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陶然回到家,林静涵赶紧从厨房绕出来:“都送回家了?”
“看着她进去的。”
“来尝尝我煮的茶叶蛋,第一次弄,你看看入味了没?”
楚陶然跟进厨房,剥了一枚咬一口,只评价了一个字:“咸。”
蛋壳碎痕在蛋白上留下殷黑的蛛网痕迹,酱油好像放得太多了。
“哎呀,那我得快点捞出来,会越煮越咸的!”她到一边找盛蛋的器皿,“明天你带一些去汤阿姨家,依依茶叶蛋还是吃的。”
楚陶然问道:“放点冰糖,会不会好点?”
“不行,甜味还没进去,就已经越煮越咸了。”她把茶叶包拿出来,然后一颗一颗地捞蛋,“对了,你姑姑说乔惜记挂着剩下的七个小人,你看你还要不要,不要就都送给她玩算了。”
“要,让乔惜死了这条心。”楚陶然拿手帕擦手上的汤水,“让她在国庆结束之前,把我的东西送回来。”
林静涵戳戳他胳膊:“你都多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子计较这些?你是哥哥还是她是哥哥?上次跟你说她拿走了,你就和我生气……”
“我没生气。”
“是!你没生气!你就是把脸拉得像现在这么长!”
楚陶然帮林静涵捋起袖子,她正往碗里倒一些汤水。
“陶瓷肚子里我放了一张汇款单。”
林静涵举锅的手顿时停住:“什么汇款单?还要用吗?”
他不甚在意地眨眨眼睛:“忘记了,可能还蛮重要的吧,不然我收着干什么?”
林静涵顿时没心思干别的事了,摘了围裙就去找自己的手机:“你看看你,东西就这么随便乱放!这是被家里人拿去了还好,要是是其他人,找都找不回来,到时候要用找不到,看你怎么办!里面有东西你早不和我说,我说怎么总是当宝贝一样放桌上,你呀……”
“要不算了,上面就一些个人信息而已。”他泰然自若地把剩下的半颗茶叶蛋送进嘴里,甜一些她才喜欢。
“个人信息?唉,你们这些小孩就是不懂,这是很重要的呀,一辈子都很重要!”
楚陶然点头,看着窗外枣树,赞同了一声:“确实一辈子都很重要。”
林静涵一边打电话,一边叉着腰气哼哼责怪他,电话突然接通了,声音立刻变得亲和力十足:“哎!是小惜啊,你妈妈呢……对对对……舅妈有事情和她说……”
楚陶然端着一副十分受教的样子,慢慢踱上了楼。
推开房门,桌子上的七个小矮人被摆得乱糟糟,有立着的,有躺着的,甚至有三个被江依依像堆积木一样累聚了起来。
他没动它们,给江依依打了个电话。
“喂?没有,我没有东西落你家。”
楚陶然的指尖的桌上轻扣,问:“我把陶瓷玩具要回来了,开心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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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与白第一次见江依依的时候是那道铁珊门,而他第一次见江依依,恰好也和那门有关。
其实他很早就见过,但真正认识到她,是一个迫近黄昏的清明盛夏。
那年他十岁,江依依九岁。
楚建赫和林静涵说好了下午回家,但路上被其他事绊住了。楚陶然在家接完林静涵的电话后,遵照她的嘱咐锁好了门。
他看着外面的天色在纸上描摹,镶金云彩下,落日余晖韬光养晦,只静待时机。
太阳逐渐西沉,他视野受限,就夹着画板去了顶楼。
顶楼有个储物间,因为没人住,就暂且用来处理闲置。从那里的阳台往外可见一棵枣树,刚长到高出三楼地板一米的位置,如今正在结枣。一棵棵蚕豆大的青色小枣挂在枝头,如坠碧珠,莹润羞涩,树冠的枝叶时时够上窗台,随风拍打玻璃。
他踮脚推开窗户,顶层房间闷热,似蒸人一般。
拖过藤椅一张,他爬上去盘腿坐好,把画板搁在扶手和腿上。窗外夕阳正到酒酣浓烈处,滚滚红云追逐灼烫黄日,大片天空,俱是烂漫的赤红和澄练的金黄。
他刷刷地动笔,黑漆漆的脑袋在画板上方时隐时现,想把此时情景变成一张照片,能入眼的东西,才能入心。
“砰……砰砰……”
他脑袋从画板后缓缓移了出来。尚关紧的那面玻璃窗,微微震动。
“砰砰砰……”
一小片乌黑的头顶忽现在窗台处,自中间发线,明晰分向两边。
“谁?”
那乌黑脑袋晃了一下,好像这才注意到另半边窗户是开着的。
“三……三三……”
楚陶然惊得画板摔地,急忙挪下藤椅,垫着脚趴在窗台朝下翻望:“江……依依?!”
“我够不到……”那脑袋随着枣树枝桠一阵起伏晃动。
楚陶然环顾四周,用身体急急推动藤椅,莽撞的力量使椅子直直撞上了墙壁。
他爬上去踩在椅子上往窗外看,与站在树杈上汗流浃背仰头扒望窗户的江依依对个正着,其他,就是与地面的陡直距离。
她脸上红彤彤的,耳边发丝都黏在皮肤上,脚踩枝干,身体扭曲着横亘在交错枝叶之间,一手环着墙上的白色管道,一手搭在窗沿上,骨节用力到泛白。
“抓好,我拉你。”楚陶然凝了脸色,到底是由楚爷爷亲自打磨的基本功,他压着惊惶指点,声音还算镇定,“我拉你的时候,你蹬一脚墙壁,别怕,尽管往我这里扑。”
夏风吹过,枝叶附和,楚陶然的心也暗自跟着七上八下,江依依听得明白,满头大汗地点点头。
楚陶然吸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她的细胳膊,使出全身力气往里拖拽,身体借势往后仰,江依依提气一口踩上墙壁,一鼓作气地跃了上去,像投掷般砸进了窗子。
楚陶然顿时失重,两人都来不及收力,倏忽撞在一起,相拥着翻过了窗台,宽大的藤椅也盛不了他们,一声巨响里,藤椅耗尽最后一丝稳性,一下向后翻倒而去,两人又双双飞出椅子,纠缠着在地板上咕噜噜滚了好几圈。
动作的瞬息里,楚陶然看到窗外夕阳随着视角一起变化,在窗下边沿迅速隐没,像一时的绚丽收放,在眼中留下一片浓墨重彩的橙红拥簇,一瞬的绮丽风光,初生之时便被乘势而来的夜幕吞没。
最后遗留的痕迹,如茫茫然的心花一朵,随着模糊的思绪涟漪万千。数秒之间,一场潋滟的色彩变化让他看到了繁盛,也看到了消殒。
如火如荼的只剩半边天空,烂漫奔赴着尽头,留下的痕迹清浅至极。
女孩绵软的身体就伏在他胸前,麻花小辫落在他耳朵上,带着丝丝凉意。
一对大大的黑色瞳仁猝然撞进他眼睛,里面包罗着整个此时——夏日、黄昏、枣树、窗棂、藤椅……以及,表情怔忪的他自己,在她眼里一个小小的影子,浸润眼眸本身的光泽。
江依依蜷身从楚陶然身上爬起来,局促坐在地板上,掀掀嘴唇,小声说:“我敲门,没人应。”
楚陶然眨眨眼睛,问得不相干:“你怎么,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