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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即便是在黑暗中,西奥妮也能看到那双眼睛愤怒的灼灼目光,恨不得将她劈开。艾默里抓住她衣领的手压得更加用力,力量大得让她生疼。头发从他额头垂下,仿若黑色暗影。盾链没有感觉到艾默里手的压力,丝毫没有反应。

忽然间,西奥妮站到了办公室的另一边,艾默里的手不见了。她扶住书桌的长边站稳。她移开了,可艾默里还站在原地,只不过,他手里掐住的不再是西奥妮,而是里拉——更年轻的里拉,深色卷发搭在肩头,脸上的表情依旧冷酷。

“你怎么敢这样!”艾默里怒火中烧,几乎在咆哮。每一个字都像铁锤般敲击着西奥妮的耳膜和骨头。看到艾默里爆发出如此怒气,西奥妮大吃一惊。“你究竟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放开我!”里拉冲他大叫。

艾默里退开几步。西奥妮紧紧抱住“茴香”,靠近他们。

“三天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一点儿都没有!”艾默里喘息着,双手在空中挥舞,就像出击的眼镜蛇,“弗罗琳失踪了,你脱不了嫌疑!”

里拉睁大双眼。

艾默里揪住自己的头发,将目光转向别处。滚烫愤怒的眼神扫过西奥妮,却看不见她。这个艾默里和教堂里的那个完全不一样,无法感知西奥妮的存在。艾默里忽然转身面对里拉,说道:“你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听说?你去哪儿了?”

“关你什么事?”她反问,声音虽和他的一样尖锐,但和他火冒三丈的语气不同,她的每个字仿佛只要一触碰到空气,就会结霜,“我又不是你的狗,艾默里!”

“你是说我的妻子消失了,不留一点踪迹,不关我的事?”艾默里厉声问道。接着一声震响,吓得西奥妮跳了起来。原来是艾默里一拳打在墙壁上,油漆在拳头边迸出裂纹。

“艾默里。”西奥妮轻轻呼唤了一声。

他收回手,转向里拉。“全是因为格拉斯·寇伯特,是不是?”他问道。怒火和伤痛相互绞缠,像雷暴一样卷过他,愤怒的眼里电光闪过。他揉着拳头,就像在揉自己的心。

“别把他搅进来。”里拉厉声说。

艾默里抓住里拉的双肩摇晃着,“你胡搞的可是血割术啊,里拉!天哪,血割术!你还有什么好借口?难道你已经把这个世界的一切美好和正义都抛弃了吗?”

当里拉的手像划过水面的船般拂过艾默里的脸时,房间里的一切幻象顿时汹涌起伏。西奥妮的肩膀撞在了办公室的门上——她被从这两人身边拉离了。一道犹如从窗口射下的银光照亮了他们的轮廓。这不是西奥妮的艾默里·塞恩——这个塞恩太咄咄逼人,言语坚硬全是命令。这个塞恩吓到了她。

她仓皇笨拙地摸到了身后的门把手,手上全是汗。她拧开房门,几乎连滚带爬地进入下一个幻象。

她踩在潮湿凉爽的草地上,雾气弥漫的天空在她面前舒展开来。温柔细密的水珠铺天盖地,她急忙转身护住“茴香”,不让浓重的湿气碰到它。冰冷的空气让她的皮肤感到刺痛,寒气钻进手臂。西奥妮把“茴香”塞到衬衫下,跪下来,随手抹了抹额头上的雨水。雨里混着汗液,弄湿了她额前的发丝。西奥妮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平坦的草地上没有树木和花园。远处,一座类似学校的红砖楼若隐若现,但没有通往那里的小径。西奥妮右边不远处是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道,左边立着几栋小石楼,楼梯侧面是三角形的墙,没有窗户和烟囱。楼房太小,不像是活人住的地方,看起来更像死者之家,用岩石垒成的墓穴。

西奥妮用力站起来,肩上的挎包越发沉重,于是她换了一边背。

站稳之后,西奥妮发现地面是一排排整齐的凹槽,每一个上面都覆盖着刻有名字和日期的水泥石板。有的上面放着花束,有些花束仍旧润湿,有些却已干枯。其中一块石板上放着一只玩具绵羊,比西奥妮的手掌小一点点,已被雨水完全浸湿。

