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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饕餮脂

“这两个故事都太让人难过了,苏沫儿和祁到最后都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难道,就没有不悔的人?”

“当然有,”红衣的女人一笑,眉目间似乎想起了什么故人往事,她语调轻柔,似乎怕惊到那些早已成为灰飞泥土的人一般:“有一个人。一生至死,从未后悔过……”

1

“凭什么两位姐姐都能嫁给年轻的高位公子,而我却要嫁给一个年过而立的痴肥公子!”

脱口而出那一句话之后,阿蛮看到了夫人眼中瞬间闪过的一抹寒光。

她悚然而惊。

阿蛮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

就算在母亲死后,被父亲和夫人亲切地对待,但是追根究底,她不过就是一个连姬妾都不算的女人的孩子。

阿蛮的阿娘,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只因陇上那一眼,就随着这高位的公子回到都城,而后又很快得罪了夫人,在父亲忘记阿娘之后,被半生囚禁于后院,临死,还是阿蛮翻墙出去,找到了父亲,才让阿娘死前见到了父亲一面。

儿时被夫人授意,阿蛮和阿娘饭都吃不饱,阿蛮总是会翻墙找到厨房,偷吃一些残羹冷炙果腹。这样被对待,直到阿娘临死,却还是笑着对父亲说了一句:“这一生,我不悔……”

终于换的薄情寡义的父亲的愧疚。

阿蛮这才被接了出来,表面上,与夫人所生的两位姐姐一样,得到了贵族女儿的待遇。

她一直曲意逢迎,每日亲手做了膳食送给父亲和夫人,虽小孩儿家的厨艺不如何,但到底也做出了一片拳拳孝心。

因此,阿蛮这些年,也确实风光无限,俨然是两位姐姐出嫁之后,父亲和夫人最喜欢的小女儿。

连阿蛮自己,都被这看似荣宠无限的假象给欺骗了,才会在父亲和夫人面前,脱出而出,说出了这样不合时宜的真心话来。

“我不要嫁人,不要离开父亲和阿娘……”阿蛮电光火石之间想通了一切关节,猛地跪下来,膝行几步,抱住夫人的腿,哀哀地哭泣。

这小女儿的情态,让父亲和夫人终于不再发怒,反而是笑着取笑她,女儿家长大了,哪儿有不嫁人的,那岂不是变成老姑娘了?

他们没看到,阿蛮低着头哭泣,一直没有抬头。

看似是不舍父亲和夫人,看似是对这一切接受,可是阿蛮心中,对父亲和夫人,产生了无法磨灭的恨意。

母亲被夫人半生囚禁,被父亲遗忘了大半生,虽然母亲在世的时候,总是不管阿蛮,每日只晓得哭,枯坐着等待永远不会出现在偏僻院落的父亲。

但是,那也是阿蛮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是父亲和夫人害死了她。

阿蛮伏跪在夫人的腿上,一句句都是小女儿家的娇俏心事和逗人发笑的小孩心情,可是悄悄捏紧的手,却快要控制不住一把扼死夫人的冲动。

这两人,害了阿娘还不够,这时候,还要毁她的一辈子!

叶公子这样鼎鼎大名的人物,只有这样心肠狠毒的两人,才会想把自家女儿嫁给他!

全城的贵族,没有任何一家,愿意把自家女儿嫁给叶公子,实在是因为这人太过不堪。他一生全无建树,只有两个爱好,一是极尽奢华,非常喜爱美食美味,为了吃一盘千珍烩,可以杀一百只鸡,只为取一叠鸡舌;这也就罢了,叶公子还有个极为令人不齿的事情,是他宠爱美人。

不管出身教坊还是路边良家子,只要是美人,只要被他看到,一般逃不脱被他糟践的命运。为了这些出身低下的美人,他还生生纵容姬妾,磋磨死了原配的夫人。

要嫁给这样的人,对面容不甚出众的阿蛮来说,跟逼她去死又有什么区别?

可父亲和夫人,态度是那么的坚定。

他们明知道这是一条死路,却还是生生逼她踏上去。

阿蛮哭泣良久,好不容易在夫人厌烦之前,做出破涕为笑的表情,又一副娇怯怯的样子,说是要为父亲和夫人做晚膳,带着羞怯和懊恼,退出了房门。

她表面上带着笑意,穿花拂柳,路过明晃晃日光照耀的院子,心里万丈冰寒,带着无处发泄的蚀骨怨恨。

她想一死了之,可是……死是最愚蠢的方法了吧?

她不是父亲的爱女,不是夫人的女儿,她不过就是这天大地大之下的一只小小蛙虫,只怕死了,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一声聒噪的鸣叫罢了。

可是,就这样听他们的安排么?

她阿蛮也是贵族的女儿啊,她一点也不比夫人的两个女儿差啊!凭什么命运这么不公,她都已经费尽心思去讨好逼死母亲的夫人,费尽一切力气去讨好那个薄情寡义的父亲。

柔软的温柔和孝顺,永远也无法换的这些人的爱和庇护。

她早该明白的。

2

阿蛮一路开开心心进了院子,而后说要闭门思考一下晚上的菜色,就赶走了仆人。

门一闭上,她还在兴高采烈的表情,就悄然放下,满脸都是扭曲的悲伤和怨愤。

她蹲下身,抱住腿,压抑而小心地哭出声来。

这就是她的家,这就是她曾以为只要小心谨慎,就可以安稳活下去的地方。她要被他们亲手送上死路,可是她不但没有任何办法反抗,反而连哭泣,都得默默地压下声音。不敢被人听到,又要被夫人安上一个心怀怨望的罪名。

“刺啦”一声,阿蛮摊开手,看被撕开的手帕,还有手上,因为刚才攥紧拳头,而被指甲掐出的点点红斑。

她抖抖索索地把手往自己的脖子上伸——反正嫁与那个叶公子,也是死路一条,不如现在死了吧,好歹还能清清白白了结这一生。

可是,她用了用力,又松开。再次发力,又在缺氧的时候再次整个人跪在地上,狼狈地大口呼吸。

她不敢死。

她……不想死。

好恨啊!阿蛮想,若我能化身猛虎饿狼,我必要一口口将口蜜腹剑的夫人撕吃入腹,若我能有通天本事,我必要将不慈不仁的父亲一刀刀钻心剜骨!

她心里一遍遍大喊。苍天不仁!

她年幼丧母,孤苦无依,安分谨慎活了小半辈子。这世界上,竟是每个人都要逼她、欺她,竟是每个人,都不肯给她一条简单安稳的活路!

她又不求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求富贵荣华,不求举案齐眉人生佳话。

母亲等了一生,爱了一生,换来的是大半辈子的愁苦和困顿,阿蛮从未想过要有什么少年高位的郎君,她只想,随便嫁了谁,能每日有饱饭充饥,能有良人的尊重,也就好了。

这样渺小的愿望,这样微小的愿望,只要父亲和夫人随便挥手,就可以替她达成的一生,她苦心奉承他们这么多年,却还是换不回来。

“怪我自己……”阿蛮喃喃地看着猩红点点的手掌,又哭又笑,状似疯癫:“怪我自己没用,怪我自己,被人闭上绝路,竟是拼死一搏都没有能力……”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声轻柔端丽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内室响起:“我可以帮你。”

“谁?!”阿蛮被吓了一大跳,她仓促转身,退缩着往角落退了一段路,坐在地上,仰面望去。就看到了。让她目瞪口呆的画面——

穿着大红曲裾的女人,盘着新妆妇人的头发,她的半张脸,是星子一般的眼,和浓烈的红唇,而另外半张脸,却是金色的缠枝花面具。

她红如滴血的唇开开合合,神情诡异地说着诱惑人的话:“我叫岚,我听到了你的决心,我可以帮你。”

阿蛮早知自己快要走上死路,这时候只怕出现什么,她都不会怕。因此她竟也没有喊人,也没有逃出去,反而直直看着这个诡异的、突然出现的女人,问她:“你要怎么帮我?”

