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闺房没有印象中的艳丽,既没有可人的粉嫩装饰,也没有任何的明星挂像,朴素至极。
床、办公桌、衣柜……说到底就是这些,连梳妆台都没有。
就在我四处打量着着朴素的房间时,奈姐已经坐在了椅子上,如这房间一般开门见山。
“我就直说了吧,我不准你进入执行局,更不允许你参加任何行动,理由就不用我说了吧。”
对此,我只能苦笑着回应。
“……我还以为那只是句气话。”
“就算我不说,你也该有这方面的自知。”
“……抱歉。”
奈姐叹了口气,略显失望地望着我。
“为什么道歉?是你觉得自己太过无能,还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或者,是责怪自己不该多嘴?”
自知。
在各类书籍中,无数遍被强调过的事物,也是参与执行局行动必须的才能。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自己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做?而他人有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行为的?
没有对自我有这种程度的认识,是绝不合格的。
她正质问着我这点。
“抱歉…因为惹得奈姐你不快了,是该做好准备的。”
“我没有生气,朴夏。”她摇了摇头,而后真挚地望着我,“我只是无法对你放心。”
“…?有什么需要但忧的吗?如果是实力,我也有自己的底牌。”
“不,不是那种事。”
她沉思着,不时忧虑地环顾四周,很快,她站了起来,按下了门旁有些特殊的开关。
空气仿佛微微颤抖了一瞬,下一刻,记忆中的波动与现实对照,已然如同幻觉。
“因为还没有最终确认你的处置,所以有些话以你的权限可能不方便知晓,毕竟对于公元人来说,新元的情况是全面保密的。”
换言之,她所触发的是某种保密装置。
虽然不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但从她放松不少的表情来看,姑且是不用担心什么了。
但我确实没料到她会那么说。
“呐…朴夏,如果我现在死在你面前,你能承受的住吗?”
……
“不,那种事为什么会……”
“不要一听到就那么慌乱,这样是不行的。”
她那么平静,仿佛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这里是新元,我们选择了宽容地接受一切而营造出的世界。”
接受一切。
她平静地揭示着那些我所忽略的,令人作呕的现实,以过去的观念,或许完全无法接受。
它们那么明显,几乎是暴露在语言之中。
“新元并没有对任何人的人格进行限制,无论他们成长成相对于过去的标准多么扭曲的模样,我们都,新元都一并接受。”
……开什么玩笑。
“无论是对他人施加暴力也好,热衷于破坏也罢,甚至是嗜虐于强暴,新元认可这类行为,给予任何人公民权,完全允许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为所欲为。”
“但…如果是那样的话——”
奈姐抬手打断了我的疑问,从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解释。
“这就是「雾」的作用了,它将个体分隔,建立起一切。”
她沉吟片刻,接着说。
“随便举个例子吧,某个暴虐的人在某处割地为王,自认为拥有领地内所有人的主权,可以随意处置他们,宰杀、强暴、凌辱……”
“他真的可以……”
“对他而言…准确地说,是对于他的感官而言,这是真的。”
……我有些明白了。
这所谓的天堂,所谓的理想世界,与传统的不同,新元运作背后的机制,我或许有些意识到了。
……无比的,反胃。
“如果他希望自己的领地里不存在任何人,那么他就接触不到任何人;如果他希望对自己的领民做些什么,他最终能破坏的,也只有「雾」所凝聚而成的幻影,就是这样。”
“所以,你明白了吧,我们从未化解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只是让社会适应这一切,以及…让那份矛盾不再真实地碰撞。”
也就是说,那些令人所绝对无法容忍的,超乎人理的暴行,正无时无刻地在这片大地上肆意妄为。
在我们走来的路上,这种事有多少就发生在我们周围,如果我松开了那时牵着的手,会不会顷刻间便被撕扯殆尽?
我们看不到他们,但那些无法接受的事就在身旁。
无知…认知的障碍被认作是幸福与满足,这样的事,我……
“如果我走进了那样一个地方,即使被凌辱至死也是自讨苦吃…活该,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如此——”
“不对!”
……
她如此平静,眉眼中满是淡然,她将这样的事视作习以为常吗?
“…不该是这样……”
“为什么不该?只是你更加偏袒于我,如果是同样的恶人被其所杀,你会拍手叫好吗?我们寻求的并不是那样的世界。”
……
“没有任何伤害、任何牺牲,令所有人幸福满足的理想世界……实际上就是这样。”
啊啊,她又在诉说那些理想的话语,听上去多么美好,实践起来却是如此的……
令人作呕。
“别急着否定,情况比我说得要好些,稍微好些。”
地面微微亮起,世界的模样尽被收录眼中,亚欧大陆、南极洲、大洋洲、以及那独居一隅的小岛。
“这里,”她指着大洋洲的位置,“人类个体只有在人格定型后才会正式被承认为公民,送到大陆居住,在那之前,他们生活在大洋洲,也就是育成区,我们在那里对他们进行温和的教育,诱导他们成为对社会发展拥有价值的人,而不是单纯地为所欲为。”
“伟人的眼光总是长远,在数个世纪前就开始压抑消费主义,现在的公民们也对游手好闲没什么兴趣,大都会从官方这找一份符合爱好的工作,热衷于艺术和科研的人也不在少数,还是很不错的。”
……不止如此。
印象崩坏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几乎是意识到的那一刻,我便直率地发问了。
“教育呢,你们做到了什么程度?”
