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待了几天，正月初五一早谢沐瑶便匆匆坐上了回上海的动车。在车上就给叶蔚打了电话，让她来火车站接她。
“不是后天才上班吗？怎么今天就过来了？”
“跟我妈闹得有点不愉快。”她低声说。
“你一年才回去几天啊，有什么矛盾不能忍忍？你妈也够不容易了，好不容易过次年，别给她气受。”
“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可我妈犟，我后来跟她说话她也不理我。”
“你妈的性格你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跟你哪有隔夜仇，你这一走，她又得好多天缓不过来。”
谢沐瑶一想，觉得叶蔚说的有道理，“那我等会儿回去了给她打个电话。”
“嗯嗯，晚饭去我家吃吧。走。”
车子启动，谢沐瑶坐在车里，正想着该和母亲说些什么。叶蔚突然将脸转向她，吞吞吐吐地说：“前几天……李崇琪给我打了电话。”
谢沐瑶猛地望向她，“他跟你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问我好不好呗。”
“然后呢？”谢沐瑶忍不住追问。
“我说我挺好的，在男朋友家过年呢。他好一阵儿没说话，接着就说，他很想我，想见我。”
“李崇琪怎么这样啊！”
叶蔚看着谢沐瑶的反应，笑了笑，“我也觉得他特可笑。我说妙妍是我的好朋友，让他好好对她。他居然说他不喜欢她。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当初明明是他主动去找妙妍求和的，这种男人真是太过分了！”
“然后他就一直跟我说对不起，说的我都烦了。”
“蔚蔚，你千万不要理他。”
“当然，我没有那么傻。”她笑道。
去到叶蔚家时，蒋轩正在做饭，招呼她们先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叶蔚埋头吃着蒋轩早前洗好的千禧果，也不作声。电视里的男女主角对着彼此说着信誓旦旦的诺言，叶蔚低低的嗤笑了一声。
“饭好了，过来吃饭吧。”蒋轩叫道。
叶蔚看了看桌上的菜，将手里的筷子放了下来。“你妈家里的剩菜也要打包回来吃吗？”
蒋轩看了看坐在桌子对面的谢沐瑶，有些不好意思，“小谢，你别误会，我……我没想让你吃剩菜，这……这是我妈昨天做的羊肉萝卜汤，做的特别好吃，所以我就带点过来了，这大冬天的，饭菜留一两天也没关系，你说是吧……”
谢沐瑶忙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羊肉，“没关系，我们家里吃的都吃好几天呢，这是阿姨做的？我尝尝。”
“你自己不会做吗？什么都往这里搬，你怎么不把家都搬过来呢？”叶蔚已经没了胃口。
蒋轩抿了抿嘴唇，脸色有些凝重，但碍于谢沐瑶在场，也不好发脾气，只好笑了笑，“好，我以后不往这边带吃的了。你看，其他菜都是新鲜的，这两天油腻的东西吃多了，我特意炒了几个青菜，你尝尝。”
谢沐瑶见叶蔚还是不动筷子，于是用脚踢了踢她，叶蔚瞪了一眼她，终于还是把筷子拿了起来。
“昨晚我爸妈跟我聊了聊咱俩结婚的事，找个什么日子，把叔叔阿姨接过来住几天，咱们吃个饭，商量商量。”
“好事呀。”谢沐瑶看向叶蔚。
“接过来住哪儿呀？”叶蔚没好气的问道，“住酒店？还是睡我家地板？”
“可以住爸妈那边嘛。”蒋轩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叶蔚瞥了他一眼，“蒋轩，咱们现在这个情况，怎么结婚呀？一穷二白，要啥啥没有。当初，两个老人还能凑个首付，可这钱一直藏着舍不得拿出来，现在倒好，说是只能拿出来五十万，剩下的让我们自己想办法。咱们俩把全部存款拿出来，也付不下一个首付吧。”
“他们年纪大了，能拿出五十万就已经够不错了。这两年房价涨得快，咱们再等几年，以后肯定能买上。”
“这两年你都买不上，这辈子你就再也买不起了。”叶蔚重重的放下筷子，往房间走去。
谢沐瑶看着蒋轩深深地叹了口气，也将筷子放了下来，这个气氛简直尴尬到了极点，她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只好偷偷的从椅子上退下来，往房间走去。
叶蔚正侧躺在床上，背对着门。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将门关上。又走到她面前，“蔚蔚。”
叶蔚将头转过去不看她，她将她的脸掰过来，看到她脸上布满了泪痕。
“别哭了，没有房子不是也过得挺好的嘛，何必为了这种事和他吵呢？”她轻声说。
叶蔚吸了吸鼻子，“跟房子没关系，我要的，自始至终不过就是一个归属感。”她坐起身来，擦了擦眼泪，“我在上海待了八年，即便我学会了上海话，可以像个真正的本地人一样自居，可是我没有自己的家，就总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过路人。他总在给我那些虚无的承诺，我要的安全感他永远都给不了。”
“蔚蔚，家是一群人聚在一起的空间，它不是一个房子。再大的房子你也只需要有个足以安眠的床，只要你过得开心，有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你不会理解我的，我从来到这片土地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要在这里立足，这个信念一直支撑我到现在。房子对我来说，就是让我坚持的动力，就是能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城市人的标志。你说，它怎么不重要？”