这个自称岚的女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她的内室,看上去神秘莫测,但是阿蛮心中,是不信岚能帮助她的。

“若你想要得到未来郎君的心,我可予你铅华粉、烟罗衣等等奇物,只需一种,即可让你改头换面,颠倒众生。”岚回答。

阿蛮哈哈一笑,讽刺地说:“然后我好受宠几年,而后让那个狼心狗肺的父加官进爵,让那贱人享尽荣华富贵么?”

“我只想杀了他们!他们凭什么把我当成一个工具,一只虫子,凭什么逼死阿娘,还这么摆布我!”阿蛮眼里都是森森狠毒:“若你做不到,就快滚吧!”

岚却轻笑。

阿蛮还要喝斥她快滚,下一刻,岚突然拿出一个黑红漆盒。那盒子画着古拙的缠枝花纹样,看上去古朴大方。岚青葱一般的手指轻轻掀开,一道勾魂摄魄的鲜香之味,就从阿蛮的鼻尖一直钻到脑子,竟让她一时愣了。

“此乃饕餮脂,又名缺一味,不同的烹调方法,不同的菜蔬,加上这缺一味,就可尝遍千变化万的世间至珍之味。”岚轻声缓缓说:“但你要记住,饕餮脂需要烹饪的人以血为引,以寿元为祭。食用的开始,可让人精神焕发,当长期食用太多后,就会神思恍惚,夜夜难寐,在得享人间最美珍馐之味后,会以最诡异的方式死去。”

“我……也会死么?”阿蛮看着那一盒雪白的脂膏,香味萦绕不去。她的手微微发抖,却慢慢地、坚定地缓缓抬起。

她最终一把抓住了那盒脂膏,看着岚说:“我要了。”

雪白的脂膏,轻轻挑一勺出来,然后用刀划破自己的手指。

殷红的血争先恐后地流出来,而后,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阿蛮的手指还未按在饕餮脂上,血却仿佛有感知一般,聚成一条极细的线,以诡异的角度自己飞入了饕餮脂的碗里。

雪白的脂膏,很快变成了浓郁的墨黑色。

再把破了口子的饕餮脂轻轻擦一擦,那伤口瞬时就光洁如新,愈合的干干净净。

阿蛮细细地熬煮肉糜,选了最为鲜美的嫩肉,浓浓地融了墨黑色的饕餮脂,很快,厨房内就传出一股勾人心魄的香味。

被赶出厨房的下人伸头伸脑地偷看,肉糜一出锅,阿蛮亲自唤了小丫头端着,直接往父亲和夫人所在的院落送过去。

根本没有人可以抗拒饕餮脂调理出的美食,夫人和父亲当然也是如此。他们难得胃口大开,很是夸奖阿蛮的手艺大有长进。

“父亲母亲吃的开心,阿蛮就开心啦。”阿蛮看着被吃光的肉糜,脸上是灿烂可爱的笑容,一派可爱的小女儿天真情态:“只要父亲母亲喜欢,阿蛮就天天做给父亲母亲吃。”

而后又得了父亲和夫人的一些赏赐。

那一日关于叶公子的话题,就这么被悄无声息地看似遗忘了。

阿蛮变得更加受宠,美味的食物一道道被流水一般送到父亲和夫人之处,次次都被吃的干净,日子久了,除了阿蛮的手艺,竟是再也不愿动别的食物一筷子。

连带着,阿蛮的地位又水涨船高,连本来看似风光,实则都是落不到实在大好处的嫁妆,都是添了又添,加了又加。

阿蛮冷眼看着一切,已经冷透的心,再也起不了一丝波澜。

与叶公子婚期将近的时候,父亲一头倒在地上,无病无灾,没有一丝征兆和原因,就这么过世了。

高堂过世,要守三年孝期,阿蛮短期不用再担心嫁给叶公子之事了。

她依旧日日做了吃食,给陷入悲痛之中的夫人。而后某一天,夫人疯了,像是得了癔症,每天又是尖叫,又是破口大骂。

她总觉得是昔日她害死之人来找她了,期间暴露了太多秘辛。连阿蛮都曾听到,当年她阿娘被陷害的过往。

不过,事已至此,阿蛮心里早已没什么起伏。

夫人不过将死之人,她已经要付出代价。

其后几旬,夫人疯癫的某日,失足落入水中被溺死。

家中接连丧事,一切都乱成一团。

某一天晚上,阿蛮的院子起了大火,家中的兄弟们在外或者院落隔得远,倒是都还未曾牵连到,可大火烧了一夜,第二天再看的时候,一地的飞灰,满目疮痍,只有几具骸骨烧的不成人形,早已辨别出哪个是曾经受尽宠爱的阿蛮。

隔几日阿蛮远远地看着自己被抬着掩埋。那是一场极为凄凉的葬礼,比起父亲和夫人的,可算是极其的敷衍。

这就是她的前半生。

3

赵国某座繁华的城郭,突然开了一间食肆,名叫知味馆。

知味馆只在夜间营业,每日只供晚间一顿饭。价钱高昂到令人咋舌,非达官贵人不能享用。

且,最顶级的美味,每日只供十人。

一楼大堂总有伙计穿行其中,总是人声鼎沸,虽然一道小菜的价钱,都可以抵上贫困人家一两年的花销,但是还是无法阻挡饕餮之徒的脚步。

而二楼限制食客的,知味馆老板亲手所烹调之味,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天价。

每日当红灯笼高高被挑挂起来,写着‘味’字的灯笼被点亮,就代表知味馆老板在亲自下厨。路过知味馆一条街的人,都可以闻到奇异的异香,千变万化的香味,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勾的人馋涎欲滴,闻着味道,就恨不能敞开肚子,狂吃一顿。

但极少有人见过这知味馆的老板。

据说是个常年戴着帷帽的年轻女子,从不以真容示人。

白日昭昭之下,穿行于人潮来往的大街之上,无人知晓,被传说的无比神奇的知味馆老板,就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阿蛮穿着干练的帛布裙子,简单的素色,看上去如同哪家贵女出门踏青。她的身边除了岚,还有一个面容极为姣好的年轻女子。