西奥妮很少去墓地。那是悲伤的地方。此时此刻,仿佛苍天都在哭泣。

距离西奥妮上一次踏进墓园,一晃已将近五年。

西奥妮知道,塞恩办公室的门多半已经不在那儿了,但还是不管不顾地摸索寻找。一阵寒气钻入手臂,窜进心腹。“还真不在这儿了。”她打着寒战小声说。她双手抱紧自己,“我不想知道这里有什么,艾默里,求你了。”

然而,眼前的幻象却没有旋转改变。墓园静默如雪花,等待着她,与之做伴的毛毛细雨浸透了她的衬衫。

西奥妮咬着下唇,顺着鹅卵石路面来到一座低矮的山丘。她感到疲惫极了。现在几点了?她在艾默里的心脏里待了多久了?她离开魔法师的家多久了?她没有表,无法回答。根据自己的疲惫程度估算,应该很晚了吧……就算加上与里拉对抗,就算在心室之间挣扎会加剧一个人的疲惫之感,天色也应该不早了。

她从包里拿出些奶酪,慢慢咀嚼。她太紧张了,胃里装不下太多食物。她能听到脑海里艾默里在说话,声音就像留声机上卡住的唱片,全是对背叛的愤怒。如果这间心室和西奥妮猜想的一样,她想尽快离开。

鹅卵石道顺着小山的山势伸向远方。道路左边,站着一群身穿黑衣的人。其中两名男人穿着西装,还有一位牧师,衣领是黑白两色;四名身穿黑色长裙的女子,其中三个戴着宽边帽,脸上遮着面纱。她慢慢接近他们,拖着酸痛的双腿在潮湿的山坡上艰难跋涉。其中一个男人朝一个女人转过头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西奥妮认出了他,那个养蜂人。不过,此时的他看起来和原来有些不同。悲伤改变了他的容貌,他看起来是那么憔悴、疲惫。养蜂人,艾默里的父亲。西奥妮全身战栗。

好不容易,她才重新聚集起力气,小跑着穿过墓园。应该不会是艾默里的墓地!没有谁的心能够预知未来,对不对?

她跨出几步,却又忽然停下,距离墓园只有几步之遥。但愿这不是未来,她想。如果自己太晚了呢?艾默里会不会已经……

西奥妮咬紧下唇,穿过那些女人,她们没有谁感知到了她的存在。她来到两座新立的、泥土还潮湿的坟墓面前。

坟墓前站着一个年纪不过三岁的小男孩,拿着小圆帽的手垂在身前。雨水把他脑后松散的卷发浸得湿漉漉的,前额和两侧以及耳后的头发一片片紧紧贴着脑袋。他呆呆地看着前方,微微嘟着嘴,表情若有所思。

西奥妮跪在他身旁,想替他捋开湿漉漉的、遮住眼睛的头发。可是,她的手再一次穿过了他的额头。接着,西奥妮看到了墓碑上的文字:亨利·塞恩,1839-1874,另一块是:麦罗娣·弗莱德拉·塞恩,1841-1874。两块墓碑的名字下,都雕刻着刚刚起飞的鸽子,旁边还刻了两枚交错在一起的结婚戒指。

西奥妮双手交叉放到胸前。

“长眠在此的是你的父母。”她一边小声说,一边望着这个小男孩,然后又看了看身后的养蜂人。他们长得很像,他应该是小男孩的叔叔。

愤怒、背弃、死亡、黑暗岁月——它们正是这间心室里的回忆。西奥妮见过了艾默里的幸福和希望,也避不开他回忆里的黑暗,避不开他受到的伤害与经历的悲哀,避不开阴影在他明亮的双眼后投下的碎片。

她跪着,膝盖下的裙子紧贴地面,被草丛里的雨水浸湿。小男孩的目光穿过她,望向两座墓碑。他的眼睛很大,眼睑下垂。雨滴打湿了他深色的睫毛,雨水不断拍击着他的脸颊。

“我知道你在,艾默里。”西奥妮小声说,“请你让我……让我帮帮他。”

西奥妮再一次试着拨开男孩脸上潮湿的头发。这一次,她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脸,硬硬的像玻璃。虽然不像是摸到皮肤的感觉,但至少,她可以触摸到他了。