谢沐瑶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坐公交回家的路上，叶蔚那坚定的眼神一直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坐在车厢里，额头靠着车窗望着窗外，眼前晃过霓虹的灯火，却终究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亮。她忽然领会了叶蔚想要的安全感，可相比于叶蔚，自己似乎要孤独得多。心里那些难以言喻的压抑，一点点沉积着。
正月初七一早，谢沐瑶匆匆起床收拾东西去上班。办公室里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红色的剪纸还贴在落地窗上，墙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和彩带。门卫大叔也换上了大红的棉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收假回来，大家都吃胖了不少，Carrie姐换了一个YSL的新包包，惹来大家好一阵羡慕。跟同事们相互道了“新年好”，便开始了新的一年的工作。
午后，Lisa陈来喊大家去开会，谢沐瑶路过她身边时，发现她的眼眶有些红红的。年初的第一次会议，谢沐瑶原以为会看到夏繁祁的身影，却没想到主讲人是一个大腹便便的陌生的中年男人。
“这是咱们公司的执行董事，陈董事。他之前也负责过我们设计部的部门运作，是公司的老人了。”Carrie偷偷告诉她。
谢沐瑶有些惊愕，问道：“那夏总呢？”
“听说夏总要调到北京总部去当总经理了。”Carrie在她耳旁小声地说。
谢沐瑶顿时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一遍又一遍的在心底对自己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连声告别都没有，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
她几乎想要哭出来，却只能硬生生地将眼泪吞下去。会议室里，大家都在做着上一年度的工作总结，以及下一年度的前景展望。然而她的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里，它在空中飘飘荡荡，寻找着一个叫做夏繁祁的人。他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从来不讲道理。这个暖如春光、冷如冰霜的人，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他说。
至少一句“谢谢”是必须要讲的。谢谢你做了这么多不可错过的选择，才让你来到这里，得以与我相聚。
会议一结束，她就迅速跑到卫生间去给夏繁祁打电话，然而他却始终是关机状态。她仍不放弃，一个接着一个地拨着那串熟悉的号码，电话里的女声冷冷的说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她此生都没有听过比这更刺耳更无情的声音。
最怕一个人忽然间消失得不留痕迹。一种莫名的无力感如狂风暴雨般向她席卷而来，它深深包围着她，让她在这样喜庆的新年里，紧紧的抱住自己，悲伤得痛哭流涕。
一整个下午，谢沐瑶都心不在焉。过去她不敢承认，可现在她心底是清楚的，夏繁祁，对她而言是不同的。
大概快到四点的时候，她的手机铃声才忽然响起，她急忙将手机拿出来，真的是夏繁祁的来电！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偷偷接听他的电话。
“喂，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她的情绪有些激动。
他显然是吓到了，问道：“出什么事了？我刚下飞机才看到你给我打了这么多电话。”
“你是不是去北京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啊。”他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他反问道。
谢沐瑶一时语噎，是啊，她又不是他的谁，他去哪儿为什么要告诉她？
他见她良久不说话，有些莫名其妙，问道：“还有事么？”
“没事儿了。”她闷闷不乐的说。
“那等我回公司再说吧。”他说道。
“回公司？你不是去了北京么？”
“是啊，从北京回来了呀。”
“可是她们说你是被调到北京总部去总经理了。”
“我没答应，”他淡淡的说，随即又笑了起来，“你是以为我没说一声就走了，所以才这么着急要找我？”
她有些发窘，急忙解释道：“我……我从家里给你带了特产，你要是走了我给谁呀？所以我就是打电话问一下而已。”
“哦。”他将这个“哦”拉得很长，有些戏谑的意味。
“那就这样，我挂了。”说完她将电话挂断，心里却有些满足。
再回到座位上，她忍不住一直傻笑个不停。Carrie有些摸不着头脑，问她：“丫头，怎么了这么高兴？”
“没什么。”她只好将头低下来，尽量克制住自己。
然而直到下班都没有看到夏繁祁，想必是直接上楼工作了吧。
谢沐瑶在办公室佯装忙着手里的图纸，待到差不多大家都走了的时候，才蹑手蹑脚的上了十七楼。
夏繁祁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她探着脑袋往里面瞅，见他正坐在椅子上翻看资料，他今天穿着黑白格纹的大衣，带着银边的眼镜，并没有平时那么郑重，却更显得书生气十足。
她轻轻的敲了敲玻璃，他缓缓抬起头来，看到是她，笑了笑，“给我送特产来了？”
“我忘带了，明天给你。”她走进来，向他解释道。
他并不在意，笑着低下头继续看手中的资料。说道：“等我十分钟。”