远如崇山一般的黛眉,带着清愁与温婉的碧波一般的眼睛,简单的素色下人直矩,却生生被她穿出一股妩媚的女儿风情。

这陌生的女孩叫青,是阿蛮离开家,从楚国一路走到这赵国城郭的路上,出手所救的人之一。

阿蛮一路上,救了很多人。她遭逢人生大变,一把火烧掉了前半生,一路所见,战火流离之人到处都是,遇到让阿蛮想起昔日生不由己痛苦的人,她就会随手帮一把。

其他人得了她的搭救,有去处的,道谢离开,但大多无处可去的,则被阿蛮收为下人,带来这城郭,成了食肆的一员。

只有这个女孩,被阿蛮留下来,成了她的贴身侍女。

她样貌太好,一口与赵全然不同的他乡口音,跑堂太过惹眼,因为本是千金小姐的关系,做饭食又不太行。

阿蛮倒是不嫌弃她,这女孩半生流离,本是韩国的贵族,却国破家亡,韩国早成了强秦的属地。她逃难而出,遇到阿蛮的时候,早已如同惊弓之鸟一般。

这样的经历,虽与阿蛮并不十分相同,但是身在乱世局中,无助的感觉,却是一模一样的。

“秦越来越咄咄逼人。”此刻他们走在赵的道路上,青蹙眉看着一些失去家乡的流民,这样感叹。这些流民有些是韩国人,更多的并不是,战乱四起,不只是强秦虎视眈眈看着他国,还有贵族之间的小范围压迫和斗争。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世道不好起来,苦的,永远都是无辜的普通百姓罢了。

阿蛮带着岚和青,一路上往农家自己摆放的粗糙时蔬看。虽有人固定每日往知味馆送去新鲜的材料,但是阿蛮更喜欢自己去看,顺便学习新鲜好玩的点心,改良之后,再去放在知味馆,卖上比外面贵几百倍几千倍的价格。

她是费尽了心思去经营知味馆的,此刻忙着左右到处去找寻,对青的感叹,她并没有什么认同感,只是轻笑着漠然地回:“生在乱世或者盛世,都是一样的。若自己没本事,只会成为他人的棋子,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做主。”

青脸上猛地一黯,作为一个家国已灭的贵族女孩,她确实,也只能感叹,就算心里想要为故国做点什么,都是不可能了。

阿蛮却是完全没注意到青的表情,她正在到处看感兴趣的小点心和农家的时蔬,想着又去用什么精细的方法去推出新菜。

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一声巨大的怒斥,是一道粗犷的男人的声音,大声吼了一句:“滚!我才不是要饭的!拿起你的臭钱给我滚!”

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文士打扮,奄奄一息、脏乱的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左腿整条腿都已经烂的开始发臭,他半躺在地上,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叫花子一样的存在。

可他却对好心扔给他一个大钱的人破口大骂。

本意是好心施舍的人气愤地骂了几句就走了。阿蛮却突然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她放弃了正打算去询问的新鲜菜蔬,缓步走过去,高高在上地站着,笑着说:“喂,这位落魄的壮士,若我来帮帮你如何?”

那人却没有骂她,一双眼晶亮地打量审视着她,半响说:“我会报答你的。”

“好,那我等着你报答我!”阿蛮笑了一下,而后叫了人来,把他送到医馆。

她们三人随着一起跟过去。阿蛮一点也不怕这人几可见骨的伤势,青害怕的转过头去,她却一直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人被刮去腐肉,敷上药物。

整个过程之中,那人一直没有吭一声。

“他挺有意思,”阿蛮回到知味馆后,笑着对青和岚说:“等他好了,我决定让他来食肆里面帮忙,你们觉得怎样?”

她说这话,看似是问话,但其实是早就决定的意思了。

青性格温柔,岚沉默不语,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阿蛮心里其实早有打算,强秦一直对赵虎视眈眈,只怕这眼前的繁华城郭,将来某一天,就会重蹈韩国的覆辙。

她必需要早早打算好,阿蛮愿意去救那些战火流离之人,但是不代表她自己愿意成为这里面的一部分。

在说出要收留昌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要用他做什么。

她吩咐青回房,拿了岚给的几盒饕餮脂,一一打开,放在桌上。

“虽饕餮脂耗费并不十分巨大,但人寿元毕竟有限,你这样用,只怕……”岚轻声对着阿蛮说。

阿蛮轻笑一声,在岚话音才落的时候,突然利落地一刀划破手,血线无风自动地飞起来,连成一条细线,飞入敞开的霜华脂的盒子里面。

“我自有打算。”阿蛮看着饕餮脂一点点从雪白变成墨黑色,嘴角挑起一抹疯狂的笑容:“就算要死,我也要死在我自己手里,我这一生,要做掌控别人命运的人,永远不会再让别人摆布我!”

饕餮脂被血滋润后,反而香味内敛,不凑近闻,抓不到那一抹勾的人馋涎欲滴的鲜香。

阿蛮缓慢地抹了一点点饕餮脂在手掌上,才划开流血的口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长好,迅速光洁如新。这过程如此迅速,除了让阿蛮额上疼出豆大的汗,手上竟是看不出一丝别的痕迹。

她看着手掌,眼里都是锋利的光芒:“扶持秦王赵政的吕不韦说了,奇货可居,我有饕餮脂这样的奇货,难道还不能成为下一个吕不韦?”

“可吕不韦死了,被他口中的奇货赵政虐杀而死。”岚静静地说。

“我不会,”阿蛮咯咯笑起来,若不看她的眼睛,俨然就是一派天真无忧的样子:“吕不韦的奇货是人,当然能在强大之后杀他。但我的奇货是饕餮脂,除了我自己愿意,它永远不能主动杀了我。”

她当然不可能只是开一家食肆,虽然它日进斗金,可这天下还有那么多地方,她阿蛮有饕餮脂这样的奇物,当然不能浪费。

这城郭的知味馆,只是阿蛮的第一步而已,阿蛮的目的是,将知味馆开遍天下。

当然。这个计划不可能由她一个人去实现,虽然每个知味馆,都只计划每日特供十位人的菜色,但是她没有那么多的寿元去供取。

所以,她其实一直在挑选她救回来的人。偏偏有些人忠心,却有失能力,而有些有能力的人,却性格有些跳脱不安分。

这是第一家知味馆,虽然赵一直有影影绰绰的战乱风声,但是阿蛮也不想随便将自己的心血去交付出去。

而昌,就是她一眼看中,觉得性格心性都是非常合适的,知味馆的接手之人。

这个人,落魄而有傲骨。用这样的人去授予饕餮脂,而后让他管理知味馆,倒是一个安全又不错的选择。

而阿蛮则着手,开始打算去找个更加繁华安全的大都市。除了赵国隐约听到与秦对峙的厉害,还有阿蛮的这些打算,都必须要进行。

知味馆,当然不可能只开一家。

她阿蛮,有朝一日,必会成为吕不韦那样的人物,以一届大商的身份,跺一跺脚,便可令世间震动。

4

“你们两个女儿家在外,非常不安全,我可以跟着你们,保护你们。”与阿蛮开始构想的完全不同,这文士说了伤好之后要报答她,可待他好了,打理干净,却完全不听阿蛮让他留下来照看知味馆,她要出行的吩咐,直接自荐要跟随她身边。

他跪下来说:“我叫昌。本是楚的贵族,既然得到姑娘的搭救,我愿意奉你为主人。”

这样如同传奇故事一样的发展,让阿蛮觉得有趣又有些荒谬,她笑了一下,拒绝了他。

可昌并不放弃,一直纠缠反复请求。阿蛮被缠的有些烦躁,一叠声赶他:“我要你个半跛的人报答什么,你即是不愿意留在食肆,就滚吧!”

