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我的久别重逢,你的乍见之欢
无常的遭遇都有个期限,所有想不到的才是铺垫未来的惊喜。你我再相遇,我定能在这万丈红尘中认出你,给你久别重逢的惊喜,那是我们初见时未曾预料到的事。
引言:
国境之南有一座无名的小岛。小岛很小,小到只够一群吉卜赛人围着火堆起舞。然而这里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的场景,这是一座只属于一个人的孤岛。
国境之南有一座无名的小岛。小岛很小,小到只够一群吉卜赛人围着火堆起舞。然而这里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的场景,这是一座只属于一个人的孤岛。
住在这里的老人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搬上岛的了,大概是十年前,或者是更早的时候。他独自居住在海边的一间小木屋里。小木屋的陈设简单到极致:一张单人的木床,铺着洁白的床单,床边的柜子上放着茶杯和水壶,门口一个洁白的瓷盆是他洗漱用的。除此以外,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靠着木床放着,这是给他的访客坐的。
每一年都会有一位访客上岛找他,而每一个来访的客人都会跟老人讲述一个自己的故事。不过老人对其中三位访客的故事有着最深刻的记忆。
第一位访客
这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是少女般的模样。她是在风和日丽的清晨上岛的,老人还记得那天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荡的画面,很美,像一朵正在盛开的花。
老人那时正在小木屋外取水,他看见她的一瞬间,心跳快了一下,他为这突如其来的心动感到羞愧,毕竟他已经这么老了啊,应该是老到无关风月的年龄才对呀。
老人将小姑娘请进屋,她不带一丝笑容,直接坐在了那把椅子上,老人坐在床边点了一支烟斗,两个人的动作都一气呵成,仿佛早已约定过一般。
“我是1938年的那个夏天开始恨他的。”年轻的姑娘说。
我是1938年那个夏天开始恨他的。6月,夏天的热仍在继续,知了的叫声聒噪得很,每年都会如约到来的雨水却迟迟未落,田里干燥得裂出了缝。一切仿佛都在预示,这将是一个不会太平的夏季。
那天晚上我杀了一只鸡,混着蘑菇和玉米炖在灶上的锅里,那味道可香了,我在等我的母亲从镇上回来,那天是她的生日。油灯烧了一大半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急促的敲锣声,村里负责传讯的王大爷在外面喊着:“各家父老乡亲都到戏台集合,皇军有事要问。”
我打开门问王大爷发生了什么事。王大爷皱着眉头无奈地说:“不知道呀,村里来了好多日本人,说是要来抓一个共产党要员的。我们村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都是老实安分的农民,哪有什么共产党呀。”王大爷说完叹了口气,又继续敲锣喊起来。
日本人来了,我们是没法躲了,只能去戏台集合。从家到戏台的路并不远,我却像是走了一世那么长,我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样的遭遇,让我害怕的是“皇军”这两个字。我们老百姓不懂战争,但也知道日本侵华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共产党是抗日卫国的主力军,当然也是那些皇军大肆逮捕的对象。镇上裁缝店里李狗娃的结局全村人都知道,被日本人抓走一个星期后,尸体就挂在了镇里的大牌坊上,血淋淋的,难以想象遭受了多少折磨。
我到戏台的时候,看见戏台前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乡亲们整齐地排成队蹲在地上,穿着神气军服的日本军官扛着刺刀在人群前面来回踱着步子,整个气氛压抑到让人窒息。我蹲在人群的最后面,两腿吓得发抖。
王大爷挂着锣鼓小心翼翼地走到军官面前,告诉他人已经挨家挨户通知完了。踱着步子的军官点点头,然后对着人群大声说了几句日语。
旁边戴着眼镜的书生开始翻译:“你们这个村有一位共产党要员,女的,知道的人给我指出来,不然你们都得死。”
乡亲们小声地议论着,大家都是一脸惶恐与茫然。等了一会儿,军官开始不耐烦了,拿着刺刀从第一排的人看过去,用蹩脚的中文随便问了一个农妇:“是你吗?”
