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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狐狸灯

零 鬼燃灯

“笃笃笃。”

寂静中响起了三下清晰的响声。

浅睡中的老妇人陡然被惊醒,她微微颤颤地扭头看去,见闭得紧实的窗户外头,有什么东西沿着树干慢慢爬了上来,带着微弱的光线,隔着窗纸,摇摇晃晃。

光是绿色的,阴气森森,绝不是烛火的光线。

老妇人一个激灵,瞬时就清醒过来。“你是谁?”她颤抖着声音问。

那头的东西没有回答,而是又敲了三下窗户:“笃笃笃。”

时值初春,天气早已转暖,老妇人却感觉一阵恶寒,她见外头的东西举着幽绿的灯火,那扭曲的影子投射在窗纸上——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身影,而是一团小小的、蜷缩在枝干上犹如小猴一般的奇怪东西。它张牙舞爪地缠着树枝,行动十分迟缓而诡异。

“滚!”不知哪来的勇气,老妇人站在黑漆漆的屋内,突然大声喝道,“滚远点!不许来打扰我的孙女!你要是敢把她怎样,老婆子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给你好看!”

老妇人说这一番话时,手是止不住颤抖的。

许久一段叫人窒息的寂静。

窗外的东西歪了一下脑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尔后,它一手提着绿灯,一手攀爬着慢慢又靠近了窗户。这一次,它不再敲窗了,而是狠狠地拉扯起窗棂来!

竹制的窗棂哪里禁得起它这般拉扯,瞬时便四分五裂,竹片掉落,碎纸纷纷。

老妇人后退几步,恐惧地睁大了眼睛——那个东西,马上就要闯进来了!

…………

一 青水镇

才走入青水镇的地界,便下起了绵绵细雨。

陆离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这万里染青的山林,微微笑起来,未带伞的他没有被这突然而至的雨给搅乱了心情。长身玉立的男子背着半旧的褡裢袋,行走于潮湿而静谧的天地间。

前方那条由青石铺就的官道便是通往青水镇的唯一道路。想是这里的人不喜欢与外头人打交道,陆离看见,道路两旁老树盘虬,石板的边缘上竟还长有亮绿的青苔,前路不见一个路人,身后也未有一个来客,万里萧索,周遭寂静,那召唤他而来的世人,便就生活在这方闭塞的山岭中。

“陆离来访青水镇,望诸位山岭溪河府君,准行。”男子眼中含笑,对着前方那无尽的雨幕温文说道。

忽的一阵微风拂过——仿佛有生命似的,环绕陆离三周,极尽温柔,仿佛山灵幽幽的呢喃声。

“陆离在此谢过。”他双手抱拳面相虚空说道。随后他拉了拉褡裢袋,信步走向那浓绿的官道深处……

青水镇,是一片青色的。

镇子的道路皆由圆润的石子铺就而成,石子的缝隙间生长着湿润的苔藓,连两旁的墙都是用青石垒成,遮上灰黑的瓦片,使得整个镇子都陷入了浓浓的绿意之中。

初入镇子时,不常见到外人的镇民先是看着陆离有些微微吃惊,尔后具是扬起和善的笑来。行走在其中时,有光着脚的孩童笑嘻嘻地从他身边追逐而过。他们戴着青色斗笠,偶尔会扭过头来,用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陆离。也有牵着耕牛的老农,嘴里咬着一个稻秸,见到陆离吆喝一声,“这位小郎君,麻烦先让让,这畜生的脾气不好,可不要顶了你!”

——这镇上的人,闭塞,却又是极其淳朴的。

而那召唤他前来的人家,便住在青水镇的尽头。那是一栋孤零零的宅子,依旧是青墙灰瓦,与这镇上几乎要蔓延进眼眶中的绿意不同——这家门前有一方小小的庭院,庭院中种植着一棵海棠树,那海棠树想是有些年头了,生得颇为高大,早已长到宅子的二楼。时值海棠花开得正艳,那艳粉的花朵祥云一般开满整个树冠,挨挨挤挤,喧嚣热闹。

偶有一阵风吹来,粉色的巨大树冠发出细碎的声响,接着,那满树的粉色带着雨露飞扬而下,犹如一阵粉色旋风,温柔地朝树下那一身白衣的男子洒去。

顷刻间,陆离的头顶和肩上落满了海棠花瓣。

这满是青绿的青水镇,因为有了这株海棠树,竟显得生动热烈起来。

陆离拂去衣襟上的花瓣,对着那扇老旧的木门轻轻地敲了三下:“笃笃笃。”

门内随即传来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充满了戒备,“谁呀?”

“在下陆离,老夫人昨夜曾召唤过在下,在下应约前来了。”

门内长久的一阵寂静。

陆离便又温文道,“老夫人,你还在么?”

他话音刚落,那头就激烈地咆哮起来,“滚!你这个骗人的妖精!老婆子我虽然老了,可脑子还没糊涂,想装神弄鬼地糊弄我,下辈子吧!我没有其他认识的人,更没请过谁!你这妖孽趁早滚远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咳咳咳……”兴许是说得太激烈了,那老人剧烈咳嗽起来。

陆离无奈地笑笑,他行走人世多年,哪个召唤他来的世人不是见到他来后欣喜若狂?更有甚者痛哭流涕,遇见了那么多人,他唯独没见过召唤自己而来,却又要赶自己走的。

陆离没有生气,抛却嗔怒是修行的基本,他朗声道,“老夫人,在下知道你心中有何种苦痛:你唯一的孙女儿如今疾病缠身,已是病入膏肓。你四处求医,却无一人可以救治好她,她现在就睡在这宅子二楼,那方糊着米色窗纸的房中吧?”说着他抬起头来,看向那扇窗户,“那个地方,想是一抬眼,便可看见这株海棠树的,只可惜……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恕在下无礼,照你孙女如今的情况看来,她活不过这个春天,而在下,却有法子救治她,她……”话未说完,面前的门被猛然推开,一个佝偻着背脊的老人两眼灼灼,望向这异乡来客,“你、你说什么……你可以救小蒲?!”

门外,是一片静默无声的春雨,一个人影逆光立于花和雨中,一泻纯白的长衫干净得犹如月光,两只比平常衣裳要长许多的袖子垂坠下来,遮住了双手。他显然是异乡人,背着一个半旧的褡裢袋,但从他脸上看不到半分倦色。

这个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长发用布条草草束着,却是一丝不乱。他的皮肤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眉目深邃,一双眸子更是犹如深不见底的秋潭,却含着柔软的笑意,叫人如沐春风,竟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之感。

看着这目光殷切的老人,陆离含笑点头,“小蒲的阳寿未尽,在下自然是有法子救助她了。”

老妇人突然用双手捂住脸,哭得凄惨,“能治好便好……能治好,即便要我下地狱也行啊……”

听出老妇人心中的担心,陆离耐心解释道,“老夫人不用担心,在下不是妖魔,不会加害于小蒲,更不会加害于你。在下前来,只为修行。若还不信,老夫人你看这里。”说着陆离抬起手掌,只见他掌心一道柔和的光晕闪过,一朵纯白的千瓣莲花缓缓在其中绽放开来,犹自带着安定人心的佛光,熠熠生辉。

“妖魔变幻不出这白莲。老夫人,你现在可是信任在下?”

