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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相逢应不识

“他们在高原城市上告别,仿佛离开破碎的岛屿,各自投身汪洋大海……”

——安妮宝贝《莲花》

盛夏难熬,每年七八月份,迟梨都会选一处地方度假,今年也不例外,加上最近心情郁闷,她特地挑了一直想去但没去过的西藏作为旅行目的地。

请假很顺利,部门主任和老总听说她要去西藏,都连连叮嘱她注意身体、不要感冒,她心中感动,却不会表达,只是应了声好,笑着转身离开。

编辑的工作很平淡,但她做得认真,这个城市不大,但她也生活了一二十年,余生有时似乎一眼就可以望到头,有时却又仿佛雾霭茫茫,什么都看不分明。

她离开前的头一晚,小区的路灯终于被人修好了。凌晨四五点,她拖着行李赶往机场,经过小巷时,天还未亮,路灯的光芒将她的影子照得异常分明。

飞机在云朵里穿行,西藏的天蓝得动人心魄。迟梨闭目养神,记忆回到那晚,便好似又看到温屿舟那张淡漠又动情的脸,那双看一次就再也忘不了的眼。

拉萨贡嘎机场,一个白衬衫、黑长裤、打着黑色领带、一副公务员气质的年轻男人举着张写着“迟梨”的名字的纸牌不住四下张望。

迟梨拖了箱子出来,大厅液晶屏上显示气温二十二摄氏度,身上的短袖短裤明显不合时宜,还好提前有准备。她拿出一件过膝长的白衬衫正要穿,便听到男人欢天喜地的声音:“迟梨!迟梨!”

她穿好衬衫,仰脸冲跑过来的男子笑:“你好,陈泰,好久不见!”

陈泰是迟梨的大学同学,毕业后考进一家中央垂直管理的行政单位,被分在了拉萨,说起来已经有七八年没见了。

“你还是那么漂亮,迟梨!”陈泰满脸的笑,从前白皙高瘦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有些黢黑但不失稳重俊朗的成熟男人。

“知道你忙,本不想打扰的,但小雪说一定让我替她来看你一眼。”迟梨抿唇,小雪是她要好的大学朋友,曾经和陈泰好过一段,听说她要去西藏,非要她去看看陈泰现在是什么样、结没结婚、过得好不好。

“小雪她……过得挺好吧。”陈泰有些不自然。

迟梨掏出手机给陈泰翻看相册里的照片:“喏,这是我俩过年拍的,她生孩子了,宝宝像她,眼睛超大。”

陈泰默默地看了一会,眼圈有点红:“好像胖了点,不过,胖点好,说明过得幸福,起码要比跟着我强。”

迟梨默然,两人站了一会儿,陈泰拉起她的箱子笑起来:“这次准备待几天?我安排一下手头的工作,尽量陪你多转转。”

“你不用管我,我想去墨脱,就是不知道今天有没有车。”

墨脱是迟梨一直向往的秘境,高中时她读安妮宝贝的《莲花》,开始对这个被世界藏匿的地方产生向往,她至今记得其中的一些段落——

“梅花鹿高贵的犄角在羊齿植物的草丛中掠过,薄薄的青苔上萤火闪耀……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我们两个。我跟着你在黑暗中前行。”

陈泰低头沉思,片刻后,道:“今天肯定走不了,你先到宾馆休息,我去看看什么时候有车。”

傍晚的时候,迟梨在宾馆收到陈泰发来的微信:晚上六点半到二楼203,想吃什么先点着,我忙完手头的事就过去陪你。

迟梨决定明天就出发,不管是去墨脱,还是去哪里,决不能耽误了老同学的工作和生活。

203包间里,迟梨要了酥油茶,一边喝着,一边用手机查看攻略,据说去墨脱要先在拉萨办边防证,然后到林芝,再转往墨脱。现在是八月份,只要不遇到暴雨,接下来的路程应该没多大问题。

不过,安全性还是要考虑的,她打算待会问问陈泰,听说在一些旅舍可以约到一起前往的游客,这样的话,总比一个人走要强些。

约莫晚上七点一刻,陈泰脸红红地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瓶干红,迟梨点的菜都有点凉了,他扬手叫服务员又加了菜。

“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玉市来了个考察团,明天要去山南考察房地产项目,领导把接待任务交给我,唉……”陈泰松松领带,咕咚咕咚喝下一碗酥油茶。

“我去墨脱的事,你别管了。”迟梨给他的茶碗添满,“我简单吃点就行,你喝完茶就过去忙你的,工作要紧。”

“那怎么成?本来打算晚上带你到布达拉宫附近转转,没想到突然接了这么个活,只好委屈你在这里随便吃点。考察团的人在一楼,刚才我都敬过酒了,快结束时,我去打个招呼就行。”陈泰把红酒打开,给迟梨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目光柔亮,“来,蘩蘩,为了庆祝我们的久别重逢,干一杯。”

蘩蘩是迟梨的网名,大学时,同班男生都喜欢这么叫她。

两个酒杯碰在一起,迟梨想起好友的嘱托,忙拿起手机,对陈泰道:“你坐好,我给你拍张照发给小雪。”

“啊?”陈泰紧张地摸摸脸,不是很自信的样子,“我现在这样子……”

“依然很帅。”迟梨调出相机功能,正准备拍,却被陈泰拉住手腕,“小雪已经结婚了,如果被她老公看到,说不定会误会,不如我们拍张合影发给她。”

迟梨一想,也有道理,于是两人摆好姿势,自拍了张合影发给小雪。陈泰似乎来了兴致,拿起手机对着迟梨各种拍,不仅把照片发在了同班微信群,还发了一条朋友圈。

喝了点酒的陈泰似乎有些忘乎所以,单身的他与迟梨这位老同学重逢,有点兴奋过头,以至于忽略了楼下的包间里还坐着正在陪考察团的领导和同事。

陈泰办公室的卓玛是个年轻漂亮的藏族女孩,向来对陈泰比较关注,陪考察团吃饭的间隙,她悄悄刷了下朋友圈,没想到恰巧看到他更新了一条朋友圈:久别重逢,开心。配图是他和一个女孩的自拍。

一股怒气直蹿到卓玛的胸口,她唰地站起来,拿起手机就要出门去寻陈泰,谁知心急之下手一滑,手机竟没抓住,而是甩出去掉到了一位宾客的脚下。

那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深色西装,精致贵气,长相更是风流英挺,在一众人中夺目如星,卓玛神情紧张地看过去,只见那人冲她一笑,微一弯腰捡起了手机。

