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已经灯火通明,人在饭饱知足后,总会坐下来,翘着二郎腿,回想些今天开心快乐的事,又或者有一杯小茶,几个悠闲的人,坐在一起,听着故事娓娓道来。
秋后的季节秋高气爽,在这种季节里,只有末蝉低鸣叹息,连树叶也不曾泛黄。
一年四季里,也只有秋天的月亮最大最亮最圆。皎洁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就如铺上一层银光闪闪的霜,在这样的夜晚里,怎能让人不陶醉呢。
程风笑挂在门前那颗龙眼树上,银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也照在了他手上的书上。
虽然书中的字有些难懂,但他看的津津有味,似乎忘了这是晚上,照亮文字的光是月光。
他第一次觉得文字那么有意思,这写的竟也能比唱的好听。
其实他并不懂什么文采,只是觉得这书里的故事引人入胜,比平时听村里老人讲的故事还好听。
他看着看着不禁轻声咬文嚼字的读了起来,读的虽然五音不全(南方人平时说的是白话,只有读书时才用普通话),句子七段八落、参差不齐,却难以遮掩他心中的喜爱。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片乌云压过来,把月亮给遮了起来,天地间顿时回到了夜晚才该有的漆黑。
程风笑放下手中的书,环顾四周,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那么晚了,放平时他早就打着呼噜了吧。
他躺了下去,舒服的躺在树丫里。心里算了算,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四了,明天傍晚他们就放假回家了。
一想到这里,程风笑心里高兴的乐开了花,让他高兴的是,等他们回家,他就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至少还有人陪着他做写他想做的事。
即使一周只有那么的两天,但是这也足够他开心了,因为他真的很渴望有同伴的时光,一个人孤单寂寞久了,自然就期待有一阵暴风雨袭来,打破这片宁静。他的开心让人觉得仿佛放假的不是别人,而是他。
一个人若把自己的心给束缚着,那么能解开的一定也只有自己了。
一个人想要玩的尽兴,自然就需要充足的睡眠。他突然觉得今晚自己真的犯傻了,居然那么久都没有去睡觉。
他已经忍不住想要跳下去,跑回到自己的床上,好好的睡一觉。
可这时他听到了几声微弱的咳嗽声。
随眼望去,他看见一点微弱的火光,在自己家里的牛棚里。
火光忽亮忽弱,好像还有一个人影,程风笑顿时想到了什么,立刻跳了下去。
他跑的很快,农村的孩子的手脚一般都是很矫健的。
几个呼吸间他就跑到了牛棚里,他大声喝道:
“是谁!”
这一声真的把牛棚里的人吓了一跳,一咯噔,竟摔倒在了地上。
“哎哟”一声过后,只听见里面的人有些恕斥的说道:
“你这小子三更半夜的,想要吓死我啊!”
听到这个声音,程风笑放下心来,又突然感觉好笑,笑着道:
“你这个老头子才想吓死人吧,三更半夜的在这里干嘛?我还以为偷牛的呢,好在我手里随了一本书就没什么东西了,要不然真的把你当贼打了。”
程风笑说的这个老头子当然就是程明寿了,也只有程风笑敢直呼名讳。
程明寿道:
“对对对,我是贼,那么你就是贼孙了。”
要是别人听了他们的对话,真不敢相信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可偏偏的是,他们就是亲人,但有时候他们又像朋友,一对忘年交的朋友,也只有这样的朋友,才会不拘小节。
漆黑的夜里,程明寿拍了拍身上的灰,有做了下去,坐在了一根烂木头上。
程风笑伸了个腰,哈着气道:
“没什么事我就回去睡觉了,你也快点去睡了吧,你看牛都已经做了几场梦了。”
程明寿说道:
“去去去。”
程风笑也没有再管他,转身回去睡觉了。
他睡得很香很甜,像他这样的年纪,确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忧虑的。
但每天晚上都有睡不着的人,无论是兴奋过度的还是忧愁过度的。
在世界上许许多多的角落,睡不着的人,有的在床上辗转反侧;有的喝着苦酒抽着闷烟;有的望着明月回忆一生。他们不敢睡去,因为睡眠就像喝醉的酒一般,酒醒时还是要面对一切,他们并不想逃避什么。可有时候他们很想睡去,这样一觉醒来,阳光照进来之时,至少烦恼会少了些。但偏偏的是,你越想睡着就越睡不着,人若不想多想东西时,偏偏又会胡思乱想。
程明寿已经起来三次了,倒不是他尿频,而是他实在睡不着。
窗外的月光静谧,就像悠悠闲闲的风儿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轻轻的吹来,什么时候悄悄的离去。
夜深了,深的彻底。
一年四季都在耳畔窸窸窣窣的夏虫,在此时却有些空鸣,似乎也不愿意打破这宁静的深夜。
程明寿在牛棚里不知坐了多久,不知不觉中,头发竟被这深夜的雾水打湿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他只是偶尔都抽口烟,等烟火捻灭后,又轻轻的叹了口气。
平时这位看似活蹦乱跳又爱开玩笑的男人,在这深夜的寒雾中竟像一位垂暮老人。
也许他真的老了,他也知道自己真的老了,只不过没想到老的那么快,就仿佛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
这深夜的雾水,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早晨却成了露水。可为什么人会越活越年迈呢?