她抱住小男孩的双肩,把他拥入怀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发誓。”她呢喃着说,“我见过你的未来,你会很有成就。你的父母会为你骄傲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你还会幸福的。”我能帮你做到。

她吻了吻小艾默里的额头,从他手里抽出帽子替他戴上。暴风雨已经将男孩淋得湿透,但帽子至少可以为他的眼睛挡住雨水。她站在那里,也想找点儿什么干东西擦擦自己的脸,可是身边什么也没有。她必须离开这雨——如果她湿透了,“茴香”也会淋湿。她知道,在这么黑暗的地方,如果没有“茴香”,她走不了多远。

西奥妮揉了揉肩膀和脖颈,恭恭敬敬地绕过那两座坟墓,从养蜂人和牧师中间穿过,离开哀悼的人群,走过小径。一眼望去,墓地好像没有边际,延伸到了地平线之后,那后面的天空似乎也挤满了坟墓。

她向前艰难跋涉,来到一道只有膝盖高的石墙前,从一处磨损坍塌的地方翻过去。啪嗒一声,她的鞋碰到了黑白相间的地砖。在她上方,是接近三层楼高的穹顶,替代了乌云和雨。西奥妮的头发和衣服一瞬间便干透了,房里的空气恢复到常温,变得暖和起来。

她仔细地看了几秒眼前巨大的心房——不,应该说这是走廊。在她左右两侧,靠着墙壁有一排铜色的立柱,柱子之间是梨形的龛室,摆放着各色珍宝:彩绘花瓶;镶在玻璃框里的颜色发黄的古老文件;当今女王和以前数任女王的半身像,其中一位的鼻子上有一道斑痕,十分奇特。

穹顶上是一排排长窗,透下阳光。这地方让西奥妮感到很熟悉,可又想不起来。也许她来过这里,只是从没在这个角度看过。

她把“茴香”从衬衫底下取出来。就算墓园的雨把它淋湿了,幻境的变化也会让它变干的。

她将小狗重新打开,“茴香”立刻生机勃勃地抬起一只后腿挠了挠纸耳朵。西奥妮笑出了声,挠挠它的下巴,“跟好了,小乖狗。”

她向前走去,脚步声很响。“茴香”却很安静,它奔到一根柱子旁的野蕨前,闻着瓷花盆的边缘。

一阵低低的话语声传进西奥妮的耳朵。她停下,仔细倾听。声音来自前方角落。她小心翼翼,慢慢接近声音的方向。

她听出了那两个声音:第一个是艾默里的。第二个,是魔法师休斯。

她躲在角落里张望,看见他俩靠在一堵双开门房间的外墙上。这扇门让西奥妮想起来了:这里是议会。几年前,她来这里参观过,那时候,她父亲还是一名司机。

“没用的。”艾默里小声说。他站着,双手交叉,手掌拍打着手肘,眼睛望向对面的墙。他穿着一件和靛青色外衣相近的灰绿色外套,上面的纽扣更多。“我已经不管他了。他也就提过一次,但事已至此我打算推迟证书颁发的时间。爱德华是个聪明人,但我估计很难说服他。”

“确实很难说服。”魔法师休斯赞同道。他用拇指和食指捻着短短的胡须,“但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避免调动。适应新的课程计划很花时间,对谁都没有好处。再说了,你和里拉的事儿也需要时间好好调解。”

“我的婚姻完蛋了,艾尔弗雷德。”艾默里说。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双手插进口袋。他的声音透出的沉重感让西奥妮不自觉地靠向墙。

魔法师休斯把手放到艾默里的肩上,“我很遗憾。我自己已经是经历第三次婚姻的人了。婚姻难啊。不过,如果能给彼此一点时间的话……”

“她是一个血割者。”艾默里打断了休斯的话。

艾默里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但在空荡的走廊里,却像敲响了的钟钹。

魔法师休斯好半天没作声,最后终于开口说:“你……没开玩笑吧?”