如蝶翅般的睫毛微微上扬,那人嘴角微勾,拾起手机,银白色的金属在他掌心泛光,只是悄然间,他的笑意凝住,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睛被手机屏幕紧紧攫住,良久没有移开。

卓玛脸蛋红扑扑地站到温屿舟的面前,汉语本来就不大好,一紧张更是结巴:“先,先生,可,可不可以把这……”

“这个人去哪了?”他指着屏幕上做鬼脸的男人问。

“陈泰?”卓玛一愣,随后小嘴一撇,“看样子在二楼……”话音未落,敛尽笑容的男人已起身,出门前把手机扔进了卓玛的怀里。

二楼包间里,陈泰谈兴正浓,招待考察团的事被他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听说迟梨至今仍单身,他内心深处蛰伏的那只“虫子”蠢蠢欲动,虽说迟梨是他前女友何耀雪的好朋友,但他和何耀雪分手多年,对方也早已结婚生子,他即便追求迟梨,谁也不能说什么。

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对着昔日同窗的侃侃而谈,迟梨的心情很放松,仿佛回到那些青葱无忧的岁月,思绪飘得很远,她忽然在想,自己读大学那几年,他在做什么……

“他呀,你不知道吗?你刚走没多久,他就被抓了,好像被判了三年。”高中同学小文的话突兀地在脑子里回荡,迟梨猛地回过神,浑身竟打了个冷战:他真的……坐过牢吗?

与此同时,门外走廊上大步疾行的男人忽然放慢了速度,原本积攒在胸口的某种冲动被渐渐恢复的理智代替,他停下,暗自嘲笑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那不过是个跟她很像的人罢了。

也许真的是她,可那又怎样呢?

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的女人,转身就跑到拉萨和男人约会了?

温屿舟觉得不能忍。

不过,分明是他拒绝了人家,她也说过,从此只当他是陌路人。

还是不要管了,既然打定主意不招惹她,他便离得越远越好。

就当是为了祁少恭?

是了,接下来,他还和祁家有生意要做,就当是他送祁少恭一个人情吧。

他在门口停住,略一犹豫,敲了门。

而陈泰已经喝得醉眼迷离,正笑着问迟梨:“你知道那时班里有很多男生喜欢你吗?”

迟梨笑着摇头:“怎么可能,小雪才是班花。我那么平凡。”

陈泰摆摆手:“小雪是漂亮,但你美啊,仙女似的,像一朵开在水面上的荷花,像我们这种凡人,一般不敢靠近,所以只好在心里默默地喜欢了。”

“别胡说八道了,要是我有那么好,也不至于单身到现在。”迟梨推推他,“楼下不是还有应酬吗,赶紧去……”

“蘩蘩!”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真情流露,陈泰竟一下反手握住迟梨的手,双眸闪着热烈和期冀,“其实我……”

“陈主任!”一道陌生的男声在门口响起,紧接着迟梨一脸惊讶地看到温屿舟坦坦荡荡地走进来,含着一丝温文尔雅的微笑冲陈泰道:“上楼随便走走,没想到听到你的声音,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陈泰尴尬地松开手站起来:“是温总吧!真不好意思,老同学难得来西藏,我过来招呼一下,真是怠慢了您,我们领导……”

“你们领导在到处找你。”温屿舟语声淡淡,一副彬彬有礼的精英模样。

陈泰对迟梨做了个鬼脸,赶忙起身匆匆出门,他以为温屿舟要和他一起下去,没想到对方只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泰一离开,温屿舟便反手关上了门。

坐在软垫上喝酒的迟梨此时已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尽管内心深处依然是紧绷着的,对接下来不知会发生什么充满期待与担忧。

温屿舟走过来,在陈泰刚刚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看着她,嘴角微扬,笑了:“不得不承认,我们真的有缘。”

迟梨没有抬眼,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一室寂静,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转头便能看到夜色中布达拉宫的璀璨光芒。

就这么干坐了有两分钟,迟梨都准备起身离开了,忽然听到他带着戏谑的声音:“迟小姐,你不会是为了——”

“我没有!”起了一半的身体又腾地落回座位,迟梨脸色涨得通红地盯着他,“我来西藏是旅行度假、看同学的,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我说过当你是陌生人,就不会再自作多情地纠缠你,也希望你不要再误会,我是喜欢你,但也不是……”

她不带喘气地说着,满腔愤怒,却发现他的瞳色渐深,深得像一片海,悄悄将她包围。

迟梨顿了片刻,只见对面的温屿舟只瞧着她笑,梨涡微现,安静动人,他道:“但也不是什么?”

她张了张嘴,声音竟不自觉地弱下来:“也不是……非你不可。”

“比如叫你蘩蘩这位?”他摇了摇头,“他配不上你。”

迟梨有点生气:“你乱说什么?陈泰只是我同学!再说,你有什么资格评价别人?你说他配不上我,那你……”

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迟梨垂下眼,却仍能感到温屿舟的目光密不透风地扑过来,将她裹挟其中。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我要去休息了,阿弥陀佛,希望接下来这几天,我们都别再看到对方。”

迟梨离开了座位,他却还一动不动地坐着。

伸手去桌角拿包时,迟梨靠他近了些,目光瞥过去,竟发现他的面色极差,身上有酒气,发际线和脖子上密密麻麻都是细汗,可明明室内空调开着,室外也不到二十摄氏度。

她犹豫了一下:“你……你没事吧?”

温屿舟抬头,冲她一笑,竟是极温暖:“没事。”

并不是第一次进藏,温屿舟这一回却产生了高原反应。

其实,刚刚和迟梨说话时,他就有些不舒服,胸闷、气短、头晕,但那时他勉力撑着,以为是喝酒的缘故,等迟梨走后,他就回房洗了澡躺下。

他时梦时醒,回忆与梦境交织,却都是黑色的,时而有雨,倾盆而下,时而有烈日,炎炎如火。

他又回到了那个噩梦中,安静的教室里,门被突然打开,刺目的光利刃般刺进他的瞳孔,一行人冲进来,接下来,他的脸、头、四体百骸都遭受着激烈的暴击,疼痛如火蔓延,他大声呼救,却被堵住了嘴……窒息,沉沦,最后一丝光消失,他淹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回到房间,迟梨看了一会儿随身带的书,临睡前又看了眼手机,微信群里热闹异常,话题都是围绕她和陈泰那张照片,有同学开玩笑:你俩不会在一起了吧?陈泰也不否认,发了个得意的表情,还说:怎么,你小子羡慕不已吧!