“我要报答你,我会保护你!”偏偏这人并不走,只是直直半跪在那里,一直这样重复。

计划被打乱,阿蛮一路离开楚都事事顺利,第一次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心里气急了。她不再管还跪着的昌,转身就去思考如何解决知味馆的事情。

她又花了几天,好不容易看好了一个年轻又稳当的少年人,事无巨细地教导他几日,只差一两天即可留下饕餮脂,再说那一套早就编好的谎言,解释这是独家调味方法。

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秦和赵打的难舍难分起来。

整个城郭靠近作战的地方,很快就闭了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这下,阿蛮别说去交代那个被选上的少年儿郎,她整日心浮气躁,根本无法平静。

每日几次,阿蛮带着青和岚去城门那边打探,何时才能离开。

“只要我们赢了这场仗,大家自然可以一如既往地过日子。”门口守门的兵勇开始还能收了银钱,好声好气地解释。

后来,随着战局渐渐不利,她们三人还未靠近,那些兵丁就会大声斥骂:“滚滚滚!一天到头催命一样问问问,再问也不开门!”

再到后来,不管送多少钱财,也是撬不出更多的消息了。

“我就跟你们悄悄说,”最后阿蛮花了很一笔大钱,总算是贿赂到了一个嗜酒的兵勇,那人拿了钱,把她们带到一边,悄声说:“你们要是能找着高门大院,或者不起眼能躲藏的地方,就快快躲几日吧。前方早传来消息,大败了,算算时间,快则一日,慢则两日,秦军就要到我们这儿了!”

这消息把原本就寝食不安的阿蛮吓得面无人色,她顾不得避嫌,一步上前,走到青的前面,确认:“这城里兵力如何?可有胜算?”

老兵凄然一笑:“就我们这些人,求援的帛书早已经发了一旬了,没人理,只怕……”他说到这里,也是苍凉:“我如今拿你们这些钱,也不过是想给我儿女留一线生机罢了。你们快走吧,早作准备。”

说完,他转身,远远跟同僚们换班,早早家去了。估计是为了拿阿蛮贿赂他的钱财,去给家中的妻儿老小。

“阿蛮小姐,小姐!”青大声唤了几句,阿蛮才回过神来,她面色极其不好看,脸上发白,整个身体微微颤抖,看上去站立都不稳。

“扶我回……知味馆。”她咬牙不让自己发抖,半天才说完这句话。

青伸手扶她,触手摸到阿蛮的手臂,竟是通体冰凉。

“小姐,你不要怕,没事的。”青一天一夜之间,不停地安慰阿蛮,大约是已经有过国破家亡的体验吧,娇弱的青此刻看上去比六神无主的阿蛮镇定很多。

“我不怕!”阿蛮大喊一声:“谁说我怕的!我一点都不怕!”

她这样说着,牙齿却在细微地互相磕绊,全身克制不住地发抖。

可是她不想承认,她在亲手杀死父亲和夫人之后,一路行来,遇到无数的麻烦,但是,哪一次她不是顺顺当当地过来了?

所以,这一次,她一定也可以过去的!

“掌、掌、掌……”她们还在说话,猛地听到一阵大声吼叫,一路由远而近过来,到了面前,才看清是个快要加冠的少年,他深吸一口气,才说完话:“掌柜小姐,秦、秦军……到城门了!”

“什么?!”虽然早有消息,但是当这个噩耗坐实的时候,阿蛮还是忍不住全身一晃。

连接很久没有好好吃东西,加上惊吓,她顿时一阵头晕,竟是坐都坐不稳了。

一阵兵荒马乱。阿蛮恍惚只听到乱七八糟的声音,是青叫人兑了蜜水和清淡的时蔬过来,又吩咐拿了呛鼻难闻的醒神药物。

一大堆人忙了许久,等到后半夜的时候,只听到外面嘶吼和杀伐的声音。

大家围坐在知味馆的大堂,每个人的表情都那么凝重。

城破,马蹄声和嘶吼声传来的时候,有人已经开始哭起来了……

层层叠叠的哭泣之音还有鼻涕眼泪满脸的悲戚面容,能让任何看到的人心里揪痛。但是,不包括秦兵。

外面的叫嚷声和被攻破门户的声音,女孩儿的尖叫哭泣,死人临终的怒吼……一点点在不远处上演着,并且,越来越近……

“哭什么!我们快搬了凳子桌子挡住门!不要让他们进来!”一声大喝响起,冲破了满室的悲伤气氛。竟是阿蛮想要提拔为掌柜的少年人!他瘦削的脸上,再没有平日的唯唯诺诺,大声说:“反正我们一条命,是阿蛮小姐救回来的。秦军不进来还好,进来了,我们就一条烂命,就与秦军拼了又如何!”

“女孩子们,快随了阿蛮小姐,到后院去找地方躲着。我们……”少年转头,看着阿蛮说:“只要我们没死,就绝不会有人能到后面去!”

他这一番话如此豪情壮志,顿时就煽动了所有人。

阿蛮看着那还未完全长大的少年人,心里百感交集。她楞楞看着少年的背影,一时间不知要如何走动说话。

直到撞门的声音响起来!她眼神一凝,又看了一眼,被她从各个地方救回来的人们。他们咬着牙挡在门口,有害怕、惶恐,但没有后悔。

阿蛮往前一步,停了一下,猛地飞快往后院奔逃而去。

这天地间,竟好像都是白昼一般。

前几日还熙熙攘攘的城市,到处都是杀伐之音,有人惨死的叫声,有恶魔一般的纵马之声,没有小贩叫卖的声音,没有娇俏的女儿家嬉笑的声音。

夜晚,在明晃晃的火把照耀之下,这城郭里面,全部都是罪恶。

“小姐,怎么办!”青拉了拉阿蛮,焦急地问。这知味馆如此多地方,在如此明晃晃的照耀之下,竟是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躲藏了。刚才还跟在身边的女孩们早已没头苍蝇一样到处跑散了,只剩下她们,换了几个地方,到处乱窜,找不到地方躲避。

身后脚步声传来,阿蛮吓得全身僵硬,听到破空之音马上要搭住她。阿蛮的眼里迅速浮起雾气。

却猛地被人一把推开,青挡在前方,大声呵斥:“谁?你是谁?!”

阿蛮踉跄站稳,这才发现,对面站着的,只有一人,似乎不是秦兵。她心里松了一下,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与烂了腿,看不清脸的乞儿形象完全不同,打理干净的昌,高大坚毅,一脸的镇定,此刻在这样境况,看上去几乎让人觉得有可靠的错觉。

“阿蛮小姐,我发现有个地方可以藏身。”他这句话一出口,阿蛮三人都瞪大眼睛。

5

她们一行四人,一起躲在一个废弃多年的老窖井里面。

因为常年的不使用,里面有种几欲作呕的气息。

他们几日之间,都未曾移动分毫,听着外面的声音,生怕喘气稍微大一点,就被那群恶鬼一样的秦兵冲杀过来。

幸好青有逃难的经验,她垮的包袱里面,除了一些贵重的钱财,还有一些干硬的小点心,本以为是在路上顶一两顿,也没多少分量。

却没想到,在这里面,困了几天。

她们不敢大口吃,一是因为分量太少,二是因为,这里没有水,吃多了,干渴的厉害。

待到第四天的时候,外面已经安静很久了。昌说:“我们得出去。”

“不!”阿蛮吓了一跳,多日的惊吓,让她忍不住有些歇斯底里地轻喊:“你想找死,不要拉上我们!”

