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已年,初春。
新帝即位的昭告已传遍庆朝上下,天子下赦令,并减免赋税,百姓同乐,歌舞升平。饶使新春寒意料峭,也于这年景中,多了些融融的暖意。
长余郡大户盛氏,开私仓放粮散给郡中贫苦百姓,甚至闺阁中的嫡女盛九茗,都亲捐财资善款,更一时被人传为美谈。
盛九歌一路行至盛府时,听进不少沿途百姓对新帝的赞誉,也偶然有对盛氏嫡长女盛九茗的称颂。她并未多发一言,只令门房通禀一声自己回来的消息,不多时一个婆子引了数个仆役迎将出来,笑容满面地接她进去。
“给我的马喂些精细草料,”盛九歌吩咐一旁仆役,略略思索了一瞬,“盛……父亲在么?”
那个仆役二十来岁,约莫是初入府做事的模样,极是谨慎小心,“老爷携夫人小姐在郡守王大人处做客小宴,估量着晚上才能回来。”
盛九歌垂眼,“知道了,劳烦照管我的马。”
言语间为“劳烦”,却毫无久违客来此的礼待和疏离,反而熟稔随意,气宇间有淡淡的尊贵。
张氏婆子偷眼瞧着这曾令众人唾骂不齿的女子,觉得她似乎与以往的愚蠢任性模样有些不同。
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声:“二小姐,乡宅呆了数年,阶段可有增益?”
这句话不显山不露水,却隐含着锋芒。
大庆开朝,以武为尊,常人都有修炼的机会,通过炼化空间中的灵气,以提升自身,并辅以功法,丹药等诸多奇宝。
自古以来已有数个踏破虚空,飞升而去的传说,但非天赋异禀兼有奇遇者不能及。
五岁测灵根,这也是区分普通人和修炼者的决定关口。有灵根者可以根据体内灵石属性走向不同分支修炼,十四岁根据意愿前往不同学院修习。
普通人是有的,但修炼者却占七成,盛氏已属底蕴很深的世族,连粗使差役都略识修习。
张氏婆子资质庸常,多亏主人家照顾着,才修炼到一阶瓶颈二阶初期的地步,虽不高深,但修炼的好处,张氏婆子心里也知道。
“并无。”盛九歌语气清淡,却如同重重一槌击在众人心槛。
讽刺鄙夷的神情从有些人身上一逝而过,更多的人垂下头,掩饰起冷笑。
张氏婆子面上尚没有什么表情,口中却不自觉轻慢了很多,“厢房还是原来那处,大小姐已命人清扫过,收拾爽利了,小姐自行去也可,婆子不敢怠慢。”
虽是口口声声“不敢怠慢”,脚步却已经停下了。
“那就差人去禀父亲一声,我既回来了,定要告知他。”盛九歌全不在意,目光闲淡地觑了她一眼,随即便径直入厢房。
婆子目送她离开,神情闪过些不自然,随即压低声音“啐”了一声,不满道:“此等愚钝废物之人,也在婆子面前意气指使,真把自己当主人了么?”
众人神色一僵,然后七嘴八舌劝告起来。
“张妈妈不用动气,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哪值得呢。”
“您在夫人房服侍多年,不念功劳也念苦劳,有三分薄面,那小蹄子怎么与您相论哪。”
“就是!不过是贱妾生养的一个小蹄子,又废物一个,我瞧着老爷不日也会送她走的,这种人刁蛮的性子放在那,谁乐意多见!”
“而且那时候可就不一定能回来了。”
一时张氏婆子左右都是奉承声,轻视不屑的意味尽显其中。
她这才高兴了些,“一个凭借滋养灵气的药罐子里泡出的四阶,竟一点不知羞愧,与大小姐相比,简直是云泥……”
婆子尴尬起来,核桃皮般的长脸上又浮现一抹不大自然。
“云泥之别。”有略识文墨的人抢着说,“这几年多了,她别无长处,咱们大小姐却大大不同了,听说大小姐已经七阶将要破八阶了,在郡中都是难出的奇才。”
“说的也是,”张氏婆子笑道,“大小姐近日声望正盛,连我这老婆子面上都不知沾了多少光,理会那贱妾生养的小蹄子做什么呢!”
他们一行人说得高兴,渐渐走得远了。
“小姐,”窗内的女孩声音清脆,怯生生道,“那些人一向颠倒黑白,欺负人惯了,不必生气。”随即又愤愤不平地说:“就当……就当是条恶狗!”
她虽然挂念自家小姐,但自己眼圈已经先红了,勉强忍住眼泪。
“我的母亲,当真如他们所说,仅仅是……一个…妾么?”盛九歌垂眼,目光凝在手腕胭脂般红的镯子上,其内一点血色。
白陶一时怔愣,不知如何作答。
她隐约想起那个女子温柔,谦和的模样,却也说不清道不明。
盛九歌温和地笑笑,转移了话题,目光也移向白陶。
“白陶,这几年吃了不少苦么?”她声音柔软,“我行囊中尚有些伤药,你若有伤,等会儿我为你涂些,至于他们……”
“只能为下走卒而已,趋炎附势,无需多理会。”盛九歌微微一哂笑,“但能养出他们这些人,那主人,当真担得起那善名么?”
白陶呆愣了一瞬,神情空落落地望向小姐。
“烧些水来吧。”盛九歌却并不看她,只是神色有些疲倦。
…………
屋中蒸腾着热汽,蒙着棉纱的窗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朦胧的白雾晕染了一室。
一切都已备好,盛九歌却沉默着久久不动。
她拔出束发的钗子,旋即刺入指尖。十指连心,过人的刺痛,她却只是微微抿唇。
鲜红的血珠一滴滴沁出,接连滴在盛九歌腕间的镯子上,刚刚触碰,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赤红的玉面上。
像是水纹惊扰了湖面,镯子内里的血色也流转起来,纹路无声地蔓延出去,几缕丝线般的红显现而出。
盛九歌垂眼望着手镯,双手轻轻托着它,放入木盆。镯子浸在水中,沉了下去。
盛九歌慢慢在水中加入一味味行囊中的药材,看似陌生,但动作却熟稔得好像已做过数次。
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件事她早已习惯,慢是为了求稳。盛九歌控制着温度,在盆下添入干柴。水逐渐沸了起来,浓稠的墨绿色呈现在水中,伴着一阵淡淡的清香。
她则合衣在一旁的榻侧坐下,开始调息。
所谓调息,是修行者的一种说法,实为是吸收空间中的灵气淬养自身,同时炼化为己用,修行者等级的一阶二阶等,都是由灵气的充裕以及上限而定。
若此刻有修行者在此,一定能明辨出此时屋中的气息,分明不是盛九歌当众承认的四阶,而是已经逼近七阶。
白雾笼罩的屋舍内,女孩紧抿着唇,一言不发。雾色缭绕在她眉宇间,俨然如远山含黛般瑰美,却显出不容置辩的英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