
第八年,乌鸦离开了,榆树还在,蚂蚁还在,蚂蚁行进的路边挖好陷阱等待的蚁狮还在。几叶榆钱轻拍水泥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天车曾经橘黄的油漆外衣渐渐变成浅黄,只有它记录下了流淌过的时光。库东边彩虹已逝,库西头梨子满枝。林荫道上群犬疯跑,车间门外故人神伤。
哈密七年。尝过最甜腻的哈密瓜,交到最知心的朋友,也熬过最孤独的夜晚,走过最无助的一段路。有时候,变老只是一瞬间的事,而重生,需要很久很久。像当下乌鸦的头发,忽然就白了几根,而要长发及腰,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