二 恶疾

一切故事的起因,便是小蒲的恶疾。

老妇人取过滚沸了的药罐,倒入一个干净的小碗中,疲惫道,“老婆子我姓岳,排行第七,年轻时别人叫我七娘,如今老了,小郎君可叫我七婆。那小蒲是老婆子唯一的孙女,她爹娘早在她三岁时就死了……她是个可怜的孩子。”顿了顿,老人又道,“小蒲很听话乖巧,她从来不会缠着我要她的爹娘,也不会责怪我穷没有让她能吃好穿好,反而时常来安慰我,说‘阿婆不要想爹爹了,小蒲会代替爹爹照顾你。’我们这青水镇的人也都喜欢她,因为她,还时常送些果点粮食来接济我们……”说到这里,七婆看了陆离一眼,见陆离正安静地看着自己,突然意识了什么,连忙打住,“这位小郎君真是对不住啊,老婆子一说起从前的事情就打不住啦,让你笑话了……后来呀,小蒲就病了,她是一天一天病起来的……初时,她只是精神不好,不爱笑了,也不爱说话了,后来慢慢地她就不能起床了,连说话都费力了。我便到处给她找大夫,青水镇的大夫治不好,我便去其他镇子里找,大家也寻思着救治小蒲的办法,可是不管花了多少钱,还是吃了多少药方偏方,她总不见好。最后我想啊,或许真是上天喜欢小蒲机灵,硬要收了她去做童子吧,便也就绝望了……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半夜去给小蒲盖被子,才发现,小蒲的病不是上天安排的,而是让那个妖孽给害的!”

“妖孽?”陆离听闻皱起了眉头。

——那天夜里,害怕小蒲踢被子的七婆摸黑来到小蒲的寝屋前,才到门口,她便心生怪异:从那虚掩的门中,竟透出点点光来。

她明明为小蒲吹灭了烛火,哪来的光?难道是小蒲自己半夜点上的?

这样想着,七婆弯下腰来,朝那缝隙中看去,一看之下,险些吓得晕倒过去!

——屋内哪里有什么烛光,分明是阴惨惨的绿光!

本是沉睡的小蒲竟一脸苍白地靠在榻上,眉眼带着笑意,满是欢欣的样子。而在她榻前,有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矮小东西,举着一盏灯,扭动着畸形的四肢,上蹿下跳地舞动着。

那灯似乎是谁家丢弃的,又脏又旧,连遮光的琉璃罩子都破了一个大口子——里头的光,竟不似寻常烛火那般橙黄温暖,而是散发着幽幽绿色……其中看不到灯芯,更是看不到灯油!

而那东西全身漆黑,连毛皮都没有,那怪异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一切都是无声的,唯独传来小蒲几声虚弱的笑声……

谁人在夜半见了这个情景能不毛骨悚然?!

七婆一个哆嗦,拉了门就冲进去,“你这怪物,敢迷惑我家小蒲,看我不打死你!”老妇人拿起墙角的扫帚,想也不想地就朝那怪物打去。

那怪物被突然闯进来的七婆给吓了一跳,它似乎不是很灵活,见七婆靠近,只堪堪将那盏破灯收入怀中,尔后一背身,七婆的扫帚便狠狠地敲在了他瘦弱的脊背上!

“阿婆!阿婆你住手!别打它,我求你别打它!”小蒲立马高声叫喊起来,她四肢无力,奋力在榻上几个起身后,一个重心不稳,从榻上狠狠摔了下来!那个单薄的小身板卷着被子,在地上一个翻滚,竟是再也不能动弹了……然而即便如此,小蒲还是对着那怪物竭力喊出声来,“快逃!”

七婆见孙女如此惨状,也顾不得那怪物了,丢了扫帚,抱起小蒲来,又是担心、又是愤怒道,“你这是在干什么?!莫不是被那妖怪蒙了心!竟替它说起话来!”

“阿婆,映之哥哥不是坏人,阿婆不要伤害他!他是小蒲的朋友,不是坏人!”

“它根本就不是人!”七婆气急败坏道。

言语间,那小怪物已经抱着灯三步两步地爬上了窗台,佝身站在窗台上,末了它还回过头来,不舍地望了小蒲一眼。

“滚!”七婆又是一吼。

小怪物又是被吓了一跳,纵身跳下了窗台,顺着那株海棠树,慢慢爬了下去。

充满了整个房间的幽绿灯火忽然消失,黑暗重新笼罩了这间寝屋。

寂静中传来了小蒲时隐时现的啜泣声。

七婆紧紧抱着羸弱的孙女,周身颤抖,此刻才感觉后怕连连。

这一切,就发生在冬末春来的时节。

“后来我才知道,那小怪物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每天夜里,它便提着它那妖物来迷惑小蒲,小蒲年岁尚小,不知被它使了什么妖法,一个劲儿地为它求情着。呵,她说那怪物是人,会说话,还有名字……小郎君,你说,小蒲不是被妖孽寐住了还会是什么?”此刻七婆已经倒好了药汤,她招呼陆离,“小郎君,我们上楼去看看小蒲吧。”言罢也不等陆离答应,兀自上了台阶,一边走,一边又回忆道,“小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不能动,不能睁开眼睛……纵然她病得快要死了,那妖孽依旧会在深夜而来,点着灯,将小蒲的精气一点、一点地吸食干净。”

七婆唯恐小蒲真会死去,在一天夜里,将她移去了别处,自己则孤身待在那空荡荡的寝屋里。

午夜时分,那怪物准时地来了,它顺着那株茂盛的海棠树缓慢地爬上来,犹如树蜥,尔后它举着那盏叫人胆寒的绿灯,轻轻敲击了窗户。

“笃笃笃。”

声音小,却无比清晰。

而身处黑暗中的七婆,则偷偷摸过身旁磨得锋利的柴刀。

听到此刻,陆离道,“老夫人,恕在下插嘴,精怪是因由某种机缘而成的,或是经历了漫长的时间,或是得缘于某些精元,再或许,是自身顿悟成来……总而言之,精怪成形不易,因此,当某些世人要伤害它时,它或许会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老夫人身边没有术士,这样做着实是危险了些。”

七婆笑了笑,“这青水镇群山包围,要找降妖伏魔的术士谈何容易?小蒲若死了,老婆子也是生无可恋,同那妖怪同归于尽也是好的。这倒是叫小郎君担心了,其实那夜,那妖孽并没有伤着我。”

因为七婆发出了声音,窗子那头的妖怪瞬时知道了里头是谁,猛然间开始奋力撕扯着脆弱的窗户,平日看它行动迟缓,不料如今一旦发起狠来也是厉害,不消片刻,那窗子就被扯得粉碎。它一手提着灯笼,一瘸一拐地翻进来,却没有料到,早在一旁等候的七婆,高高举起了柴刀……

白生生的月光从破窗外照进来,延伸下一道扭曲的痕迹。

只听扑哧一声,猩红的血溅在了那片光影上。

柴刀砍下去时偏了几分,只砍中了它的手臂,饶是如此,那小怪物还是发出了嘶哑难听的惨叫,捂着手臂,一头栽倒在地上。

借着光线,七婆终是看清了这怪物的模样——世间上任何一个词都不能形容它的丑陋:它周身焦黑褶皱,没有皮毛,没有筋肉,唯有道道纵横的伤疤,仿若被火燎一般,坑坑洼洼。而它的四肢更是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仿佛所有的骨节都错了位,它行动迟缓,想是这骨头的缘故。

它有一个小小的、几乎要萎缩成一团的脑袋,没有耳朵,没有鼻子,没有嘴唇,就连眼睛也少了一只。在它受伤时,它曾愤怒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向她,它的嘴巴只是一个空洞漆黑的豁口,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于是它就含糊地咕哝着、念叨着什么。

身为世人的七婆,自然不知道它在说些什么。

而正待她想要再砍下一刀了结它的性命时,她发现,这小怪物看自己的眼神突然变了一变。

它的独眼是浅棕色的,好像流沙,瞳仁极大,甚至可以清晰地映出七婆的身影来——那或许是它身上唯一好看的地方了。方才它是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七婆的,而现在它好像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一般,那颗晶亮的眸子中陡然盛满了哀伤与不解。

那几乎是一种类似于人的感情。

虽说为了保护自己孙女,七婆在此刻痛下杀手,但她毕竟是个内心善良的老人,见到这番情景,高举的柴刀终究是没有砍下去。

借着这个机会,那怪物用嘴叼着那盏大破灯,带着满身的鲜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又一瘸一拐地爬上窗台,仓皇逃去。

说到这里,七婆又回身看一眼陆离,道,“小郎君方才所说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妖孽逃走后,便就再也没有回来……而小蒲的病,却也没有好起来的样子。”

万般无奈之下,她突然想起一个古老的巫术来——

传说,用春雨浸湿过的笔、夏阳酷晒后的墨、秋风吹拂过的纸以及冬雪覆盖过的砚,用这笔墨纸砚书写心中的郁结,然后焚于火中,便可消解这个苦难。

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试验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法子,哪知当她将纸张投入火中时,那纸竟没有被烧毁,直至火盆中的火燃烧殆尽,纸张依旧。老人见事态诡异,壮着胆子将纸拿出来,见到纸张下方竟赫然出现了几个陌生的字:已见字,陆离致上!

