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依依烧了几天,这次落水丢了一只心爱的雨靴,而且额上破了一块,是被那妇人的丈夫拖上岸时,在码头的青石上磕出来的。
那傍晚江老爷子是和撑船老人一起来的,听说爷爷从没和谁急过眼,但那次,老爷子把小胖子他爹训得跟孙子似的,人家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愣是没敢和江家人坐同一条船,青着脸等船来第二趟。
船离岸的时候,岸边已经是灯火压昏沉,江依依缩在爷爷宽厚的怀里,自那肩膀上看身后越远越朦胧的水码头。
夏帆静静站在码头一侧的无人角落,裤子上泥污未干,黑黝黝的一大片。
她昏沉地记得,那时岸边的所有灯火,都不及夏帆的那双眼睛,澄澈,明亮。
鼻青脸肿的小胖子和他爸登门道歉,正好撞上江际扬和汤莹闻讯赶回老家,爸爸江际扬简单客套了几句,妈妈汤莹是直接没有好脸色,毕竟自己女儿是捡回了一条命。
看到小胖子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江依依感到舒坦,并常把这种舒坦分享给邻居家的王大树听。
那天王大树的舅爷爷晚了船,心里过意不去,便让同班的大树每天按时来她家转述课堂内容。
听说他出生时,王大伯没什么文化情操,起不出什么书卷气的名字,一出门看到一棵树,便随口叫了个“大树”打发了自己的亲儿子。
江依依叫他:“大树啊大树,小胖子最近还惹事吗?”
王大树吸着鼻涕回答:“依依啊依依,小胖子他再也不敢了。”
“大树啊大树,今天老师的小红花发给谁了?”
“依依啊依依,老师的小红花昨天就用完了。”
“大树啊大树……”
“你不要叫我大树了。”
“为什么?”
“你总找机会接‘你什么时候开花结果啊’。”
“哈哈哈哈!被你发现啦!”
三天后江依依回校继续自己的小班生活,有个重大收获,中班的夏帆,天天跟着她。
村落里上学的小孩不多,幼儿园的规模也小,小班、中班、大班活动的时候,都在一片共同的区域,整个幼儿园,不过是一个旧院子改建的。
夏帆安静,极少讲话,江依依玩伴多,又玩心重,玩着玩着就老把他给忘了。
捉迷藏的时候,总记不得去找夏帆,好几次都是中班老师烦躁地跑来说夏帆没回去上课,江依依这才想起那人还藏着。她领着老师去找,夏帆每次都藏在跷跷板后的草丛里,一点变化都没有,弄得一身草叶。每当他看到江依依和老师都站在自己面前就会有失落神色,听着老师的数落慢吞吞跟回自己教室,看也不看江依依。
可下个课间,夏帆还是会来找她。
好几次手工课下得迟了,夏帆就缩在窗户底下,翻着眼睛望江依依。江依依偶然往自己窗边一瞟,吓得一哆嗦,夏帆就眨眨眼睛,默默缩了下去。
现在想来,那时她和夏帆的联系,就像是一条鱼吐了个泡泡,泡泡在水里飘了飘,快到水面时,就顺其自然地碎裂了。
她如今想,所谓的快到水面,大概就是她升中班,夏帆升大班的时候。
江依依升了中班,更是混得如鱼得水。小班的孩子喜欢她,大班的孩子也喜欢她,一到课间,她就像猴子山大王,被孩子的众星捧月最大化地满足了虚荣心。
夏帆依然跟在她后面,然而只能远远跟着,她身边站着太多人。
不久,幼儿园里刮起了跳橡皮筋的热潮。村庄里蹦蹦跳跳长大的孩子,不仅懂事得快,在跳橡皮筋上也充满灵气。
那时,跳得最好的,花样最多的,受到大家最多的追捧。江依依起初不觉得,看着简单,不过是上下左右跳几下。
有天一个小姑娘在人群里喊道:“依依,你来跳个吧!你一定跳得漂亮!”周围便立刻有了起哄的声音。
虚荣心被无限放大,她理所当然地去跳了,虽然第一次,但看起来并不难。她信心满满跟在两个小姑娘身后跳进了三角阵,她都轻盈蹦跳了一圈,江依依却没一会儿就被橡皮筋缠住了脚。
“这样勾一下,然后再跳过来。”其他女孩给她示范。
江依依便又试,还是被绊住。
她觉得没面子,气呼呼嚷了起来:“再来一次,这次我真会了,特别容易!”
刚跳进去,细绳勾上脚踝,她好强心切地一力往前冲破,结果就成了“啪”一声摔在地上。
四周静谧一瞬,随即爆发出连番的刺耳哄笑。
自尊心一受挫就成了沸腾样子,她从地上灰扑扑地爬起来,尖利道:“这有什么好玩的!我再也不玩橡皮筋了!无聊!”说完飞快跑开,拼命甩开身后的嘲笑。
她从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如此丢脸过。直到躲进教室后墙的角落里,她委屈得直掉眼泪。想平日那些围她转的人,刚刚都成了看她笑话的。
“别哭了……”
细弱声音陡然冒出,把她吓得一颤。夏帆不知道什么时候守在了这里,睁着明亮亮的双眼盯着她看。
江依依越发无地自容,一点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哭鼻子的样子,她冲夏帆喊:“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走开!我讨厌你!不许待在这儿!”
夏帆很瘦,肤色苍白,听到江依依的话,脸上血色顿时更为稀薄。他伸手要拉江依依,但江依依突然看到他手掌上长长的狰狞疤痕,又吓了一跳。
“走开!你走!走啊!”她边哭边凶。
夏帆往后缩了缩,表情沉寂如墙角哀草,悄无声息地起身,垂头走了出去。
之后几天,江依依赌气,总是对人发脾气,连王大树都躲着她,而那些橡皮筋阵营的,更是彻底远离了她。
竟没人再和她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