“听我说,”昌低声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待几天,我们就会渴得走不动路了,现在出去,外面应该已经快安定下来了。就算遇到什么问题,也不会有大危险。”

他说的那样笃定,青也轻声说,一般来说,过了几日之后,兵丁早被看管起来了,这里以后也是秦的属地,总不能真的完全把这个城郭全部毁了不是?

阿蛮听这样说,瞬间想起正常温热饭食的味道,顿时胃就饿的绞痛起来。

她捏住岚和青的手,半响,还是同意了昌的意见。

阿蛮三人把头发散了,脸上头上身上裹满泥巴和灰尘,伪装成疯婆子,他们爬出去。见到的,就是早已被火毁了大半的食肆。

有被火烧的半焦的尸身,还有死不瞑目的熟人。

阿蛮看着,牙齿不住地打颤——若不是那个窖井,她只怕也是这满地死尸的一个了!

“我要离开。”阿蛮颤抖着声音不断重复:“我要离开!”

“现在走不了,”昌摇头皱眉说:“得等几天,风平浪静之后,开了城门,才能准备出行。”

他们去了厨房,找到被糟蹋了大半的剩余东西,草草煮了些吃食,就疯狂地吃喝起来。

半夜,阿蛮睡在未被烧毁的楼里面,抱着自己的腿。

看似浩劫已经过去一大半,但是阿蛮心里,当惊恐可以被理智压下去的时候,她就深深地开始品尝了挫败。

没有按时间离开,遭此大难,是自己太过掉以轻心;可这也反应了一件事情——她,还是太弱了。

就算杀了逼迫她的父亲和夫人又如何,遇到秦军这种庞然大物,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还是当年那被人摆布随意欺辱的道具,是一只不然聒噪发出声音,害怕被人一把捏死的小小蛙虫。

阿蛮心里一片浓重的阴影。

已经被迫变成秦人的赵国人,都已经开始出门,烧毁的房子被慢慢休憩,被杀人的人们被抬走下葬。

这个城市,看似又开始了平静的每一天。

但是,只有身在其中的人知道,这平静,与前几日的平静,早就完全是不一样的人生了。

阿蛮已经无暇去揣摩这其中的情感了。

她在等待几日,终于开始开放城门的时候,终于拿着当日贴身的一些钱财,离开了这座城。

“我能保护你们。”出了城门,终于要离开这里的时候,阿蛮给了昌一些钱,打发他离开。

昌却挡在她们面前,这样信誓旦旦地说。

阿蛮休憩过来,早已满心都是怒火:“若不是因为你拖延时日,我怎么会遇到如此危险!你还敢觉得自己救了我,居功不成?”

“给我滚开!”她大骂一句,绕开了不动如山的昌,拉着青和岚一起上了车。

车辙声慢悠悠地响着,阿蛮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闭目休息。

但是青和岚都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很久很久之后,阿蛮突然幽幽地说:“我再也不要遇到这样的事情。”

她握紧了手。

而她的身后,远远地,有一个身影,一直在跟着牛车,青转头看到了,欲言又止,到底是没有打断阿蛮的休息。

她们一行走走停停,去了几个地方。总算快到了秦的一座繁华城市,阿蛮才松口,说是打算在那里停下来重新出发。

行路难,她们颠簸很久,听到要在前方休憩,青就大大呼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起来。

她转头,看到一眼后面,犹犹豫豫地问阿蛮:“小姐,那人……还跟着我们……”

“别管他!”阿蛮皱眉,心里烦躁又生气。

她其实早在那天出门不久后,就发现昌在跟着她们。

救这个人,简直是她一路过来,救的最不知所谓的一个。安排他接食肆,他拒绝,问他要做什么,只会说要保护她,偏偏赶也赶不走。

真是,看你能跟到几时!

阿蛮开始是抱着让昌知难而退的心思的,却没想到,昌竟是这么执拗。

她悄悄地往后看了一眼,那人的身影越发地慢了。腿跛的厉害,速度很慢很慢,他身边的人都嫌弃地绕着他,估计,那腿上的伤口,又早已裂开烂掉了吧?

“赶慢点!这车太颠簸了!”阿蛮吩咐赶车的人。

转头看到青一副偷笑的表情,阿蛮有些心虚,大声说:“笑什么,你不觉得颠簸么?”

“觉得!”青大笑:“不过我们的牛车怎么那么颠簸,都快比走路还慢些了。”

“你!”阿蛮瞪眼睛吓唬她。可青一路走来,和她一起时日那么久,又历经患难,此刻已然不是非常怕她了。

她们打闹一会儿,阿蛮悄悄回头去看,顿时瞪大了眼睛——昌,不见了!

这样也好。

这个不知所谓的奇怪的人,救回来简直是给自己增添麻烦的人,就这么倒在路边,估计活不过今儿晚上。

阿蛮就这么默默地对自己说。

她想了很久很久。

“停车,往回赶!”

阿蛮猛地高声吩咐。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死了吧!他好歹也救过我一命啊!阿蛮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这样做没有错。

一阵兵荒马乱之下,昌还是被救了。

但他的伤口早就裂开了,连日的奔走,让他更加恶化,他的一条腿彻底地跛了。不过好歹还能救回一条命来。

“我会报答你的。”昌看着阿蛮,只是这一句话。

“我要你个跛子报答什么!”阿蛮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心里又气又怒,又有些不知为何的烦闷。

她甩手出门了。

最终,昌终于留了下来。

而知味馆也再次开了起来。

一到夜里,半个城都是美味佳肴的异香。

知味馆老板依旧很神秘,只有最顶级的食客才能吃到她亲自下厨的手艺。

很快,整个知味馆就再次变得出名起来,又开始日进斗金。

“这样还远远不够,”阿蛮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都是人流,轻声对身后的岚说:“我需要更多人、更多食肆和钱财,还有达官贵人的帮助……”

岚在她身后,没有说话。

阿蛮也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我一定要尽快成为吕不韦那样的人!”她轻声地、用岚都几乎听不到的音调,喃喃地说:“就算是死,我也要富可敌国,手握权势风光地死,我再也不要遇到战乱、饥饿还有被人操纵和压迫的事情。再也不要遇到!”

“你的寿元有限,未免他日后悔……”岚轻柔端丽的话语只到一半,就被阿蛮粗暴地打断。

“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我了。”阿蛮转身,戴上惟帽,往单独的小厨房行去。

6

“食肆不只是可以获取大量的钱财,”昌对阿蛮说:“那可以有更大的作为。”

这时,昌、阿蛮、青还有岚,他们一行人,已经一起经历过几个地方。

知味馆被阿蛮以一己之力,开遍了各个繁华的秦城之中。

她得到了大量的钱财,但是阿蛮其实内心一直也在苦恼,接下来要如何做。是继续扩大知味馆的范围,还是……开始结交有权势的贵族?

毕竟一人之力有限,阿蛮的身家虽然丰厚到令人咋舌,但是离大商和富可敌国之间,还是有很大的距离。

可是,若是不投资权贵,何谈得到势力,还有庇护?

正在阿蛮纠结的时候,大约是被昌看出来了,他找到阿蛮,这样进言。

“什么是更大的作为?”阿蛮随口这样问道。

“可效仿吕不韦!”昌这个回答,却把阿蛮给唬了一跳!

