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景晰中毒算起的第二十五天,凌严终于赶到东榆的都城。这虽然已经比正常的速度快上好几日,可还是很难赶得及回去。不免让他有些急躁。
入夜,他悄悄潜入一处把守森严的府邸,仿佛对这里十分熟悉地避开了所有守卫,到了种有青雪梅的院中。他用匕首小心的连枝取了一些,用布帛裹上,随即准备离开。才走没两步,他的注意就被一处还点着灯的房间内传出的谈话声所吸引住了。言语间,仿佛是一对母子的日常叙话。但能从咳嗽声和说话时妇人虚弱的话音分辨出妇人的身体不是太好。凌严的神色有些凝重,想事情想的出神,竟没发现从另外一间屋中走出来的人。
“严儿?是你吗?”一个身着华服的男人,低声唤着凌严。
凌严这才回过神来,但没有说话,只是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随后迅速翻墙离去。他必须在明早开城门时迅速离开。他并不想被人发现他在东榆的行踪。
可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第二天清晨,他刚到城门准备出城,就被一队黑衣的卫士拦下。守城官兵见了也对这些人颇为恭敬。黑衣的卫士头领将凌严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宅院里。其余人则是守在门口。凌严清楚这些人的来路,没有动手。可心中却是万分焦急。
“你胆子可真是不小。未得召唤,竟敢擅自回到东榆。”
“那个有可能知道藏宝图秘密的丫头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我回来,只是为了拿药材罢了。避免身份暴露被人攥住把柄才没发信通知。如果你要现在追责这些,我也无话可说。但若是耽误了大事,你真的能担得起吗?”面对责问,凌严不仅没让他看出来自己的慌乱,反倒一番说辞就占了主动权。看着首领陷入沉思,他便更能确信戳到了他的软肋。南旖族被灭族后,幸存者寥寥无几。就算是侥幸逃过大难隐藏身份的,若不是族中的核心人物自然问不出个什么。哪怕是凌严已经得到了完整的谚星诀,也尚且看不出任何有关藏宝图的线索。虽然齐景晰不是在东榆长大,但她母亲不仅是族长的亲生女儿,更是带走谚星诀出逃的准皇妃。齐雪心知道并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线索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这次便罢了。烛照大人那里我会去替你回禀。但是我警告你,不要再靠近云王府。幽莹死在季郑,烛照大人已是颇为震怒。夺取九宫令的事也被迫搁置。你这边再不尽快动手,会有什么后果应该不需要我提醒你。”
“幽莹死了?等等,九宫令......难道叶......”凌严完全没有在意他的威胁,倒是对他话中透露的幽莹的身份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这些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谨记你的职责是夺取天荡、搜寻藏宝图即可。这枚令牌你且拿去。在东榆境内出示此令,可在任何时候通关出城。下次与你接头时,这件事我需要得到你详细的解释。”首领打断了凌严的猜测。虽然嘴上仍在威慑他,但这枚令牌算是帮了大忙了。如此可以省去三五日的路程。只是往回赶,时间上还是颇为吃紧。不过总算是能看到些希望。
凌严接过令牌随意的谢了一句。但首领的神情却十分冷漠甚至有些鄙夷。仿佛并不想得到他的答谢。凌严对此也只是一笑置之。凌严离开后,黑衣卫士在首领的带领下纷纷撤离消失在街巷中。
取青雪梅花蕊的进展虽然顺利,可景晰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几次差点就撑不过去。景晰毒发的第四十日,刘胥之对缓解她的毒发也感到越来越吃力。他心中计算着凌严返回的速度,用尽一切办法拖延曲桐昕传功给景晰的时间。他清楚就算穷极自己毕生所学,他也无法让齐景晰撑到凌严赶回来。可至少,他不想让曲桐昕白白送命。只是,以他的能力,也不过能再拖延不过两日罢了。刘胥之将景晰的情况如实相告,更是让气氛愈发沉重。临别之日一天天逼近,每个人都有些焦躁不安。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束手无策,这远要比死亡本身令人不寒而栗的多。
曲桐昕轻轻抚过景晰消瘦的脸颊,神色凝重。曲桐昕不希望景晰跟她走上同样的路。复仇这条路充满着血腥杀戮和欺瞒利用。这些年的执念让她早已忘记曾经渴望的平凡梦想。或许是大限将至,反倒能让她想到一些过去的美好。虽说叶清涟是仇家之一,但曲桐昕却发自内心感激她把景晰教的善良正直。
她走到桌案前,急书了一封信。上面写了些遗愿之类的嘱托。可到落款时她又顿住,将信纸团成一团丢到了炭盆里。乔娅走进屋时正好看到曲桐昕愁眉苦脸的在烧信纸。
“怎么了?”
