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落,月将升。
却道这时,两道白影负剑而来,划破薄暮,衣袂飘飘,挡在了杨大树与慕子游身前。
只见一男一女,大概都是二十几岁上下,男子白衣紫冠,眉清目秀冠玉容,女子白裙紫带,柳眉桃眼芙蓉面。杨大树见他们身上两把名剑,便知来历,虽是同道,但他似乎并不怎么欢喜。
其中男子上前对杨大树恭敬道:“晚辈‘剑宗’杨朝云拜见前辈,想必前辈应该就是杨大树前辈,不想居然在此相见,晚辈来晚了,还请见谅。”
杨大树勉强回道:“啊,你记得我这个不世人,花水闲将‘乌陵剑’交给了你,小伙子前途无量,不如给我介绍下你旁边‘白衣府’的小美女吧。”
女子便上前道:“杨前辈,晚辈柳白衣。”
杨大树笑道:“你师傅莫缥缈有作什么新诗吗?劳烦念来我听听。”
柳白衣道:“前辈,家师已经许久不喜舞文弄墨了,专心修炼武学,近年来好撞花遇水,行踪不定,晚辈也很久没见到他了。”
杨大树哈哈大笑了起来,一时间牵动内伤,不停剧烈咳嗽,脸上青筋暴涨,平静下来笑道:“这小子当了掌门就是不一样了,总算不写烂诗了。以前我和你师傅一起见到了一位佳人,你师傅不禁夸道:质如冰玉之贵,体如冰雪之洁,神如星日之精,貌如花月之色。我觉得他肯定是照这些话找的你。”
柳白衣......
······
杨大树并不问他们为何会来此,只是讪笑道:“你们两位名派天纵之才,我这个前辈想卖个老脸,请你们帮我挡一挡上面那个家伙如何?我受了重伤,要让身边的少年送我去疗伤。”
杨朝云拱手道:“前辈放心,极渊这种恶贼,将军国人人见而诛之,何况前辈开口,我们定当竭尽全力。”接着对慕子游道:“小兄弟,麻烦你带杨前辈先行离去,这里就交给我们了。”
慕子游用力点点头,这方圆百里无人,他心想白芍虽小小年纪,但现在最好是回桃都山让她治疗了。
小燕即是极渊,听了他们话语,落到地上,笑道:“年轻人就是不知所谓啊,你们两个一起上来看看,当然,赶紧跑也是可以的,你们回去只说遇见了我,没人会笑话的。”
杨朝云自思眼前极渊乃是进入“成形”大阶段后期的强者,他与柳白衣才是“御器”中期阶段,相差甚远,但是二人合力拖住他一会儿倒也可以,况且现如今海上群岛与将军国外交还算良好,他们两个又是大宗派的继承人,谅极渊不敢下什么狠手,打不过就撤退。
最重要的是作为天下第一名门宗派剑宗的大弟子,他想跟真正的高手过招,这也几乎是很多武人难以自拔的通病。
杨朝云并不答话,对身旁柳白衣道:“这个恶贼厉害的很,我们需万分应对,一起上!”
只见他一声喝道:“幽壑潜蛟,孤舟离歌!”背后所负“乌陵剑”猛然出鞘,在空中兀自舞了一圈,便如活物一般,忽破空而去,如金鳝行波,直冲极渊。那名剑化作漫天剑影,各自组合成阵,变化万千,隐隐发出浅吟低唱,竟有些悲伤而孤独。上来就是毕生绝学,最强一招。
极渊见状,笑道:“那就跟你们玩玩,第五层,极渊圣兽,婴勺,解。”只见他全身被猩红色气息笼罩覆盖,那气息在臀部形成了一条像勺子的尾巴,上下浮动,甚是诡异。
乌陵剑早已携带雷霆万钧之力急速刺来,极渊左避右闪,躲过气化剑雨,这时真身从极度刁钻的角度刺来,极渊正顾左右虚剑,必定这把真剑躲不掉,只见那猩红气息居然脱离极渊,隐约如真人一般用手接住了乌陵剑,随手将剑甩回,斜立插在杨朝云脚前,剑身一半入土,左右急剧晃动一会,发出阵阵剑啸,仿似哀嚎。
杨朝云见此大惊,以气化形,气如我,我如形,恐怖至极!这就是“成形”大阶段的实力吗,他要杀我,易如反掌。
柳白衣见此赶紧持剑攻了上去,不给极渊一丝喘息的机会,喝道:“轻云蔽月,回风舞雪!”只见她极其平凡直刺过去,接下来却是暗藏七十二种变化,灵动莫测,让极渊防不胜防。极渊有稍许慌乱,却一一应对下来。
柳白衣一套剑法使完,赶紧退了回来,暗想道:“我们使出生平绝学,而他只守不攻,却也毫无压力,玩弄我们于股掌之中,一旦出手,恐抵不得他几招就落败了。”
极渊收回猩红气息,回复平静,单对柳白衣道:“苑铭剑,洛神剑法,几百年来代代传承,真是不可等闲视之,莫缥缈命好,收了一个好徒弟。”打斗之中,他看见杨大树拎起慕子游往桃都山方向驭空急急逃去,杨大树五脏俱伤,已经见不到明天的日出,只是那个少年......
