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恼怒了起来:“谁说我道行浅了!臭小子睁大你的鱼眼睛瞧仔细了,你姑奶奶可美不美?”
只一眨眼的功夫,那骇人的蛛身便已不见,一个青衣女子娉婷地站在朗逸身前,如湖中睡莲,红销香骨,妩媚却又清雅。
她盈盈一拜:“小女子银怡,见过公子。”
朗逸望了她一会儿,却开口问:“你为何会来救我,是‘她’吩咐的么?外头风雪可止?她如今身在何处?”
银怡翻了他个白眼:“我好心与你说话,你却句句问的都是她。”
“若你不肯答,那我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了。”朗逸神色继而淡漠,蜷起了身子不再说话。
银怡道:“你师父有什么好的,你喜欢她什么?若说容貌,我比不上她么?”
朗逸懒得作答。
银怡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她待你也真算是不错了。为了救你,竟舍得唤我出来,足见情深意重,不枉你这一网情深。”
朗逸懒洋洋地一笑,也不真的将这话放在心上。
银怡见他几番都无动于衷,不由有些替阿久报起不平来:“臭小子你莫不当回事,你可知要让她唤我出来一次有多不易!”
“噢?”朗逸总算有了些动静,“可是要用伤身的法子?”
“那倒也不是……”
“那便好。”
“你……你莫不识好歹,小瞧于我!若放在旧世,自然是不算什么,可这是苍无,她手头也应该剩不了几张囚符了,用一张就少一张,每一张有多珍贵,你懂是不懂?”
“不懂。”
“你……你当真是要气死人了!”
朗逸狭长的眉眼轻睨银怡:“姑娘可算不得是个‘人’。”
银怡一阵语塞,俏脸都被憋得有些发青,过了好一会儿,似是想到了什么,才缓过了神来,浅笑盈盈地:“我是不算个‘人’,你师父难道又是‘人’了吗?”
“噢?”朗逸一愕,终于抬起头来。
银怡莫不得意,说得更是起劲:“呀,你还不知言氏是些个什么吧?你想呀,旧世被灭,那么些个精怪神佛的,怎么就他们言氏还存得下血脉,使得了术法呀……”
“他们血脉特异,因此高深术法,仅言氏族人可施。”
“血脉特异……哼……”银怡冷笑了一下,不屑却又反驳不得,“他们的老祖宗,是旧世天神座前的一只九尾狐狸,下了凡与个姓言的凡人结合,这才有了言氏一族。那凡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年是皇朝祭官首座,将多年收录下的人族术法修塔而藏,所说书册之多,直修得那塔高几可通天呢。
你想想,一个天神家的得法灵狐,一个人族皇家的祭祀首座,他们俩在一块,可该私藏下多少了不起的物件?那时的言氏一族上通天庭,下连皇朝,鬼神精怪几乎个个都得卖他们个面子,势力人脉都是三界首屈。”
朗逸道:“那又如何,昔日再过风光,如今也不过白沙一掩,言氏在苍无只能洁身事外,过问不得世事了。”
“哼,言氏的秘密,你又知道了?”
“不知……难道你知?”
银怡脸一红:“我……我自然知道得比你多。比如,言氏有个狐狸洞,里头藏着他们所有的宝物,族人成年,便可到洞中挑选一样护身之宝。虽然灭世之时,宝物十去八九,如今只余下了些小鱼小虾,但唬唬你们苍无的人却是足够了。
她言久的祖爷爷,当年选的就是一本册子,那册子上的每一张纸都是囚符,只要他看上,便能把其他妖族精怪的一缕魂魄收入册中,只要你一魂寄入了宝册,那便得供他驱使一次。那册子传到他爷爷收里的时候,有五千六百七十二张,后来没过了几十年就逢了三神灭世。他们言氏颠沛流离,九死一生的躲进画里,那时候册子还剩了不到七百张。
虽说言氏寿命绵长,但她爷爷奶奶这一辈子都在画里没有等到出画的时日。等好不容易乱世过去,她爹娘被其他族人唤出画去的时候,册子破破烂烂,能用的只有一百余张了。可就是这一百来张里,还活着能被唤出来的精怪也只有八九个了。他们一家虽说节约着用,可到了小阿久的手里,大概能用的也就那么三四张了吧。
册子里的精怪都只肯为主做一件事,此事一了,便结印消散,此后生死再不相干。她此番为了救你竟舍得将我唤出来,可见有多看重你。”
朗逸听罢,苦笑了一下:“也不见得是多看重,她不过是护短罢了。在她心里,看中的另有其人。”
银怡大笑:“你倒是懂她。”
朗逸忽是想起些什么,问:“言氏在苍无似是有个大秘密,我听她口中老是念着什么‘守家’、‘易客’的,你可知是什么?”
“不知。纵然知道,也不能说与你听。他们言氏的事,你何不听她自己说?”
朗逸摇了摇头,又道:“那……你可否传授我一些术法?言氏的术法非子嗣血脉便学不成,你的术法是不是也是这样?”
银怡敛了笑意,奇道:“好端端的,你学术法做什么?难不成也是个贪心不足的?”
“你不是说我无能么?”朗逸浅浅地撇了撇嘴角,“偏偏喜欢上的却是个厉害的女子,惹事生非、脾气还差。可她毕竟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那个,若我一直这么无能,将来她若遇着凶险,又有谁能救她呢?”
银怡叹息:“若早年间有人肯这么对我,又何至于被那冤家骗了一魂封在册上……我等了他几百年,他却没有唤我。我捱过了灭世、忍受着残破苍无,好不容易等来了召唤,却始知故人已逝……罢罢罢,世间情种难寻,如今就当是为他的后人做件好事吧……”
风雪消散,阿久知道,施术的那人性命也即将要到尽头。她身如轻雁飞掠过大半的沙土,在茫茫雪野中发现了一个大大的红点。
那人已然浑身沐血,早先染在雪里的血已然泛黑,殷红浸透了身旁的土地,还在缓缓地向外延生着,似黄昏的晚霞吞噬着天空。
“你依谁的令而行?”
那人迟缓地摇了摇头,并不回答。
阿久又道:“你失了这么多血,已然没得救了,何不让自己去得痛快一些?”
“多拖得片刻便有片刻……”
他的血染不久便到了阿久的鞋边,她面无表情地向后退了半步,一会儿,又退半步:“我也不急,便在这里等你咽气。”
那人的声音里竟带着笑意:“好……很快……很快……”
很快,风雪便散去了。真正的风从外头刮进来,把眼前的幻境如云烟一般的轻易吹散。
阿久望着地上,那人已然是一个死人了。可是她抬眼,死人的不远处还躺着个死人,穿着乾国军士的身裳……再抬头,那后头还有一个死人……死人的后头还有死人,后头还有死人……那尸体一具具的,每隔十多步便陈着一具,似是铺着一条通向黑暗的路。
天暗了下来,西边朝霞如血,刺得人眼膜生疼。阿久双瞳赤红,手指紧紧地捏着那半截桃枝,指节泛出红印来。
她对着脚边的人喃喃低语:“你们到底在找什么?”
可脚边人早已凉了,雪沙里腥臭冲鼻,风声过耳,四周一片萧瑟。没有人会回答她……这里已经没有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