“呵,本想给小雨留些话。想想还是罢了。阿娅......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曲桐昕显得有些为难。
乔娅强忍着悲伤挤出了一丝笑容。“除了离开天荡这事儿,你求我我几时拒绝过?说吧。”
“不要告诉小雨我死了。如果她问起,你就说......我身份暴露去东榆养伤躲避追杀。切记嘱咐她离开凌严离开江湖的这些恩怨是非。”
“可,凌严未必会隐瞒这件事。”
“我会留一封书信给他。若是服药之后能撑到见他最后一面......”曲桐昕说到此处再也难忍那苦涩的表情。她低头扶额,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总之,若是他不愿如此,你也不必和他对着干。”
乔娅这才发觉,无论曲桐昕有多恨天荡,多恨凌严对她的欺骗,她也没办法放下她和凌严的感情。只是她始终犟着不承认罢了。因为爱慕之深,恨意袭来才那般强烈。可再强烈的恨也终究抹不去保留在她心底的爱意。
“你放心。”乔娅干脆地答应了她。这番犹如遗言般的嘱托让乔娅真切的感受到与她的分别之期就在眼前。她怕再多说一个字,自己好不容易绷住的悲伤就会顷刻决堤。乔娅仰起头,试图让眼眶中的泪水不要不争气地滑落。
曲桐昕从怀中取出那日医鬼给她的药淬酒服下。此药乃是医鬼秘制的天光丸。名字听起来倒是人畜无害,可实际上江湖中对此药有另一个通俗到三岁孩子都能理解的称呼——十日必死丸。服用此药后可以短时间内提升身体的各项素质,对修习内功者更是可以在短时间内提升功力。但十日之后必会暴毙而亡。仿佛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一般。为了时刻保持清醒,她多年来从不饮酒,一碗下肚让她有些不适。烈酒划过喉咙一瞬间的灼烧感宣示她生命十日的倒计时正式开始。曲桐昕凭借药效,在景晰大限将至前突破了谚星诀的第四重。
传功当日乔娅因心中不忍,一直站在屋外守着。刘胥之则是要在传功过程中配合施针避免景晰体内的毒性失衡。出于景晰身体承受能力的考量,整个传功节奏被大幅度放缓。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完成。内力逐渐流失,这让曲桐昕体内百毒池的毒素有了反复。整个传功的过程中,她都在钻心的剧痛煎熬中度过。终了,曲桐昕收势调息,医鬼赶紧递上一碗汤药帮她调理。可曲桐昕还未服药,胸口一阵翻腾,鲜血喷涌而出。她随意地用手背将唇上的血渍抹去,低头看着已经连握拳都没有力气的手,苦笑了一下。曲桐昕强撑着坐在床边,看着呼吸平顺了一些的景晰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小雨,过不了多久,姐姐就要先一步下去与爹娘相见了。纵使重逢短暂,已是上天给我的几乎不可得的宝贵恩赐。祈愿这世间待你以温柔,余生可以过得平安喜乐,岁岁无忧,远离江湖中的是非恩怨。
她所剩的日子如握在手中的细沙般一点点的流失。如今的她已是虚弱不堪,极其畏寒。可她也只是多披了件氅子,站在凛冽的风中,日日等在桥上。乔娅没有劝阻她,陪在她身边,生怕她什么时候忽然倒了下去。
盼了几日,总算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了马匹疾驰的马蹄声和勒马后的嘶鸣声。乔娅小跑着迎上去取走了花蕊火速拿去递给医鬼。凌严见曲桐昕等在桥上却一副并不焦急的样子,只是静静地朝着自己赶回来的方望着,心中疑窦陡生。此时的曲桐昕只能扶着木桥上的护栏,半倚靠着才能保持站立。凌严走近了些终于发现了她颤抖的身躯,赶忙奔上前一把抱住倒下去的她。
“昕儿!你怎么了!”凌严大惊失色,一下子丢了魂般茫然无措。“我带你去找医鬼!”
“不必费力气了......我服了天光丸,谚星诀的功力悉数传给了小雨,如今已是药石无医。”曲桐昕的声音因为气息微弱已不那么清晰。她将有些残缺的一块青竹玉牌递给凌严。“答应我,不要告诉小雨我的事,替我好好照顾他.......”