迟梨有些心烦意乱,索性退出微信,把整理好的攻略又看了一遍,准备洗澡睡觉。

躺在床上,她却毫无睡意,温屿舟的出现激荡着她的整个身心,口口声声说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人却在千里之外主动出现在眼前,即便是偶遇,也不可能没有一点点真心在里面吧?

不过,想起他有点异常的状态,迟梨倒有些担心,也不知他这次出来有没有带秘书,看那样子可能是高原反应,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想到这里,她翻身坐起,却没有他的电话号码,只好给陈泰打电话。

手机响了很久,陈泰才接。酒喝多了,他说话还大着舌头:“蘩蘩,这么晚还给我打电话?”语气明显很开心。

“陈泰,你能不能帮我查下今晚你见的那位温总住在哪个房间?”她单刀直入,对方却愣住,半天不回话,她赶忙编借口解释,“他是我们报社的一位大广告客户,刚刚同事打电话给我说,找他核实合同里的一个数字,事情很急,他喝了酒,不一定接电话。你告诉我,他住几号房,我得去找他一趟。”

陈泰半天才哦了一声,电话里窸窸窣窣传出翻纸页的声音:“温屿舟对吗,他在506。”

“好,谢谢你,陈泰。”迟梨忙着挂电话。

陈泰又道:“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去合适吗?要不我过去跟你一起?”

“不用,我叫服务员帮我敲门,有什么事,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迟梨穿好衣服快速奔出门。

敲了许久门,也没人来开,迟梨愈发着急,几乎是连拍带喊:“温屿舟,温屿舟!你在里面吗,开开门啊!”

已是深夜,整个楼道里安静如斯,她的敲门声急促而清晰,很快就招来了打着呵欠的小服务员。

迟梨赶忙道:“姑娘,快开开门,里面的客人可能晕倒了!”

“怎么回事?”一脸困意的藏族小姑娘也吓了一跳,转身就跑到值班室拿房卡。

迟梨紧张地攥紧拳头:“可能是高原反应……我也不清楚……”

服务员快速打开门:“高原反应可是会死人的!”

迟梨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没想到,她找了一遍,套房内空无一人,只有床头灯亮着,被子是乱的,显然有人睡过。

迟梨四处打量,看到衣架上的深色西装,正是晚上温屿舟穿的那件。

温屿舟,温屿舟,你去哪里了?

“啊,你回来了!”正当迟梨站在豪华套房里手足无措时,门口传来服务员的声音,她转过身,却看到穿着白色T恤的男人一脸迷惑地走了进来。

“你干什么去了!”迟梨忍不住高声叫道。

温屿舟愈发不解,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我刚才胸闷头痛,感觉快要死了,所以出去买了氧气。”

“还能自己出去买氧气,您肯定没事,死不了!其实,叫前台送过来就好啦!”俏皮的小服务员插嘴笑道,看客人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又打着呵欠离开了。

“你怎么在这儿?”温屿舟盯着面前的女子,光芒从瞳孔里一点一点地溢出来。

迟梨深吸一口气:“你没事就好,我走了。”

她抬脚就走,却被抓住手腕。

肌肤触碰,他的手很热,似乎有低烧,迟梨顿住,抬眸蹙眉,一副认真的语气:“高原反应是很严重的,不能喝酒,不能剧烈运动。你正在发烧,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他喃喃道,凝视她的眼神软得像水,声音也软得连自己都感觉陌生,“你担心我,怕我死掉?”

迟梨去推他的手:“你放手,我要走了。”

“不放。”他紧紧抓着她,几乎是将她拽到了胸前,他低着头看她的双眼,寻找着那个明明知道却又满腹怀疑的答案,“迟梨,你喜欢我什么?”

迟梨的心跌宕起伏,她不敢看他深海般的眼睛,甚至不敢呼吸,相距那么近,他的气息沁心入肺。她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强烈的心灵震撼,他拥着她,她浑身轻颤,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渴望他,爱他,想要不顾一切地抱住他。这个男人,像是种在她身体里的蛊,莫名其妙就发作了。

迟梨无法言语,口中只能艰难地唤出他的名字:“温屿舟……”

他看到了她眼里的火焰,然而“温屿舟”这个名字是一截被深藏于黑暗地底下的潮湿朽木,再热烈的火焰,也无法让他燃烧。

他陡然松手,握住迟梨手腕的力道消失,她身体微晃,看到他重重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扶额,侧影颓唐。

“你走吧。”声音从指缝里传出,迟梨高高扬起的心无声地坠落到地面。

她转动脚跟,嗓音喑哑:“如果不舒服,记得给前台打电话。”

迟梨的声音消失,空荡荡的套房里,温屿舟像一座雕像一样坐着。

第二日早上,迟梨四五点就起了床,等陈泰收拾清爽,帅气地出现在她房门外时,她早已坐上了开往林芝的汽车。

温屿舟是在电梯里碰见的陈泰,小伙子皱着眉头对着手机嚷:“说好了我安排好工作就陪你一起去,你怎么自己跑去林芝了?一个人很危险的!”

那头不知说了什么,陈泰不再作声,最后恹恹地挂了电话,一抬眸看到身着纯黑西装、神色冷清的贵气男子:“温总?”

“你好,陈主任。”温屿舟语气淡淡。

陈泰的笑容透着谦逊与精明:“原来温总和迟梨是朋友,昨晚你去包间,是专门找她的吧?”

温屿舟偏头看他,有了一丝笑意:“她告诉你的?”

“我猜的。”尽管竭力掩饰,陈泰的嘴角还是露出一丝失落,“她昨晚火急火燎地找我问你的房间号……说是核实什么广告合同……昨晚,没什么事吧?”他研判地看向温屿舟,隐藏的某些情绪暴露,目光灼灼。

温屿舟沉默了片刻,忽然一笑:“无可奉告。”

叮!电梯门打开,在陈泰来不及转换的情绪和目光里,温屿舟迈着骄傲的步子昂然离开。

林芝。她居然去了林芝。

温屿舟打了个电话,没过几分钟便有一辆车在面前停住,随行的助理小满从副驾驶下来为他打开车门:“温总,考察团九点出发去山南。现在七点半,我们去附近逛逛?”