“我宁愿是个玩笑。”他说,“可是,我看到了迹象。”他犹豫了一下,“而且,我已经有四个月没见过她了。”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西奥妮正要转身离开,魔法师休斯开口了:“艾默里,你看,也许这样会有用。我认识几个人——不是警察,但他们能替女王陛下铲除黑暗魔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他们介绍给你……”

魔法师休斯的嘴唇还在动,却没了声音,看起来像在演哑剧。西奥妮在他和艾默里之间看来看去,希望能听到更多内容……但他俩就像是只有动作没有声音的牵线木偶,而西奥妮读不来唇语。

她抱怨着,真想狠狠跺上几脚。

“茴香”在她身后喘着粗气,西奥妮一直盯着他们看,直到她双眼刺痛,这才离开艾默里和魔法师休斯,来到一座大理石拱门下,却发现这里已经不是议会。这里的天花板下,尽是走廊和楼梯。

她正站在格兰杰技术学校的中央走廊上,这是她上过的中学。

走廊里全是年轻人,聊着,走着,吃着午餐。摆放网球奖杯的柜子旁,有一对活泼的情侣正在亲吻——和西奥妮记忆中的比起来,奖杯少了许多。一个身穿毛背心的男人用尺子在男孩背上拍了拍,让他们离开。在她身后站着三个女孩,梳着很高的发束,抹了鲜艳的口红,小声交谈着,手捂在嘴上咯咯直笑。最矮的那个笑得最凶,居然发出打鼾似的声音,惹得另外两个一阵窃笑。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鼻梁上架着眼镜,拿着写字夹板,从女孩们身后的楼梯上走下来。三个女孩一看见她就走开了。女人谁也不看,包括西奥妮。

西奥妮把目光从人们身上移开,重新打量大楼。她确定这里是格兰杰技术学校,但又和她记忆中的有点儿不一样:地板上铺的是亚麻油地毯,而不是她上学时奔跑了四年的褐红色硬地毯;楼梯扶手不是橡木的,而是有着浅色斑纹的松木。大楼看起来倒还是原来那样。这里也是艾默里读过的中学——也许,在他上学的时候,这里就是这个样子。

她脑海里浮现出安妮丝·海特的身影。她把回忆驱赶开。今天,她走过的是艾默里的心,而不是她自己的。

西奥妮的眼前忽然飘过一缕头发,吓得她跳起来。原来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看起来有点儿像里拉,脸比她宽,鼻梁也更直。西奥妮过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茴香’,天知道我们还会在这儿碰到什么。”

她不得不承认,偶尔涌现的对这所学校的怀念之情和眼下幻境的气氛很不合拍。她告诫自己保持警觉,希望“茴香”能够捕捉到她忽略的不寻常之处。

西奥妮摸了摸绕在胸前的盾链。就算它之前被雨水和鲜血弄坏了,幻境移到议会又移到学校的过程一定已经把它修补好了。这样最好。她本想坐在学校地板上,用折术再叠几只鸟儿,但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为艾默里折的那颗脆弱的纸心恐怕不会给她多少时间。她只能依赖盾链和纸扇来保护自己。

走廊旁边还有些小壁橱,里面塞满了书、家庭作业和午餐盒。到处都挤满了人,也许刚刚下课,或者刚吃完午餐。西奥妮一开始还想躲开他们,可人实在是太多了。她站在那里,他们径直穿过她。她只是这里的幻象。她和“茴香”都是。

一群学生跟着西奥妮的代数老师古德外泽女士走了过去。老师比西奥妮记忆中要丰满些,也年轻些。身穿紧身紫色半腰裙的古德外泽女士从她身边匆匆走过。就在这时,西奥妮瞥见了一群男孩,三个站着,一个坐在地板上,腿上放着一本书,手里拿着折过的纸页。其中一个长着一头黑发,西奥妮向他飞奔而去。

“艾默……”她刚叫出名字,就发现坐在地板上的男孩不是艾默里·塞恩。他长着粉刺的皮肤太苍白,鼻子太翘,还戴着一副眼镜,瞳孔是浅棕色,而不是绿色。和西奥妮一样,他的手上也长满了雀斑。

西奥妮认出了他手头正在折的东西——一个预见之盒。刚刚开始有盒子的形状。

“看来只有纸能吸引你的那双手,是吗?”站着的一个男孩问,其他人一阵哄笑。“除了白占地方,你就没有其他事可做了吗,普利特?”

