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1998年，我念小学五年级，上学路上有家面馆天天放李春波的《小芳》，我中毒太深，上下课五音不全地单曲循环。
很快报应来到，下学期我多了一个同桌，名叫小芳。
初见小芳，我觉得她就是电影里的成熟，笑容成熟，走路成熟，嗓门成熟，连穿衣打扮、各种表情都成熟。班主任怎么不让她来当？
那时候，我对成熟的定义是这样的：一定要抽烟，一定要有胡须，一定要能镇住小孩，一定要上厕所时尽量避开小孩，最重要的就是过年一定要给小孩好多好多压岁钱。
十年后，这些定义在心中像被小孩的足球击中的玻璃，支离破碎。
原来抽烟是因为郁闷逆袭，有胡子是因为压力疯长，镇得住小孩是因为想为未来骄傲，上厕所避开小孩是因为时间紧，过年给孩子很多压岁钱是因为知道童年快如闪电越长大越孤单。
于是，我拼命想要回到十年前，因为那里没有成熟，我可以继续对小芳恨之入骨。
那一天，我去找面馆的老板娘算账，一脚探进去，再出来已是被她抱住狠狠地亲了两口。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砸落在那个燥热的夏季，自此以后遇到成熟女人对我笑，天灵盖就迅速结冰。
可悲的是，这个叫小芳的同桌的成熟简直穿越了年代，每次看我，眼睛里都是暑假频道白娘子看许仙的爱意绵绵。
更加可悲的是，那年月我一身邻居大妈的习气，啰唆扯皮，本想着让葫芦娃里的蛇精变成樱桃小丸子，可是霹雳腿掌心雷敌不过凌波微步梅花指，我成功地变成小头爸爸。
我被小芳洗脑，学着电影里的律师和政客，模仿爸爸的照片的一丝一毫。
今天小芳穿了她妈的高跟鞋，我就穿了老爹的大头皮鞋，明天小芳抹了妈妈的口红，我就偷抹老爸的摩丝。
我们是校园里的一道风景，像清水里兑入了墨汁。
后来小芳干脆在肩膀上多了两道丝带，这个就难住我了，这只有妈妈才有啊，好奇怪。
见招拆招，于是我将一条运动短裤穿在长裤里，上课时摩擦得不舒服，终于忍不住要去厕所。
我飞速到厕所，短裤却被系带扣死，越拽不开越是着急，尿意大发热浪来袭，我心里一咯噔，算了算了，飞流直下三千尺，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下来了。
那一瞬间，我听到厕所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要不要我帮你？”
那是小芳的声音，我哭得更凶了。
那段时间，我一直琢磨为什么成熟的女人总在我十万火急时出现，我迟到了被罚站她为我记笔记，我雨天跌倒她会为我递纸巾，我考试不及格她安慰我为我涂改分数，我回家太晚她会送我到家门口直到月亮探头，连我上厕所解不开系带她也会在墙外头怯声说“要不要我帮你”。
这些道理太简单，怎么能是成熟呢？
十五年后，为了追求一个姑娘，我开始学习这些手法，因为姑娘喜欢成熟的男子。
她站得太久，我要为她揉肩捏背，手好酸，心好累。
她上楼梯崴了脚，我要搀扶她去上课，腰好酸，心好累。
她六级不通过，我要熬得眼睛通红为她补习功课，眼好酸，心好累。
她回家打不到车，我要骑自行车载她十几公里到车站，腿好酸，心好累。
我累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我在想那时的小芳也一定很累吧，我开始感激小芳，可是姑娘不感激我。被爱的一方无罪，因为她不是当事人，爱情的法律为她而定。
毕业那天，姑娘跟我说：“分吧，你不太懂浪漫。”
我说：“可是我成熟。”
姑娘说：“我没觉得啊。”
于是，我相信付出真的好难，可如果没有付出就没有成熟，那爱情也不会开花结果吧？
