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常说燕地苦寒,不如江南鱼米之乡富饶。可现如今这北京城的夏天也不比南地州县来的凉快。
白露已过,京城的暑意仍旧不减,逼得人们换不下单纱薄衣,甚至于那些粗鄙汉子还是敞着汗衫、打着赤膊、腆着肚皮,洋洋自得着招摇于世,惹得路上小娘子脸红掩面,妇人们低声啐嘴。
午末,烈日炎炎,万里无云。正阳门外的本是肩摩毂击的西河沿街也被晒的空旷无人,安静似夜。
这街上有一家酒肆,里面间或坐着几桌客人。
只见这酒肆大门左右的木头立柱上刻着”财进万户喜迎宾,吉来千家祝酒人“的俗气对联,正中的匾额上“王记酒肆”四个大字显眼,正是大明再寻常不过的酒家店肆。
“啪!”
“好!”
“好样的,永哥儿!”
突兀地从这家酒肆中传来一声拍案几声叫好,打破了这静景。
一楼大厅中有块地被抬高了地基,摆着一张说书案台,铺着深色粗布,竖放着一块花梨醒木,一张高背大椅。
但说书人打扮的老头不在台上,却局促的坐在靠近说书台台下的椅子上,正看着台上穿着半旧青布单衫被唤作永哥的青年后生欲言又止。
那永哥听着客官叫好声,也不知是气血还是酒气上涌激的满脸通红,有些踉跄。
永哥扶了扶身后的椅子,也不坐下,挺直身板继续说书。
他口齿略显笨拙,但胜在声音洪亮,情节也比听过很多回的忠义水浒传新颖了不少。
酒肆沿河一侧的北门旁高张着俩张布棚,是东家趁着方便,自搭的茶棚。
常客大都是些舍不得进厅的穷苦百姓。平日里就在茶棚里沽上几碗水酒或粗茶,蹭着听书,给酒家当个人场捧好之用。
方才一众人等刚好在棚下昏昏欲睡,没有反应过来。
此时听到永哥正添油加醋的说到鲁提辖铲赶高衙内的情节,众人听得有趣,赶上空档也纷纷叫好。
就在此时,从众人身后冲出俩人。
当前便是一位头上戴着缨子帽儿,罗圈腰身穿明蓝纱单衫的胖老板,他和旁边粗布单衣的瘦伙计一同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顺着粗胖的脖子打湿了大片衣襟,皱着短眉听了一会。
胖老板才将将听到台上那永哥儿不按情节,又莫名说到那童贯童太监伙同高俅高太尉瞒上欺下,借着修建大相国寺的东风,不顾黎民百姓死活,私饱中囊这景。
他脸色大变连忙大喝几声且慢且慢打断了说书,众人顿时一阵不满。
胖老板忙满脸堆笑,一边打着罗圈揖向大伙赔罪,一边喝着店里伙计去拉下永哥。
那永哥犹自在伙计的半搀半拉半讨饶下,只能气呼呼的走下台来。
他坐在摆着俩道荤素菜一小坛粗酿的桌上,想了一下,抬起坛旁的碗来就是一口闷下。
刚喝完就对着方才那伙计大声道:“二贵儿,酒太热,喝的太闹心,再帮俺去井里冰下吧”。
伙计忙忙应下,正待去桌上拿酒坛。
胖老板正和说书人交代完毕。听到这话连忙转过头来拦道“永哥,不是三哥小气哈,你自午来已喝了不少吧,已经醉了。
你先且回家,休息休息待明日再喝吧!到时三哥给你多整几道好菜下酒!”
永哥听罢觉得王三哥说得有理,却又是抬手倒满,再喝完一碗。
这才重重一顿碗,有些粗声喘道:“三哥,俺是有些喝多了,就先回去了。帐同上回的一起记着吧。”
说完略微拱手便起身就走,门口众人连忙闪出一道,让那永哥步履略微蹒跚的离开。
酒肆二楼临窗余荫中的一张桌上坐着一位约莫弱冠年纪的后生。
头戴着细绢缣巾,身穿着纱罗葛单衣,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尤墩布袜;手里摇着白纸山水画折扇,虽说皮肤白皙中带着点铜色,但一身气度不凡,定不是那商贾行贩,奔波之人。
见到永哥正要离远,后生抬手便招来同坐在二楼不远处另一张桌上的一名面黑短须的汉子,低声说道什么。
短须大汉点头称是,他随即下了楼梯。
在柜台旁对着小二说道:”小二,门外茶棚的帐都记到我家吴公子身上罢。“说完转头看了看门外的茶棚。
小二闻言吃惊看了眼王三哥,见东家无甚意见。
便窜出北门,甩着肩上的搭巾满脸高兴的大声喊到:“老少爷们,各位今日遇到贵人啦,大伙的帐记到吴公子身上了!”
众人一听顿时起哄,有叫谢的,有嚷嚷再上点酒水菜肴的。
只见乱糟糟的人群里不经意闪出一人,远远跟上永哥,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街上。
王三哥此时随着大汉上楼,抬袖擦了擦汗,定睛一看,这不是这几日常来的吴公子吗。
便抬手做揖,陪笑道:“吴公子真是一派豪爽,王某家大业小的只能羡慕羡慕了,也替大伙谢谢公子了。”
吴公子略一偏身,脸带微笑,还礼道:“王老板不必多礼,你也知道我是好问之人,这几日劳烦大伙问东问西,耽搁时辰。可大伙对我也是不厌其烦,给我回答。
这不过略表谢意。正好你上来了,我正想问问三哥,方才说书台上是何许人?”
京城多贵人,王三哥揣摩这位吴公子的出身非富既贵,不好搪塞。
于是连忙道:“吴公子,吴公子,您莫要说笑,叫我王三就可。
台上那小哥名叫王永,熟人们常唤作永哥,乃是锦衣卫。和我是街坊邻里,相隔不远,有些来往。
这俩日王永正值休沐,就来我这吃顿饭。他平素里就喜欢胡吹海咧,这不吃多了酒水,更是在台上把那忠义水浒瞎说一气,驴唇不对马嘴的,平白污了您的耳朵。
这样,吴公子,您想听个什么,我让台下给您开场,让您听个尽兴!”
吴公子听罢,收起折扇,往手心一拍,哈哈一笑道:“老板,我这又不是三堂会审,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我就是听书听的有趣,想交个朋友而已。既然永哥是锦衣人士,我这闲云野鹤之人倒也不好叨扰。且罢且罢,下回再来听吧!”
王三哥正不想麻烦,假意挽留了一番,便领着伙计站在门口送吴公子出了这王记酒肆。
吴公子回礼一笑,没多说什么,转身沿着荫处摇着折扇,慢慢走着。身后跟着那短须大汉。二人一前一后,默默走过沿河长街。
而在街尾的不远处正等着一辆骡马毡篷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