西奥妮走了过去。她最讨厌学校的恶霸,打算教训教训他们。但愿这个幻境能够让她跟他们交流。她刚要开口说话,话语却卡在了喉咙里。

使坏的男孩长着一头乌木色的短发,一双明亮的绿眼睛。

艾默里。

他看起来完全变了样——更年轻,身材更高挑。他肯定刚刚才抽条长了个子,最多不过十七岁,却比同伴高出半个头。他的脸瘦多了,嘴巴微张着。他的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切都是为了好玩儿”。完全是少年的眼神。

“你聋了吗?”艾默里的朋友问,他长着一张方脸,体格强壮,伸脚踢了踢普利特,“你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吗?这地方可是留给人走路的。”普利特皱了皱眉,眼睛向下看着盒子,想把它压在书上按平,准备折下一步。那是一本天文学教科书。但艾默里把脚尖挑进普利特的腿下,挑翻了书。书从普利特的膝盖滚到了地上,压在预见之盒上,压坏了盒子。尽管预见之盒还没施法就不算真正完成了。

艾默里和他的伙伴放声大笑,普利特捡起地上的书,站起来。他转身背对艾默里,就像所有被欺负的人那样,不理会这群人。西奥妮的母亲也常这样教她,但西奥妮知道,视而不见不会让这群猪自动消失。她忽然想起了迈克尔·弗尔顿,一个肩膀宽厚的胖男生,在七年级的时候总喜欢叫她海象。在西奥妮有能力反抗之前,她无视了他两年,但无情的折磨越来越残酷,直到她再也无法忍受。中学开学的第一天,西奥妮直面迈克尔,好好教训了他一顿,他这才闭上了嘴。从那之后,迈克尔总是躲着她。西奥妮很清楚,恶霸都是欺软怕硬。

“为了自己,勇敢面对!”她发现自己在对普利特说话,对方却没有任何回应。

艾默里猛推了普利特的肩头一把,男孩晃了一下。“别跑啊,纸人?”

普利特加快脚步,消失在拥挤的走廊上。

西奥妮皱起眉头,转向艾默里,“原来你以前是个混蛋,你知道吗?”

艾默里弯腰从普利特坐过的地方捡起一个纸袋——普利特忘了拿走他的午餐袋。他翻了翻,站在他右边的朋友把脑袋凑过来,想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谁先看到饼干就是谁的。”艾默里的小跟班说道。

艾默里拿出一个红苹果,把袋子丢给那人,在袖子上擦了擦苹果,咬了一大口,然后迈开长腿,走向走廊尽头。

艾默里一边走,一边从后裤包里掏出一个纸折的青蛙——普利特折的。他嘴里塞满了苹果,将青蛙一把揉掉,“废物一个。”他把那团纸扔向路过的一个深色皮肤的女孩。女孩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还击,走开了。

看着这个未来的纸魔法师从眼前消失后,她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吧,‘茴香’。”西奥妮命令道。毕竟,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必要为此失望。“可我还是想好好问问你,”她说出了声,“是什么让你对折术改变了看法。我还希望你能向普利特道个歉。”走廊上,学生们纷纷走进各自的教室,人一下子少了。西奥妮这才看见了一扇通往外面的双开门。她估计这门要么把她带到艾默里这段回忆的下一阶段,要么会将她送到第三间心室。她只有亲自试试才能知道。她希望答案是第二个——她得尽快逃离里拉的陷阱,唯一可逃的路看起来就是到达心脏尽头。她必须去那里,即便要经历所有的幻境,一个接一个,她也要到达那里。

她打开了门,发现自己站在一间熟悉的办公室里——第一间心室里的那间办公室。不同的是在书桌和周围的架子上多了些蜡烛,还有从正方形的窗户里透进的昏暗夕阳。西奥妮站在办公室的门廊上,有些犹豫,刚才的经历像针尖一样戳刺着她的大脑。

艾默里坐在书桌前,身子前倾,面前是一摞纸页,却不是用作折术的那种。他一只手拿着笔,另一只揪扯着头发,头发要比现在短一些。

“茴香”嗅着铺在地板上老旧的深紫色地毯。门在西奥妮身后关上了。

办公室里的所有东西都比艾默里自己在伦敦远郊的那栋黄色砖房里的要小得多。书架、箱子、靠着四面墙摆放的家具,每一样东西都对称摆放,没有浪费一丁点儿空间。在一个外观漂亮的樱桃木书架上,摆放着一摞又一摞蛋白色、苹果绿色和玫瑰红色的纸张,剪成大小不一的三角形和正方形。另一个书架上用铁制书立固定着许多旧书,西奥妮认出来了,其中有些就放在艾默里现在的卧室里。书架顶端放着各式各样的玻璃瓶,里面装满了一层层颜色各异的沙粒,旁边还有一个空相框。西奥妮不知道里面究竟有没有放过照片。在艾默里现在的黄砖房里,她没见过这个相框。