“不了,去林芝。”

林……林芝?小满愣在车旁,已经坐进车里的温屿舟斜他一眼:“你告诉林经理,山南的项目全权由她负责,让她好好考察,回公司后向我汇报。”

山南的房地产项目是温屿舟的集团由玉市转向边远地区的一次试水,他很重视,所以打算亲自考察把关。

他带来的林经理资历虽浅,但悟性尚可,长得也漂亮,正如江湖传言,他身边美女如云,他愿意带出门的,自然得有过人之处。

小满跟了他多年,对老板把这么重要的项目交给一个疑似花瓶的女人很不放心,又不敢多言,只好悻悻地坐进车里,看BOSS打一个响了N遍也不见人接起的电话。

温屿舟似乎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她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而他早在和祁少恭于“皇城”KTV喝酒时就记下了她的电话号码。

他也不是故意记下的,只是那次祁少恭给迟梨打电话,她不接,祁少恭便借了他的手机来打,不过她同样没接。

迟梨坐在大巴车上,昨晚她在群里看到消息,有车早上六点半从拉萨出发到林芝。

听到手机响时,车正在过隧道,信号断断续续,她大声地喂喂,那头隐约传来遥远的声音:“我是温屿舟,我现在要来找你……位置发给我……”

电话被挂断,迟梨盯着手机发了一会儿愣,温屿舟?

他到底想怎么样,一边拼命地把她往外推,一边又马不停蹄地靠近,究竟几个意思?

车子驶出隧道后,手机信号再次满格,她的微信上收到一条好友请求,她点了接受,很快对方发来一条消息:“把你现在的位置共享给我。”

是温屿舟。

她想笑,喉间却酸酸涩涩的:“不必了,温屿舟,我已经被你拒绝过不止一次,你认为我还会对你抱有幻想吗?”

后座上握着手机的男人盯着那行字有些气急败坏,他沉了口气,在屏幕上快速打字:“等我找到你,我会向你解释原因。”

他打完字,却发觉消息已无法发送——迟梨将她拉进了黑名单。

温屿舟低骂一声将手机扔到一边,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着痛,前面的小满双眉紧锁地接完一个电话,转头过来,沉声道:“温总,叶小姐来电话说……叶总住院了。”

原本这趟西藏之行,迟梨是想彻底忘掉温屿舟的,却命中注定般与他再次纠缠不清。

她在西藏湛蓝的天空下想着他可能会向她解释的原因,又觉得自己可笑,能有什么原因?无非是喜欢与不喜欢,她喜欢他,甚至爱他,而他也许只是忽然又对她产生了那么一丝兴趣。

她想要一个天长地久,他却是浮萍,随波逐流。

汽车奔驰在广袤而碧绿的高原上,格桑花在午间的阳光下泛出近乎透明的光泽,远处的大海波光粼粼,美得不可方物。

迟梨用纱巾裹了脸,又戴了墨镜,饶是如此,窈窕纤细的身段和走路时的曼妙风姿仍能吸引旅途中男性的目光。她下车用午餐时,一个脸黑黑的高大男人同她搭讪:“美女是从玉市来的吗?”

迟梨客气地道了声“是”,这下算是给自己找了麻烦。她再次上车时,男人直接坐到她的旁边,一路上自报家门侃侃而谈。

迟梨听得犯困,偶尔应上几声,原本的惆怅情思也被消解不少,不觉间竟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男人推醒,发觉自己靠在人家的肩头上。她不好意思地坐直身体,赶紧说着抱歉,男人笑笑,指着她的包说:“你的手机响了很多次。”

她拿出手机看,陈泰打过一个,还有几个,都是同一个电话号码打来的,现在她已经知道那个电话号码的主人是谁了。

心里有点甜,又有点酸,她发着呆,只听身旁的男人一声惊呼,车里的乘客叫起来:“出车祸了!”

大巴车急急刹住,包括身旁男子在内的不少乘客都下去了解情况,过了一会儿,黑脸男人面色更黑地走上来,扑通往座椅上一靠:“完了!前面山体滑坡,路断了,想办法打道回府吧!”

迟梨不甘心,也跑下车去看,可路是靠崖山路,原本就窄,这么一断,车陆陆续续被堵了不少,人下了车连站脚的地方都有限,关键是,之前下过暴雨,山体松动滑坡,一侧的山上不时有松动的石块滚落,迟梨正踮着脚尖往前看,胳膊被人用力一扯:“别看了,快上车。”

黑脸男人眉目紧蹙,对了,他叫什么来着,迟梨回忆着,宁……宁什么。她死活想不起来,干脆开口叫他宁大哥:“宁大哥……有别的路去林芝吗?”

男人把她扯回车里,正准备打电话,听到她又甜又柔的声音,心里一软,笑起来,摇摇头,又安慰她:“放心,我已经给拉萨的哥们儿打了电话,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过来,到时你跟我一起回拉萨。”

“谢谢宁大哥。”可是,她并不想回去,林芝那江南墨卷似的美景早就在她的脑中铺陈,眼看就要到了,却中途折返,她着实不甘,而且假期也没几天了。

天公不作美,原本在遥遥天际处蓄谋的云团开始作乱,轰隆隆的雷声响起,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劈过来,雨像被谁失手倾了盆,哗地一下给全世界泼了个满头满脸。

宁黑脸说得没错,留在这相当于等死,雨一下,从山上滚落的碎石更多,不少砸中了车身,也有人被砸中,呜呜地叫,混沌之中乱成一片。有车子开始发动,试图掉头折返逃离,可西藏车虽少,这会儿工夫却也拥堵了不止二十辆汽车,一些理智又热心的人便四处找人,跑前跑后,躲着石块在雨中组织车辆撤离。

迟梨看得心急,她看到一块滚石落下来砸在了一辆越野车上,还没来得及惊呼,一对母女大叫着从车里爬出来,车里的男人像是受了伤,挣扎着,女人返回去拉丈夫。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大雨里哇哇大哭。

迟梨冲下车,宁黑脸在身后大喊:“喂,你不要命了——”

雨打在脸上是疼的,眼睛也很难睁开,她循着哭声拼命地往前跑,掉落滚石的声音与雨声冲击着她的耳膜,她咬着牙冲到车前,一把将小女孩护在怀里。

滂沱大雨里,男人的一条腿被压在已经压扁的车顶下,女人哭喊着,迟梨帮她一起推了推车顶上的石头,发现无济于事后,她们大声向周围呼救,几个躲在车里的男人冲下来,终于合力救出了被压住腿的男人……