“那个，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回来了没有。没事我先走了。”她意识到继续待在这里有些太莫名其妙，赶紧准备起身离开。
“一起吧，我正好饿了，等会儿一块儿去吃饭。”他说道。
她有些发窘，只好再次坐下来。
空气变得有些安静，屋外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他端坐在那里，头微微低垂着，房间里只听得到他手中纸张翻阅的声音，恍惚间让她嗅到一股静谧而美好的气息。
他蓦然抬起头，与她四目相接，眼神触碰间使她心脏漏了一拍。
他站起身来，勾唇一笑。“走吧，我看你是坐不住了。”
她微微有些脸红，像是被他看透了心事。
“吃什么？”在车上，夏繁祁问她。
“随便。”他与她同声答道。她有些好笑，看着他。他也笑着，有些无奈地说道：“还是我来定吧。”
他挑了一家坏境不错的日料店，谢沐瑶吃了一份鳗鱼饭就差不多饱了，他显然并不介意她在旁边，吃了很多东西，但吃相尚好。“等会儿要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他路过一家花店时，买了一大束百合，又一路疾驰，将车子开向了市医院。
“这是要看哪位病人么？”
“我奶奶的病又严重了，所以你说，我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去北京呢。”他轻声说着，停好车便往楼上走去。
谢沐瑶跟着他，临近病房，忽然有些紧张。“要不我不去了吧，我在门口等你？”
“都已经过来了，我奶奶又不会吃了你。”他柔声道。
“不是，我是……”她紧张得话都说不清。
他提着东西推开了房门，“进来吧。”
一只黄白相间的肥猫突然“喵”的一声窜了过来，跑到夏繁祁的脚下，用身子蹭着他。
病房里的老人问道：“繁祁来啦？”
“是我，奶奶。”夏繁祁应道。
谢沐瑶正看着那只猫，那猫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又猛地往房间里面跑去。她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走了进去，“奶奶新年好！”
奶奶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微笑着打量谢沐瑶，又看了看身旁的夏繁祁，问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啦？”
“我叫谢沐瑶。”
“谢沐瑶，名字好听，人长得也好看。来来来，过来坐。”她指了指床边的椅子。
谢沐瑶坐了过去，问她：“奶奶身体好点没有？”
“挺好的，不打紧。”她眼角的皱纹挤到了一起。
“沐瑶是哪里人呀？”
“湖北的。”
“几岁啦？”
“二十六。”
“九零年的对吧？比我们妍妍大一岁，挺好的挺好的。”她笑吟吟的说着，转过头问夏繁祁，“在一起多久啦？”
谢沐瑶一脸惊愕地看着夏繁祁，他看了她一眼，随即笑着对奶奶说：“才开始就带过来看您了。”
奶奶笑得很开心，“挺好的，好好发展。”
谢沐瑶简直羞得面红耳赤，不知该怎么回应，只好一个劲儿的点头应和。
“来，小滚，过来看看你姐姐。”奶奶召唤着那只叫做“小滚”的猫。那猫听了立即跳了过来，躺在谢沐瑶脚下，伸着懒腰。
“你叫小滚是吗？真可爱。”她弯下身子握着它的小爪子，小滚轻轻的“喵”了一声，又将另一只爪子抬起来，搭着它的小脑袋挠痒痒。
“小滚是奶奶取的名字。”夏繁祁笑道，“你看它，长得圆滚滚的。”
谢沐瑶笑着将小滚抱起来，小滚将小脑袋抬起来，一双棕色的小眼睛看着她，又看了看身旁的夏繁祁，便懒洋洋的偎在她怀里。
陪了奶奶一会儿，夏繁祁看天色不早了，便带着谢沐瑶和奶奶告别了。奶奶还特意拉着谢沐瑶的手，嘱咐她要经常过来看看她，谢沐瑶看着她慈爱的面容以及瘦弱不堪的身体，恍惚间想起自己从未见过的祖母，不免有些动容。她抱了抱她，“奶奶再见。”
奶奶向他们挥了挥手，小滚一直追了出来，直到看到他们下了楼，才蹦蹦跳跳地跑了回去。
“还好奶奶有小滚作伴。”
夏繁祁看了看她，“刚不好意思啊，我不想让奶奶留有遗憾。”
“没事儿，老人家开心就好。”她笑得有些尴尬。
他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眼睛注视着前方的路。
谢沐瑶试探性地问他：“奶奶生了什么病？严不严重？好得了么？”
他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肺癌晚期。”
她捂住了嘴巴，颤抖着问他：“她知道么？”
“知道。你也看到了，她很乐观。”他说道。
她想起奶奶和蔼可亲的模样，鼻子有些酸酸的，眼泪在眼珠子里打转。“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奶奶，听说在我出生之前，她就不在了。如果她还在，一定也会像你奶奶那样，对我很好，很好……”话才说完，一滴泪就掉了下来。
夏繁祁无声的看着她，然后慢慢将手伸到她面前，温热的手触在她的脸庞上，修长的指腹在她脸颊上轻柔地摩擦。
谢沐瑶有些难堪，觉得自己未免太没出息了些。“对不起，我实在不能想这些。”
夏繁祁将头转向前方，也不再去想那些可怕的未来。
亲情，毕竟是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一处。临近垂暮，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情的岁月拍打着脆弱的身躯，或许除了坚强也没有别的办法，既然对生命无常无能为力，那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