书桌一端还有一个半满的玻璃杯,看起来像是茶。西奥妮碰了碰,凉的。她闻了闻,一缕薄荷香。回想起来,西奥妮在艾默里的厨房里没见过半点咖啡。也许他不喜欢咖啡的味道,也许咖啡会让他神经紧张,西奥妮想“神经紧张”这个词算是艾默里的个性。

桌子上堆满了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只留了一小片三角形的空间,供艾默里阅读文件。旁边的罐子里装着笔和圆规;一个矮日历,每一页介绍一个树种;一瓶用来吸墨的沙子。还有更多的纸,折术折叠的物件,盛有更多纸页和折叠物件的小架子。她四处查看着,目光停留在一个完全用纸做的苏瑞剧院的模型上,大门入口处的立柱、剧院穹顶上矗立着的旗杆和上面飘扬的英国国旗,都是用纸做的。西奥妮看了好一会儿,猜想要完成这样细致的作品,需要多少时间和专注力。剧院的门和墙之间连着铰链,看起来似乎随时能开启。这个模型太精致了,让她碰都不敢碰一下,哪怕她的手多半会穿过模型落个空。

她看了一眼艾默里,是他创造了如此美丽的东西。

艾默里翻过一页,在文件的下端写着什么。西奥妮终于把注意力集中到文件的内容上:专业的法律术语,文件四边留出一英寸的空白,很小的字体挤在中间。每一段话都用数字标了顺序,有的句子全是大写,用粗线隔开。西奥妮在最下面看到了艾默里的签名——笔迹很漂亮,小写字母一个个宽度相等,名字里的大写“E”和“T”用的是夸张的花体字笔法,却一点儿都不张扬。西奥妮很想临摹这些字,只要能写到这样一半好,她就满足了。

他翻到下一页细细阅读,嘴巴微微嘬起,眼神专注,眼角挤出一丝皱纹。西奥妮看到了这一页的页眉标题:伯克里镇办事处/离婚申请。

太阳落下,办公室里的光线昏暗下来。西奥妮看到了他签名旁的日期,刚好是在两年零五个月之前。难道这么久以来他都是一个人吗?

房间里某个地方传来咔嗒声。西奥妮警觉起来,把手伸进挎包去掏纸扇。艾默里也警觉起来,他也听见了。这说明声音不是来自里拉。艾默里的幻象不会对里拉的出现做出反应,就像不会对西奥妮的出现有反应一样。虽说声音只是来自幻境本身,西奥妮还是吓了一跳。

艾默里从椅子上站起来,离开书桌,拖着沉重的脚步迈过古老的木地板。他孤傲地微微仰着头,绕过桌子,穿过西奥妮走向房门。

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门外是一片寂静。

艾默里长叹一口气。西奥妮想拉住他的手,却又停下了,只听他说:“我可是有安排守卫巡逻的。”

门先拉开一条窄缝,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完全打开。里拉走进来时,西奥妮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纸扇。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现在的里拉。这个里拉的头发短了很多,脸上的怨恨也没那么……明显。事实上,她像一只迷失的猎狗一样看着艾默里,像被责骂的小孩般咬着嘴唇。她身穿剪裁贴身又显苗条的连衣裙,窄细的腰带突出了腰身。裙子的领边剪得颇低,露出她柔和的胸部曲线。

“茴香”呜呜叫着。因为知道里拉所做的一切,西奥妮内心汹涌翻滚。她强迫自己放松抓紧扇子的手,以免捏坏扇子,破坏它的魔力。里拉强装无辜的表情纯属演戏——一目了然。西奥妮一点儿也不相信。

艾默里也不信。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就像那些内心对自己的孩子失望透顶但仍不动声色的家长。

