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又开始落雪了,这是入冬后的第二场雪,夹着细风,簌簌落下。
风雨楼大堂窗前坐着个少年,一身白衣,披着件厚厚的白色斗篷,正悠然品茶。
窗开着,风夹着细雪吹进来,为本就不暖的大堂又添了几分冷意。
少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寒冷,他自幼生活在南诏,那里没有这样的冷,也没有这样的雪。
纷飞的雪盖上了青瓦,在西湖上也落了一层白,不需着笔,已然是上好的水墨。
少年不喜欢这样的冷,却又舍不得这样的景。
这少年名叫白霆,若风雨楼还有往来客商,想必只当他是哪家的公子哥儿,但江湖上却有不少人知道他,敢公然叫板圣云教的人,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但白霆委实冤枉。
圣云教铺天盖地的追杀令上说他欺师灭祖,白霆恨不得用朱笔在上面批一句:不知所云。
白霆的父亲名叫白毅,出自天山派,早年间行走江湖的时候,谁见了都得尊一声“白大侠”,后来隐居南诏,江湖上便少有人提起了。
白霆自幼生活在南诏,一身武艺都是父亲传授,欺师灭祖的罪名着实不知从何而来。
昆仑圣云教,早年也是江湖白道赫赫有名的门派,现如今面上不显,暗里却干尽了黑道的勾当,不少江湖人提起,都在暗里骂一声:魔教。
教主墨锋,说起来还是白霆的舅舅,白霆不远千里从南诏赶到昆仑,便是为了寻亲,但亲没寻成,反倒差点把命丢在了昆仑。
白霆没见过冬天,他并不知道冬天是这样的寒冷。但他知道,冬天会过去,春天很快就会来。
一杯茶饮尽,方一放下茶杯,便听得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楼上走下来一个身着蓝袍的中年男子,蓄着山羊胡,手上提着把剑。这男子看上去四十岁出头,肃着一张脸,不怒自威,那剑上刻着两个字:寒声。
“但看寒声剑,便知一君来。”燕山打下樊一君,十几年前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后来输了一场比武,此后便销声匿迹了。
樊一君快步走到白霆面前,恭敬地叫了声:“少爷。”
白霆倒了杯热茶,轻轻往前推了推:“樊叔,上好的雨前,家里可是喝不到的。”
樊一君没接茶杯,反而去帮他关了窗:“雪天阴寒,少爷伤还未好,仔细受凉。”
白霆苦笑着低下了头:“真把我当瓷器了。”
樊一君自觉失言,温声哄了一句:“少爷无须担心,待养好了伤,早些回南诏就是了。”
樊一君并不会哄人,能说这么一句已是难得,白霆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一声未娶,白霆于他而言便如同亲生。看着白霆苦笑时眼里闪过的落寞,他又怎能不心疼。
好在白霆还算豁达,听了樊一君这话,他抬起头来笑了笑:“樊叔才来就想家了?”这句话不自觉带了点撒娇的意味,反倒把樊一君的心哄得熨帖了。
樊一君道:“小姐一个人在家,属下不放心。”
他口中的小姐名叫龙玉儿,是白霆小时候从家门口捡回来的孩子,被白毅收作弟子,当女儿一样养大,这孩子不知是汉人还是苗人,但长在南诏,性子里还真带了苗家女孩的古灵精怪。
深知龙玉儿性子的白霆在心里偷乐:一个人在家?只怕樊一君前脚刚走,龙玉儿后脚就跟出来了。但白霆却没接这茬,反而问道:“樊叔可知我为何去昆仑?”