也许这只是生物消殆的特征,没有什么可以怨天尤人的。
听说人老了就可以安享晚年,而有些人还要劳动,甚至致死。
深秋的夜,也逐渐有了寒意。
让程明寿觉得有寒意的是冷清,连一旁的牛儿都睡的正香,又有谁会来知解他的寂寞。
正如世人所说:“白天岂能明白黑夜的寂寞呢?”
其实,让程明寿忧愁的并不是这长天黑夜的寂寞,而是他碌碌无为的人生。
他年轻时和村里的后生仔没什么不同,年少轻狂,心里单有一腔热血,却无所作为。他曾经也想过放弃也没有向生活低头,可无情的岁月与生活早已经把他的菱角磨平,剩下的,只不过是一副年迈的身躯而已。
一个人若在年老时,回想平生,即使有再多的遗憾,也是无可奈何。也正是这种无可奈何的滋味折磨着人,让人心力憔悴。
倘若一个人能够放开些,胸膛广阔些,是不是活得也快乐些?
夜确实够深了。
程明寿想要站起来,回去睡觉,才发现屁股已经麻了,而这副身躯却要倚仗着旁边的木柱才能挺直!
程明寿又叹息了起来,默默的往屋子里走,幸好月光还够明亮,照亮着走去的路。
无论多黑的夜,你只要记住,光明一定会到来,那时光明会驱赶黑暗,就像黑暗吞噬光明一般。
所以,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无极的东西,只有阳极生阴、阴极回阳。
虽然有的人苦难伴随着一生,但是在苦难至极中自然有了人生的意义与真谛,只不过不容易让人发觉而已。
农村的早晨,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连泥土都充满了芬芳。
大雨过后的天空更加的蔚蓝。
李小容早上会挑着粪水浇菜去了。除了早上要灌溉,经过一天太阳的暴晒,傍晚时还要去小溪边挑水回来淋一遍,不然菜很容易枯死。早上和下午这两段太阳不太晒的时间里,她还要去田里除草,除了这些基本的农活外,她还要干很多家务,直至晚上洗完衣服晾好。
程明寿也是匆匆喝过粥后就赶着牛到深山老林里的田野去放,那边的草一般多且茂盛。等到中午太阳最烈时,把牛拉到阴榆的林间避阴后便会回来吃饭,下午太阳走阴后,又去把牛拉出来吃草,傍晚把牛拉回牛棚里,这样牛也吃饱了,他的一天也就结束了。当然,有时候要犁田时,还是会辛苦些的。
程风笑有时候会帮着李小容浇菜、除草、甚至学着炒菜做饭;也有时候跟着程明寿放牛、犁田,尽管他弄的全身脏兮兮的,程明寿也是骂他做这些没有前途。
因为是秋后,不是农忙时间,所以他们的生活还是很简单的。
但是到了农忙时,只恨自己没有多长双手双脚。
无论怎样,他们的生活总是很充足的,尽管没有多少物质上的享受。
早晨,李小容、程明寿和往常一样做着重复的工作。
程风笑是跟着程明寿去放牛的,因为他今天有件特别的事情要去做,就是去看山上的捻子有没有熟,至少可以先去探探路,不至于明天他的朋友失望。
他宁愿自己吃多点苦,也不愿意朋友失望。
早晨的雾很浓,程明寿拉着牛和程风笑走在小路上。
小路旁的草叶结了一层薄薄的甘露,甘露虽好,但踩上去的人难免弄湿裤管。
他们走过了蜿蜒曲折的小道,翻过几个山坡,绕开几处山脉,才来的山岭最深处。
山岭的另一边是什么,程风笑从来没有去过,也没有登高远眺过,他总是在想,山的那一边是不是还是山,又或许是另一条村庄。他只知道,这里是他们村子的尽头了,人烟稀少的地方,很多土地不得已丢荒,所以草自然就长得不错。
雾逐渐飘渺,青山也露出了轮廓。
突然听见远方有人大声吆喝,却不知是在赶使着牛还是在打招呼。
吆喝声回荡在这青山间。
程明寿也大声喊了一声:“喂!”