七婆念想着定是妖魔作祟,愤怒地将这张纸扯碎,扔得远远的!

令她没想到的是,那个叫陆离的神秘人,竟真的在第二天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这样述说着缘由,七婆已经领着陆离走上了楼。

二楼甚是宽敞,七婆推开一扇糊着绿纱纸的木滑门,只见里头陈设干净简单,一柜,一桌,一榻便已。

那榻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裹着薄毯,似乎在沉睡,脆弱得宛如一团蚕茧。

“小蒲,来,喝药啦。”七婆柔声道,然而床榻那里迟迟没有发出回应来。

七婆好像习惯了似的,脸带苦涩地端起那盛药的黑瓷小碗,朝着里头轻轻吹着气,尔后一只手轻轻搂起沉睡中的孩子来,一边喂着汤药,一边叨念着,“乖孩子,喝了药病就好啦……病好了你就能到外头玩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捡海棠花吗?待你好了,就可以出去捡了……”

言语间,老人的眼角已经带了泪光。

人的感情是那样丰富,脆弱的世人经受不了的事情很多,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其中随便一件事情都能击垮这种弱小的生灵。

陆离蹲在榻边,他仔细地观察着小蒲,这孩子脸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白,她瘦得吓人,紫色的血脉在她的皮下清晰可见,她闭着眼睛,紧抿着嘴唇,几乎马上就会枯萎衰亡了。而陆离看见,她胸口处那团象征着生命的白色火焰更加小了下去,已是星火般摇摇欲坠。

陆离伸出手来,摸向小蒲的额头——他的袖子比普通衣裳的要长上许多,平素垂下手时,整个手臂乃至手掌都是不见的,如今抬起手来,那长袖自然滑落,七婆看见,他修长干净的手腕上,竟套着许多银制圆环,不是镯子,只因镯子的款式不会做得这样细小精巧,那圆环上密密麻麻地雕刻着不知是什么族群的文字,蝌蚪一般,每个圆环上各不相同。仅他一只手上的银环,粗略一看,竟有八九个之多!

陆离似乎很忌讳他人看见这些圆环,将手稍稍触碰了小蒲的额头后,便飞快收了回来,照旧用长袖遮盖好。

“小郎君,她怎样了?能救吗?”七婆焦急地问。

陆离微微一笑,“不是难事……”但蓦然,他又皱起眉来,“只是,这药草着实难采了些……”

七婆心里一急,道,“需要什么药草,老婆子倾家荡产都买来!”

陆离摇头,“这味药草,世人是采摘不来的……只有精怪和孩子的眼睛才能看到它。”

三 丑狐

入夜后,雨终究是停了下来,陆离叫忐忑的七婆先行睡下,自己守在小蒲的身边。

男子打开了窗户,探出身子去,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海棠树。

微微发亮的粉色花瓣在虚空中打着旋儿,安静地飘落地面,无风时是偶有的三四片,有风时便是细密的花雨。

据世人所传,海棠寓意离别,在院中栽种这树木,着实不大好……

心思再次回转到小蒲的事情上,陆离伸出双手来,抖开了长袖,他的目光停留在银环上——如今有了这东西的束缚,自己的力量被封印了大半,亲自寻找药草是不可能的。

他有些苦恼将采摘药草的事情交给谁去办,小蒲的病情拖不得,脚力好又是机灵的精怪办事不牢靠,办事认真的又都是些老实又迟缓的精怪……脑中划过几个人选,都觉得不适合。几位熟识的同僚中,擅长寻药的杉灵同他一样有事在外,灼光么……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叫他去办事还不如让自己直接放弃救治小蒲。

正欲苦恼着,陆离只感觉余光处微光一闪,他突然扭过头去,“谁?!”

青水镇的边缘处蓦然闪过一抹绿光,陆离定睛看去,见是一个黑小的身影,衔着一盏绿灯,蹲在杂草丛生处。

实质上,那小怪物在挨了七婆一刀后,并没有彻底离开,而是在深夜中,叼着灯在远远处徘徊着,不敢发出声音,亦不敢再去见一眼小蒲。这天深夜,它照旧前来,哪知微弱的灯光叫陆离看见了,见陆离扭头看了过来,它吓得轻轻地呜咽了一声,本能地一扭头,朝山中窜去!

见到七婆口中那害人的妖孽,陆离先是一愣,尔后脚一蹬,整个人轻盈地从二楼处跃起,尔后一阵旋风自他脚下呼啸地涌出来,瞬间将他包裹其中!

“站住,吾且饶你性命!”

——天空中陡然传来一个厚重而庄严的声音,布满整个天际,闷雷一般朝群山那里袭去,顺带卷起一阵狂风,吹弯了周遭树木,以绝对的速度,朝那小怪物追去。

小怪物走得不快,一瘸一打滑,待它怯生生地扭过头来时,见自己已经被一个巨大的阴影覆盖。

那阴影是一只巨大的兽。

四爪踏火,肋生双翅,威风凛凛,带着睥睨众生的气度以及区别于其他灵兽的高贵气息。

小怪物哪里敢抬头去看那只兽到底是什么,见自己跑不走了,便呜咽一声,抱着脑袋,原地停了下来。它的独眼满是祈求地看着那巨兽慢慢落下,离自己越来越近……奇怪的是,待可以见到那只巨兽的真身时,落地的,却是世人模样——一袭飘然白衫的年轻男子,长发如墨,双眸如潭,带着仿佛能包容万物的温柔笑意。

陆离靠近瑟瑟发抖的怪物,蹲下来,声音竟出奇地柔和,“你不要怕,我知道,小蒲生病并不是因为你。”

小怪物闻言怯怯抬起头来,看着男子美丽无瑕的脸庞,再看看自己,低鸣了一声。

“这只是皮囊,精怪不会在意这个。”一边安慰着它,陆离一边伸手去抚它黑漆漆、皱巴巴的脑袋,问道,“是谁将你害成这个样子的?”

那小怪物还是怯生生的,抱着大破灯,低垂着眉眼,受尽了无数委屈一般。

陆离的掌下发出一阵微亮的五彩光晕——那是小怪物的记忆,正一点一点地被陆离阅读着。

勃勃生长着的海棠树苗,那扇糊着米色窗纸的窗户,绿蓝不定的幽幽光线,女孩儿带着笑意的甜甜面容……以及后来的咒骂声,夺命符纸,巨大铜炉,灼热火焰……

那些美好的,残忍的记忆化作一幕幕鲜活的画面,陆离看着这一切,半晌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却再无往日的温文,他略带怒气地喃喃了两个字,“世人……”

掌下的小怪物不知陆离在干什么,疑惑地抬起头来,用那棕色的眸子看着他。

“你走吧,”陆离突然对它淡淡道,“你寻错人了……”

“咦?”小怪物歪了一下脑袋,发出单字疑问。

“你要寻的那个人,已经不在原处了。”陆离说着指了指远方那掩映在海棠花后的窗子,“你忘了吗?你认识那人时,海棠还是一株小小的树苗,如今它已经长成大树了。”

“精怪和人的时间是不一样的。世人的生命很短,他们的感情也很脆弱,你以为时间只是过去了一会儿,对他们来说却是一辈子,那时他们不是已经死了,便是全全忘了。”

“快些回山岭里去吧,那里有你的族群,精怪和人相识永远不会有好结果的。”

然而,说了那么多,小怪物却没有丝毫动摇的模样,它抬起两只前爪,靠在陆离的膝盖上,祈求一般呜呜叫着。

叹了一口气,陆离又道,“即便那扇窗子后不是你当初认识的那人,你也要救她吗?”

