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索郎林西亚战役
千镇王国，下索朗林西亚河谷。
一个个士兵双手竖握着长矛，紧挨在一起，像木头般僵硬地站立着。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也没有一个人移动一下脚步。
甚至连风声都没有，象征千镇王国的龙纹旗帜被高高举起，却在静止的空气中没有一丝摆动。
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
在他们的对面，在他们外围的每一个方向上，都有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在一点一点逼近。
每一个人都闻到了铁和火药的味道。
为了迅速北上救援无限王宫，为曼陀罗国王解围，烟堇所率领的千镇国王军一路急行。然而当他们距离南水每增加一点，所承受的后勤压力就呈几何级增大。等到达索朗林西亚地区的时候，已经处于极限状态。士兵们遭遇了比刚进入灰烬谷时更严重的缺粮、缺水、缺药的情况。一些军官提出了征收甚至掠夺平民的建议，但都被烟堇所拒绝。最终为了维持这支庞大的军队的补给，烟堇不得不将他们分散部署，而这也给了对手可乘之机。
现在，在下索朗林西亚的一个宽阔河谷里，烟堇和他所率领的上万人的部队，被对手的数倍于己的兵力团团包围了起来。如今无地形、天气可以掩护，一场硬碰硬的战斗就摆在了眼前。
不过，烟堇知道自己还没有陷入绝境。
和他一起陷入重围的，一部分是国王军最精锐的军队，烟堇带着他们从利利安一直打到南水，未尝败绩。虽然作为封建征召军队，他们的纪律性远不如利利安黑衣军队，但千镇山地民族尚武的精神使他们格外顽强。另一部分则是从灰烬谷一路北上时招募的平民军队，这些平民平日里确实是一群乌合之众，但这次不一样了，他们是劫后的生还者，士气高昂，一心要向敌军复仇。
只要坚持到援军到来，这场战争就能获得胜利。
密集的鼓点声响了起来，整个世界都从寂静转入到了这紧张的节奏当中。军乐手开始吹号，仿佛是在为炮火和冲锋奏响序章。
“向右转！”
“前进！”
每个方阵的军官们都在嘶声竭力地吼着，在他们的命令下，士兵们迈动脚步，逐渐摆开将军们所制定的阵型。
虽然都是帝国的军队，但千镇的部队和纳西索斯还有利利安截然不同。因为在这崇山峻岭里，无论是纳西索斯的大方阵，还是千镇的线列机动方阵，都不是最好的选择。长期的战争中，千镇早已形成了自己特有的编制和战术。他们主力采用了灵活的小型方阵，这种阵型放弃了大部分火力和冲击力，却加强了在复杂地形的机动能力，以及肉搏混战的能力。主力以外的部队则采用了散兵模式，大量的自由步兵，完全放弃任何阵型，依靠个人在战场周围的灵活机动，以火力从各个方向上打击对手。在骑兵难以发挥作用的山地战场，这些凶悍灵活的散兵正是各种传统古板阵型的克星。
而战斗，往往就从这些散兵之间率先打起。
为了争夺外围战场的主动权，双方的散兵在山峦沟壑中相互渗透迂回，战斗很快就从火枪的前哨战，发展到了刀剑的肉搏战。
然而，与往日对等的战斗不同，今日国王军面临的是一场包围。随着起义军一方的步兵方阵从各个方向步步紧逼，国王军的散兵逐渐失去了活动空间。很快他们就被压缩到了自己的方阵之中，外围逐渐由起义军所掌控。
国王军开始愈发被动了。
烟堇骑在马背上，穿着全副武装的板甲，背着巨大的龙纹盾牌。他的神情凝重，通过望远镜紧紧地盯着即将接战的步兵前线，观察着态势的变化。
在烟堇身后，近千名身披各式纹章罩袍的千镇山地骑兵在马背上等待着，他们的盔甲和武器没有统一的样式，胯下的战马也不如平原地区的高大，但是这些骑兵非常适应崎岖的地形。在山地骑兵的后方，是三个步兵小方阵，这些步兵小方阵完全放弃了火枪和长枪这样的常规武器，而是采用剑盾作为主武器，看上去就像画卷里，两个世纪以前旧军队一样。
就在人们等待烟堇的命令的时候，一个军官从远处跑过来，他神色慌张地对烟堇说：“伯爵先生，外围已经被压制了，局势恶化的速度比我们想象的快得多。”
“没关系，我们马上就会出发。”烟堇平静地说道。
说完，烟堇一手从背上拿下了盾牌，一手拔出了腰间的长剑。他闭上双眼，将长剑举向天空，然后念起了向神明的祷文。接下来，所有山地骑兵都举起了武器，他们和烟堇一起向天空中的神明祈祷。
在河谷里，国王军的数个小方阵排成了环形防守的阵势。因为起义军的军官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几乎可以将国王军的部署和调动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占有极大的主动权。很快，起义军首先在地势稍微凸起的东北角发动攻击，这里的国王军三个方阵相对突出，容易遭到起义军的几面夹击。