迟梨带着这一家三口满身污泥和血渍地回到大巴车上,幸好,车上的乘客善意热情地接受了他们。一对医生夫妇还主动为男人清理包扎伤口,迟梨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发现那位宁大哥已不在车里,后排一位大姐撇着嘴道:“那小伙子已经被他的朋友接走了,我请他捎一段都不肯,哼,这种人……”

迟梨自嘲地苦笑一声,弯腰在地下的包里翻出几件干衣服,给那一家三口各分了一件,又帮乖巧可爱的小女孩擦了擦湿头发。

“谢谢你救了我爸爸。”小女孩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迟梨,“姐姐,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迟梨抚着她的头顶笑起来:“不会的!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解放军叔叔、救护车都正在往这里赶,我们都会没事的。”

她安慰着小女孩,转头看窗外,天色已黑,雨虽小了些,雷也渐渐隐去,但世界仍旧黑暗潮湿。

手机没剩多少电量,幸好还有信号,她打开微信,选择了一个位置共享,犹豫了两秒,发给了陈泰。

而此时的陈泰刚刚得知西藏通往林芝方向道路中断的消息,正在山南的他便忙向领导请假,没想到领导却见缝插针地给他下了任务:温氏集团的温总下午六点离开拉萨,你代表接待团到机场送一送。

陈泰很恼火,尤其是微信上收到迟梨发送的位置,正是新闻中看到的事故发生路段,他又急又气,顾不得什么礼貌客套,直接调出贵宾单上的联系方式给温屿舟打了电话。

拉萨机场候机厅,接到电话的小满看了看老板的脸色,他正靠着沙发假寐,眉头皱着,一副火大不爽的模样。

小满自作主张地和陈泰说了几句应付的客套话,挂了电话。

过了一阵子,大厅里响起提醒乘客登机的、软糯的女声,温屿舟睁开眼,小满提起箱子跟在他的身后,轻声道:“刚刚陈主任来电话,说他要去林芝接人,不能到机场送您了,他让我转达歉意……”

“去林芝?”温屿舟才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忍不住联想到迟梨,陈泰这么着急地赶去接人,莫不是她出了什么事?

“查一下林芝出了什么事。”

暴雨,山体滑坡,路断,被困,冷,还饿。

这就是迟梨目前所处的困境。手机自动关机前,她终于把那条微信发送了出去,然后就听天由命吧。

迟梨口中的解放军叔叔、救护车什么的,肯定会来的。

天彻底黑了,比那个宁大哥的脸还黑。她靠着窗户,那个叫茉莉的女孩靠着她。

两个人的肚子都在咕咕作响,迟梨在包里翻了翻,翻出一盒苏打饼干和一袋蛋糕,那是她临走时随手塞进去的。茉莉欢呼雀跃,又懂事地不忘和大家分享,成年人谁也不忍心和一个孩子抢口粮,都笑着说不饿。

茉莉坚持让迟梨姐姐吃一点,迟梨拣了片饼干塞进嘴里,茉莉开心地笑出来,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悄悄掏出一个宝贝——是一部小手机。

茉莉说:“我妈怕我路上玩游戏,不让我带,我悄悄塞到衣服里了,不过路上没什么机会玩,电量还是满格的,借给你。姐姐可以给你牵挂的人打电话报个平安,顺便看他能不能过来接下咱们。”

这小鬼头!迟梨不由得微笑,气温渐低,风从被砸坏的玻璃中钻进来吹得人肌肤起了一层疙瘩,她把衣服往茉莉身上裹了裹,打开iPad。

牵挂的人?父母远在家中,她是不想让他们担心的,同事和朋友似乎也没有在这种紧要关头通话的必要。她给陈泰打吧,毕竟他是最有可能赶过来的人。

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

得,听天由命吧,这个时候她觉得政府可能比熟人更靠谱。

“姐姐,你没有男朋友吗?”茉莉瞪着大眼睛心有不甘,想了想又说,“你是不是失恋了?要不然,怎么会一个人来西藏?”

“茉莉!”小姑娘的妈妈轻斥女儿,“你这样很不礼貌。”

“没关系的。”迟梨赶紧摸摸茉莉的头,表示安抚,“我能再打个电话吗?”

小满亦步亦趋地跟在温屿舟的身后,行李都已经托运过了,他手里只有一个装着现金和手机的皮包,老板的电话打个不停。

小满的手机也响个不停。叶弥的语气又冷又硬,小满只好硬着头皮替老板编借口:路上堵车,没能赶上航班。

温屿舟打了一圈电话,结果不如人意,即便现在开车起程,顺利到达事发地点,大概也得后半夜了,而这几个小时里,还不知会出什么状况。

迟梨的电话彻底打不通,温屿舟打给陈泰,对方倒是很快就接听:“温总,你好,你现在应该在飞机上。”

“我知道你正赶往林芝,陈主任,天气预报零点有暴雨,你想开车接她回来,恐怕不容易。”温屿舟声线冷清。

“你有什么好办法?”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钟,温屿舟清澈有力的嗓音便灌入陈泰的耳朵:“你们局有架直升机。”

“不可能!”陈泰第一反应是这个人疯了,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打滑。

他把车在路边停下,提声闷气道,“我只是个办公室主任,没那么大的权力!”

温屿舟语气淡淡:“我知道。但这是最快的办法,如果从玉市调直升机,要多飞一个小时。”

陈泰默然,此时此刻,他不会不明白时间就是生命这个道理:“老王不会答应的。”他讪讪道。

老王是局里的一把手。

“你告诉他,山南的项目可以签,先投一个亿,让他明天跟林经理对接。”

温屿舟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陈泰脑袋有点蒙,张张嘴还想说什么,电话那头的人似已耗尽了耐心:“你要是想看她暴尸荒野,就再磨叽一会儿!”

约莫二十分钟后,温屿舟和小满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等到了一架小型直升机,陈泰下来接他们。看温屿舟身姿笔直地走过来攀入机舱,他的眼神有戒备又有敬畏。

陈泰把迟梨发给他的地址告诉驾驶员,温屿舟瞥到他和迟梨的聊天界面,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

小满再次亦步亦趋地跟上飞机,却被拦住:“你就别去了,占地方。”

有这么说自己员工的吗?小满二十五岁,忠心耿耿地跟了温屿舟三年,心却被伤成马蜂窝,他感觉自己瞬间苍老十岁。哀怨归哀怨,他还是不忘把装有钱和手机的包恭敬地送上:“老板,注意安全啊!”