“不!不.......不,一定还有办法的!我不许你死!”凌严死死抱住她,眼泪不自觉地垂下。“你一定又是骗我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凌严胸口一阵剧痛,可他已经根本顾不上身体有恙。他几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短暂的重逢,他还有太多话没有跟她说。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离别,让凌严根本没法接受。
此时的曲桐昕连活动一根手指也已经做不到了。她逐渐听不清凌严的哭喊,视线也开始模糊。“来生......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吧......”这一句临别的细语被掩埋在了呼啸而过的寒风中。凌严泪水滴落在她脸上的触觉转瞬即逝。越来越沉重的眼皮缓缓闭合。最后一丝气息也消耗殆尽。
凌严抱着曲桐昕的尸身跪在风中。直到她的体温一丝丝从他怀中抽离,他才终于接受现实。凌严抱起曲桐昕,缓缓走进屋里。他红肿的眼睛着实是惊着医鬼了。刘胥之可从来没看过他这么狼狈过。乔娅将曲桐昕生前留给他的信,交给了凌严。凌严面容憔悴,仍旧沉浸在悲伤之中,并没有注意到乔娅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他将曲桐昕的尸首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上靠着,接过信件。
凌严,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最后一面,也怕有些话来不及说,只好写下来。还记得我们年少时,你答应过我的事吗?当时你说你会陪我访遍名山大川,踏遍五湖四海。可惜,时移世易,你我早已不是当年模样。坦白说当年假死,主要是为了方便追查仇人。也确实是有报复你的欺骗让你失势的意图。这一刻,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的那番说辞。但无论真伪,我都做不到去原谅。你有你的目的和秘密,我有我的仇恨与执着。这一生,你我终究无法同路而行。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后悔嫁给你。毕竟这是当年还年少的我最盼望的事情。只可惜,造化弄人,你我终究有缘无分。
虽然说是假死,但实际上我的时间也所剩无几。即便这次我没有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去救小雨,也活不过两年。所以请不要怪责医鬼,这是我的选择。还请你看在昔日情分上,帮我隐瞒我已死的事实。我已将秋山冬雷的剑招记录成剑谱留给她。如今我曲家只剩下小雨一人。之前交手,我已经看出你在修炼谚星诀。我在另一封信中记录了谚星诀前四层的修炼方法,只求你放过小雨。她当年也不过练到三层罢了。
我死后,请把我的尸骨焚成灰烬。找一个有南风的日子,从摘星崖上撒下。或许这样,在死后就能得到真正的自由,融入这天地之间,完成我游历天下的愿望。恨你太辛苦。来生,你我还是不要再见了吧。这样我就不会爱上你了。
曲桐昕绝笔
好不容易压制下的情绪再次翻滚起来。凌严扶额,五官痛苦地扭成一团。“为什么!”他一掌将桌案拍成了两截。
“吵吵什么,吓得老夫差点把药撒了。”
“都是因为她!”凌严冲到景晰床边,抬手就差点要了她的性命。
“护法且慢!您若是杀了齐姑娘,夫人,就真的白死了!”乔娅见状急忙喝止。还好凌严及时停手,没有真的伤到景晰。
凌严紧咬着的牙关几次发出了声音。他缓和了许久才稍稍冷静了一些。“她情况如何。”
“已经服下解药。毒素已有消退之势,但要完全清除还得要几服药。至于何时能醒过来,老夫也保证不了。”
“两日后启程,回长青院。乔娅,你去租辆马车,购置充足路上所需。”凌严的话乍听之下好似已经没什么情绪波动。可话音中还是透着无法掩盖的悲痛和疲倦。他抱起曲桐昕的尸身,缓步走出屋外,到了岸边。
按照曲桐昕的遗言,凌严火化了她的尸身。他靠坐在树下,痴痴地望着不远处燃起的熊熊烈火。这一次她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他们之间的恩怨,被这一把烈火悉数燃尽。可他心中的内疚愧悔却无时不刻在戳着他的心窝。
“昕儿,对不起......这一生,是我害了你。”凌严握着曲桐昕临死前交还给他的青竹玉牌,轻轻抚过缺失的一角,眉头深锁。少时两人相识、相知,相爱的过往一幕幕浮现在他的脑海。他笑着,也哭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逼齐景晰彻底与正道切割,会让他们重逢的机会彻底付之一炬。明明相爱,却不愿来生再见。曲桐昕的话将凌严长期的心理安慰悉数撕碎。回想从前种种所为,即便是再怎么尽可能护着她,也终究伤她太深。
两日后,一行人收拾行装准备返回长青院。凌严背着仍在昏迷的景晰上了马车,乔娅在一旁扶了一把。医鬼还在点算路上需要用到的药品,确定无误了才将药箱放入马车里。
“你们先出发,稍后我骑马追上你们。”凌严将曲桐昕的骨灰放在盒子里,一并交给乔娅保管,只身返回了碧波轩。他先是在屋内静坐了一会儿,等稍稍从沉溺在悲伤里的情绪有所恢复,便起身打破了预先放在屋内的数个酒坛。他站在门口,将燃着的火把投向屋内。火苗“噌”的一下蹿的老高。临走前,凌严在岸边毁去了通往碧波轩的木桥,对着湖心的方向发出一声长叹。转身上马离去时,他已又将那层冰冷的面具戴了上去。
“凌严,你就打算一直呆在长青盟吗?”一个少女托着腮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
“不然呢?”他只顾着分拣信件,没有抬头。
“我才不要呆在这里呢。等长青盟跟天荡合并的事宜都处理完了,我就要外出游历。我要访遍名山大川,游遍五湖四海。等什么时候累了,走不动了,我就找一片湖,在上面建一个竹屋。”少女兴高采烈地在空中比划着,见他没有理自己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信件。
“在湖上?好吧,这想法也算不错。”嘴上说着不在意,但还是把她的话记在了心里。
“那......你会陪我吗?”
他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嗯。”
昕儿,来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