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回去的路上,佳荷三人自是少不了拿些话来打趣柳阿妹,她却只是低着头不肯说一个字。及至到了村口,这才道:“看在那桌子肉的份上,你们不许把今日遇到那人的事说给旁人知道!”
佳荷笑道:“那人是哪人?是那位廖公子吗?”说着三人又都笑起来。
又一人道:“虽说吃了那什么廖公子的一桌子大菜,咱们可也分了他不少的果子。咱们的帐是还了大半了,阿妹你欠的可怎么还呢?”
另一人道:“才那胖和尚撵我们还说呢,佛祖怪罪罚我们嫁不出去了。果然只阿妹一人没上手摘半个果子,才下山就遇着位‘公子’哩!可见上尚寺的香火确实灵验的。阿妹你得了好姻缘,可怜我们却为这几个果子落得这样的下场,阿妹啊,这剩下的果子你可是没份了。”
柳阿妹不料一句话又惹得她们这一番奚落,急得要恼了,“谁稀罕你的果子了?一个个这样不害臊,张口闭口的‘姻缘’、‘姻缘’,这么急着嫁人就跟你们娘老子说去,拿我做什么筏子。略给了几个果子就抵了你吃得满嘴荤油了,真是好大的脸面!”
那人见她这样不客气,便要回嘴,却叫佳荷拦住了:“好啦好啦,不值得这样。阿妹我们逗你玩呢,不会乱说出去的。”又悄悄告诉她:“我看她们是妒忌你呢,你别理她们。今儿托你的福,一顿饭吃的肉比我长到这么大吃的还多。只是我才知道,原来只吃肉也不是好受用的,我现在齁得恨不得再吐回去。”柳阿妹又叫她说得忍不住笑。
过了两日,佳荷找到家来道:“我舅舅突然来了,你倒是因着什么?为的你哩。就是前两天请咱们吃肉的那个廖公子,今儿找到我舅舅铺子里,软磨硬泡非求着他跑一遭来给你送信儿呢。”
见柳阿妹侧过脸不听,又追到另一边道:“你听我跟你说,这个廖公子来头不小哩。才来了不过三四天,果子山上下就没有不知道他的了,都说出手可大方呢。他不是此地的,跟着他的小厮露了口风,说是打京里来的。这原也不稀奇,可他家好像是什么王啊、侯的大官哩!说不准还是皇帝家的亲戚呢。他一见你就掉了魂了,对我舅舅千求万求的,他老人家心肠软,见他痴心也只好答应了。原是为的后日上尚寺有大法会,让你一定去看,他就在寺里等着,便是你不肯跟他会面,你就当是去凑热闹了。人家说了,便是远远地看你一眼也满足的。人家对你这样痴心,你若是不去可太狠心啦!
你也别怕他不老实,我还没看过寺里办法会呢,到时候咱们同去瞧瞧热闹。这戏文里才有的贵公子看上你了,你可是要当官奶奶的命呢!奶奶,求你疼疼我吧,你要是不应了我,我舅舅要骂死我的呀。”
歪缠了半日,柳阿妹自忖做足了不情愿的姿态,这才勉强着点头应了。
到那日二人收拾一新,避着村里人的耳目悄悄去了。走到半道上,只见路中间施施然停了辆马车,一个小子斜坐在外头,见二个大姑娘走过来,拿一双绿豆小眼上上下下打量个没完,一副轻浮样子。二人便低了头加快步子躲着他走。忽然车帘子一掀露出那廖公子的脸,殷勤呼唤二人。那小子这才收敛了,屈一条腿非要请二人踩着他上车,那廖公子也在车里笑着附和,二人也只好依从。
这日之后佳荷又跟柳阿妹出去两回,后来就再不肯了,道:“每回你们俩亲亲热热的,却独留我跟那个叫竹青的在一处。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两只贼眼总往我身上瞅,我是再不要见这样的人了!你也跟你家公子说说,管管那死小子,能把他赶走就更好了。”
柳阿妹被她左一个“亲亲热热”,右一个“你家公子”,臊得不行,哪里还敢再说。只是她不去自己也不敢独自赴约。不想只一回没去,第二日那边就派了那竹青来叩门,唬得她几乎破了胆。何况这廖公子也乃是锦阵花营的都帅头,不过几回相见的光景,略施展些柔情蜜意、甜言絮语,便早哄得初开情窦的女儿家,一颗心只捏在他手心里了。