真是令他好奇又期待啊,极渊不禁幽幽一笑,他给自己留了个大麻烦。为何放过慕子游,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或许因为很久很久之前,或许是因为现在他的内心深处......
些许不甘,些许残留。看来自己的“千影鬼魅”还差火候。
杨朝云与柳白衣二人伫立原地,呈现防守状态,极度紧张的盯着极渊一举一动,生怕他忽然出手。他二人生涯也曾见过不少世面,遇到不少危险的场面,但此刻这种心胆俱怕的时刻还是第一次。不禁相互看了一眼,眼神取暖。
极渊强烈的威压实在太惊人了,尽管他已经收起迫人心寒的红色气息。
看了二人一眼,极渊冷哼一声道:“怕什么,现在不会杀你们,都是名门大弟子,还不如一个小孩子。”说完就不理会他们,兀自跃到两个受伤躺在地上的护法身边,像老鹰抓小鸡,一手抓一个,驭空而去,消失在深邃的黑夜之中。
杨朝云与柳白衣见此,脑中紧紧绷着的那根弦总算放松下来,心里都是松了一口气。二人心想之前在淇州附近偷偷跟踪极渊他们三人,这一路下来,估计早就被他发现了,只是无关痛痒,所以他并未放在心上。不然他要是想杀自己,早就杀了,想来不禁后怕。
柳白衣欲追杨大树,察看他的伤势,看能否帮上忙。杨朝云拦道:“不必了,我们因极渊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现下该赶紧去‘容虚山’,误了这事可担待不起。况且杨前辈身边有那个少年照顾,想来无碍。”
柳白衣依旧有些担心,思虑了一会儿,还是随杨朝云走了。
杨大树为防有人追来,强行提一口气,带慕子游往桃都山驭空疾行,专拣树木丛杂的偏僻路途。他虽受了重伤,但那速度还是令慕子游吃惊不已,便似脱缰之千里马,纵横无拘,超凡无间。
慕子游只觉耳畔刮起飓风,呼啦啦的巨响。行了也不知多久,杨大树力不从心,二人突然坠落,幸而慕子游反应过来,一把抱住杨大树,使踏空之术缓缓降落在地。
夜空星子稀疏,一片淡烟似的黑云逐渐笼罩了缺去一角的残月。冷风阵阵,四周草木尨茸,有不知名的小兽在不停低语,像黄泉里的小鬼受了委屈在骂街一样,又间断响起猛兽的呼号,不知道在呼唤些什么?使得这无边无际黑暗潮湿的森林惊悚而凄凉。
慕子游扶杨大树靠在树干上,自己半跪在他身旁,急切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杨大叔,我背着你继续跑吧,小白芍就住在前面,她说不定有法子救你!如果他师父回到家了,你肯定没事的。”
听了这话,杨大树痛苦的脸上挤出一丝惊讶与笑意,艰难道:“小兄弟,我就是白芍的师父,你们怎么认识的。”慕子游一拍脑袋,才反应过来,白芍昨晚不是说过,师父今天下午会回来。便俱说相识原委。
杨大树点了点头,凝视慕子游手中那把再熟悉不过的黑色怪状铁剑,当年这把剑与它的主人在他眼前永久的远去,老天爷恍惚突然了解了他多年来的伤心与痛苦,所以在他弥留之际大发慈悲,令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夫复何求。
虽然逝去的再也不可能回来,但能瞧上一眼若有的影子,是莫大的幸慰。
杨大树不禁微笑道:“看来这都是缘分使然,白芍那小家伙趁我不在,到处乱跑,大了,管不住了,真是多谢你啊。”
慕子游听了,心里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的打转,道:“杨大叔,刚刚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随便就冲过去的,是我太自以为是,是我害了你,都是我的错!”说完眼泪哗啦啦的就往下流。
的确,慕子游若是不横加一手,杨大树或可打伤小燕,后面战况殊不可知,就算不敌说不定也可全身而退。
杨大树突然厉声大喝道:“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流什么马尿!你记住了,你没错,今天你要是没有冲出来要救我,那么昨天小白芍都已经死了,你懂吗?”