小怪物欢欣地点点头。

陆离有些不忍。

精怪是一种有仇必报的生灵,亦是一种知情知恩的生灵。

“你可知返魂草?”

小怪物先是一愣,接着很认真地点头。

“将它找来,小蒲便能得救了。”

小怪物一听,便兴奋地裂开嘴笑起来,它又从新叼起灯,一瘸一拐地朝山岭深处走去。

“等等!”陆离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扬声唤住它。

小怪物停下脚步,扭过头来。

“我送一程。这寻返魂草的本事是你们族群最拿手的,但你现在行走得不快,我陪着你,可叫那些荆棘藤蔓挡不住你的去路。”说罢,陆离扬袖一挥,小怪物面前,那满是丛草灌木的山岭突然裂开一道小小的路来,路两旁的植物仿佛有意识似的,皆是往道路两旁倒去,陆离走上前来,朝那小道的深处走去,“小狐狸,我们走吧……”

四 窃忆

次日,在晨雾尚是湿润的时候,一夜无眠的七婆已经急忙忙地起床去探望小蒲了。来到小蒲的房间时,七婆却只见小蒲一如既往地躺在榻上昏睡着,窗子打开着,昨夜的海棠花飘进来落了一地,陆离已经杳无踪迹。

昨夜刚认识的那个年轻人来去犹如梦境。

七婆恐小蒲吹了风加重病情,便去关窗子,这才看见,远方的山岭的边缘处,陆离正带着一身露湿朝这里走来,他手上握着几个晶莹明亮的东西。

七婆转下楼去开门,待陆离走得近了,她才看见陆离手上捂着的是几枚溜圆洁白的珍珠。

七婆道,“小郎君,你昨夜是去了哪里?这山岭多精怪,你可不要乱跑才好。”

陆离见状微微一笑,答道,“老夫人,昨夜在下去托一位朋友帮助采集药草,快的话,兴许今夜它就会将药草送来了。”

七婆一听,顿时有些激动,“你、你说,小蒲会活过来了是么?!”

“她会安平一生。”

听罢,七婆已是老泪纵横。

“不过,”陆离话锋一转,又道,“在下那朋友还有一事相求,至于这件事到底怎么做,老夫人收下这几粒珍珠,自然就会知道。”说着,陆离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将珍珠硬是塞进她的手里。

那珍珠带着陆离的体温,入手细腻温润,七婆刚要询问这是为何,就只感觉这手中的珠子不同于普通的珍珠——那珍珠是承载着记忆的容器。

三颗珍珠,承载着三段记忆。全都是陆离从那小怪物的脑海中抽离出来的,不,从记忆中看,小怪物是有名字的,精怪以本相之名为姓,它姓胡,名映之。

映之。这个名字,是一个世人为它取的。

在皮肤接触到珍珠的刹那,老人一阵恍惚,只感觉一种熟悉的暖流流淌进她的脑海里——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陌生的,熟悉的……那记忆的主人并不是自己,她却感觉无比熟悉,仿佛自己也曾经历过似的。

记忆最初,是一个小女孩的念叨,“映之哥哥,我在院中种了一棵海棠花的树苗,待过些年后,你就可以顺着这棵树爬上楼来看我了。虽然你是精怪,但是精怪要凭自己的力量爬上来是不是也很累?映之哥哥,你喜欢海棠花吗?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种其他的树,皂荚、香樟、合欢,或者是玉兰?”

在小女孩那软糯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直至消失时,在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扇糊着米色窗纸的竹制窗户。

周遭是一片冰凉的星光,除了那星光之外,还有另一个光源,那好似一种幽幽的光线,时而幽绿,时而碧蓝,着实是好看。那记忆的主人,就在窗外,身旁是那束蓝绿的光线,他伸出手来,敲向那窗户,“笃笃笃。”

笃笃笃。

这熟悉至极的声音似乎同记忆深处某个恐怖的记忆不谋而合,明明是同一个声音,为何那时与今时听来,感觉如此不同?

“小七,你在不在?”说话的是那记忆的主人,听来声音是个少年郎,声音低沉,却是十分好听的。

窗户那头,即刻有一个女孩用稚嫩的声音欢欣应道,“是映之哥哥吗?”然后不待少年回答,就听窗户哗啦一声被打开。屋里赤脚站着一个小姑娘,梳着两条细细的羊角辫,穿着一件枣红色的褂子,不过七八岁的年龄,大眼睛水灵灵的几乎要滴下水来,皮肤白皙如粉团似的,只不过瘦得过分,似乎是在养病当中。

那少年提灯一跃而入。

漆黑的房间里登时被光线染亮。

——或许是年代过于久远,那段记忆遗忘了他们是怎样相识的。一个是自山岭而来的精灵,一个是久病的世人女孩,不知是怎样的际遇让他们认识了彼此。

七婆只看见,那记忆中,小女孩病了很久很久,她的脸色一直是苍白的,只能长久地待在自己房中,她常常咳嗽,一咳,脸色便泛出可怖的青色。或许是病了许久,她显得很安静,在家人面前,她就像是个只会眨眼睛的布娃娃。

然而,在所有人都沉沉睡去的时候,她唯一的朋友会在此刻到访,让女孩脸上挂满笑意。

在小女孩的眼里,夜并不是漆黑的,而是充满了瑰丽的色彩。

那自山岭而来少年,每次都会提着不同的灯来见她,他有着温柔的声音,他法力不深,伤不了任何人,甚至与她的见面,都要避开其他世人。但他又是那样厉害,只要他指尖一撮,就会有万千光华徐徐绽放开来,宛如烟花,却比烟花更要幽静。那些光亮落在身上触感是冰凉的,好像初春时节的露水,带着满满山野的味道。

这段属于映之的记忆里,满满都是女孩的笑脸。

他的族群离青水镇颇远,于是,每日他都要跋山涉水而来,被丛草割破了脚掌,露水沾湿了皮毛,只为了那个病中的世人女孩能笑一笑。

他同她一起坐在窗台上,他向她讲述好多关于狐族的事情,他说狐族爱喝酒,爱在午夜时开酒宴,酒宴上有许多五颜六色的果子和糕点,还有玉瓶装着的果子酒,那果子酒味道醇香,世人喝了三天三夜都醒不过来。他还说,在宴会上,会有狐狸变化成世人的模样,戴着古怪的面具,穿着华丽的衣裳,跳着世人的舞蹈……

最后,他说狐族虽说善良,却不大喜欢和世人有来往,因为族中的长辈说,世人贪婪卑鄙,他们只会将精怪视为魔鬼猛兽加以破坏,即便他们之中有善良的人,也会因为寿命过短而忘记他们曾经经历的所有事情……

世人的感情,短得好比狐狸喝醉后沉睡的一夜。旖旎,而又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小七听着映之讲述的这一切,突然用那藕节似的小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映之哥哥,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即使我变成了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婆婆,也不会忘记你。你可是对我最好的人,娘说,做人不能忘恩,我怎么会忘记映之哥哥呢?”

映之摸了摸小七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傻瓜,等你长大了,便就看不见我了……”

当孩子渐渐脱去了稚气,也卸去纯明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便就再也看不见这神奇的世界了,曾经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也会因为年岁尚小,而认为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听映之这么说,小七突然生气了,她报复似的一口咬住了映之的胳膊!