樊一君确实想知道。白霆三个月前偷偷离开南诏,这一走便没了音讯,问了龙玉儿几次,龙玉儿才松口说他是去了昆仑。樊一君不想和昆仑正面冲突,私下里托人打听,却得知白霆早已离开昆仑,不知所踪。正着急,却忽然接到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让樊一君尽快到杭州接白霆。
昆仑到杭州,相距河之千里。
更何况,樊一君对墨锋还算了解,他比白霆更清楚在昆仑会发生什么。这也是他从不对白霆提及昆仑的原因,白毅临终前也对他嘱咐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白霆离开南诏,更不能让他去昆仑。
但事到如今,白霆去昆仑的原因反而不重要了,樊一君确实想知道,但是这个原因和白霆的性命比起来,一文不值。
见樊一君没答,白霆差不多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樊叔,于我而言,这件事比我自己的安全更重要,就是拼了性命不要,我也必须知道真相。”
樊一君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见白霆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了过来。他接过信,只见信封上写:墨若兰亲启。
樊一君眉头皱的更深。墨若兰便是白霆的母亲,于十五年前失踪,当时在江湖上轰动一时。
樊一君取出信来,先看落款:时间正是十五年前,署名沈心如。这是一封邀约信,邀墨若兰中秋到昆仑一叙。
沈心如便是圣云教教主夫人,墨锋发妻,于十五年前病逝。
一封邀约信,信上的两个人一病逝一失踪,若想知道真相,这封信便是关键。而昆仑作为事发地,墨锋便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樊一君将信装回信封,轻轻放在桌上,却听白霆轻声问:“樊叔,我娘还活着吗?”
樊一君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白霆也并没有等樊一君开口:“我以前常常想,我娘为什么会走,她为什么要丢下爹又丢下我,我那时候才四岁……”
是啊,一个母亲,如何能丢下四岁的孩子一去不返?不管有什么理由都是说不通的,除非,她不是自愿的。
樊一君想了许久的措辞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只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女子声音:“想知道真相何不自己去查?”
樊一君和白霆同时朝声源看了过去:大堂柜台前站了个人,一身白衣,头上戴着个白色幕篱,幕篱垂下及腰的纱幔,将她的身形掩去了大半。两人谁都不知这人是何时出现的,门窗都关着,也并没有听到任何响动,但看幕篱上还留着残雪,这人显然是才从外面进来的。
虽然对方来路不明,但显然并无恶意,否则樊一君两人怕是早就死了不知几回了。
但樊一君依旧抱着敌意,朝着来人一抱拳:“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却是恭敬施了个万福礼:“晚辈梦怜,见过樊大侠。”声音虽然依旧冰冷,但语气却带了恭敬,听起来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女。
白霆有些疑惑,虽然樊一君背对着他面对那个少女,但他仍然感觉出樊一君刹那间气息的变化。
樊一君的声音里带着旁人不易察觉的颤抖:“梦怜?”
“是。”女子的声音依旧和外面的风雪一般不带温度,好似樊一君的变化与她并无关系:“‘千古情仇一夜梦,苍然白发几重怜。’小女子名叫梦怜。”
樊一君的身体狠狠震了震,却又迅速稳住身形:“不知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梦怜似乎是点了点头,抬起手朝楼梯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樊大侠请。”
樊一君来不及和白霆说话,急匆匆便朝楼上去了,梦怜朝白霆又施一礼,也跟着上楼去了。
白霆看着两人,一脸莫名,有心想要跟上去看看,却因脚伤痛的厉害,便是跟上去也很难不被发现,最后还是会被打发下来。
没办法,便只能继续喝茶,方才思念母亲的一点点愁绪也早就散了,但这茶却也喝得没滋没味儿的。
这其实也只是白霆的一点小手段,虽然思念母亲,但一来他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哭着要娘亲的小孩儿了,二来岁月如梭,对于母子亲情他也淡漠了许多。之所以提起,不过是为了让樊一君心疼,从而可以同意他再上昆仑。
再上昆仑,这就是白霆养好伤后唯一要做的事,无论如何,他有权知道母亲的去向,有权知道十五年前的真相。
不多时,楼上下来一人,却不是樊一君,也不是梦怜,而是一个青衣女子,这女子看上去二十八九岁,冷着张脸,素面朝天,却别有一番韵味。
这女子便是这风雨楼的掌柜,名叫秦雨。平素不爱说话,白霆对她谈不上熟悉,但在圣云教的追杀令下还敢留下他,这个秦雨也不是泛泛之辈。
圣云教追杀令:杀白霆者赏黄金千两,纵白霆者诛其满门。
秦雨漠然走到白霆面前,自顾自坐下:“白少侠有心事?”