回声宛如滴入水缸里的水,先散开又返回来。
两只白鹤从雾中飞起,又向另一边的雾里飞去。
那边逐渐有了笑声。
雾已经散去。
这里不知有多少的人,刚才还藏着白雾里,现在就如从云间走出来的似的,他们唯一相同的,就是都牵着牛。牛在低头吃草,人在看低头吃草的牛。
他们偶尔会相互寒暄几句,逗几句笑的同时,还会像小孩般挖苦对方。
但他们都不是小孩,也许多年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满头白鬓的他们只能装装小孩模样,只剩一人一牛时,又会低头叹息。
程风笑当然认识他们,即使叫不上名字来,也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又住哪里。
他们只不过和程明寿一样的放牛郎而已。只不过没有骑牛在背上,也不会吹竹笛。
程风笑望着渐渐明亮的天空,在想:“我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把自己的所有青春都贡献给了这片青青草地。”
不过看到他们慈祥可爱的笑脸,突然感觉,这样的生活倒也不错。
如果你遇到一头牛,你问它的理想是什么?
也许只有傻子呆子才会问这种问题吧。
因为你觉得,它们的一生无非就是吃饱了就睡,该干活时干活,它们没有与人类一般的理想与追求,一生里并不能活得多精彩。
反之,牛会不会也有一样的疑惑呢?它们会不会理解人类所谓的理想与追求呢?
其实呢,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存在的目的无非于“活着”。
倘若你非要去阐述明白,至少不要站着自己本身的角度去理解,因为,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程明寿把牛钉打在地上,确定绳子牵着的牛不会逃跑后才安心心来,说着要和程风笑去山腰上去。
程风笑劝他但可不必去,他自己也行。
程明寿还是要去。
他是长辈,程风笑自然也不好多劝。
到山腰的小路早就长满了野草,根本找不到当初的那个模样。相反的,旁边小动物常走过的草丛更像一条小路,程明寿他们没有拿开路的刀,也只能小心翼翼的摸索着,走上这条本小动物走的路。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路,只不过走的人多了,自然就成了路。
也正因为原本的路走的人少了,路自然就回归大自然了。
小动物走的路有时候并不是人可以走的,因为你不知道前面有没有树坑、蜂窝、毒虫。
每年清明扫墓时,都有人上山掉进树坑里摔断腿的;踩到蜂窝被扎成猪头饼的;遇到毒虫咬伤送医院的。
但对于经常在山边劳动的人来说,遇到这些事仿佛是常态,他们永远都有自己应对的那一套方法,你可以想象成他们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可以窥视很多凡人看不见的细节;有一副强壮的身躯,可以应对很多困难;有一颗勇敢的心,面对事情而神智不乱;有博学的知识,懂得妙用很多山草药;最主要的还是一颗善良淳朴的心灵,因为你若善待这个世界,那么这个世界也会善待你的。
程明寿坚持走在最前面开路,他说,他对这片熟。
其实程风笑知道,他只不过不想让自己受到伤害而已,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尽管表现的很理所当然,但是这就是亲情,很多人都懂,程风笑也懂。
前面如锯子般的草片,但在雷厉风行的程明寿面前只能乖乖的向旁边倒去。程明寿用身子开出了一条给后人进来的小路。
程风笑的眼眶不知不觉的有些红了。
当他深知男儿的眼泪不能轻易的掉,他现在只想快点长大,这样尽管不能帮上家里多少的忙,可至少不让家里人担心了。
他胸口又多了一股热血,脚步也更坚定了。
有时候,无论你长得多大,跑的多远,在父母面前,你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还是会为你忧心忡忡的,直到知道你很好,才能放下祈祷的心。
捻子一般喜欢生长在山脚或半山腰的空旷处,那里一定植被少,阳光足。可捻子又离开不了别植被,曾经有人尝试把它们挖回家去种植,才发现根本活不了,就算活下去也不开花不结果,所以它们有似乎与这山间的植物有着某种相斥相持的关系。
而山脚下的捻子一般还没熟,刚红的时候就被路过的人给捡了,所以想要大吃特吃,还留点去酿酒,只能进深山老林里了。
程明寿他们走了没有多久,就到了半山腰。
其实他们每年都有来这里,只不过从不同的路上来而已,他们也固然知道哪里有比较多捻子。
这里的捻子确实多,只可惜有很多已经落在地上了,可能是前几天下大雨划大风给打落的,也可能是真的熟透,毕竟今年他们来的比较迟。
不过还是有很多好的,最好的当然是黑色的,黑得像他们家里水牛的肚子,又大又圆,这种最熟最甜。
红色的是半熟的,不仅不甜而且很硬,只不过还是有很多人要,因为这种泡酒可是一流的。
程风笑已经忍不住摘下几颗,放进嘴里。
很甜,经过九月暴晒的捻子确实如人所愿,就像待字闺中的闺女。
程寿明叹气说道:“放以前,这种小野果还没有熟就已经进了肚子了,又怎会留到熟到烂,掉得满地都是呢。”
程风笑不解道:“为什么?难道你们那时候的人都很喜欢吃捻子吗?”
