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我的来处,但我已经忘记是哪里了。这是印度那个和上帝结婚的男人的一句诗,他名叫泰戈尔。
这个问题让我脸红,请问我该进天堂吗?
在这个问题的引诱下,我抖抖索索,开始用疲软的神经去搜寻,搜寻那些我已经失去的可能性,希望找到一些非此即彼的证据。
我妈怀上我的时候她自己不知道,还以为是月经失调,整天吃中药。这件事现在想来,先是伤害了我的身体力,后来伤害了我的幻想力。幻想力好理解,它比想象力要高级那么一丁点。至于什么是身体力,我想等搜寻到上天堂的证据再说。
我妈没料到怀上我,但我不怪我妈,因为她怀上我之前已经结了扎。她太相信医生了,只好不相信自己。再加上,我过度营养不良,在肚子里又被中药灌得神经失常,所以,不但毫无动静,连形状都没有。也就是说,我妈从怀上我到我一声不吭地落地,她一直小腹平平。我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并躲过了计划生育针对超生胚胎的第一道鬼门关:流产关。后来我看到“流产”二字,总是尽量去想流水线产品这种正面的东西,而不是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这么热情的自怜。
这件事本身是奇迹,但并没有证明我这个产物同样是个奇迹。这就是伤害我幻想力的那一点。怎么说呢,听了我妈这些话后,我就算营养不良,智商不济,也听出了自己在出生前并未受到社会组织期待的事实。所以,我的出生,联系不到巨人脚印,也看不见天降祥云,更扯不出一道闪电穿过我妈的身体。要吹个牛皮,顶多只能是一个“surprise”。可是,什么叫surprise?
不被期待的出生,当然成不了上天堂的证据。
关于我出生之前的这些事,我也不是深信不疑。只是因为是我妈说的,我就只好信了。比如她总描绘我在没学会走路之前,喜欢坐在摇椅里大吞冷饭团子。这种事我也只好接受,因为我无法反驳。我不能说我记得不是那么一回事,否则你还得解释你怎么会记得一岁之前的事,解释之后,也没人信。所以,我不敢反驳说自己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喜欢吃奶,不喜欢吃冷饭团子。
就是因为这些在一岁之前的事,搞得我在一岁之后,就算怀疑某些事的真实性,也总不敢完全否定。最后我就长成了整天一副疑头疑脑的样子,直到别人对我深为不满时,我才表现出深信不疑完事,也就是一副痴呆的样子。
怀疑者或痴呆者可以上天堂吗?
年少时,因为我的这些毛病,我很不喜欢向别人介绍自己。别人问,你叫什么?我含糊地答,柳小尔。人一愣,刘小二?我答,嗯。再往下问,我就不肯答了。不是我不近人情,是我不能肯定。比如名字,我有几十个,每一个都是我与人不同的关系造成的,每一个都是我,但反过来,我不能肯定我是单独的哪一个名字。又比如说你是哪里人这种问题,到底是你爸爸在哪里出生表示你是哪里人,还是你在哪里出生表示你是哪里人,还是你在哪里长大表示你是哪里人,还是你户口在哪里表示你是哪里人,还是你在哪里住得最久表示你是哪里人?我一概不能肯定,碰到这样的问题,脑袋里只能是一阵螺旋桨飞机起飞的声音。
所以,我长成姑娘后,人缘很差。熟人常常指着我的背影说:“那个丫头,以后嫁不出去也活该,成天装傻!”
我不怀疑天堂是我装傻吗?我已经搞不清了。
对于装傻这件事,我同样很怀疑。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我自己都不清楚。因为我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聪明这回事,如果没有聪明,哪还说什么傻不傻?如果有聪明?谁又能保证聪明不是另一种傻呢?