“小七,你这是干什么?!”映之吃痛,却没有收回手来。

“为什么会看不见?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怎么会看不见你?!”小七没有松开口,便含糊地嘟囔道,明明是她先伤人在先,却哭得一塌糊涂,“你莫不是嫌我以后会长大,变老变丑了,你便嫌弃我不想和我玩了,不然我怎么会忘了你!”

孩子哭得伤心,映之见状赶紧安慰她,他将食指竖在唇上,“嘘……小七不要胡闹,你可不要引得你爹娘醒了,若是被你爹娘发现了我,我想来找你玩可都是不行了。”

这一招果然好用,小七登时止住了泪水,瞪着大眼睛看着映之。

她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一个少年的眉目,漆黑的长发,轮廓完美的脸庞,上挑的凤眼,以及温柔的笑意……

记忆的最后,是映之伸出胳膊来,将女孩一把搂进怀中,“小七,如果你需要我,即便我在天涯海角,我都会回来找你的……”

即便那时我已经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五 还忆

看到这里,七婆像是手中握着一团火,将几颗珍珠尽数甩了开去,尖声叫道,“你这是什么妖法制造的幻象?!为何里面有我……我、我不相信,你迷惑我是为了什么?!”

那三颗珍珠滴溜溜地滚落到陆离的脚下,陆离面无表情地捡起珍珠,缓缓道,“老夫人果然是将一切都忘了……”再抬起头时,他目光冰冷。

“什么叫忘了?!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那幻象中我少说也有七岁,七岁的事情我会记不起来么?我根本不记得认识过一个叫‘映之’的妖孽!说,你是不是那妖孽的同党!”七婆后退几步,已是歇斯底里。

“‘映之’是你给他取的名字,你写的本是‘映七’,意思是他会举着狐狸火照亮你。那时你年岁尚小,字写得胡乱,映之便将‘七’认成了‘之’。”陆离这样说着,捏着珍珠走近七婆,不由分说地将剩下的两颗珍珠硬是塞到她手中,“这是不是在下伪造的幻象,老夫人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在下伪造这份幻象有何好处?若是要夺人精魄,硬抢来就是,何需这样麻烦?”

陆离这番话说得强硬,他的力气大得骇人,迫使七婆又从新握住了那两颗珍珠。

那是映之剩下的两段记忆。

第一颗开头,七婆只听见嘈杂的喊打声并感到彻心的疼痛。

“道长,就是它!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晚上跑来蛊惑我家七儿!害得七儿病一直不见得好转!道长,您务必要除掉它以绝后患才好呐!”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咬牙切齿,似乎恨极。

而映之,则看见自己的四肢被桃木钉在了地上,那锐利的木刺上用鸡血刻画着繁杂的符咒,由上而下,刺穿了自己的四掌,透过骨头,被钉死在地上。他动弹不得,鲜血直流,来自四肢的疼痛啮噬着他的神志,他强撑着抬起头来,见自己眼前站着好多双脚,透过脚看向远处,只见小七被绳子绑在柱子上,小小的孩子满脸泪痕,大喊着“放开他!爹爹,娘,求你们放开他,映之哥哥不是坏人!求你们不要伤害他!”

她哭得凄惨,脸色铁青,她尚且生着病,这样叫喊下去,会要了她的命。

“道长,你看看,七儿现在还在被那妖孽蛊惑着呢!”又有一个妇人哭着扑在小七的身上,她一边祈求着道长,一边盖住小七的脸,迫使她不再去看映之,“我家乖巧的女儿,怎么到了这会子还是执迷不悟呢?这可叫怎么才好呢……”

小七动弹不得,便用力甩着脑袋,向前挪着身子,绳子已经在她的脖子上勒出血痕,她好似没有感觉一样,盯着血泊中的映之,哭喊,“映之哥哥,你不要死……小七求你不要死,小七还要看你点的灯笼,小七说过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求求你,映之哥哥,回我一句,不要死,不要死……”

映之奋力抬起头来,他那被钉穿的爪子试着动了动,又是一汪鲜血涌了出来,“小七……”虚弱至极的他朝女孩勉强扯出一丝笑来,即便那时的他已经显出了本相——方才为了逃出道士的阵法,他将自己的牙齿咬掉了,指甲也颗颗破落,剩下几个血洞。

他只一个法力低微的妖怪,世人不需要几分法力,便能将他打得狼狈不堪。

“不要哭……会发病的。”他半阖起眼睛,从喉咙深处咕哝出几个字来。

嘈杂的环境下,没有人听得懂这只伤痕累累的狐狸在说些什么。

“它、它又在念咒了!”被吓成惊弓之鸟的中年男人见映之嘴巴一张一合,觉得它又在作怪,想也不想就抬起一脚,狠狠地踹在映之的脑袋上!

“嗡”的一声,映之只感觉脑袋上骨头咔嚓一声响,有血从他毛茸茸的耳朵里流出来,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只感觉有巨大的石头从自己身上碾过一般,看不见,听不清……

“啊啊啊啊啊!不要动他!!你们谁都不许动他!!!”迷糊中小七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她在疯狂地蹬着双腿,报复似的将脑袋用力撞在身后的柱子上。

“小七……不要哭,不要……哭。”他想出声,却再也不能发出半点声音。他的脸埋在自己的鲜血里,温热而膻腥。

他依稀听到,那个男人问,“道长,现在该把这妖孽怎么办了?”

另一个男声悠悠道,“贫道自会将这妖孽带回,放心,这妖孽不会再来危害任何人了,你家尽可安心过日子了。”

男人急忙感谢道,“道长大恩大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啊!这钱财……”

道士一把制止,“嗳,斩妖除魔是贫道的天职,钱财是万万收不得的,你留着钱财好生照顾你那小女儿。这女娃子的病怕还是要小心调理。”

男人更是感激,“道长说的是,道长说的是……”

又过了片刻,那男人疑惑道,“道长既然要将这妖孽带走,可这镇魔针是钉死在地上的……要将妖孽带走着实是难办啊!”迟疑片刻后,男人恍然大悟,又道,“瞧我这笨脑袋!钉死了四肢,拿柴刀砍断了便是!道长你不介意吧?”

他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什么呢?是柴刀斩断自己四肢骨头的脆响?还是小七最后妥协一般的求饶声?

骨头被斩断的那刻,剧痛狠狠刺激着他的大脑,周身宛若坠入地狱,动弹不得,叫喊不出。

与此同时,小七哭喊着,“爹爹,小七今后会乖乖听话,小七再也不见他!放了他,别再伤害他……小七没有受他蛊惑,今后也不会再记得他了……放了他,砍了他的手,他会死的,别死,别让他死……”哭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如夜枭。

意识的最后,听到声音应该都不是这些……是道长与那男人的对话。

——“道长,你看我家七儿忘不了这妖孽,该怎么办?有没有法子让七儿永远忘了这段记忆?”

他与小七那些美好的记忆。

星夜,烛光,笑声,彼此许下不要离开的诺言,将会在此刻灰飞烟灭。

道长沉吟了片刻,映之最后听到是那叫他绝望的一个字:“好。”

——不要世事变迁,不需沧海桑田。只是一个小小法诀,就能叫脆弱的世人忘却曾经发誓要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一刻,映之想着他还是喜欢世人的。

父母爱惜自己的孩子,道士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小七到最后都没有背弃他……世人都是善良的吧?