白霆把玩着尚有余温的茶杯,笑了笑:“秦掌柜是专程来陪我说话的?”
秦雨道:“他们说不定要谈许久。”这算是承认了。
白霆把手肘搭在桌上,用手撑着下巴,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秦掌柜可知道那个梦怜姑娘的来历?”
“知道,”秦雨点点头:“可我不能告诉你。”
白霆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我倒不太在意这个,我只是奇怪,什么人能把我从墨锋眼皮底下救出来,还能治好我被挑断的脚筋,如今看到这位梦怜姑娘,我倒是猜到了些。”
秦雨听了这话却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白霆也没指望这简单一诈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也不过是顺嘴一说,若真能诈出点什么,她也就不是秦雨了。
秦雨此人,在杭州城绝对是一个传奇,五年前,秦雨带着一帮伙计来到杭州,在西湖边建了这座风雨楼。没人知道她的来历,但所有人都知道,不管是江湖寻仇还是行商要账,都不能在风雨楼闹事,在风雨楼闹事,轻者挨揍,重者缺胳膊断腿不知所踪。
白霆手气玩世不恭的样子,正色道:“秦掌柜可曾听闻十五年前昆仑的事?”
秦雨漠然点点头:“略有耳闻。”也不需要白霆再问,便道:“十五年前,圣云教前任教主墨镇南失踪,其子墨锋接掌圣云教,而后墨锋发妻沈心如病逝,不过……”他看了眼白霆,又继续道:“未曾听闻十五年前白夫人到过昆仑。”
白霆虽然没给秦雨看过那封信,但在风雨楼没有什么事能瞒过秦雨,因此他也不觉得奇怪,只点点头,没作声。
楼梯口响起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下来的却是樊一君。
白霆看见他这个样子,着实愣了愣:樊一君好似在这短短半个时辰里苍老了十岁,但眼中却透出了几分喜气。
樊一君快步走了过来,却朝着秦雨抱了抱拳:“我家少爷就有劳秦掌柜照应了。”俨然一副托孤的架势。
秦雨起身回礼:“樊大侠客气,秦雨受之有愧,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白霆有些惊讶:“樊叔?”
樊一君道:“少爷,小姐不日便到杭州,属下先回南诏了。”
白霆愣了一下:樊一君是不可能知道龙玉儿的动向的,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只能是梦怜,可梦怜又是怎么知道的?
秦雨漠然劝了一句:“雪大路滑,樊大侠多留几日也好。”
樊一君却摇头:“家里不能没人。”而后又对白霆道:“少爷多保重。”说罢朝秦雨又是一抱拳,转身便出门去了,好像有什么急事非要立刻去办。
白霆心里疑惑更甚,茫然看了看秦雨,却见秦雨略皱了皱眉,急匆匆上楼去了。
白霆推开窗,目送樊一君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轻轻叹口气,关了窗,扶着桌沿站起身,跛着脚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秦雨上了楼,直奔自己的房间,她知道梦怜会在自己的房间等着。
果然,推开门,梦怜正倚在窗边看雪。
秦雨关好门,恭敬行了礼:“主子。”
梦怜却摆摆手:“自家姐妹,没这些虚礼。”
秦雨直起身,问道:“樊大侠可是知道些什么?”
梦怜摇摇头,声音依旧冷着:“老狐狸,我差不多把底交了个干净,他倒是什么都不肯说。”
秦雨皱着眉:“要不要派人?”
梦怜道:“已经叫人截住他了,事成之前,他还是别回南诏的好。”
秦雨似是不经意地叹了口气,又道:“你真打算让他再上昆仑?”