阿蛮的第一个反应是,难道她什么时候露出了自己的想法,被日夜在身边的昌发现了?可是这想法很快被她自己否定了。她的志向,连青都未说过,只有岚知道,而岚绝不会是多话之人。

“吕不韦资助赵政,支持变法,终造就强秦,”昌并没发现阿蛮的惊讶,只是继续自顾自地游说:“而今,楚却是个极好的奇货!”

阿蛮瞬间就懂了昌的意思。

昌和阿蛮都是楚人,而且,都是楚的贵族后代。但是和昌说起楚的狂热不同,阿蛮本身对于楚,没有任何感情。

楚留给她的记忆,是狭窄的天空,被囚困的岁月,食不果腹的日子,母亲的大骂哭叫,父亲的冷漠和夫人的狠毒。

但是,阿蛮也不恨楚。

因为她的仇恨,早在那一把火之前,就已经报了干干净净。

因此在昌说起来,她心中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楚究竟值不值得。

不说别的,若是助楚成功,那么,阿蛮作为楚的功臣和贵族,只怕一生,将要比吕不韦还要辉煌。

这就让她足够心动了。

而且,秦接连变法,国富力强,他们如同鬣狗一般觊觎着周边的国家,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韩赵已灭,公子丹派荆轲刺秦又已经失败。

谁知道,楚会不会也成为秦的目标?到时候再去反应,那绝对已经迟了!

楚若是败了,阿蛮作为楚的贵族,只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她这样想着,表情越发动摇。昌肯定看出来了,继续说:“各个地方的知味馆,可以作为一个根本之地,各国的贵族们,这时还在沉迷于美人和享乐之中,忙着在自己的地方争权夺势。我们可以敬献美人在各个国君贵族之间,并派遣探子和细作深入,得到他们的秘辛和决策。”

这样,作为一个背后操纵一切的人,他们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危险。

阿蛮咬着唇,眼里发散出兴奋的光芒——是啊!赵政可以被当做奇货,成为吕不韦投资的对像,而阿蛮就可以投资整个楚。

这才是真正的大商,动辄之间,可以左右一个国家的兴灭。

阿蛮很快回到了楚地。

她招了之前救助的颜色不错的女孩们和男人,救了更多战乱和与秦有仇的韩赵之人。昌似乎也联系到了昔日的故人,送来一批自愿报国的男女。

他们仔细商议,去寻了天然一段风流的女儿家,细加培养,而后送去给各个国家的贵族国君,收集一些秘辛,或是仅仅只需要在他国做决策的时候,能进言而有利于楚。

昌带来的那群人,还有一批是探子,他们被单独地接见,而后安排到各处不同的分店,去一项项地训练,互相之间,根本不会打照面,免得其中出一个叛徒,反而被一锅端。

知味馆必须要开的更多,去各个国家开下去,否则这些行动之中,需要的庞大的金钱,就会落不到实处。昌那边来了许多被各个渠道送来的人,都是与秦有仇,或者是一心报国的楚人。精挑细选很久之后,阿蛮拿了饕餮脂,只说是一种特别的调料,发给众人,安排知味馆在各个地方去开分店。

这些问题都很快地有条不紊地解决了。

这时候,出了个突发的事件——青主动申请,要去秦。

是以美人的身份,不是秦的贵族,而是去秦宫。

“我要效仿荆轲,只要让我有机会接近赵政,我一定能杀了他,为我韩国报仇雪恨!”一贯柔弱的青,不太说话,但是当她跟在阿蛮身边,得知了这些事情之后,就主动这样要求。

送美人给各个国王,若是楚的盟国还好,但是其他地方,那必然都是以极为私密和曲折的方式送去的。

这些人,下场不是被人猜疑,老死宫中。

要么就是还没走到最后一步,死于各种期间的关节。

“你不用想了。”阿蛮直接拒绝了她:“你虽然足够美貌,可是你性格太过软弱,你拿得起来刀么?赵政站在你面前,你挥刀过去,他也马上就可以把你擒住!”

阿蛮这不是假话,勇士荆轲,还不是一击未中,死于秦王手下。

可这一次,青是下定了决心。

她一直都听话,只这一次,她跪在阿蛮的床榻下,死死地继续哀求:“阿蛮小姐,我这辈子,什么都没了,我曾想过一辈子侍奉您,可这、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为我韩国报仇雪恨……我求你……”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青的眼里滚出来,阿蛮气急,破口大骂,又赶她出门。可青死命不肯离开。

阿蛮转身索性不看她,转身上了床榻睡了。

却没想到,青就在那里,跪了整整一夜。

“求你……阿蛮……”阿蛮醒过来的时候,青已经摇摇欲坠了。她昏迷倒下之前,依旧是那坚韧的请求……

阿蛮心里百感交集,又气又恼又恨,只恨自己怎么就让她知道这事,只恨自己怎么从未发现,她竟是一直都有报仇的心思!

7

最终,青和第一批被送走的美人们一起,出发了。

她梳了简单的高双飞髻,眉眼挑了简单风流的胭脂。看上去真真是如雪似玉,好一位佳人。

“阿蛮,我走了,你……好生保重。”青离开之前,悄悄地对阿蛮告别。

阿蛮躺在榻上,面向墙壁,语调生硬地回答:“滚!你走了,以后就别求我!”

“对不起,阿蛮……对不起……”青哀哀地说完,到底还是慢慢离开了。

阿蛮没有送他们。

只听到昌摔碎了碗碟,窸窣的声音响动了一会儿,是大家都出了院门,准备离开了。

阿蛮猛地从榻上跳起来,连鞋子都没穿,飞快往门外跑去——“回来!给我回来!”

她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明晃晃的阳光照的人脸上身上火辣辣的,阿蛮赤脚往外飞奔,可到了院门口的时候,车子早已走了一阵了。

她站在大门口,愣愣的,直到昌来找她,她摇了摇头,披头散发地,又缓慢地往房间走去。

昌看不清楚阿蛮的表情,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

雄心壮志,在第一次开始实行的时候,就遭遇了青主动求去。阿蛮接下来,变得消沉很多。知味馆陆续开起来了,日进斗金也不为过。他们得到了雄厚的财富支持,放开手脚去培养探子,打通贵族,去获取更多消息。

事情好像进行的如火如荼,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送去楚王案头的东西,全部都已经积灰。

楚的贵族们还沉浸在争夺这一方小小天地的权势和荣耀之中,他们就如同瓦翁里面的虫子,蠕动着坐着春秋大梦,甚至阿蛮与昌培养的美人,也有几个悄悄被送去了楚王之处。

这一摊乱麻一样的事情,从阿蛮开始起意,到行到一半,就已经失去了控制。

阿蛮积累了大量的财富,这些钱财,除了要给出很大一批,去给昌顶头的人,她自己拥有了丰厚的身家。除此之外,她因为神秘莫测的手艺,行走天下的时候,每次去任何一个知味馆,挂上只有她有资格挂上的‘味’字灯笼的时候,总会赢来众多贵族的追捧,都以能请到她在家做一顿宴席,为夸耀的资本。

眼看着,阿蛮得到了开始想要得到的一切。

虽没有做到如吕不韦那样权倾天下,但也开始有了超然物外的身份。至少,现在的她,再也不会因为小事被践踏、逼迫和杀死了。

不是因为楚贵族的暗地里支持,凭借阿蛮一个人,是无法得到这样的结果的。所以,阿蛮也算是在投资的过程之中,得到了一些回报。

虽没有开始设想的那样庞大丰厚,但也算非常不错。

但阿蛮却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是很开心。

她偶尔会想,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么?