无数单纯男子的成熟爱情都是成熟女人所培养的，无数成熟女子的单纯爱情都是成熟男子所经营的。
光想着都好累，于是我拼命想要回到十五年前，那里不需要成熟，我可以继续对小芳恨之入骨。
厕所一战，我败下阵来，看着小芳扬扬得意，咬破手指在课桌上写到小孩报仇十年太晚，呼朋引伴，高价收买馊主意报仇雪恨。
终于有天镇子里读初中的小马哥，连哄带逼友谊价卖我一张VCD光盘，说看了这个才是真成熟，简直比周润发还成熟呢。
我喜极而泣，临走前小马哥揪着我的领子警告说，这是孩童必备，家长知道就会死翘翘的。
于是我和他拉了钩，心情大快，心中计划像靠近磁铁的铁钉，叮叮叮全部归位。
夏日酷暑，知了狂扫琴弦，电线杆上的鸟融化在八月的天空。
那天爸妈不在家，我邀请小芳到我家看电影，我们嚼着大大泡泡糖，风扇在头顶转个不停。
电影开始，是张国荣和舒淇的《色情男女》，黑白电视机上的画面大胆刺激，简直爽爆我的肝胆肺。
电影结束，我阴谋得逞笑爆嘴巴，小芳面容扭曲号啕大哭。
自那以后，小芳一连两周不理睬我了，看我的眼神像冰棒化成了奶油。
我心里很是好奇，张国荣那么帅，我花三十元买的呢！
那一年澳门回归，举国欢庆，天上是烟花，地上是喜帖。
我想着周末带小芳去看高年级跳霹雳舞，可是教室、操场、面馆和女厕所门口，都没有她的身影。
小芳去了台北，没有经过我的允许转学了，她的课桌被每天趴在课桌上放屁磨牙说梦话穿冒牌耐克的死胖子占领了，有天我忍无可忍，抓起睡死的他狂揍一番。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花飞扬，氤氲的玻璃窗有人一笔一画地写道：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我心里一阵酸楚，眼泪横流，红尘做伴策马奔腾，都是假话胡话白痴话，你不是要跟我比成熟，可是我们还没有胜负。
我开始变得落寞，每天开始跟胖子比赛睡觉，胖子有一天看着我说：“你终于成熟了。”
我顿时奓毛，骂道成熟就是睡觉吗？
胖子说：“成熟就是因为你太想念一个人，她离开了，睡着了你就能在梦中见到她。”
后来我得知，胖子的妈妈一场车祸没了，原本每天睡不着的胖子变成了睡神，怎么叫都叫不醒。
原来想念一个人，她会变成一道回忆，只存在于心里，相见只有在梦里。这是胖子告诉我的，他说这也叫成熟。
可是我在梦中没有一次看见小芳，只看见自己像跌入到深谷，阳光打出一条阶梯，我却不愿意攀爬。
于是，我觉得成熟好痛，爷爷去世后，我觉得成熟更痛，可是那时的胖子比我痛上一百倍吧，因为我记得他说，当你失去最亲的人，从此你就成了茫茫世界里的一名孤儿。
于是，我拼命想要回到那一年，那里不需要成熟，我可以继续对小芳恨之入骨。
2006年的冬季，又是大雪纷飞，我又回到炊烟袅袅的小镇，穿过比朴树歌里还美的白桦林，沿着那条干涸见底的小河，来到以前的学校，头发被雪花染白。
不知道哪个白痴同学发起的纪念逝去童年联谊会，但大家济济一堂，真是奇妙。
学校放假了，铁门落锁，以前卖冰棍的阿姨白发苍苍，却认得出我的样。
教室的门烂掉了，课桌上有人写的有志者事竟成还清晰可见，抬头可见的爱因斯坦的头像泛黄卷边，角落里遗弃的桌凳无人记得哪条属于你我。
没有人还记得这所学校，孩子们每天坐校车接受昂贵的教育，教我们不标准发音的课堂终于被时代的浪潮淹掉。
学校附近的面馆还在，两层小楼变了装潢，生意很寂寥，当年的老板娘抱着孙子，旁边的煤炉上水壶呜呜叫，旁边窝了只猫，她已忘记夺走了我的初吻。
雪越下越大，快过年了，远方爆竹零星，喝酒聊天的同学你侬我侬，我却只记得一人的面孔。
我想念她高跟鞋的嗒嗒声，想念她口红的薄荷香味，想念她脖子上的丝巾领结，想念她眼睛里冰块融化成水的晶莹，想念当年的我，想念当年。