错的是自己,不应该妄自以一个精怪的身份接近世人。

六 丹炉

第二颗珍珠从掌中滑落,跌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万千尘土。

老人低着头,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着最后一颗珍珠。

“我曾想去寻那夺走你记忆的道士,叫他还予你那段记忆。只不过……”陆离说着望了一眼门外灼灼天光,黯然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大概,早死了罢。”

那最后一颗珍珠里,承载着映之在道士手中所受的苦难。

那段记忆,已没了之前两段的那般热烈富有张力,七婆只感到炙热,单一的炙热。除了这种感觉,感官似乎被关闭了一般,不见天日,不能呼吸,甚至连呼喊都没有一丝力气。

——他被投入了丹炉中。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哪里都是烫的,叫人坐立不安,他的皮毛起火了,漂亮的棕色皮毛燃烧殆尽后灼烧到皮肤,发出滋啦滋啦的焦味来。他被烧掉了耳朵和一只眼睛。他被烧成一块炭的模样,蜷缩在烈火中,奄奄一息。

丹炉中其他的精怪知晓了他的遭遇后,全是哈哈大笑地嘲笑他。

众精怪皆是同他一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但是在死之前,能得些乐子也是不错的。他们游荡在映之的身旁,用阴森森的口吻对他说道,“你这个傻子,对世人怎么能付出真情?世人是三界里最薄情的生灵,他们自私,胆小,为了自己,他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这浮生中,唯有世人会堕入饿鬼道和畜生道,足可以见他们是多么自私自利了!”

“你听过戏文吗?那里头可有许多说着精怪和人的故事呢……其中有哪个是得了善果的?!”

“他们遇见咱们精怪,只会用桃木刺穿我们,然后投入这丹炉中,被火活活烧死,永世不得超生!”

那些带着蔑意的话语在映之耳边回荡着,犹如钻入心中的小虫,挠得他痛苦不堪。他用断肢无力地挥了挥,想要赶走他们,却只惹来他们更加肆意的嘲笑。

“不,小七不会背弃我……”他紧紧闭着眼睛,蜷缩在丹炉里不是太热的角落中,那只尚且完好的眼睛流出一滴晶莹的泪来,只不过那泪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火给烧干了,只留下一道难看的泪痕。

他虚弱道,“即便她忘了我,我、我回去的时候,再认识她便是……”

精怪的生命那样漫长,他完全有信心再让她认识自己一次。她虽然忘却了全部,但心性定是没变,她肯定还是喜欢那些变幻无常的狐狸火。那时候,他只需提着灯,再一次敲响她的窗户便是——如果,他还能回去的话。

“小七一直生着病,她没有朋友,若没有我陪伴着她,她会孤单的……”

“她说过,她害怕黑漆的夜晚,只要有我,她便不会再怕了……”

“她不是那些自私自利的世人,她很善良,很善良……”

在那等死的漫长时间里,小狐狸在半睡半醒之间一直呢喃着什么,没有停歇,声音却也不大,不知过了多久,围绕在他身边的嘲笑声渐渐小了下去……

小七在窗户下种了海棠花树,她说待树长高了,他便可以顺着树轻松地爬上去见她。他还曾答应过小七,在她病好之后,带她到山岭中去见自己的族群,参加那彻夜不眠的狐族酒宴……他要看着小七安平地长大……

——“你逃出去吧。”

寂静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如此认真地说道。映之知道,这是之前嘲笑他的精怪之一。

“到时候我们会积攒最后一点力气,将这丹炉冲开一个小缝,你便乘机逃出去。”

映之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疑惑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呵,为什么?”那个声音一个蔑笑,“为了让你证明世人并不是那样无情的啊……”说到最后,这个声音似乎有无限寂寞。

拥有漫长生命的精怪是一种如此奇怪的生灵,它们拥有比世人更坚持并且更长久的情感。

映之试着睁开独眼,想看看那些拼尽最后一点生命帮助自己的精怪们。他看到,自己眼前缭绕着的除了明亮的火光外,还有许多白色的游丝……那些象征着精怪精元的游丝宛若残云一般,温柔地环绕着他,尽量不让他受到火焰的吞噬。

——原来,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的精怪早就被焚烧得尸骨无存了,他们没有了实体,一边无情地嘲笑他,一边却默默化作屏障,保护着丹炉中唯一一个残存本体的映之。

“我们快要失去意识了,你快些离去吧。”映之最后听到的是众精怪的一声嘱咐。

尔后,那些白色全全聚集过来,轻轻拂过他的额头,似在告别。

离去吧,去寻你在乎的人,重新认识她,重新让那孩子再喜欢你……

离去吧……

陡然一声巨响——“嘭!”

炸裂声惊得打盹中的小童子一个激灵,尔后他抬头一望,眼中满是慌张,“师父!丹炉炸开了一条缝!”

在守炉小童子六神无主时,一条白烟从丹炉的缝隙中渗出来,迅速逃了开去……

在此后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映之用那早已不利索的断肢奔跑着越过荒原湖泊,城池小镇,他被世人喊打着钻入潮湿的阴沟中,也曾被野兽驱赶着四处逃窜,他却不曾有过一丝退却与倦意。

躲在潮湿的杂草中时,他总是满眼希冀地看着漫天繁星——小七还在等着他,他一定会找到回家的路。

这一晃,不知过了多少年。

精怪对时间的流逝总是那样迟钝,当映之再次站在青水镇,那座眼熟的小楼前时,他不会思考,为何,当初那株小小的海棠花树苗,如今已延展出华盖一般的枝叶?

兴奋的他只是四处兜兜转转,从一堆垃圾中拖出一个破了个大口子的琉璃瓶子来,他用前肢将琉璃瓶子擦干净,尔后将这个捡来的宝贝叼在嘴里,缓步走向那座屋舍。

“小七……”

依旧是万籁俱静的夜,星子明亮,周遭潮湿,海棠花因为摇动簌簌落下凄美的花雨来——一个四肢扭曲的小怪物慢慢顺着树干爬上二楼,推开了那米色窗纸糊着的窗户,他轻手轻脚地进入房里,见榻上躺着一个病中的小女孩。

粉嫩的皮肤,浓长的睫毛,瘦得有些过分的小尖脸。

小怪物将前肢搭在榻上,盯着沉睡中的小女孩看了许久,突然眯起独眼,笑得欢畅。

他柔声道,“小七,我回来了……”

身旁那盏狐狸灯发出幽幽光线来,充满了整个房间。

女孩被光线弄醒,她睁开眼睛来,看见床边的来人。孩子不懂惧怕,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问,“你是谁?”

床边的人扬起温柔的笑来,他将灯提到女孩面前,低声道,“我叫映之,是你的哥哥呀……”

“映之哥哥?”小女孩先是满脸疑惑,她看了一眼那幻化出幽光的琉璃瓶子,继而欢欣笑道,“呀,好漂亮!这是映之哥哥的灯吗?”

那段记忆最后,七婆看见,女孩眼中印出的影像,竟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漆黑的长发,轮廓完美的脸庞,上挑的凤眼……

原来,不管外表如何,内心纯明的孩子总是能看到对方内心的模样。

七 春之宴

“啊啊啊啊!!”老人陡然甩开那珍珠,抱着头靠着墙,慢慢蹲了下去,“映之,映之……”她喃喃念着映之的名字,泪流满面。

记忆瞬间汹涌而来,即便是他人的记忆,但这般真实而又惨痛的经历足以在瞬间击碎一个人的神志。她曾那般坚定地发誓不会忘了他,现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他没有忘记当初诺言的一丝一毫,她却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无以复加的内疚情绪涌上心头,她再不能多说其他言语。

她长大了,成婚,生子,后来甚至有了孙子……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她早已同所有普通世人那般,以固有的一种生活方式劳作生存,那光怪陆离的彼岸世界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她终是成了她父母那样的人,粗暴地否定一切有悖于世人规则的所有事物——她再一次恶狠狠地伤害了他。

陆离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也蹲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老夫人,映之他并没有怪你。”

一股安人心神的暖流蔓延进老人的心房中。

老人抬起头来,浑浊的灰色眼睛怔怔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陆离淡淡道,“他去寻能救治小蒲的返魂草了——他的心中,并没有半分怨恨。”

“我……”七婆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道,“我能再见见他么?”