她杀死父亲和夫人,在知味馆被战火践踏的时候,丢下大家逃生;她做了很多事情,都从来未曾反思和后悔。

可这一次,从青离开开始,她有些迷惑,还有些……愧疚。

阿蛮第一次接触到这些人。很多跟昌一样,被楚的贵族出卖陷害,腿残废,差点死在他国,却依旧为了自己的国家奔波牺牲;更多和青一样的女孩,家国已灭,自身无比弱小,所以赌上自己的性命,也愿意去博亿万分之一的可能。

这些的思想如此纯粹,就好像当日知味馆那个少年,因为阿蛮救了他,所以他可以随时为阿蛮付出生命;而因为那是他们的国家,所以他们无条件去爱它。

也许他们的国家并不爱它们,青半生与阿蛮差不多,颠沛流离,只是被家族培养用来联姻的女儿家;昌更是差点被这国家高高在上的人出卖,当做弃子一样丢弃。

可他们,依旧无条件地,如此深沉地热爱这块土地。

甚至随时可为了它踏上死亡。

阿蛮不知道为什么,当开始慢慢得到她昔日想要的一切时。她却突然有些倦怠了,虽然走到任何地方,她总是那样风光。

可她意兴阑珊,到了后来,更是完全不管昌的安排,开始出发,不停地茫然地往前走。

她停留的都不久,直到路途大半,阿蛮才猛然发现——她居然不知不觉,又回到了秦的土地。

昌一切都布置出去,一路忙乱,他们几年之间,竟开始越来越少在一起。

他要打点的事情太多了,偶尔阿蛮遇到他,更多的时候遇不到。

直到几日之后,昌传来消息,在这座城市的知味馆。

阿蛮赶过去的时候,就听到完整的消息——青暴露了。

那一瞬间,阿蛮觉得这几年的倦怠和迷惘,瞬间褪的干干净净。她整个人如坠冰窟,只觉得血脉都在逆流。

她瞪大眼睛,耳边都在发出鸣叫。

只能听到她大声在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青有危险么?她现在还活着么?”

直到那人发出痛苦的鸣叫,阿蛮渐渐冷静下来,才发现,她竟已经快把这报信之人掐死了。

她惶恐地松开手,站在原地,左右徘徊。

青不过是阿蛮的侍女而已。

几年的陪伴,开始,阿蛮不过是因为她无处可去,不过觉得这女孩命运与自己何其相似,甚至比自己更加凄凉。

可是,她们一起经历战乱,不是青那一包干粮,不是青的照顾和陪伴,阿蛮觉得,那几日,她不一定能熬过来。

她们一起开了很多家知味馆,青看似温柔柔弱,但关键时刻,当阿蛮害怕的六神无主的时候,是青挡在她面前,是青抱着她,让她冷静下来。

她应该阻止她的。阿蛮想,她应该打断了青的腿,也阻止青离开的。

而不是因为一时觉得青不知天高地厚,就跟她生气,就真放她走了。

阿蛮眼里干干的,半响,说,备车,我去秦都知味馆,进宫献艺。

8

阿蛮知道,她肯定救不了青的。

但她还是来到秦都的知味馆,挂起了‘味’字的灯笼。阿蛮不是第一次进宫献艺,却是第一次来秦都。

她一直逃避着这里,一直生青的气,却没想到,第一次来,竟是这样的境况。

她等待几日,果然收到了安排好的邀请。

昌也来了,阿蛮还没等他风尘仆仆地凑过来劝阻,就说:“我只想跟她道个别。”

这话一说出来,昌也无话可说,只是要求,进宫献艺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他。

“万一出事,我可以保护你。”昌认真地说。

阿蛮连昔年浮华的笑意也没有了,敛容认真地调配起饕餮脂,一点点想着明日要做的菜色。

“吕不韦一生,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么?”夜里,阿蛮看着光洁的手掌,轻声说:“他将奇货赵政扶上台,干政掌握权势的时候,还有没有无法做到的事情?”

说完,阿蛮苦笑一声,就再也没说话。

岚看着她,眼里都是淡然的波澜不惊。

秦王赵政坐在离阿蛮几臂远的台阶之上。

阿蛮戴着惟帽,站在特制的铁笼门口,面无表情地将一只只活生生的鸭子,赶到铁笼里面去。

铁笼分为两层,底下那层烧了红碳,鸭子在烧红的铁板上焦躁地大叫着走来走去,烫的厉害了,就不停地喝发出异香的调味料。

上方远远传来赵政的疑问:“这是何故?”

“回大王。”阿蛮躬身,“这道花开富贵碳炙鸭掌,要鸭子脚掌受热,就会忍不住去喝调制好的调料;而喝了调料,就会不断地运转,在这炙热之下,它们不断行走,调料精华入味,鸭子生生疲累而死之后,只取这鸭掌调制,味道才会酥软鲜嫩,香味入骨。”

“不愧是知味馆老板,如此奇异的烹调方法,可真是闻所未闻!”上方传来的声音,充满了惊叹。

阿蛮低垂眼眸,看到早已疲累不堪的鸭子接连倒下,飞快命人一只只取出来,而后活生生剁下。

放在清水里面,剥去老茧皮,轻轻在调料里面冲刷数下,已经完全被活生生烤熟的鸭掌,摆放成团簇的花朵状,而后撒上一些细细的调料粉末,点缀上一朵鲜花,就被送上高出的位置。

上面等待的秦王,飞快地伸箸品尝。一入口鲜嫩无比,弹软粘牙,他几口吃完,喝一口好酒,才大叫一声:“好!好!好!我自幼到如今,竟是完全没有尝过如斯美味!今日你做了这么多菜,可要有什么赏赐?”

阿蛮紧紧捏住手,把一旁的昌看的急了一下。他生怕阿蛮脱口而出,说出一句想要求青这个人。

幸好,阿蛮只是说:“昔日我行游天下,听说秦宫美人多娇娆,尤有许多善歌舞。阿蛮生平最喜音律,希望有幸一观。”

青善琴,这样说,不过是一个飘渺的渴求罢了。秦宫那么多女子,肯定不会找青,尤其是在早已暴露之后。

可阿蛮却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这样说了。

好在也没有特别大的漏洞,昌松了口气。上方听到秦王回答:“可惜可惜,秦宫确有一位操琴大家,琴声今日是听不到了,但,见……或可让你们一见。还请知味馆老板,品鉴一下。”

他说完,只是几下击掌,后方的人就抬了一个盖着红布的巨大的盘子来。

阿蛮心头狂跳,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论及做菜,知味馆老板必是大家,不知对于这一道清蒸之菜,有何点评……”赵政说着,那盖着的红布猛地揭开,阿蛮顿时如同五雷轰顶!

那托盘之上,竟是端坐着一个人!

盘着单髻,脸容秀丽,肌肤如雪如玉,整个人端坐在大盘之上,面容透着一丝扭曲。

是青。

青死了……

阿蛮到底是没赶上。

但,她死就死了,为何却被人……这样残忍,这样令人发指,竟是生生蒸熟了。

“不知这道菜,老板觉得烹制方法如何?”上方的赵政哈哈大笑,语调阴森。

阿蛮缓缓走上前去,眼里只觉得万物景色都微微荡漾,她忍住眼泪,慢慢走到那托盘面前,细细打量。

昌已经攥紧了手中的匕首。

阿蛮声音传来,波澜不惊:“这人……肤质紧嫩,肌理柔美,”她轻轻地、慢慢地抚摸青的脸,手指微微颤抖,声音却无比平静地继续说:“只可惜,妆容花粉尚在,打散了肉质的香浓,这菜,是一道废菜!”