程寿明眺望远方,远方除了山还是山。半响才呐呐道:“那时候的人连饭都吃不上,就是树皮、树根、野菜都吃,这小野果是可遇不可求的。”
程风笑似乎很懂,也没有再多问。
他们现在的生活虽然很苦,但相对于以前来说,至少劳有所得、衣食有着。有时候程风笑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很幸福,这也是一代代打拼下来的,所以,他也认为自己更努力些,为自己的下代谋到更好的生活。
正因为我们有这样优良的传承文化,我们的历史才会悠扬长久。
夕阳,金光铺满大地,大地上空皆是一片火红。
这是往常的夕阳,也是最好的,因为往常有可能没有夕阳,所以,有夕阳总归是好的。
程风笑踏着这夕阳的金光,把屋顶上的破瓦换上新的,理顺出行的瓦。
这并不是多难的工作,他也不愿下次下雨时,再忙忙碌碌地来接水了。
不一会儿就弄完了。他顺着屋顶上的树枝爬到树顶,树顶有一个鸟窝,只可惜鸟儿翅膀已硬,留不下来了,就像拉不住的夏天。
程风笑此刻留意的却不是这个烂的稀疏的鸟窝,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很奇怪,他是用一只脚在走路的,另一只脚是拖着的。眼神不好的人都知道,他的那个脚是瘸的。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他的头,因为他的头也是瘸的。他的头是歪的,就像头被什么东西沾在肩上,无论如何,都是抬不起来的。
这么一个奇怪的人就走在大路上,本来是引来异样目光的,而路人却也见怪不怪。
因为他是家喻户晓的怪人,但很少人知道他从哪里而来,又到哪里而去。
他不是乞丐,因为他衣服还不是太旧,也不会到处乞讨。他也不是流浪汉,听说他还有一个家,他走累时就会回去了,但他的家人并不会管他,似乎更希望的是,他永远不会累,永远都不要回来。
程风笑也知道这个怪人,以前也见过他,他总是不知不觉地出现,又不知不觉的消失,几个月后,人们以为他失踪时,他又突然的出现在了田野里。
程风笑很小的时候就好奇,这个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所以就要知道他要往哪里去。可最终给程风笑的答案是,没有答案。
你要想跟踪他嘛,你就是个傻子,因为他可以一天不吃饭,虽然走的慢,却也脚步不停。你要想问他嘛,你可真是个傻子,因为也只有傻子才会和傻子说话,不过傻子会不会回答你就不好说了,正是,他好像不会说话,无论你问他什么,他都一脸好奇的看着你,无动于衷,等他不看你了,也就走了,就像高山也留不住的洪水。
程风笑心里算了算,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这个人了,如今又突然冒出来,倒有些惊讶,但更好奇的是,这么一个人,二十多岁的一个人,是怎么活过来的。
一想到这么多苦难伴随着一生的人,程风笑不禁心生怜惜之情,又无奈。
他还是走的不快,却也从不停歇。
夕阳仿佛落在他的肩上,伴随着他,走向西方。
程风笑呆呆地望了很久,也想了很多,等他回过神来时,夜幕已降临,远处什么也没有,只有小孩的嬉笑声以及大人叫小孩回家的喊声。
突然一阵晚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程风笑笑了。
他突然很热爱生命,喜爱生活。
“阿笑,吃饭了~”
“额,来了。”
无论如何,你只要记住。
尽管这个世界不会善待你,但至少你要善待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