我成了这么一个纠结的人,后来就只能领指标结婚了。结完婚后,我脑袋里才猛地确定一件事:我不能跟林哥哥结婚了!但随即一个聪明的想法也确定了:我可以更好地爱他了。
想到林哥哥,我又只能躺着了。因为我和他的过去,就像瀑布一样汹涌而来,瞬间把我淹没,而且是那种裹泥而来的黄河水,浑浊得一塌糊涂,把记忆、想象与幻想,搅了个浑不楞。最后,我又心惊胆战地从床上站了起来,可过去已经在我怀抱,我像是抱了一堆气球,从四万英尺的瀑布上往下掉,一边掉,还发现气球一个一个地爆掉。怎么办?
闭上眼睛吧。
我最后还是选择了一个教。因为那个人三天后回来跟我说:“你在人间的罪孽还没赎尽,你还不能进天堂。”
他了解人性之恶,我喜欢他。
我的床头摆了三本经书。
一本是Peter送的,一本是林哥哥的遗物,还有一本是一位劝告我不要学哲学的老色鬼送的。三本经摆在床头,我想起了曾让我的少女时代怎么也捉摸不透的一种“经”——月经。
我第一次知道月经时,它不叫月经,叫“做好事”。每个月流一次血叫做好事?几乎无从考证,只能臆想。生孩子是造孽,来月经代表没有怀孕,所以叫做好事?可是,它其他那些名字又怎么解释?大姨妈、好朋友、例假、倒霉、生理期……我擅长解释(林哥哥后来帮我这个优点起了个名字:姓胡,名咧咧。我把它珍视为我们的孩子,胡咧咧)。“大姨妈”是一般女青年的叫法,“好朋友”是小女生的叫法,“例假”是中年妇女的叫法,“生理期”则是心理期不太稳定的文艺女青年的叫法,当然,这只是笼统归类,也有中年妇女叫“好朋友”的,只是听了让人心脏收缩。
尿道可悟道,月经可念经,这是林哥哥曾经对我女子之身羡慕嫉妒的原因之一。
我初潮到来之前,林哥哥已经梦遗过了。村里有个傻子,跟林哥哥同岁,他每次遗精后,都要举着内裤给大家看,说:“看,豆浆!新鲜出炉!”
村里卖豆浆的烟牙叔这时往往要莫名其妙地揍傻子一顿。
我奇怪傻子怎么会知道那是豆浆,后来才发现,是林哥哥告诉他的。我问林哥哥,烟牙叔为什么要揍傻子,他的豆浆跟傻子的豆浆有什么亲属关系吗?林哥哥不回答,只甩给了我一本书:《青春期心理卫生》。那时我还在读小学五年级,初潮是六年级才来的。
我一看书,书上说:青春期少年在性成熟后,睾丸里储存的精液自动泄出,称之为遗精。在梦境之中遗精,称梦遗。这个我勉强能读懂,月经就没那么好懂了:月经是女性子宫内膜发生自主增厚、血管增生、腺体生长分泌以及子宫内膜崩溃脱落并伴随出血的周期性变化,一般一个月一次,血液随阴道排出。我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用“崩溃”和“出血”两个词给理解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联想到,这不就是“做好事”吗?