直升机起飞,拉萨的夜也很绚烂,但机舱内谁也没有心思欣赏。

两个男人,为了同一个女人相聚在狭小的空间里,谁都没有说话,但彼此的心思,也猜得透彻。

要不是喜欢她,谁肯连直升机都折腾出来?

没想到,却是看起来高冷骄傲的温屿舟先开了口:“见了她,就说飞机是你弄来的。”

“为什么?”陈泰不解,倒笑起来,“我以为你在拼命追求她。”

“我想追女人,用得着拼命?”男人淡淡一笑,眼睛看向窗外。

这男人倒是够自大,陈泰不语,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般叨叨起来:“上大学时,我是迟梨的暗恋者之一。我以为等自己足够优秀了就能配得上她,和她在一起时就可以坦坦荡荡,不再自卑。可是……”他冲温屿舟苦笑,“你一出现,我就知道我没戏了。迟梨喜欢的,是你这样的。”

是吗?温屿舟的内心却是迟疑的。喜悦夹杂着怀疑让他有些眩晕,螺旋桨巨大的噪声中,他的手机响起来。

湖北的电话号码,他原本想挂掉,伸手的瞬间心念转动,主意一改也就听到了她的声音:“我是迟梨。”

“嗯。”他老半天才发出这么一个字,一旁的陈泰听到是迟梨,恨不得上前来抢他手机。

迟梨在电话里讲清了所处的位置,大致把情况告诉了温屿舟,又道:“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把这些人都救出去?”

都救出去?他又不是救世主,何况直升机上不能打太久电话,于是,他只说了一句“直升机过一会儿到,等着”,便挂了电话。

他不知道这一句话在电话那头引燃了多大的火花,听清内容的茉莉欢呼雀跃:“直升机要来接我们啦!”车内顿时沸腾。

迟梨却开始挠头,甚至幻想,如果温屿舟能带一队直升机来就好了……

温屿舟不是救世主,相反,在遇到迟梨之前,他更像一个妖孽,冷漠、无情。环境造就人,在地狱里待得久了,再纯净的人也成不了天使。

所以,直升机一找到停机点,他就打电话给迟梨,让她沿着公路往回走,他和陈泰前去接应。

迟梨问:“直升机能坐多少人?”

温屿舟有些恼火:“管好你自己就行!”

“你怎么这么冷血?车里有位大哥腿被砸伤了,再不救他出去,他会失血过多……”

温屿舟挂了电话,火大地把手机揣进兜里,他皱紧双眉,加快步伐。手电的光将雨夜刺开一道裂缝,他忽然想起,也是在某个雨夜里,他冷漠地拒绝了她。

迟梨怕他不肯带这些人走,于是就在车里等,等的时候也没闲着,组织车里乘客把外面一些受伤严重的人集中起来,等待救世主的降临。

温屿舟满身泥水地来到迟梨所在的大巴车外,路上遇到落石,他的肩膀还被砸了一下,也不知有没有出血,火辣辣地疼着,他也顾不上看。

大巴车厢里整体是暗的,间或有人打开尚有余电的手机,也算给这不安的夜晚带来一丝光亮。

黑暗,疼痛,某些脑海深处的记忆开始渐渐上浮,温屿舟停下脚步,将手电的光调至最亮,光束射进车厢,他看到迟梨正蹲着察看一个男人的腿伤。

“爸爸……”低低的哭声从男人身旁的小姑娘口中发出。

温屿舟深吸了一口气,喊迟梨:“迟梨。”

迟梨抬头,亮光的源头立着个人影,看不太清,但她知道是他。

他踏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人,迟梨估摸着那身形,猜出是陈泰。

心里高兴,脸上却仍绷着,她起身拍茉莉的脑袋:“别哭了,快收拾东西带你爸走!”

一道黑亮欣喜的目光投到温屿舟的身上,茉莉破涕为笑,赶忙拿起早就备好的包和母亲一起去搀扶受伤的父亲。

迟梨忙着招呼人,突然被钳住了胳膊,温屿舟的声音冷硬、不容拒绝:“带她先走!”

他是说给陈泰的。

迟梨大叫起来,但人已被拽下了大巴,她恼了,大声喊:“你什么意思,温屿舟?你开架直升机过来不救人,难道为了炫富?这么多人都困在这儿,还有好几个受伤出血的,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这儿,也不肯发点善心?”

“我不是上帝,普度不了众生,我只管我该管的人。”他语气无波,不同她吵,吵也没用,这个女人……还真是一朵不折不扣的白莲花!

也许温屿舟没察觉到这句话有何不妥,迟梨却噎住般沉默良久:“该管的人……”

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他该管的人?

没有时间想这些,她甩掉这些思绪,望向一旁沉默的陈泰:“飞机最多能坐几个人?”

陈泰看看黑暗中浑身寒气的温屿舟,又看看迟梨,终是被她那双眼睛中的清澈与慈悲击中,他小声道:“最多坐五六个。”

“五个还是六个?”她穷追不舍。

“六个吧。”这架直升机陈泰工作时坐过不止一次。

“好。”迟梨松了口气,“陈泰,你把那位受伤的大哥送到飞机上,还有小姑娘也要上去,那辆车里还有三个伤势严重的,我去喊他们。”

她拔腿即走,压根儿不把花了一个亿弄来直升机接她的男人放在眼里。

温屿舟浑身湿透地站在依然淅淅沥沥的雨里,手电的光束照在迟梨的身上,愈发显得她细弱,但就是那么细弱文静的姑娘,内心却那么固执坚韧,她打定了主意,要带那些人走。

善良总归是好的,可他似乎已经远离这个词很久了。

现在,他封闭的心重新被撬开一道口子,有光穿破雨夜般的黑暗照进来。

迟梨统计了一下,重伤者四人,茉莉是小孩,算半个,再加上陈泰和温屿舟,挤挤应该坐得下。

迟梨拧了一把发梢的雨水,对陈泰道:“拜托你们送这些人到医院,我等救援力量。”

陈泰张嘴,还没说什么就听到一声啼哭,转眼看到小姑娘茉莉抱着母亲的腰涕泪满面:“我不要丢下妈妈,我要妈妈和我一起走……呜呜呜……”

茉莉的妈妈,一个戴眼镜的女子低头抚慰着女儿:“妈妈很快就去找你们,照顾好爸爸……”

那场面,不是生离死别,也差不了多少。

可是,的确没座位了,陈泰咬咬牙,正欲朝母女俩走去,却被人紧紧地按住肩:“你带他们走。”

雨地里的那座“雕像”终于复活,温屿舟朝茉莉走过去,语声柔软:“你妈妈可以上飞机,但你要和妈妈一起照顾好伤员。能做到吗?”