“你得帮帮我。”里拉小声说。

“给我一个理由,说服我不要用电报机举报你。”艾默里说,声音像石头般又冷又硬。西奥妮猜测自从上次在办公室显示的幻象之后,里拉已经和执法者打过不止一次交道了。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和血肉签了契约。西奥妮忽然又想,如果要签,该如何签呢。西奥妮想象不出一个人怎么才会成为血割者,也不愿意任何人给予她灵感。

眼泪——真的眼泪——溢满了里拉深色的睫毛边。她有点儿表演天赋。“只要一个晚上就行,求你了,艾默里。”她哀求着,“我明早就走。我只需要有个地方待一晚就行。”

“我知道有几处牢房可以让你梦想成真。”

“我是清白的!”她说。艾默里怀疑地挑起一边眉毛,算是回应。里拉涨红了脸,额头的线条紧绷起来,“想想我给过你的一切,艾默里!你难道不知道他们会拿我怎么样吗?我是清白的!”

艾默里冷笑了一声,手垂到身体两侧。西奥妮真担心这个姿势会将他的心脏完全暴露给里拉。她还清晰地记得,里拉是怎么把他抵在餐厅墙上,手指挖进他的胸腔,而自己却毫无解救之力。

“我知道你是什么,里拉!”他大声说,“每个人都知道!你以为现在仍可以假装无辜吗?”

“当时你不在场!”她大叫道。西奥妮走近里拉,仔细看着她的脸,想从中找出她的秘密。她想把里拉从艾默里面前推开,但她的手穿过了里拉的身体,仿佛对方是自己从故事书里创造的幻象。西奥妮没法干预记忆。

“你根本就不明白。”里拉抽泣着说。

“我曾努力尝试着理解。”艾默里回答道,坐到书桌边,僵硬的手指抓住桌子边缘,“老天啊,我尝试过,里拉。你……你走吧。”

“我走不了。”她说,“他们已经跟到这儿了。”

“你的那些同伙呢?”艾默里问,“格拉斯?曼尼恩?萨拉杰?”

里拉绝望地摇了摇头,“我是一个人来的。我想脱离他们,艾默里,你必须相信我!可格拉斯和他的爪牙诽谤了我那么多,我该如何找回名誉?每个戴蓝帽的警察都想在我脖子上系上绞索,我又该如何开始重新生活?”

艾默里摇摇头,揉着太阳穴,“有时法律不足以惩恶扬善,里拉。难道你全忘了吗……”

“我是清白的!”里拉大叫着,向前一步抓住艾默里的衣袖,“对他们来说,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替罪羊!我知道自己是个傻瓜,但每个犯错的人都有弥补的权利!况且,哦……在我犯下的所有错误里……”

西奥妮皱起眉,对艾默里说:“她在耍你。看看她的眼睛——全是演戏。我在中学上过表演课,我知道。”

然而,这一切都是已经发生的往事。西奥妮无法改变,无法减轻里拉在艾默里心中堆积的悲伤与痛苦,无法阻止她挖走他的心。

但西奥妮真的想改变这一切。

她看着艾默里,他的眼神正变得柔软起来。

“千万别相信她!”西奥妮大叫,“茴香”也在一边跟着大声叫唤。就连一只纸做的小狗都比艾默里清醒!“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会做出什么来!”

“在我犯下的所有错误里,最糟糕的就是认识了你。”里拉声音小了,浓密的睫毛扑闪着。她像一只填了一半的沙袋一样软软地靠入艾默里怀中,“你是我的一切,艾默里。是我毁了一切。我失控了……我以为你会……”

她非常戏剧化地停了停,把自己从他怀中拉开,“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你根本不相信我。”

“里拉……”

“我们能不能回到当初?”她问,湿润的眼睛大睁着,“我们能不能远离这个地方,像蛇一样蜕换掉现在的这层皮?”