说完,她猛地一掀。竟是力气大的把那盘子生生掀到地上!

不再去看地上那残忍恶心的景象,阿蛮抬头,大声说:“所以,这道菜,并非美味佳肴!”

气氛紧绷,一触即发。

昌的手攥紧刀,只等赵政一声令下,暴起伤人!

却没想到,良久的沉默,赵政却笑了:“不愧是知味馆老板,见多识广,如此镇定气度不凡!赏!”

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

出了秦宫,昌的背整个都湿了。

“我们必须连夜离开,”昌马上备车,直接带着阿蛮:“赵政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以青的尸体作为试探!眼下虽然过关,但最好不好冒险!”

阿蛮抱着腿不发一语,任人安排,眼神发直,竟是整个人都痴呆了。

岚没有进宫,此刻匆匆上了车,一行人飞快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出了城门。

自此十旬,阿蛮痴痴呆呆,别说做菜,竟是连话也不能说了。

只有昌反而不再出门,每天对她说话。

昌说,魏灭了。

昌说,秦攻打楚了。

昌说,楚打了胜仗,但是只怕来年有更大的战事。可惜楚王昏庸,竟然觉得强秦不过是吹嘘罢了。

昌说,楚亡国了。秦王赵政已经坐镇郢陈。

“你醒醒啊,阿蛮!”昌经常这样叫她。

可惜,阿蛮还是没有一丝反应。

楚亡了,但将军项燕大力扶持昌平君成了新的楚王。

“阿蛮,我要离开了。”这一日,昌久久没有说话,良久,他突然说。

他没看到,听到这句话,阿蛮的眼珠动了一下。

昌只是不断地在絮絮叨叨,说着他安排了岚,留下了兵丁和勇士,来保护阿蛮的安全。昌说的口干舌燥,半响垂下头去,声音带了丝颤抖:“……对不起。阿蛮,我当日,看知味馆手艺出众,故意跟着你……我本不该把你带入兴楚之事……”

“你……”阿蛮猛地开口,语调干涩,因为长久的不出声,有些磕磕绊绊,她花了好久,才慢慢记起如何说话,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也要离开了么?”

“阿蛮!”昌猛地抬起头,“你终于说话了,你终于好了么?”

他声音又惊又喜,阿蛮却不理他的话,说了一句话,她慢慢地终于找回了语言,又问:“你……也要走了?”

看到昌暗淡下来的脸,却还是重重点头。

她猛地惨笑一声:“好!好!都走,都走了好!留我一个人清净!”

9

昌走的时候对阿蛮说:“我乃熊昌,昌平君熊启的族弟,让你遇到这一切非我本意,如果我能灭秦回来,我会用下半辈子保护你、报答你。”

“滚!”阿蛮站在院落门口,大声说:“我要你个半跛的人报答个屁!你给我滚,滚的越远越好!”

熊昌被赶走了,阿蛮闭了院门,对着门扉站了很久很久,没有仆人敢靠近她。

他最终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不是卑鄙之人,他是勇士。

可是那一天独对院门,阿蛮突然多想他突然卑鄙地敲开院门,说自己贪生怕死,然后卑微地留下来。

可是,门一直没响。

就像那日她出门去追青,却发现,青渐行渐远,竟是没有丝毫磨蹭流连。

都走了,都走了。

阿蛮站到日落,终于进了门。

她一直闭门不出,只有消息依旧源源不断地传来。

将军项燕大力扶持昌平君成了新的楚王后,秦依旧穷追不舍,而齐王开始高枕无忧,无论美人们如何撩拨,也无法动摇分毫,此时他开始担忧起来,却依旧远远观望魏燕,三国不思联手楚抗秦,也已经是败亡之象。

不久,传来消息,项燕自杀了,昌平君死了。

熊昌只是这乱世之中的小人物,乱世之中,他大概,终于也英雄一般,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死了好,”阿蛮得到消息之后,沉默很久,说:“他比青好,还有那么多人为他作伴,也不孤单。”

说完,她在榻上躺了七天。

而后某天,她坐起来,拿了饕餮脂,用尖利的匕首,把手狠狠地切开。

这一次,她切的太重,几可见骨。饕餮脂很快吸饱了她的血液,阿蛮并不去抹合,只是看着那鲜血潺潺。

“岚,”她似乎一点也不晓得疼,定定地看着那翻涌的血,轻声说:“我以为饕餮脂是奇货,我错了。”

奇货可居,饕餮脂并不是奇货,奇货是人,是她阿蛮。

她才是那个可以不断被追逐,和带来巨大利益的东西。

昌让她效仿吕不韦,可是一开始,她就是赵政,是被拿来用的东西;而昌,才是那个吕不韦!

岚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只轻声说:“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有退路。”

楚虽灭,但她依旧可以当知味馆的老板,依旧可以去结识秦的权贵,依旧可以逍遥地度过一生。

“后悔?”阿蛮笑了一下:“我恨过、怀疑过、愤怒过也生气过,可是我唯一没有的,就是后悔。”

青死的时候,她就想通了一切。

她不是躲在最幕后的人。知味馆的一切,她的行踪,赵政想要调查,多么容易查出蛛丝马迹。

最深处的,一直是昌。

楚赢了,昌是联络之人,居功至伟。楚灭了,知味馆的老板,一直是献艺和拉拢贵族的阿蛮。

阿蛮曾如此害怕。

可到最后,她却是一点也不悔了。

因为,行到最终,昌到底还是没有如同吕不韦那样,挟持她、逼迫她甚至推她去死。他自己站了出去,与楚共存亡。

留下他最亲信之人。

他或许开始是带着利用的心情靠过来,但到最后,到底是履行了保护她的承诺。

所以,她又有什么可以后悔?

她这一生,曾不敢爱、不信人,不敢得到任何美好的东西。

可是,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知味馆那个少年、青还有昌,都在生死关头,给了她那么多纯粹而美好的感情。

所以,她为什么要后悔?她不后悔!

她会帮助所有楚人,让世人看到,楚虽三户,灭秦必楚!

阿蛮慢慢地梳发,把头发盘成妇人的样子。

开脸,束髻,换上红色的衣裙。自梳的女儿,她把自己嫁给天地,嫁给亡人。

阿娘,你一生,爱错人、信错人。

我比你好,我得到了那么多,多到靠这些感情,就可以度过余下的艰难日子了……

10

公元前206年,楚将沛公破秦军入武关,遂至霸上,使人约降子婴。子婴即系颈以俎,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

虽然最终项羽没有成为皇帝,但是,秦最终,还是亡于楚。

昔日许下的诺言,终于还是为后人所实现。

历史又翻开新的一页,辉煌雄伟的大汗开始显现出巍峨的王者之态。

而无人知道,楚曾有一自梳女儿,带领楚人,行商贾之事,赌上性命,蛰伏几十载,代代相传“楚虽三户,灭秦必楚!”

那些奇妙的不可追究的往事,还有那口耳相传的、鲜香诡奇的美味们,一起被焚书坑儒销毁,最后消失于时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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