茉莉几乎跳起来:“我能,我能!”

陈泰走上前:“温总,还是我留下吧……”

温屿舟抬手截住:“别废话,拉萨是你的地盘,把他们安全送去医院是你的责任,这儿交给我。”

温屿舟不知道迟梨会怎么想他,但他感觉得到,她一直在看着他,那目光热辣辣的,像他肩头的伤。

那些搭飞机的人走后,迟梨的身影追了上来。

“你要去哪儿?”他在雨地里疾行,她跟得有点吃力,气息不稳。

“看看。”

“看什么?”

看还有没有人受伤,有没有人是他这个救世主能帮得上忙的。但他不想说,在她心里,他也不是那种人。

过了一会儿,嘹亮的警笛声突然在空中响起,潮湿阴沉的暗夜被划出一道光亮,他们同时转头,看到蜿蜒的山路驶来一队亮着灯的汽车。

救援力量来了。

由于重伤者已被救出,剩下的都是些手脚灵便的,救援起来也没用多少时间,雨下下停停,路即便彻夜抢修也需要一段时间,于是几辆车将这些被阻的游客、行人集中起来载到了四十公里外的一座小镇住下。

说是镇子,其实更像村庄,夜色中看不分明,车灯照着只看得见一排藏式风情的两层小楼,院子门口的一条河流涨了水,河岸上挂着被雨水打湿的、五颜六色的经幡。

受阻人员都被安排住在这栋小楼,迟梨下车时被风一吹,打了个冷战,身后的男人走上前,虽然他身上也是湿的,但似乎挡住了一些寒风。

她转头感激地看着他,又带着几分不安:“抱歉,让你跟着受罪。”

四周凉飕飕的,可迟梨心里暖融融的,温屿舟黑漆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令她的心怦怦乱跳,拿不准对方会怎么回答,客套还是热情……

“虚伪。”

“啊?”迟梨蒙了,一腔柔情被冷冰冰的两个字粉碎,等反应过来,那人已大步迈向人群聚拢的地方。

工作人员正在安排房间,看样子僧多粥少,再不跑快点,估计要睡在走廊上。

“标准间没了!刚刚分完,真不好意思。”迟梨拎着小包走过去时,人已散得差不多,简陋的服务台前,负责安置的工作人员一脸歉意,“这姑娘和你一起的?”

温屿舟面色暗沉:“嗯。”

迟梨在一旁插嘴:“单人间也行,要两间。”

话一出口,迟梨就察觉某人如看智障般的目光投了过来,工作人员苦笑:“单人间也没……欸,你等等。”身后的柜台里站着个藏族大嫂,她用藏语说了几句,工作人员连连点头,冲他们摆手,“来吧,登记一下身份,达娃说楼上还有一间房,本来是给她孩子暑假回来住的,今晚腾给你们。”

一间房,嗯,至少比睡在走廊要强。

两人道了谢,提着行李上楼,达娃大嫂把他们领到门口打开灯就走了。温屿舟先进门,把迟梨的背包放到地上,长舒一口气,坐在一张木椅上。折腾了一整天,他当真疲乏,过了一会儿转眸,那抹娇俏的身影仍立在门口,一脸紧张、防备。

他随她的目光看向床,一张床,不大,白色被子看起来倒整洁,只是空气潮湿,地板也是普通的水泥,他第一时间摒弃了睡地板的想法。

“不进来,怕我吃了你?”他瞥她,目光潋滟。

迟梨走进来,将小包放到桌角,反身轻手关门,动动唇,却无语,怕说什么又被奚落。

“吃饭了!大家出来吃晚饭!”一声吆喝,打破房间里的寂静。

迟梨像得到救赎般砰地开了门:“去吃饭吧!”

她目光晶亮,像饿极了似的,温屿舟往座椅靠背靠了靠,微微闭着双眼:“你去吧,我不饿。”

“那我给你带点吃的。”

他不再说话,靠在那像睡着一般。

二十来人都是饥肠辘辘,旅馆提供的饭菜很简单,迟梨胡乱地填饱肚子,发现也没什么可给温屿舟带的,只好要了点旅馆自制的热奶茶装进保温杯,又买了桶泡面。

上楼推门,门没锁,从浴室里传来流水声,迟梨把门锁好,放下东西后准备给手机充电。

流水声停,温屿舟的声音在里面响起:“你能不能进来一下?”

迟梨推开门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孤男寡女共度漫漫长夜,又不是情侣,还真够尴尬的!

温屿舟原本痛得剑眉紧蹙,看到她视死如归的模样,却忍不住想笑,愈发起了戏弄之心,故意道:“把浴巾递给我。”

迟梨闭着眼在门口的位置摸索,摸索了一阵无果,只好缓慢地往浴室里挪步,嘴里碎碎念:“没手没脚?”

“再摸,就要摸到我的身上了。”男人低低地笑,迟梨受惊般猛地睁眼,正好对上一副赤裸的、挂着水珠的胸膛,她赶忙闭眼,转身往外走。

脚下有水,湿滑,她顿时失了重心,眼看要摔,被一只手臂紧紧地拦腰捞住。

温热的气息从耳后袭来,迟梨仍不敢睁眼,万一看到不该看的地方,是要长针眼的!

扑哧。笑声入耳,撩得她心痒,温屿舟轻笑,指引似的:“睁眼。”

不。

“睁眼!”

绝不!她从小所受的教育是非礼勿视,睁眼看男性裸体这种事,她……她偷偷睁开一条缝,他的上身没穿衣,再往下看……她慢慢地完全睁开眼。

从温屿舟的胳膊挣脱出来,她扶住墙壁恹恹地生闷气,男人笑得眉眼生辉,昏黄的灯光下似夜明珠般璀璨耀眼。

“戏弄我好玩吗?”她瞪他。

温屿舟点点头,一脸诚恳:“特别好玩。”

迟梨转身出门,却被拉住手腕:“真有事求你。”

她不动,感受着热度从他的掌心丝丝传来,耳朵和脸颊也开始升起热意:“说。”

“看看肩膀,有点疼。”

那是被石头砸的,迟梨一看,吓了一跳,伤处一片青紫,破皮处的瘀血定是刚被洗掉了,露出粉红色的皮肉。她用手指轻触,温屿舟肩头微颤。

“被落石砸中,你怎么没跟我说?”她心头触动,拿浴巾帮他轻轻擦干后背,又在伤口处吹了口气,“得处理伤口,我去找药。”

