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大夫。
但是我并不称职。
我学的是兽医,但是他们要我给人看病,我没有拒绝。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给人类治病的医生已经死了。
卖西瓜的老板娘做体检时,最后一位医生带她去抽血,老板娘有晕血的症状。
在老板娘缓和过来之后,老板来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卖西瓜的老板来看住院的老婆时,手里拿着的不是西瓜,而是一把切西瓜的大长刀。
没人知道他砍了几下才砍漏大夫的头盔,因为大家都跑掉了——这种见怪不怪的事情,并不会因为这是最后一位给人类看病的医生而有所改变。
老板用力地砍着,像是在热带雨林里砍一棵树。头盔烂掉,终于露出了医生大汗淋漓的额头。老板好像是已经通过之前媒体报道的案件情况,摸清了最后一位医生所穿的甲胄的弱点,刀刀直中要害。
这一天,最后一个给人治病的医生死了。
没有人能来给她急救,也没有人来给她收尸。
原因也不难猜测,不过是因为那个拿着刀的老板还在那儿守着遍地的鲜血,即使血液已经凉透了、凝结成干枯的痕迹。
有人报警吗?或许有,也可能没有。
当然,也没有人教给过我们怎么给一具肉泥收尸。
会急救的最后一个人已经死了。
又有谁能来救她呢?
后来,警察来了。拿着刀的老板坐警车离开;法医也来了。他们面无表情的蹲下、用黄色警戒线保护现场、戴着乳白色橡胶手套的手不断按下快门——每一次快门的咔嚓都是她身上的刀痕。
我不知道卖西瓜的老板以后的生意怎么样,会不会有人愿意吃拿把杀了人的刀切好的西瓜瓤。可能鲜血和西瓜无异,血红一片罢了。
我现在坐在办公室里,我没有戴盔甲。
我不怕那些随时可能抽出一把砍刀、一支棒球棒、一捧激光笔的患者。
大不了就是死么。我不怕死。
我手里拿着一个钳子,给来了的患者拔牙。
我拿着的是我爹传给我的、给老虎拔牙的钳子。
没办法——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能给人看病的医生也已经死了。她没能如愿成为一个很受人尊敬的医生,墓前也没有路人送来的雏菊。或许有人会沉痛地哀悼,但是再多的热情都抵不过如日夜变换一样频繁的伤医案件。
我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并不熟悉的环境,不知道该做什么。
没有人告诉我那么多的手术器械是干什么用的、是怎么用的。他们只是在网上质问“为什么现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人一点医德都没有?为什么我去医院没有医生给我看病?我给你们塞红包的时候你们怎么在?你们活该死。”
于是我说,“我是兽医。我来给你们看病吧。”
他们本来是不愿意的。好像“兽医”这两个字带给他们的,并不是“不专业”,而是——我的存在,永远提醒了他们,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能够给人看病的医生已经死了。被患者亲手杀死。
但是他们没办法,医学生千千万,可现在愿意承认兽医身份的人,终于也只有我了。
“来,张嘴。”我很耐心。
那个老妪不愿意把嘴张大。因为她有一颗牙是镀金的。她怕我像欧美国家的摩托车手一样,一把攥住她的金牙抢走。
但是没关系,我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医生。既然你不愿意张开嘴,那么你张到哪里我就拔哪里好了。
我提醒老妪要先挂号,老妪不愿意。于是我免去了那只麻醉剂——老妪痛的骂街都不利索了。
我报复性地想——那又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你后面还有无数排队的患者,你有这个杀掉我的本事吗?我可是如今的最后一个大夫。
老妪还没准备好掏出棉袄里的菜刀,后面的壮汉就开始嚷嚷了——“你有完没完?这么大岁数了赶快去坟地吧,还活着干什么?还看什么牙?”
如果今天是昨天,那位最后一个能给人类治病的医生会说“请您保持安静,焦急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是每一位患者都应该得到平等的救治”。可惜今天是今天。
这个医生,她死了。
所以我把钳子放下,坐回椅子。只是安静地等着下一位患者进来报告病症,不需要我说话,自然会有等不及的患者过来把老妪拖走。
你看,当人类的医生轻松极了,我不需要带有那一份人类特有的怜悯,不用面临着已经打过麻药的庞然大物而担心它醒来伤害我。
甚至,连麻药都不用打。
后来,这些人开始央求我学学其他的科目,因为我只会拔牙。
那些犯心脏病的九十多岁老男人、下面不灵光、等着做手术的三十多岁的壮汉、得了艾滋病急需治疗的少妇、生孩子大出血却没有血袋救命的豪门太太……他们太需要我了。
我说,我可以去学,但是我应该学不会,至少不会很专业,我只能尽力救你们。
我没有和他们客套,因为我只是兽医,我给人治病的能力甚至不如社区卫生院的医生。
可是他们很感动,他们给我送锦旗、给我写表扬信,他们夸我华佗再世、妙手回春。
我腾出来了四个诊室放我收到的锦旗,表扬信更是不计其数——如今我就是最后一位医生,没有领导能够委任我了。
我的第一面锦旗来自于得了糖尿病的老大爷。我看着电脑系统里显示的就诊记录,他的病已经持续了很多年,甚至已经有四位大夫给他看过病了。
按理说,他只要按时吃药,病情可以控制的很好。可他告诉我——他偶尔会陪孙子吃巧克力,偶尔也会打胰岛素。巧克力是可可豆,并不是糖。
我很无奈,但是我要有他们最喜欢的职业素养。我默认了老大爷的言论,亲自送他出了诊室。
第二个给我写表扬信的,是肺癌的大妈。她热爱抽烟,把抽烟当作一生的事业。我默默多戴上一层防护口罩,“您现在还抽烟吗?您的肺部阴影很大啊。”
大妈说,“大夫你看错了,我这是来之前喝了水。”
听到这里,我掏出了烟盒,和大妈一边抽烟、一边喝茶水。
第三个给我送礼的,是去世的产妇的老公。产妇在病床上苦苦哀求,她希望自己能够大出血死在病床上。于是我把血袋戳漏,当着她的面一股脑倒出来,终于做到了一尸两命。
其实并不是她的哀求奏效,让我这么做的也不是她身上的淤青,只是她的老公递给我一张购物卡。
还有第四个,第五个………
第九间屋子满了,第十间屋子也满了。
我终于成为了受人尊敬的好医生。因为大家知道,只有我才是精通医术的。一个普通的兽医,在人类最后一个给人看病的医生去世之后,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这是多大的勇气和力量。
而那些只会写论文、才博士毕业留学五年的人,这帮人只会纸上谈兵,不能像我一样敬业。
慢慢的,死了一个人,又死了一个人。
我卸下一身的疲惫,下班回家。
我炒了一碗蛋炒饭,摆在灵前。
我跪在一席垫子上,看着遗照。
老婆,等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