这么着又提心吊胆了小半个月,柳阿妹更是连清白身子都没能守住。那廖公子也渐渐倦怠起来,又一回私会时言道:“我离家时只说出来疏散两日,不曾想遇着了你这小东西,勾得我迈不动腿、走不得道,竟耽搁了这许久,如今家里头不知多挂心呢。好在京都离此地不过半日的路程,我明日就回了,你也不必费心来送。等我回家禀告了父母,备足聘礼到你家求亲,约莫明年你就能八抬大轿进我家门了。只是我不在的这几日,你可不许忘了我,莫要又看上了哪家的小子轻易就跟着走了,叫我白忙不说,我这颗心可怎么着落呢。万万等我回来。”
柳阿妹如何舍得,他便又拿好听话不要钱地说,也不知信口发了多少毒誓。
柳阿妹见他如此说,又毕竟不能拦着不让家去,只好流着泪与他依依惜别,回到家数着时辰等他回来。这么一等就是三个月,人没等到,肚子却鼓起来了。被母亲发现了百般追问,竟是连那人的名字都说不清楚!气得老母亲抖着手给了两巴掌。
总算又得知那人和佳荷舅舅是相熟的,二人的孽缘也少不得他推波助澜。于是家里的三个哥哥抄抄上趁手的家伙就直奔果子山去了。三个汉子拿着家伙往胭脂铺门口一站,好不骇人!那佳荷舅舅本也是软骨头,略一问便全倒出来了。却竟也不知那廖公子的底细,只因许了他十两银子这才费心传了话。柳家三兄弟气得一人给了他一脚,又抡起家伙四处砸,巴掌之地都不够两下子,呼啦啦香粉瓶罐散了满地。对着看热闹的却只敢说是这家卖黑心货,家里还没许亲的妹妹用他家的胭脂烂了脸。
于是不单坏了满铺子的东西,此后连旁的客人也不敢来光顾了。为贪图十两银断送了一家子的饭碗。
三兄弟又上到上尚寺,到底不敢十分闹,便抛了手上凶物。好在上尚寺确是清净之地,小沙弥禀了主持和尚,主持和尚请三人进到里间细细分说了,道:“并非老衲有意隐瞒,这位廖施主确实在敝寺借宿过两日,只是他行事荒诞还颇为傲尘,并不曾与老衲相见。后来嫌敝寺清苦,改投他处去了。几位施主,恕老衲实在不知此人消息。”
三人又在果子山上下寻摸一通,只是他们既无章法,又不敢跟外人随便说明因由,半日下来也没探听到有用的,只好无功而返。
可怜柳阿妹还痴心要等,死活不肯落下胎儿。直到肚子藏不住了,未免庄上人发觉,只好送了她到二姨母家,对外只说去玩。九死一生产下女儿,却始终没有那人的一丝消息,柳阿妹才终于死了心。
高家有个膝下空虚的小姨姐,就是高瑶娘了,因嫁得不远时常回娘家,也是看着孩子出世的。她见了孩子心里喜欢,便有意收养。柳阿妹毕竟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家里正为这孩子为难呢,听说高瑶娘有此意,对她又没有不放心的,待出了月子就给她抱回家了。
之后由高母做媒,将柳阿妹许给了同庄的高寄。高寄家里只剩他一个活人,又实在穷苦,好好的汉子拖到二十七八也没能成个家,听说有人许亲自是欢喜。高母隐晦说了亲戚家的姑娘被浪荡子骗了身子,已是不清白了,倘若容得下,立时便能定亲。
真是兜头一盆凉水。这现成的王八谁愿意当?因着高母是长辈没敢狠推,便商量着与那女子会一面再说。未料此女竟是十分的好颜色,登时软了心肠。又观她举止娴静,羞怯中犹带愧色,暗道此女知耻便绝不是浮浪样人,想来必是那混账欺她年少无知。何况并没瞒着自己,思来想去也就点了头。
不想柳家心疼女儿,竟陪了颇丰厚的嫁妆,几个大舅哥也时常关照带着他四处做活,日子一下子就好起来了。何况柳阿妹自嫁进来,等闲并不出门,只在自家操持家务,暗赞自己慧眼识人。更可喜的是三年就抱了两个胖儿子,叫自小的孤凄人也知道有家的温暖热闹滋味。
丈夫老实忠厚,又是难得会体谅人的,且上头又无婆母为难,柳阿妹也自觉是苦尽甘来了。
这么些年唯一挂心的,就只有自小被抱走的大女儿,好在小姨姐和姨姐夫待她视若珍宝,也便不去想了。然而造下孽因到底要尝其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