哪知陆离听了却摇摇头,“他不愿见你。”

七婆哽咽,“不愿也是情理的,终究是我亏欠于他……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他道他如今的模样太丑了,才不愿见你的。老夫人也不用自责,映之说他已经放下了,待他为小蒲采回了返魂草,他便永远离开,去山岭中寻他的族群了。”

听到这里,七婆像是被抽了魂魄一般,再不说话,僵硬着身躯,只是不停地流泪——这辈子她离别的场景见得太多了,父母的离去,丈夫的离去,儿子的离去……这些对她而言重要无比的人陆续抽离出她的生命轨迹。

她应该早就习惯了。

就连映之,她也应该想到,终有一天,这个在深夜中为她送来光亮的少年郎会离她而去,再也不出现了……

“小郎君,你之前有说,快的话,映之今晚就会带着返魂草回来了是么?”

陆离点点头。

“这是他最后一次来看……”那个“我”字没有说出来,老人话锋一转,“来看小蒲的吧?”

依旧是点头。

听罢七婆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摸索出身上的几个铜板来,尔后提过篮子便要走出门去。

“老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去集市,现在还早,应该是来得及的……我在灶上熬了粥,还请小郎君在小蒲醒后给她送上一碗。”

陆离会意,点了点头。

七婆这一去,便就是整整一个上午。

小蒲醒来,看见端着热粥在一旁等候着的陆离,第一句竟是问,“你……是映之哥哥的朋友吗?”

陆离眯起眼睛来笑了——只有孩子能感知到他与映之身上的气息是相同的。

“你的映之哥哥托我给你送一句话,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待你病好之后,见到的第一个太阳雨,便是他回来探望你的时候了。”

“他……他是生气了吗?”孩子难受地垂下眼睛来,“阿婆那样对他,他定是恨我了,才会不理我的吧?”

“他来人世的日子太少,还没有学会恨。”陆离说罢摸了摸小蒲乱糟糟的头发,“你若不信,待你病好了,见着了第一个太阳雨,便知我是不是骗你了。”

“大哥哥!”小蒲突然直起身子来,拉住陆离的衣角,半晌后,才怯怯问道,“他、他的伤好些了吗?我知道,阿婆打伤了他……如果你还能见着他,告诉他,小蒲一定会等着他回来,一直一直等下去的!”

陆离见孩子满脸真诚,继而柔声答应,“好,只要小蒲不忘初心,就能见到他。”

七婆回来时,竟带了一大篮子的菜,有春萝卜、鲜笋、蕨菜、蘑菇、茼蒿等,这些菜都是清早进山刚刚采摘下来的,尚且带着微凉的水汽。她将这些蔬菜细细洗干净了,又切下屋檐下悬挂着的腊肉,用水焯过后,切成细丝,煎得脆香。最后将那些春菜分别下锅炒了,几滴香油,几粒粗盐,简单的几个步骤,就香味四溢,陆离在一旁看着有趣,便问道,“老夫人做的这是什么?”

七婆笑了笑,道,“小郎君竟不知道?”

陆离摇摇头,他在人间游走千百年,却着实没有注意到这些浸染着浓浓人情味的东西:吃食,节日,习俗……这些对他而言仅仅是生命短暂的世人的自娱自乐,每年中有那样多的节庆,吃食也是数不胜数,对于长生的他来说,这些东西若每年甚至每天都要循环一次的话,着实是太累了。

“春天了,我做的这个自然是春饼了。”老人说着取出篮子里用芋叶包着的东西,打开了,见里头竟是一沓白色、薄如纸张的米皮子。七婆将菜细细包进一层米皮子中,娴熟地三折两折,做出一个漂亮的小白条来。

“小郎君要尝尝么?”七婆将一个春饼递给陆离。

陆离一怔,终是道谢接过,慎重地咬了一口,本是皱着的眉头舒张开来。

不需问味道了,七婆笑笑,“我这山野人家拿不出什么昂贵的吃食招待小郎君,唯有这小点心了,希望你不要嫌弃的好。”

陆离细细咀嚼着春饼,“唔……在下是第一次吃,应该先谢谢老夫人才是。”

不知何时,窗外又静静地下起了雨。这山坳中的青水镇,春季往往是伴随着雨水度过的,雨总是不大,甚至沾湿不了衣角,却仿佛能吸纳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这样柔美的天气里,会有家贫的年轻人上山采集药材和野菜,或许在万籁俱静中,他会突然听到枯枝被踩断的声响,那是身披女箩的美丽山鬼在大树后偷偷观望着他。

精怪的世界与人的世界,总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交织在一起,酿出诸多凄苦的故事来。

吃掉最后一口春饼,嘴巴里尽是腊肉的醇香与春菜的清甜,突然间,陆离心情很好,他道,“老夫人,为了答谢你的食物,在下送你一个小礼物吧。”

此刻七婆身侧那抹了油的小圆箅子上,已经整整齐齐地码满了白胖的春饼,她包好最后一个,正欲放进圆箅中,便随口一问,“要送老婆子什么东西啊?”

“一双眼睛。”见七婆诧异地抬起头来,陆离淡淡道,“用这双眼睛能看见精怪的世界,只不过,只允许你用一晚。”

怔怔地看着这个俊美又温柔的年轻人,七婆拿着春饼的手悬在半空中,竟迟迟没有动弹一下。

孩子纯明的眼睛,可以看见精怪世界。

只需趁哪个孩子沉沉睡去时,将孩子的眼睛借给七婆一用便行。

“映之不想让你见到他如今的模样,但是我想,你换了眼睛后,他应该会同意的。”陆离如是说道。

八 换睛

夜深,万物睡去,唯有稀疏的星光明灭。

待小蒲陷入沉睡时,陆离坐在她床前,用指尖在她的额前凌空画了一个静心咒,尔后五指在她眼前一抓,待他走出房间时,两手却是空空的。

“小蒲答应借眼睛呢。”陆离笑眯眯的。小蒲是个善良的孩子,心里虽然疑惑,但是听闻陆离需要一双眼睛,竟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陆离逗小蒲,“不怕大哥哥是吃人眼睛的妖怪吗?”

小蒲理所当然道,“大哥哥和映之哥哥是朋友,怎么会借了眼睛不还呢?”

在小蒲的房间外,陆离对惴惴不安的七婆道,“老夫人,闭上眼睛。”

七婆依言,一只温暖的手覆上的她眼皮,轻轻一掠后,并无任何感觉。

“可以睁开了。”

七婆缓缓睁开眼睛,再看四周时,视线除了比之前要清晰许多外,竟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她怀中抱着一个用大芋叶裹着的包袱,竟有些不知所措。

陆离将小蒲的房门拉开一条小缝,道,“老夫人从这里看去,便可以看见映之了……”说罢,他陡然停住了声音,尔后竖起耳朵细细聆听,半晌后,才悄声道,“听啊,映之他回来了。”

这一声“他回来了。”犹如投入湖中的一枚石子,七婆激动地朝那门缝中看去。

一阵微风悄然拂来。

尔后是那米色窗纸外,海棠花枝在微微摇晃着,簌簌的声音不绝于耳,过了不久,一个身影顺着那枝叶爬了上来……

“笃笃笃。”

三下轻轻的敲打声。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清澈的声音在窗外问道,“小七,你睡着了吗?”