梦怜偏了偏头,似乎看了秦雨一眼:“他必须去,天山大侠的独子,不能是一个躲在别人身后的废物。”
秦雨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墨锋已经惊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梦怜似乎冷笑了一声:“惊了更好,不妨让他惊得更彻底一点。”
秦雨勾起唇角露出个笑来:“五年部署,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梦怜的声音终于柔和了些,似乎也带了笑意:“等急了?”
秦雨收了笑意,正色道:“我们等了太久了,也让墨锋活的太久了。”
梦怜的声音再次回到了冰冷之中:“再等等,我们的帐,会一笔一笔跟他清算。”她说着话,手指在窗棱上轻点着:“我还有事,他就交给你了。”
秦雨应了一声,却见梦怜已经越窗而出,眨眼间便消失在雪中。
秦雨叹了口气,关了窗:“我们的帐算得清,你呢?算得清吗?”
白霆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他做了很多梦,但醒来后却想不起哪怕一点。
白霆是被一阵琴声唤醒的,他不懂琴,但听得出这琴音舒缓轻柔,隐约带了点女子的闺怨。
白霆躺在床上静静听了一会儿才慢悠悠起身,穿好衣服披了斗篷,一瘸一拐走到窗边坐下,推开窗。
白霆的房间正对着风雨楼内院。风雨楼内院有个不小的湖,湖中心有一小筑,白纱遮掩,清幽宁静。
秦雨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出这小筑,连日常洒扫都是她亲力亲为。曾有人一掷千金想到小筑一观,却被秦雨连人带钱一起扔了出去。
但琴声是从小筑传出来的,白霆可以确定里面有人,而且不是秦雨。
琴声终于停了,小助理传出一个清朗明润的男子声音:“清儿,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一个少女的声音传出:“回公子,已经吩咐下去了,今晚兴许就能有信儿。”
那公子又道:“好,你先去忙吧。”
少女应了声,从小筑里一跃而出,纵身跃上白霆对面的屋顶,而后便消失了。
白霆叫人送来热水,洗漱过后才慢吞吞下楼去,还没走几步,就被端着早膳的伙计给挡回来了:“白少侠,早膳这就给您送上去了,您脚伤未愈,今日就不要下楼了。”
白霆有些疑惑,见那伙计不断给他使眼色,便应道:“也好,近日天越发凉了,确实不宜走动。”
伙计端着早膳送白霆进了房间,对白霆道:“白少侠,对不住,您是咱们风雨楼的贵客,按理说不该限制您的自由,但风雨楼来了外人,还是得慎重些。”
白霆点点头,问道:“小筑里那个?”
伙计道:“是,里头那位公子,按说也不是什么歹人。那公子名叫风雨,近来在江湖上名声不错,据说专管不平事。因为在阴山一带,凭一支笛子铲除六个匪窝,江湖上有一句赞誉:‘一曲动江湖,风雨润万物。’”
白霆道:“此人倒是值得结交。”
伙计应声道:“白少侠说的不错,但毕竟是非常时期,总归还是得小心。”
白霆向伙计道了谢,打发伙计下去,却对小筑里那位风雨公子更好奇了。他隐隐感觉到不对:小年已经过了,杭州城连往来客商都没有,这位风雨公子来此处做什么?而且秦雨的反应未免有些过激了。他没出过门,但在昆仑受了伤还差点送命,吃一堑长一智,再不济,提防心还是有的。
白霆想着心事,食不知味地用了早膳。
小筑里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白霆在窗边坐了一整天,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想明白任何事。他总觉得勤于知道什么,只是秦雨不想告诉他。
入了夜,白霆终于离开窗边,躺回床上。
夜已过半,小筑里传来那个叫清儿的少女的声音:“公子,都办妥了。”
白霆皱了皱眉:他在窗边坐了一天,始终没看见这清儿什么时候回到小筑的,这对主仆果然不简单。
那风雨公子似乎应了一声,而后又没了声息。
白霆轻轻叹了口气,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