她略显惊讶,想来是对我的敏锐所意外,然而实际上,如果能迟钝些,不去那么快地察觉,我的人生一定会舒适不少。
……简直就像这里所做的一样。
“我们不会限制人格,同样的,也不限制对人格成型而言至关重要的认知,因此那里不存在教师这一职业,倒是充满了人类千年历史以来包裹了各类思想的书籍,这样去理解,取决于他们自己。所谓的诱导,充其量只是在阅读区多放几本有利于社会发展的书罢了,看什么,怎么想还是取决于他们自己。”
“那…他们的行事标准呢?”
“和以前基本一样,对的会去做,错的就不做。只不过对于他们而言,所谓的对错是种古老且不切实际的概念,只存在于过去的书籍之中,因为我们从未将自己的思想强加于他们之上。不过,即使是这样无序的情况,也诞生出了一种共识。”
她顿住了,转而观察我的神色。
无知者无畏,或许是我觉得自己还能承受得住,便问了。
“…什么?”
“能让事后的自己后悔的行为,就是错的。就这么简单。”
是吗,这样啊。
只要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便会对事物有着独属于自己的,清晰的判断,届时,只要依次行动,无论何事都不会后悔吧。
自知,这是为了理解他们而必备的才能,原来如此。
“那么,你觉得呢?还要坚持留在这里吗?”
仿佛已经知晓了答案般,少女如是说。
啊啊,我无法接受。
人可以为所欲为,而不被任何事物所束缚,这样的世界我无法接受。
我无法容忍,那样的事就发生在身边而我却只能视而不见。
过去,经常会有这样的事,哲学家抛出各种各样的假设去考验人性,却常常被嘲笑毫不现实,因为没有人会遇到这种情况,然后,就是现在。
做不到。
那些问题中要求我所做出的抉择,我光是目睹就已经无法接受了。
是的,答案显而易见。
“……我明白了,我会离开。”
不知何时,我垂下了头。
“不行。”
出乎意料的拒绝,我猛地抬首,却看见平静而略显愠怒的熟悉面容,她看上去那么坚韧,那么强大。
她站了起来。
“你对这一切难以接受吧,我们曾经也对自己身处的世界难以接受,然后,我们让一切都改变。”
她无比愤怒。
“你要否定吗?我们为了这一切所做出的牺牲,我们至今为止所付出的一切,所换来的是错误的吗?你要这么回答我吗?!告诉我!”
我无法回答,无法回应这份激烈的感情,那是多少年来牺牲者寄托给她的遗愿,她绝不允许我这样的无知之人玷污。
“如果你真的无法接受,那么证明给我看!在今后,如果你能建起更加美好的世界,就用那样的实迹证明给我看!你可以离开,当然可以,但决不能是因为你无法认可,而是因为你自己的无能、因为无法承受而被淘汰!”
……
直到她略微平静下来之时,她这么宣告。
“明天下午,由我来考验你的实力,这是第一步,如果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那么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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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我早早地瘫在客房的欻床上,满脑子都是奈姐所说的话。
不只是暴力,过去所有被认为是错误的事物在这里能够尽情绽放,哪怕是那些最坚持道德与品性的人,也与我有着本质上得差别。
他们大概并不认为与自己相对的,那些热衷于反社会的人是错误的,他们能够接受,只是自己并不同他们一样罢了。
在最根本的认知上,他们是一致的,而我才是异端。
那么,我错了吗?
扪心自问吧,那些你所不认可的人做错了什么,他们忠实地服从于自我,满足地度过一生,不像你这个残伤而敏感的家伙,是因为你被那些人所伤害过,才会如此地排斥他们。
……或许吧。
但我就是无法接受,那些就是我所厌恶的,因此,请允许我就这么任性一回,白费那些努力,狼狈地逃走吧。
……真软弱。
但是,也就这样了,就这样吧,哪怕还有什么余地,也只能这样了,你根本没有做好准备。
晚安,新元,然后,永别了。
灯光缓缓消失,裹好被子,我任由自己的意识消失在无边黑暗之中。
就在这时,柔软的触感将我紧紧拥住。她环抱着我,一如当初。
只是想要回头看一眼而已,她便不安地抱紧了些,我能感到她温热的呼吸紧贴在背上,想来她正蜷缩着身体,额头抵在我的背面。
好像害羞的孩子一般,明明那时候这么做的是我,现在却莫名饭了过来,明明她还比我高一点来着。
或许我该像那时候的她一样主动一些。我这么想着,开口了。
“……抱歉。”
“……为什么?”