国王军的士兵们，个个都紧张地握着手中的火枪。由于之前饱受对方散兵的骚扰，他们中的不少战友已经倒下，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动摇退缩。相反，他们变得越来越愤怒，比起步步逼近的对手，他们才更期待这场决战的到来。
“为了国王陛下——”
“为了王后陛下！”
也许是情绪的逐渐高涨，连军乐手手中军鼓的节奏不知不觉地变快了。士兵们踏着鼓点的节奏主动前进，走入了交战双方火绳枪的射程之内。
“预备——射击！”
火枪齐射的巨响淹没了军官嘶吼的声音，喷出的硝烟转眼间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混蛋！我的腿——他们打断了我的腿！”
“狗杂种，尝尝老子的厉害吧！”
“啊——我要报仇，我要给我兄弟报仇！”
第一轮火力过后，国王军就已经乱作一团，非职业军队纪律性不足的缺点暴露无遗。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的斗志，这些士兵仅仅射击了一轮，就举着长矛或佩剑，如按捺不住疯狂的群狼一般，向敌人主动发起了冲锋。
相比之下，同样是千镇农民组成的起义军，他们的斗志却远不如国王军，但当看到如猛兽般扑来的对手，转眼间便溃散了。
然而，恰恰是起义军的溃散，国王军的鲁莽出击，导致国王军阵地东北角出现了缺口。起义军方面更多的部队逐渐靠拢过来，而国王军也开始往这里增援，东北角的阵型突出部，就这样变成了双方厮杀的主战场。
随着起义军投入部队越来越多，其中靠河谷一侧的阵线侧翼暴露了出来。
河谷在颤抖，小溪的水花在马蹄下飞溅。
山地骑兵们在烟堇的亲自带领下，从溪谷的另一边迈动步伐。慢慢地，战马迈出的小碎步逐渐加大，速度也随之越来越快，而骑士们的阵线也逐渐向一字横队的形状展了开来。
“前进——前进——”烟堇用洪亮而平稳的声音喊道，他带着头盔面罩，拿着名为“塔”的龙纹盾牌，看上去宛如堂兄罂粟一样。但他和罂粟不同，他不只需要作为骑士的武勇，更需要作为指挥官的冷静和果断。
“冲锋！”看到时机已至，烟堇提高音量大吼道。
一排排长枪齐刷刷地放了下来，矛头直指前方。
虽然骑兵最辉煌的时代已经过去，但并不代表普通的步兵能轻易与之抗衡。起义军一方的征召步兵虽然结成方阵，战斗力却与正牌的大方阵相差甚远，更无法利利安正规军之类的职业军队相比较。这些农民们只经过简单的训练，他们按照军官的命令举起长矛，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战战兢兢地等着山地骑兵的逼近。
但是起义军的指挥官们也是历经战阵的千镇贵族，为了防止自己的阵型出现混乱，他们放弃了火枪射击，而专心收拢阵线以对抗来袭的山地骑兵。
起义军的做法是正确的，国王军如果正面强攻，一定会受到巨大损失。
但烟堇也别无选择，如果他不进攻，主力就会被敌人蚕食殆尽。
果然，国王军的这次冲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两军接触的一瞬间，国王军山地骑兵的马匹纷纷被长枪刺中，包括烟堇本人在内的近半数骑兵滚落到地上。所幸身上的盔甲给予了骑兵们良好的缓冲，他们很快就从地上重新爬起来，步行继续作战。
尽管伤亡惨重，烟堇还是拿下了这一分。
当然，起义军可不会坐以待毙，国王军有山地骑兵，他们也有。
起义军的山地骑兵和作为预备队的步兵出动了，他们准备用人数优势来包围烟堇。一旦击杀烟堇，局势就会彻底倒向起义军一方。
烟堇落马之后，并没有急着亲自加入战斗，而是开始重新组织身边其他的骑兵们。没过多久，在起义军破碎的阵线中，烟堇和不行的山地骑兵们就收拢成了一个密集的圆阵，这个圆阵在烟堇的指挥之下进一步向起义军阵线的深处推进。
当烟堇看到起义军出动山地骑兵和预备队的时候，他对旁边的副官说：“把信号旗竖起来。”
国王军的战旗，是代表千镇王国的龙纹图案。但这一面信号旗，用的却是代表帝国的凤凰图案。在战斗开始前，烟堇就对作为预备队的三个剑盾兵方阵下了命令，一旦看到凤凰图案的信号旗就发动冲锋。
这些剑盾兵和山地骑兵一样，是国王军的最强精锐。
自从火绳枪普及以来，火枪和长枪的组合成为各国步兵主流配置，剑盾兵逐渐退出了舞台，只有千镇王国例外。在破碎的山地地形里，长枪兵很难形成宽阔的正面，火枪兵也不是一直有着良好的射界，而善于近身混战的剑盾兵则有了用武之地。
在信号旗竖起来不久之后，远处传来了大地震动的隆隆声。
接着，喊杀声响了起来。