多么糟糕的比喻。艾默里的表情又强硬起来。

“你知道,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说,“是我帮他们追踪到了你。”

“这我知道。”她说。西奥妮瞪着她,但这次,她从里拉的脸上什么也没读出来。诅咒这个女人,诅咒她白瓷一样的皮肤。“我都知道。你应当看不起我。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你……”里拉深情地望着艾默里的眼睛,西奥妮看见那双眼又一次变得非常柔软,开始怀疑是否错怪了这个血割者。

我得走了,我应该离开。西奥妮想,心里酸楚不已。她不想看到这一幕的结局。她伸手想打开里拉身后的门,但门却先一步打开了,她看到了门外的走廊,还有走廊周围的其他房间。没有新的幻境,没有血肉的墙壁。怦怦的心跳声还在她无法抵达的远处回荡。

她转身背对里拉和艾默里。房里什么东西又响了一下。不一会儿,响起了有力的敲门声,两声慢两声快。艾默里皱起的眉头说明他认识敲门的人。

艾默里抿紧嘴唇。里拉抓住他的衬衫。

“求求你,”她低声说,“求求你相信我。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艾默里。你必须听我解释。”

艾默里犹豫片刻,抓起里拉的手腕,一根根掰开她抓着衬衫的指头。他走进走廊——穿过西奥妮——走向前门。

她跟着他走下走廊。前门上有一扇小窗,可惜一切那么黑,只能看到外面有一丝黄色光线。

艾默里打开了门,外面站着两个手提灯笼的警察。

“出什么事了?”艾默里问。

“对不起,魔法师塞恩,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高个子的警察说,“不过,我们确信里拉·霍普森就躲在城里。”

“里拉?”

“要说实话,”西奥妮在他身后小声说,“艾默里,千万别对他们撒谎。别保护她。”

警察点了点头,“我们猜她可能会和您联系,或者和她母亲联系。您是否……”

双方僵持沉默了几秒。西奥妮屏住呼吸。

“她没有和我联系。”艾默里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们。我会做好防备的。”

“或许在我们抓到她之前,您应该先住到别处去。”另一个警察说,“如果您还听说了什么……”

“我会通知你们,”艾默里说着点了一下头,“当然会。谢谢。”

两名警察低头致意,离开了门廊。西奥妮觉得心里一片冰凉,让她想吐。

她靠着墙支撑住自己,听见耳边传来门轴转动的声音。屋里的黑暗笼罩了她,但她并没有被移到另外的幻境里。相反,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办公室,和“茴香”、里拉在一起。艾默里走进来,关上门。

“谢谢你。”里拉小声说。

“你根本不值得我这么做。”艾默里回答说,目光垂向地面。

里拉往前一步,稍微迟疑了一下,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腰。她把脸埋进他的衣领,低声重复:“谢谢你。”

西奥妮咬住嘴唇,尝到一丝血的味道。她觉得自己无法动弹。如果艾默里没有保护里拉,他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为了救他,西奥妮被困在了他的心里,这全是因为他没能把这个恐怖的女人送进监狱!

西奥妮满脸灼热,感到溢满泪水的双眼有些刺痛。她向远处的一面墙走去。让我走吧,她哀求道,让我离开这儿。去哪儿都行。

艾默里小声说了句什么,西奥妮没听清。

里拉搂住他,那方式令西奥妮全身发热。里拉喃喃地说:“我爱你,艾默里。你知道我爱你。我相信你知道。”

“里拉……”

“如果你不知道,如果你不再爱我了,”她低声说,“你是不会骗走警察的。”

她长长的手指仿佛蜘蛛的脚,抚弄着他的脖颈,每一个动作都是在注入毒液。里拉凑近他的嘴唇。一开始,他拒绝了,但如同被捕获的猎物,他很快便停止了挣扎,让她凑近自己,任她张开了网。

一滴眼泪掉出西奥妮的眼睛。她得离开这里,可是他们锁住了门……他们……

她退到墙边,用拳头使劲砸墙。什么都没有变。她从地上抱起“茴香”,尖叫道:“让我出去!”声音大得甚至震动了她自己的耳膜,“艾默里·塞恩,让我出去!”

办公室褪变成黑色的影子,然后消失成一片虚无。“怦、怦、怦”的敲击,疲惫又杂乱地响着,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和着她自己心跳的节拍。最后一间心室了,她想。她看到了点儿希望,让自己稍微镇定下来。只剩下最后一间心室了。

然而,第三间心室里那阵萦绕着西奥妮的黑暗并没有因此退去。她没有看见红色的墙壁、鲜血奔涌的河流,以及可以带她进入最后一间心室的牢固密实的瓣膜。她看见的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暮色的天空阴郁多云,身边响起警察的口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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