天黑了，风卷起雪花，同学微醺散尽，远处烟花漫天，鸣笛声朦胧，年复一年，谁的记忆更清晰，打入谷底却不愿忘记。
我踩着雪花往回走，音像店隔着玻璃窗唱着：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
我眼泪快下来，在学校的操场上用力忍住，却抬头看见个姑娘伫立我对头。
我认了出来，那就是小芳。
我喜极而泣，跑到面馆买了饺子和酒，我要和小芳提前过年。教室里的灯泡晕得屋内一片昏黄，我和小芳相对而坐，窗外的大雪照得天空亮堂堂的。
小芳说：“你变了，胡子都有了。”
我说：“你的胸变大了，可是你别跟我争，老子依然比你成熟。”
小芳说：“当年对不起，我不该不辞而别。”
我吃着饺子就着酒：“饺子就酒越喝越有，看你现在挺富有的，却没有当年好看。”
小芳说：“爸妈离婚，我跟着妈妈去了台湾，上月爸爸去世，回来参加他的葬礼。”
我苦笑一声：“十年生死两茫茫，反正都要见阎王，你又何必在意。”
小芳说：“还记得当年你带我看《色情男女》。”
我继续吃饺子说：“多老的片子，你想看，我还有更刺激的，比徐锦江厉害多了。”
小芳说：“可是我只记得舒淇说，知道我三十岁之前一定会生个BB，有一个很疼我的老公，很有安全感，我不用愁吃，不用愁穿，我要挣好多好多钱，让爸妈过得好一点。我被感动哭了。”
我一愣：“你不是被……吓哭的？”
小芳叹息一声：“谢谢当年你让我敢说我爱你。”
冬风拉开窗户，雪花扑打在我的脸上，脖子湿透，眼眶冰凉。我想起那个夏天，男孩哈哈大笑，女孩号啕大哭，那句刺破夏季燥热空气的我恨你，原来我听错了，那是一句我爱你。
第一份工作后，我第一次穿合身的正装参加别人的婚礼，同事说我很成熟。
听到新郎跟新娘说我爱你，我想起一句话，成长是经历很多事情，成熟是将很多事情总结为一条简单的道理。
可是这道理如果是对不起，电影出字幕时我一定抢你前头说我在乎你，可是张国荣已经去世，就像燃烧掉的香烟的烟蒂。有我的气味，以前是稚气，现在是压力，埋入尘土回不去。
仿佛你转身逃走现场的叹息，就像电影中大火烧掉的理想，那些都是成长时进入生命的第一道题。
可是如果回到当年，我依然相信上天安排，那玻璃上有人写的是有个姑娘走到我身边坐下说很高兴认识你。
动力火车开始说，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
动力火车后来说，那就这样吧，再爱都曲终人散啦，那就分手吧，再爱都无须挣扎，不要再问我，怎舍得拱手让他，你走吧，到了记得要给我通电话。
是的，潇潇洒洒终究抵不过天南海北通电话，那些拼命倾诉的情话反而成了笑话，我多想把当年盛夏画面打印成永恒，擦去你的泪花。
北方的秋天短暂啊，那一年，我刚穿上毛衣，第二天就看到大雪埋住了你窗台上的那盆花，你说那是万年青，如同伯牙和子期，可是万年青不会死，当年的姑娘却真的变成熟了。
你的发卡留在我的手心，你的肩膀蹭到我的肩头，你的书本里记载的是我和你在一起，你离开那天大雨淹没城市，黑夜吞噬城市所有的喧哗。
可是我要你往前走，就像拼命置入热水里的温度计。
你要往前走，海的那边有你的梦想，托着你笑容的明亮，越走越像故乡，爱的人在盛开，像烟火绽放的美，像灯笼盛开在河中央，岸边有人为你买棉花糖。
你要往前走，不要回头望，穿越谎言打湿的泪光，穿越钢笔染透的衣裳，穿越时间漫步的海浪，那里过去的人会对你挥手，等待你的人给你起航，灯火被季节笼罩，你会迎风听见号角忘记悲伤。
你要往前走，像当年那首《小芳》一样长青不老。
你要往前走，饮食男女，色情男女，芸芸众生，红尘梦。
我爱你像当年的情书，奈何你我终要奔往成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