“不用,你带了创可贴的话,拿两块贴上就好。”

没听说过创可贴能治砸伤的,迟梨起身出门,一间房一间房地问过去,终于找到了医生夫妇住的房间,果然借到了医药箱。

拎着药箱进来,她却发现温屿舟已经侧躺在床上,没有换洗衣服,裤子干了一些,上身倒没穿,薄被半搭在肩头。

迟梨凑近了看,他双眼微闭,脸色不太好,她想起头一日他还有高原反应,这阵子大概的确不舒服。

她打开药箱,按医生说的步骤用棉棒蘸了碘酒给他的伤口消毒,棉棒落到伤口时,他肩头轻轻耸动,她按住,柔声道:“别动。”

床上的人乖乖地躺着,任她处理好伤口又贴了纱布,他想睁眼,睫毛颤了几下,终是没动。

他不敢动,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夜渐深了,她看向窗外,四野寂静,入耳的唯有河流与虫鸣声。

睡一会儿吧。她想。

她转头去看,那人面墙而眠,身侧大半空间显然是为她而留。

就这么同床共枕,她总是不大好意思,但四下看看,除了床之外,只有一把椅子,连多余的被子都没有。

再瞧那人,呼吸轻而均匀,薄被下隐约可见优美修长的身躯,再往上看是无可挑剔的完美睡颜,美色当前,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大不了……就把他给睡了!

想到这里,迟梨心一横,快速走进浴室冲了个澡出来,睡衣她只带了件吊带衫,也没得挑。她略一踟蹰,扯过被子朝胸口一裹,在温屿舟的身旁躺了下去。

她伸手关灯,身旁的人却呓语一声:“别关。”

好吧,他竟然有开灯睡觉的习惯,迟梨撇撇嘴,重新回到被窝里。

男人的体温很高,虽然隔着棉被,但迟梨感觉得到。

他好热,刚洗过澡,他的前胸后背又渗出了密密一层汗。她悄悄掀开被角,注意着那人的举动。

温屿舟始终一动不动。

难道发烧了?不会昏迷了吧!

她心中一惊,忙单手撑床爬过去,伸出另一只手去探他的前额。

谁想到他会在这时翻身,猝不及防一扭脸便撞进她馨香柔软的怀里。

他确实热,热得口干舌燥,他睫毛微颤,近在咫尺的人心跳如擂鼓,他抬眸轻瞟,模糊的视线里隐约有一片春光。

迟梨浑身僵硬,男人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胸前,头一次遇到这种境况,她手足无措,第一反应是撤离。

“欸。”温屿舟低语一声,下意识地扣住她的腰,力道奇大,掌心灼热,她看到他眼睛澄净,配上长眉如画,仿若那一日初相遇,风流肆意,勾魂摄魄。

他哑哑地在她的耳边呓语:“迟梨,你——想不想要我?”

声音太低沉,气息太热,撩得迟梨耳朵痒,心里也痒。她扭头,秋波流转,心里依然擂着鼓,眼底的波光被月色映得更亮。她直直地盯着他,欲望渐起,却扯唇,轻轻挑眉:“你不怕?”

空气一滞,忽然,绷紧的身体和神经松懈,像已拉满的弓生生被割断了弦,温屿舟闭眼,瞬间竟生出些许绝望——这又是何苦?

迟梨没想到他会松手,尽管那一刻她认为也许温屿舟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女人——和以往他身边那些没什么两样的女人,但她还是心甘情愿……

“别怕。”她轻轻耳语,眼里有苦涩,更有柔情。

她雪白柔荑覆上他的手背,然后慢慢地、轻轻地向上攀,最终,指尖在他的唇畔停住。

温屿舟刚被摁熄的火苗再一次被点燃,他静静地望着她,幽亮的夜色中一室暧昧,她披发侧卧,皎洁似中天明月。他的气息再一次乱了节奏,当那温热的玉指在他唇边轻轻游移时,他轻轻张口,咬了上去。

蛐蛐在窗口不知疲倦地叫着,越发衬得屋里幽静,窸窸窣窣是布料摩擦的声音,起起伏伏是呼吸的节奏,他手臂撑床凝视着她,眼里有星辰大海。

迟梨已化为一尾鱼,驯服柔软地融化在那柔波里,他低头,凑近,她微笑,迎接,却不闭眼。

她想看着他吻下来,想认真地记住那一刻这个男人眼中的光芒、嘴角的弧度、脸上的表情,他却忽然停住,轻笑道:“目光如刀,不敢下口。”

迟梨有些不舍,但还是温顺地闭上眼。

吻悄然而至,又轻又柔,像一只蝴蝶试探着落在一朵花瓣上。显然,他是克制的。迟梨不知道他对别的女人是否也如此,还是他在她的面前,想保持那么点君子之风。她却不想再装,忽然睁了眼,双手往他的肩后一搂,用力地亲了上去。

铃铃铃……

该死!她的手机充上电竟自动开机了!

刚刚燃起的火焰一时难熄,她使劲地缠着他,他却渐渐占了上风,她被吻得喘不过气来,终究是被电话铃声分了心神。

温屿舟摸过她的手机,想要关掉,却被她抢了过来。

她推开他,面色绯红:“说不定有急事。”

男人郁闷地瘫在被子上,咬牙切齿地暗骂打电话的人。

“喂,陈泰。”看时间,他应该回到市里安顿好那些人了吧,迟梨调整着呼吸。

“蘩蘩,你那里怎么样?我这里都安排好了。”他声音着急,想来也是替她担心。

“很好。”迟梨赤脚站在地上,回头看了眼床上一脸郁闷的人,嘴角难掩促狭的笑意,“已经在一个镇子上住下了,放心。”

“和……温屿舟在一起吗?”陈泰问,语声沉闷。

迟梨羞涩,脚尖点着地面,凉凉的月光从窗外倾洒进来,她的身影窈窕而有诗意:“嗯。”

“蘩蘩……关于温屿舟,我有话对你说。”陈泰的声音变得严肃低沉,“你方便说话吗?”

迟梨虽然不解,但还是下意识地转身看了下温屿舟,他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也许是她那一瞬不安的眼神令他察觉到了什么,他起身穿好衣服,从桌上的包里摸出一盒香烟,冲她扬了一下,一笑,开门出去。

“你说吧,我在听。”莫名地,迟梨的心竟忽然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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