……又来?
“饶了我吧……”在这种相当微妙的氛围下,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在这份笑中,是否有一点对自己的自嘲?我不得而知。
倒是身后的她,用着相当自责的语气回应我。
“抱歉,之前说得那么过分。”
“…不,我觉得…那就是事实吧,我确实没有做好什么准备,一时冲动就离开了樱姐,让你操心了。”
如果就这么互相安慰下去,可以持续多久呢。
但她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只是贴紧了我,令我能感受到她柔软的身躯,全部。
“…唔,等,等下,贴得太紧了奈姐?”
没有回应。
只是被紧紧地用抱住,始作俑者却一言不发。
或许我也该如此,放松下来些,哪怕就这么入睡,也没什么,反而可以说是有些幸福。
“…晚安,奈姐。”
但我感受到了,或者是,突然间意识到了。
颤栗的身躯,颤栗的…心。
如果拥抱就能保护好的话,她想必会愿意拥抱所有人,但并不是,所以她紧紧拥抱着我,她在……
害怕。
害怕什么?
她正紧紧拥抱着我。
执行局,专门负责监管能力者的部门,仅仅是资料上的职责就包括能力者的安抚、监督、镇压、乃至于审判,能力强大到足以担任这样一个部门部长的她,现在又在害怕什么?
每一个人都会害怕的,那就是失去重要之人。
“……你很害怕,但已经不用担心什么了。”
“不,不是,不止那些……”
“可以…告诉我吗?”
一阵沉默。
直到似乎过去了很久,微弱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不,没什么的,请让我靠一会,一会就好。”
她的话语中压抑着哭腔,竭力想要维持自己坚强的一面,却在我面前无法压抑那份恐惧。
于是,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不会有事的,相信我…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她再度沉默了片刻,最后轻声说道。
“……一个婴儿。”
“婴儿?”
“是一个能力者,天赋很强。”
……这样啊。
“那个时候…那孩子一定非常害怕,因为还没能睁开双眼,也就什么也看不到,就连抱着他的那双温暖的手,也再也不会动弹。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在出生时便暴走的能力者,第一个破坏的,便是承载着他出生的母体。
我曾在资料上看过,却没想到这种事能这么轻易地发生在熟人身上,正如我没能预料的新元的真实情况。
“前辈说那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没能救下他,但是,但是……”她哽咽着,发出无比颤抖的声音,“他明明还那么小,只要能在那时活下来,未来一定会幸福的,可我却只能撤走……”
但那并不是你的错啊,你只是没能救下他。
我也好,那个前辈也好,为什么都想要说出这么愚蠢的话。
“当我回去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医护器具、镇静的药物、甚至连那孩子自己都不存在了……”
她顿了顿,情绪如决堤般崩溃,只能依靠着我的背后,不断地抽泣。
“他抱着那个生下她的人,一直都没有松手…他也很害怕啊,只是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
……奈姐也是同样的存在。
能力者、失控、弑亲……
但是,她活下来了,却在那一刻目睹了同样的存在消亡。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关于自己的存在,关于为什么自己活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活下来的是自己。
“我很害怕…害怕你会经历和我同样的事,害怕会失去现在的你……如果真有那个时候,我可能和那次一样什么都做不到,我——”
“安心吧。”
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勇气,能让我如此大言不惭,但至少这一刻,我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
哪怕自己再怎么不能接受,也要好好履行这份决心。
因为,无论怎样,至少,要让身边的人,那些我所珍视的人安心才行,这是最基本的,这也是……
我。
不能给他人添麻烦呢,哪怕为此做出些什么改变,也可以接受。
因此——
“请安心,然后好好睡一觉吧,奈姐,其他的是明天再说。”
“……嗯。”
晚安,奈姐。
准备好了,新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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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相比起静寂的门内,门外显得有些剑拔弩张。
“滚开,现在我没空理你。”
“……”
阿格规文默默地让开了道,尽管他很想拦住她好好问问关于那孩子的事,但以她目前的状况来看,不识相的话大概会直接动手。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
他望着少女的背影消失,疑惑地看向弟子的房间。
当他将手伸向门把时,他只是想看看自己弟子的情况,而完全没想到会被狠狠教训一顿。
“……莱叔,你在啊,到客厅好好谈谈呗。”
门被提前打开了,昏暗的光线中出现的是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僵硬的文奈。
在她身后的背景中,少年安稳地裹在被子里,真让人羡慕。
说起来,朴夏好像是提醒过我小心文奈来着……
在他被扯住衣领拉向大厅时,他才堪堪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不明不白地被教训了大半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