在这之前,有一次我跟邻居姐姐去放牛,她走着走着,裤管里突然掉出一团血纸来,她若无其事地弯下腰,捡起,扔到灌木丛里去了。我大惊,问:“哪来的血?”她有点鄙夷,说:“‘做好事’你都不知道?黄毛丫头,过两年你就知道了。”说完后她又神秘地笑。我摸不着头脑,问:“痛不痛啊?”她说:“这事你不要跟别人说,很丑的,特别是男的,‘做好事’被男的知道了会很倒霉。”我顿时有了加入地下组织的感觉,又羞愧,又感激。
“很丑”是我们村的方言,它有很多意思,邻居姐姐用在这里是羞耻的意思。我隐约知道了,这事跟生殖器联系在一起。我们村的方言里,找不出任何一句跟生殖器有关的美丽词汇,单凭这一点,我就明白,这不是件好事了。可为什么要叫“做好事”呢?难道是幽默感在作祟?没有人可以讨论,我只好自个儿偷着乐。
但我没想到,初潮到来后,我对月经的丑,会怕成那样。这证明,从理论领悟到实际经验,隔了一道照妖镜。月经照出了我妖怪般的丑陋,我姑且称它为:无知和懦弱。
第一次发现内裤上有血时,我知道这就是书上说的子宫内膜崩溃,但我自己也跟着崩溃了。我不敢去买卫生巾,怕丑,不敢告诉林哥哥,怕倒霉,连妈妈都不敢告诉,怕她知道我的秘密。但有一连串的问题都要解决,不买卫生巾,用什么?初潮时血不多,可以用卫生纸,但卫生纸很容易从裤管里掉下来,要是在学校里,众目睽睽之下,我裤管里掉下一团血纸,那还不如死了算了。不告诉妈妈,哪里有钱买卫生巾?偷她的用?很遗憾,我长到十三岁时,妈妈已经绝经了。
天无绝人之路,就看投不投降。某个风抽抽的晚上,我终于忍不住扭扭捏捏,用微微颤颤的声音告诉了妈妈:我的内裤上有血。她当时在看电视,哦了一声,便起身进了她房间,出来时,递给我一包卫生巾,还有一瓶高锰酸钾。高锰酸钾俗称紫药水,是消毒的,我经常见她用,洗完后一个紫屁股。我接过这两样东西时,心想,原来妈妈早就给我准备好了,我真是小人长戚戚啊。但这君子般的感动,只持续了一个月。因为,此后,就再也没有妈妈的卫生巾了。她总共就只给我买了这么一次,从此再不提起,大约是认为她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也给了我零花钱,买卫生巾这种小事,还需要出动妈妈吗?
我的心情非常矛盾,一方面我乐得她忘记,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丑事;另一方面,我又面临着一个重大难题:我要怎么得到卫生巾?
我想起了邻居姐姐,偷偷把她拉到屋后,羞羞答答地问她是怎么买的,她大大咧咧地说:“叫傻子的二妹买啊。”
傻子的二妹才七岁,话都说不清。邻居姐姐传授秘方:“给她写张纸条就行了。”我依法行事,可是,不到两个月,二妹罢工了!
大约找她的人太多,她拿着“卫生巾两包”的纸条,去村里的商店次数过于频繁了,有个经常在商店打牌的小混混就戏弄她,问她:“卫生巾用来干吗的?”二妹一不高兴就只会说两句话:“你爹干你娘,你娘扒你爹。”其实,我懂她的,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骂人的,表示一种愤怒的态度。那小混混要打她,她就再也不肯去了。
二妹罢工后,我再也没有勇气去问别人,只好揣了自己的私房钱,绕远路去邻村买。邻村有个商店,是村长的小儿麻痹症儿子看店,他很肥,全身像被打了气,又白又鼓。他双腿不能动,整天在店里坐着,靠双手撑着玻璃柜台来移动位置。他有个好处,不喜欢人吵,只喜欢听收音机。所以,他那个店里没人打牌,除了买东西的偶尔出现,平时就他一个人。而最大的好处是,他不认识我。去本村那个店买卫生巾,就等于向全村人宣告月经周期。
虽然去邻村比较安全,但此事我也做得胆战心惊。首先要趁爸妈都不在家的时候,其次要窥探一路上是否有熟人,最后要速去速回。跟打劫一样做法,走到胖子那儿,手一指卫生巾,示意两包,等他慢吞吞似乎不情愿地从货架上拿下来,我便立即扔下钱,用黑袋子包了就跑。所以,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下,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的收音机里在放些什么。但渐渐地,我发现他在我逃跑时,脸上有了诡异的笑容。直到有一天,我用围巾遮着脸再去,刚进门,他就从柜台前站起迎接我。“来了啊。”他说。我愣了愣,然后转身跑了。
他应该永远装作不认识我。他真是一个不够善解人意的胖子。作为一个在青春期人称“长豆角”的瘦丫头,其实,我本身对胖子是充满善意的。
那时候,林哥哥在干什么呢?
他比我大五岁,他的少年时代,最喜欢干两件事:抄诗,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