农妇紧张得连连摆手:“不,不是我……”但还没说完,大家就听见了农妇的惨叫声,只见刺刀从她的肚子穿过又拔出。农妇倒在了地上,鲜血开始在这片黄土地上蔓延,所有人都处在极度恐慌的状态之中。
“你们快说吧,别包庇了,他们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啊。”戴眼镜的书生着急地说。
此刻,人群里站起一个少年。这个少年长着我熟悉的脸,那张黝黑的属于黄土地的脸,那张对我笑时露出洁白牙齿的脸,此刻,他结巴地对军官说:“我……我……我知道是谁。”他就是这样,以前在学校里上课时也是,每每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就紧张,一紧张就结巴。
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他。
“是……是画眉她娘。”他话音刚落,全场哗然。
“你放屁!你为什么要冤枉我娘?”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和他像两个在高堂之上接受审判的犯人一般,已经没了尊严可言。
戴眼镜的书生上前问他:“你确定?”
“我看见了,就在镇上,看见画眉她娘和一个共产党交头接耳。”他说。
“你放屁!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两个日本人过来将我押住。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放了乡亲们,和他们无关。”身后传来我娘的声音。她背着才从镇上收摊回来的背篓,挺直了腰杆站在人们面前。我娘是嫁到这个村里来的,我爹死得早,我娘为了把我养大,去镇上卖东西赚钱,村里谁家有困难找我娘借钱,我娘都会伸出援手。大家都知道我娘是个老好人,却从来不知道她是个共产党,还是个要员,连我这个女儿也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
日本人围向我娘,她被他们紧紧押住。那个日本军官走了过来,用手抬起我娘的下巴,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日语。我娘向他吐口水,他狠狠地回了我娘一个耳光。我看见我娘的嘴角流出血来,她直直地望着那个军官,眼神里像藏着刀,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那一刻,仿佛周遭都安静了。
我和我娘在监狱里那会儿,他们每天都来提审我娘,每次都被打得伤痕累累。最后一次,她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但她强撑着身子起来,往监狱的地上洒了一碗水。她说这是最后一次敬我爹了,过不了多久就能见到他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只是哭,她替我擦了擦眼泪:“画眉啊,娘下辈子再给你做酸梅汤喝。”
“你娘的酸梅汤做得真好喝。”年少的他总和我说这句话。
“那我以后天天带给你喝好不好?”
“你真好,画眉。等我长大赚了钱,我一定要娶你做媳妇儿。”
“真不害臊,谁要做你媳妇儿。”
“你啊,画眉做我媳妇儿,画眉做我媳妇儿,哈哈哈。”
我和他倒在草地上,风拂过树梢,知了在欢唱,我们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要是时间就停留在那个夏天该多好。我就不会失去我娘,也不会失去对长大的向往。
第二位访客
这是一位中年妇人,她穿着碎花长裙,裹着一条开司米羊绒披肩。她上岛的时候,老人正在准备午餐。老人把妇人请进屋,给她倒了一杯水:“待会儿你正好可以留下来吃个午饭。”
妇人点头答应着,便坐到了椅子上。
“我的丈夫是位中学老师。他却做了一件出格的事情。”妇人停了下来,温柔地等待着老人的反应。可是老人没有回应她,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眉头皱着,仿佛烟不好抽,又仿佛妇人的话引发了老人的沉思。
我的丈夫叫李军国,我和他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是中学老师,我是纺织厂的女工,都是有稳定工作的人,觉得对方各方面还过得去,也没怎么谈恋爱就结婚了。但是我自知是配不上我丈夫的。他是个文化人,我只是小学毕业,勉强能认得几个字。我们那个年代,没多少人是真的自由恋爱过来的,情啊爱啊,在那个年代说出来都怕人笑话。可是呀,能白头偕老的夫妻,却多是那个年代的人。你说奇怪不。但我知道,我对我丈夫是喜欢的,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便喜欢。
我们结婚的时候,他送了我一支派克牌的钢笔作为聘礼,花了他两个多月的工资呢。我们搬进了学校分配给他的房子。房子虽小,也够我们夫妻俩生活了。后来,国家提高了教师薪资待遇,我们的日子就更加顺畅起来。有了孩子以后,我们便在学校附近用两个人的积蓄买了一套房子。陪着丈夫,把孩子带大,是我当时最幸福的目标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抽屉里发现了丈夫和一个女老师的通信。那女老师来过我们家里。她长得很乖巧,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才从师范大学毕业,去他们学校实习。她时常和他一坐就是一下午,他们有时候会争执几句,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跟她讲。我在厨房里烧着水,他们的茶要是凉了,我就去给续上。我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但是看着丈夫神采飞扬的样子,我感到满足。