——他问的是“小七”而非“小蒲”。听闻至此,七婆捂着嘴巴,压着声音哭泣起来。

原来,他一直将小蒲当作了小七。

他心中念想着一直是那个年幼的小七。

不见屋内的答应声,那个影子歪了歪脑袋,尔后,推开了虚掩着的窗户。

——刹那间,光华缭乱。

窗户那边繁茂的海棠花枝上,坐着一个红衣少年。

他穿着鲜艳的象牙红短衫,以及同样颜色的蓬松灯笼裤子。他身量修长轻盈,半个身子都掩映在粉色的花枝后,一席流水般的长发同花朵纠缠在一起。

他在笑,轮廓完美,眉眼上挑,鼻子高挺,嘴角噙着温柔的弧度。他有一双极为精致的棕色眸子,瞳仁比寻常人要大上几分,晶莹透彻,摄人魂魄。

这个俊美无双的少年,以一种慵懒的姿态坐于树上,头发和肩头上落满了微微发亮的花朵,在他右手上还提着一盏散发着幽光的灯笼。灯笼上绘着五彩的灵怪图案,四角垂坠着五彩的穗子。

幽光时绿时蓝,不时还有明亮的游丝从中缓缓窜出来,红衣少年的脸被光照亮,在他周身包裹着微弱的白光,夹着灯笼中的蓝绿光线,让见者会误以为,这绝美的少年,是海棠花幻化而来的妖精。

七婆吃惊地看着这个美丽无双的少年,万千光华灼伤了她的眼睛,她竟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树上的少年见屋中的女孩睡着了,先是无奈地摇头,尔后赤脚在枝头上一蹬,带着纷飞的花雨,轻盈地跃进窗子里来。

“小七……”他将灯放在身边,俯下身去,温柔而仔细地盯着榻上的女孩。

女孩不安分地颤了颤长长的睫毛。

映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小蒲的额头,他凑到女孩耳边轻声说道,“小七,你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了……你看,映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来?”他摘下系在腰带上的一把青青药草。放在小蒲的耳畔。

那药草有着宽大的叶子,居中开着一朵洁白的小花,花开五瓣,鹅黄花蕊。模样简单,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株春日里随处可见的药草,是可返魂的仙草。

“你要快快好起来,安平地长大……映之哥哥今后再也不能来看你了。”少年说到这里竟是微微一笑,眸子里却盛着无限哀伤。

屋内闪着凄美的幽光,少年靠着床榻,捏过小蒲的小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突然躬下身来,在女孩粉嫩的脸蛋上轻轻地印下一吻。

他长长的头发掉落下来,落在小蒲的脖子上,痒痒的触感叫小蒲在睡梦中笑了起来。

再无多言,红衣少年直起身子来,再不多看小蒲一眼,转身朝那窗子走去,跃上窗台,轻盈朝下一跳,只见一抹漆黑的长发划过,屋中除了那盏映之特意留下的灯之外,再不见那少年的身影。

“映之……映之!”七婆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突然失去了理智,蹒跚的老人紧紧抱着包裹,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

陆离看着她不顾一切地跑去下,没有阻拦。

那边映之顺着树干刚刚落下地,拂去身上的花瓣,正欲离开,却听到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映之哥哥!”

他全身一颤,瞬间回过身来,那大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小小的孩子从里头跑了出来。

穿着枣红色的褂子,梳着两个羊角辫,大大的眼睛,尖尖的小脸。

孩子抱着包裹,在冲出门后陡然定住,在看见树下那身姿挺拔的少年还未走时,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映之看着突然出现的孩子,愣了一会儿,继而眯起眼睛来,柔声唤道,“小七?你是小七。”

小女孩用力点了点头,拔腿走近了,扬起脸来,将手中那包裹递上去,“拿着。”

那大芋叶在方才的奔跑中散了开来,孩子的手举得高高的,映之看见里面露出几个白胖的春饼来。

“给我的?”

“嗯!我记得映之哥哥喜欢吃这个。我特意在里头包了你喜欢吃的菜,回山岭的路那样长,带着它就不会饿着了……”话音一落,小七就感觉双脚离地,一股温暖的气息瞬时扑面而来——华盖似的花树下,瘦高的少年抱起了她,双臂紧紧环绕着孩子。他将头靠在小七的肩膀上,闭起眼睛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你一定不会忘了我的。”

他独自承载了近六十年的寂寞,在浮生中流浪,他被世人厌恶,被精怪嘲笑,但他依旧坚定着,他所付出的一切,不是徒劳。

“怎么敢把这些都忘了呢?”此刻孩子的眼中竟是一片沧桑,“我会一直记着你,带进棺材中,乃至转世。小七想,这辈子,以至今后无数次的轮回中,能在夜间给我带来光明的,便只有映之哥哥一人吧?”

少年无言,手臂却是收得更紧了。

小七感觉自己肩头一片潮湿——听说,精怪无心,以至于无泪。倘若精怪流泪,那说明已修出人心,有了七情。

最后,红衣少年一手怀抱着春饼,一手摸了摸小七的头发,尔后转身,走入那延绵的山岭中去了。

“映之哥哥,小七这辈子过得很好,很顺和,很安平!”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孩子突然将手拢到嘴边,大声喊道,“你也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受伤,不要再……相信任何一个世人了!”

那背影已经模糊了的少年举起手来,摇了摇,意思是他听见了。

他终是没有再回头看一次。

夜幕下,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白衣男子靠在窗台上,默默地看着那一点殷红消失于天地间,尔后他抬手打了一个响指。手上的动作牵连着腕上的银环交击,发出叮当脆响。

那个瞬间里,天地万物依旧,春雨无声地滋润着安静的青水镇,远山呈现出一片水墨黛色,近处海棠粉红米白拥挤热闹,一切如常,又确乎不太一样了。

近处的门前,老人佝偻着身子,抬眸朝遥遥处张望着什么。远处,一个模样丑陋的小怪物咬着一个包裹,带着满身伤痕缓缓朝密林深处走去……

——陆离使了一个小小的法诀,让他们彼此都以最美好的模样说了永别。

在最美好的时候遇见了彼此,以最美好的模样道了不见,理应如此不是么?

陆离抬头看向那苍青的天空,眯起眼睛,扬起微微笑意。

尾声 安魂谣

“大哥哥,你说映之哥哥现在哪里?”

下了一夜的春雨,在次日,天气竟反常地放晴了,阳光正荣,照耀着头顶的花朵熙熙攘攘,打下细碎的金光来。

小蒲咬了一口喷香的烤芋头,仰头问。

此刻女孩正窝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怀中,男子则靠在树干上,一手枕着脑袋,闭目打盹。

“大哥哥?你睡着了吗?”小蒲眨巴着大眼睛,扭过头来。

陆离此刻才懒洋洋地答道,“在一个叫作‘轮回’的地方。”

“轮回?是他家乡的名字吗?那是一个镇子,还是一座城池?”

“是家乡,所有精怪的家乡。”斟酌了很久,陆离才下定义道。

返魂草,是精怪才能寻到的仙草,只是此药难得,饶是擅长寻药的精怪,历经千辛万苦也不一定能寻到,道行稍低的精怪常常死于辛劳。这神秘的药草,对于很多精怪来说,是一命偿一命之草。

映之本就身受重伤,再去寻草,必死无疑。

“这么说,映之哥哥在那里便不会受苦了?”小蒲笑得见牙不见眼。

“嗯。”那样善良的一个生灵,必然会得一个善果。

“大哥哥,自从你来了之后,阿婆好似也变了很多。她还帮我把映之哥哥留下的那个大琉璃灯给擦干净了。虽然映之哥哥走了,那灯也就不发光了,但阿婆说那是他留下的唯一东西,要好好收着才是呢!我还看见阿婆说这话时流了眼泪,不过她告诉我是眼睛里进了沙子……大哥哥,你真是好厉害,可以让阿婆接受映之哥哥,你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吗?”

沙沙沙……有风吹过,树冠发出细碎声响。

沉默良久,陆离才睁开眼睛来,他摘下落在孩子头顶的一片花瓣,答非所问道,“小蒲,大哥哥教你一首歌好不好?”

“什么歌?”

“安魂谣……”

天之墨,水之浊,命陨化灰撮。

水之浊,磷骨火,野坟荒千座。

磷骨火,无居所,傍风眠月落。

魂安去,往生处,汝之言,心尖握。

浮生世,阴阳隔,不提汝,笑靥过。

心底藏,相思诺,一棺葬,怀中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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