慕子游不知道为什么杨大树那么生气,便用手抹去泪水,呆呆的看着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忍不住的抽泣。
杨大树抬头望向夜空,回忆在他脑海里重重叠叠的开始浮现,那是他四十年来的人生,刀光剑影,寒酒热血,铁马冰河,大漠孤烟......
“匣中宝剑争欲出,只因世有不平事!纵然人生如轻尘栖弱草,可我堂堂顶天立地之男儿,岂能遇事不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心怀善念,大道行之,才可慰平生!”
杨大树大笑道:“小兄弟,你何错之有啊!我欣赏你都来不及,你太有我们当初的少年风范了,我只愿你此后热血不冷,英风不灭,哪有怪罪之意。临死之前,与你相交,无憾了。”却叹了一口气,道:“我与小白芍隐居桃都山,除了幽云谷的现任掌门秦俊游,也就是我的师弟,无人知晓。此次他中了花障毒,约我去淇州帮他治疗,我们都知道,除了白芍可以救他,别无他法,因为小白芍是先天的丘生药体,可以治疗任何不治之症。但是这个法子需要白芍身赴险境,我并没有一时答应他,想说回去征求一下小白芍的意愿。随后回桃都山的路上便被小燕拦住了。”
慕子游愤然道:“秦俊游为了活命不顾一切,把你的行踪出卖给了小燕,要借小燕之手杀了你,然后直接去把白芍抢过去。”
杨大树默然无语,良久才道:“这些只是猜测,但愿不是如此。”可他心里有大半相信这是秦俊游做的,因为他知道小燕来淇州并不是特意为了他而来,也不可能知道他隐居在这里。
如果他猜得没错,小燕主要目的是去离淇州不远的容虚山,攻下黄金寨那一群人。若不是秦俊游泄露他的踪迹,小燕怎么可能准确无误的堵住他。
难道十二年不见,秦俊游已经变了一个人,时间的力量真是过于庞大,就像无比巨大的车轮,无情的碾过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变得面目全非,不复当年。
杨大树的脸上不禁蔓延上痛楚,低声痛吼起来。
慕子游见状,急忙道:“杨大叔,我们先不理会这些了,治伤为主,来,我背你回家。”说着便要去背他,杨大树举起右手无力的摆了摆,表示不用了。慕子游只好作罢。
杨大树声音渐弱,对慕子游道:“小兄弟,我快死了,没得救了,我知道的,好歹我当年也是‘医圣传人’,不会错的。所以在死之前,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慕子游听了这话,眼泪又不争气的无声簌簌而落,却毅然擦去泪水,哽咽道:“大叔,别说一件,一万件我也答应你!”
杨大树见慕子游的眼神坚毅,暗藏一股巨大的力量,仿佛放出日月的亮光,这个少年......
杨大树道:“不用,只这一件,我死之后你带白芍即刻去第三城的衡州找我徒弟李玉京,希望她能在那里安居乐业,期间若果真秦俊游过来抢夺白芍,请尽全力保护她,实在不能敌,你就自行逃命去吧,你放心,秦俊游只是想治病,不敢杀害白芍。”
慕子游只道一声好,不说其他。杨大树看着他,不禁微弱的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都随你了,事若求全何所乐。”
杨大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来,道:“就是有点可惜,死之前没有吃到小白芍的蔬菜饭团和百花酒。对了,小兄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慕子游刚刚想说自己姓名,告诉杨大树自己身上还有一袋百花酒,只是杨大树的身子已经缓缓的顺着树干向一旁倒下了,他的双眼闭上了,他的脸上带着安详,带着丝丝微笑......
慕子游无力跪在地上,双拳狠狠的砸向地面,大声呐喊起来,他无比悲痛,无比心伤,他无法抑制住磅礴泪水肆意落下,因为那心的绞痛,那心的自责与懊悔,就像汹涌的滔天巨浪,再雄伟的堤坝也如一张薄纸,不堪轻轻的一点,何论这世界深深的给了他一记洪荒重拳!
黑暗的森林中回荡着慕子游撕心裂肺的哭喊,惊起一阵夜鹰,扑棱棱的飞向黑夜,飞向另一片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