从信里看,他们的关系已经持续一年了。他们聊诗歌,聊政治,聊一些他从不会跟我聊起的话题,也说一些缠绵的密语,他还在信里给她取了一个可人的昵称。说实话,我看到那些信件,那些丈夫情感游离的证据之时,我并不恨那个女老师,而是嫉妒她,非常嫉妒。我从来不知道平日里一板一眼、严肃正经的丈夫,也会有如此温情的一面。
我一直以为我的家庭很幸福,我们的工作顺利,还有一双懂事的儿女。可是我也忽略了,我的家庭除了柴米油盐,好像确实也没有别的事物能让我和丈夫都心生热情。
他们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女老师转到别的学校任职以后才渐渐淡了下来。直到儿女长大成人,我也始终对此事守口如瓶,从未向丈夫提及。你若问我为什么这么能忍,我想这不就是日子吗?没有人是一生都不会犯错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以前的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东西坏了就拿去修,能修好就不会丢掉。可现在的人啊,东西还没坏,就想着要换了。
第三位访客
这个男人上岛的时候,落日失去了它最后一点光亮,掉入了海中,大海便沉浸在了黑夜的呼啸里。海浪拍打着海岸、礁石,归巢的海鸥轻抚过海面,留下绵长的余音。看样子,今夜该是要下一场大雨了。
到访的男人有备而来似的穿着黑色的雨衣,雨衣的帽子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老人在屋里点好了灯,静静地等待访客进来。男人没有敲门,径直开门走向了床边。
“你来了。”老人说。
“是的。”男人的声音略显苍老,他背对着油灯坐着,脸依然隐藏在帽子的阴影里。
“她已经死了。”男人说。
老人拿烟斗的手打了一个颤,烟灰掉落在了干净的地板上。
“她早就死了。”男人继续说,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是我欠她的,这一辈子都欠她,可是我没有机会将这债还了。她被白布裹着抬出来的时候,我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她和她娘被村民埋到后山的山头之后,我只去过一次,也只敢远远地看一眼她的坟头。那哪里是坟啊,连个墓碑都没有,就是一个乱土堆,长满了杂草。我就那样看着,忽然看见一只金黄色的画眉鸟停在了坟头上。那只画眉长得真好看,羽毛在阳光下泛着光。它就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睛炯炯有神,像是藏着刀,我不敢和它对视,它盯得我心发慌,我赶紧下了山。
“画眉她娘并不会怪你。”老人说。
“可是我怪我自己。”男人说。
“你也是不得已。”老人的语气里充满了沧桑和无奈。
“可是画眉死了。”男人把头压得很低很低。
“你觉得你对不起画眉。”
“我觉得我对不起画眉。”
“你也对不起你妻子。”
“我也对不起我妻子。”
“你为什么要对那个女老师动情?”
“因……因为她长得太像画眉了。”
男人哭了起来,他的脸在他抽搐的哭泣里渐渐浮现出来,那是一张和老人一模一样的脸。
老人摁灭了烟斗:“你走吧!”
此时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风把木屋吹得嘎吱响,大海在暴风雨里发出如猛兽一般的咆哮声。男人起身整理了下雨衣,打开门,朝黑暗的大海里走去了……
尾声
“国境之南有一座无名的小岛。小岛很小,小到只够一群吉卜赛人围着火堆起舞。然而这里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的场景,这是一座只属于一个人的孤岛。”
“李大爷又在讲故事啦?”护士小姐推着装满药罐的小车进来,在老人的单人病床边放了一瓶药。
“奶奶,您对大爷可真好,这故事您都听了百八十回了吧,还听不腻。”护士小姐打趣道。
“孩子们都出国了,只有我在这里能陪陪他。他想说就让他说吧。”病床边的椅子上,一位披着开司米羊绒披肩的老妇人一脸温柔地说道。
她的手里捧着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支派克牌的钢笔和满满的信。信已经有些年头了,信封上的寄件人写着:小画眉。
“画眉已经很久没有给我写信了。”病床上的老人说。
“在呢,在呢,你看画眉给你写了那么多信呢。”老妇人笑眯眯地回复道,那模样像是在哄一个小孩。
老人转头握着老妇人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画眉,对不起。”
老妇人的眼睛湿润了。她望向窗外,窗外不远处有一片海滩。而他们正身处海滩边上的一栋白色建筑里,建筑里老人的房间门上贴着一个病历牌:李军国,70岁,老年性痴呆症,病程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