上千名剑盾兵像咆哮着的野兽一样，踏过溪水，向起义军猛扑而来。起义军的长枪阵线已经在山地骑兵的冲锋下撕裂，作为预备队的骑兵又已投入战场，在这样的攻势面前毫无抵抗能力。
一瞬间，起义军的部队损失惨重，之前在外围战取得的优势全部丧失殆尽。
不过，在烟堇看来，要赢得这场战斗还没有那么容易。
起义军人数依然占有绝对优势，地形上国王军仍然被压制在溪谷之中，这一轮交战，仅仅是拖延住了时间。如果要胜利，烟堇还需要再有一支能够投入反击的预备队。可是最精锐的山地骑兵和剑盾兵都已经全部投入战场，他没有预备队了。
另一方面，烟堇此时自己还身处敌方的包围之中，他亲自带领山地骑兵左冲右突，虽然给起义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却没能冲出包围圈。
很快，鲜血染红了龙纹盾牌的大半表面，他的长剑也变得钝了起来。
这场战斗，还没那么快可以拿下。
正当烟堇这样想的时候，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
剑盾兵的冲锋本应结束了，可是喊杀声却不绝于耳，大地的震动也越来越激烈了。烟堇回过头，向喊杀声传来的地方看去，可是身处敌阵包围之中的他什么都看不到。
接下来，喊杀声进一步扩大，来源也从烟堇的身后变成了多个方向。大地的震动更加夸张，宛如像是大规模的骑兵在齐步冲锋一样。
可是这里没有这么多骑兵，烟堇哪怕把所有的山地骑兵重新组织起来发动冲锋，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规模。
也不可能是援军，因为他没有看到援军的旗帜。
不止是烟堇感到惊讶，周围的士兵更是如此，甚至不少双方的士兵都停下了战斗。
最后，当喊杀声盖过天空，从四面八方传来时，烟堇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听到士兵们在高喊：“王后万岁——！！”
原来，在国王军的剑盾兵冲锋后，整个国王军也随之士气高涨。在剑盾兵的喊杀声影响下，国王军全军都自发展开了反攻。这些士兵大都是从灰烬谷临时征召的平民，组织纪律不强，不懂得听从指挥，只有那根植血液的尚武精神，和强烈的复仇欲望。然而就是这样一群人，他们高颂着王后的名号，不畏生死，一心向前。
只因为王后给了他们生存的希望，现在他们要用自己沸腾的热血来报答。
盲目的反攻，使得国王军在起义军面前付出了巨大的伤亡。可是明明伤亡惨重，这些士兵还是一浪接一浪，前赴后继地向前冲。
最终，他们压垮了起义军的防线。
所谓防线，一点崩溃，就会全线崩溃。
现在，烟堇终于看清楚了，他看见到处都是正在反攻的国王军士兵，他们所过之处，敌人纷纷丢盔弃甲、缴械投降。他不用再做什么，只要静静地站在这里，他的士兵们就会替他完成接下来的一切战斗。
从烟堇带领千镇骑兵发动冲锋，到此刻战局胜负已定，好像仅仅就是转瞬之间的事情。在战斗开始前，烟堇的计划是坚守等待援军的到来。可事实上根本不需要援军，仅仅依靠人数劣势的军队，就已经达到了这场史诗般的大胜。
在为胜利感到欢欣的同时，烟堇却感到了一丝可怕的寒意。
这样一支可怕的军队，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
索朗林西亚战役大胜的消息传到了灰烬谷，无论是新上任的本地官员、准备北上的近卫军士兵、还是不久前从悲痛中走出的当地居民，都沉浸在一片欢庆的气氛当中。只有灰烬城堡和它的主人遗迹观测团，还保持着低调与安静。
今天的灰烬城堡，迎来的是对客人的送别。
城堡大门缓缓打开，在克洛瓦卫队和紫衣卫队的伴随下，一辆马车缓缓驶了出来。
马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着轻骑兵军装的铃兰，一个是穿着紫色长袍的紫菀。
在行驶了一段距离之后，马车停在了路边。
“谢谢您的送别，紫菀女士。”铃兰恭敬礼貌地说着，面向紫菀深深鞠躬，然后几乎是后退着走下马车。
在公众场合，铃兰很少以如此恭敬的礼节待人。
紫菀没有开口，她只是同样深深地鞠了一躬以示回答。
一名克洛瓦卫兵牵了一匹马过来，这是铃兰的战马。
铃兰转过身，向马车后面的紫衣元老们——真正的遗迹观测团领导者鞠躬致意。在道别之后，她再接过缰绳，以不输给老兵的灵巧动作翻身跨上马背。下一秒，她拉动缰绳，转身回到克洛瓦卫兵和众多近卫军红衣士兵组成的队伍当中。
近卫军的最高指挥官，身穿红色军服的曼珠沙华在那里等她。
“陛下，我们已经胜利了。”曼珠沙华说。
“不，曼珠沙华，你忘记我之前说的了吗？接下来才是最难的一步，我要去对付整个千镇，或者说整个帝国最难对付的对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