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陶然从后走进教室,顺手关了后面座位的灯,姜则怀正站在讲台上整理学生交上来的稿件。
他抬头看一眼来人,脸上便有了欣慰表情。
“今天有画要给我看吗?”他把教学U盘妥帖收进小包,“我每次都期待。”
“让老师费心了。”楚陶然把讲台边的老花镜往里推了推。
姜则怀差点忘记,拿了收进包里,笑道:“现在我眼睛真是不行了,带完手上的这几个博士生,差不多就退休了,老喽,老喽!要不是我赶不上,还真想看你到博士,也不知那时候你还看不看得上我这个老头子。”
“姜老师,”他顿了顿,道,“我并不打算一直读到博士,可能今年一毕业,就直接工作,硕士也不会考虑。”
“为什么?”姜则怀的嗓子陡然有些大,“你这样的还不往上考,那要给谁去考?!”
来锁教室门的老师一进来就看到神情微愠的老教授,尴尬地站回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跟我走。”姜则怀拽了工作包,偏不然楚陶然搭把手。
他不卑不吭跟在姜则怀身后,一起出了教室。一路到庚辛楼,姜则怀始终在前,走得很慢,一句话也不说。
第一次见姜教授的脾气,还是楚陶然刚上大一的时候。他交了一幅素描作品,是草率的乡野风景,姜则怀大怒,在班上大声喊:“是谁的!给我站起来!”
他就坦荡从第一排站了起来。
“你看看这个东西,是交给兴趣班老师看的吗?!”
下面传来低低的笑声。
楚陶然的神色没有波动,姜则怀看他一脸的不知悔改和无所谓,更是火大:“行,也不错,够得上小学生的黑板报了!”
“老师,您拿反了。”楚陶然看着姜则怀手里的画纸,“画这幅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些现代画报,正过来是一个画面,倒过来是另一个画面,就尝试了一下,当然,有不成熟的地方,倒过来时,画面不协调,构图显得牵强,可以大致看成田野,却比不上正过来的精细。”
姜则怀把手里画纸倒转过来,眼睛顿时微眯,原来的田野变成了压向地面的厚重云层,中间一道尖细的光亮表现力极强、极夸张,画面张力突出,原处天空,顿时成了俯瞰而下的大地。
天地交接的作品很多,但这一幅却是以视角取胜,与天并齐,侧目便是繁复云层,仿佛是深陷云朵的神祗,赠与人间高贵的一瞥。颠倒间便急遽拉近了镜头,天地悬殊,却也异曲同工。
姜则怀从画纸上方翻起冷静的眼睛,老花镜的边框却闪烁出一抹如炬矍铄:“你叫什么?”
“楚陶然,一醉一陶然。”
“不错。”
那是姜则怀第一次对一位新生这样的说。
现在已经上了庚辛楼三楼,正是午休的时候,过道上只有他们二人。
姜则怀把厚实的两手背在腰后,仰头看着过道两侧墙壁,上面挂着优秀的学生作品,他时不时驻足细看,像闲来无事。
“你看这个怎么样?”
“不好。”
“怎么讲?”
“现在的他,能画出更好的。”
姜则怀点点头:“是啊,这还是你大一下学期的,就是因为现在画得更好了,才要回头看看,以前的也好,只不过是另一种好。”
他继续朝前走,几步后突然驻足回头:“你小子可以,大一下就能把画挂到这边。”
A大不成文的展示传统,庚辛楼的第三层有个配置最好的会议室,院里常邀著名学者或艺术名家来艺术院交流,他们必然会走过这条好几十米长的过道。
“老师……”
姜则怀摆摆手,不想听,只管转身往前走去:“那小丫头怎么样了?”
“最近给学生会的报纸办了个新板块,在追踪学生的反应。”
“她上次考试过了没?”
“虽然平常贪玩,但稍静下心,一般都十拿九稳。”
“哈,她精明着呢,我看她就是不学光猜题,没准拿的分比死学的还多呢!”
“这倒是,除了高考,她押题向来精准。”
“她学文的嘛,各个都要通一点,了解了一个老师的性格,也差不多就能猜到这老师期末试卷是什么风格了,可能也是一种心理技巧。”姜则怀站在另一幅画前,背着手观察画上细节,“但我们这个专业,走应用的人多,难得碰上你这个应用强,学术也强的好苗子,我看人不会错的,顺着这条路走,再过个五六年,你的画,院长就笑呵呵直接往校史馆搬了。”
五六年,楚陶然垂下目光。
“老师,家父病重许多年了。”
姜则怀错愕地转过脸来:“怎么个情况?”从来没听人说过。
“肺癌,检查出来的时候就是晚期,医生说只有三个月,遍寻名医,一直强撑到现在。”他平静道,“家里经济状况尚可,只是……我也该撑起一些东西了。”
父亲的时间不多,如果那一天到来,他首先要做的,是照顾好林静涵,这些年,她已经被丈夫的病情折磨得心力交瘁,她终究难以接受最爱的人离开。
如果一直在学校进修,或许他会过得很好,但他的母亲,不一定会。
姜则怀重重叹了口气,低头往办公室走去,他早知道楚陶然住在校外,便自然而然认为他家境优渥,从没想过里面还有这样一份悲戚与遗憾。
也从不知道,这样一个云淡风轻的青年人,原来始终重担在身,这负担一背,就已经背了许多年。
他的脚步更沉重了,念叨起来:“你是个好苗子,是个好苗子……”
右手握上办公室的门把,进去前,他回头盯着身后年轻人的眼睛,低沉问:“出国硕博连读,怎么样?”
楚陶然一震。
“考虑一下吧,院里有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