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三年的冬天,
翰林学士何献其妻——顾书桐,毙。
何府大堂上,白布绕梁,黄灯白烛将大堂照得昏黄。
棺椁前,何献身着素服站在首列,何府其他人等则身着黄麻跪守一旁。
哭声阵中,一小厮急忙走到何献身旁,跪地俯首,向着何献道:“顾郡公来了。”
何献微微惊愕地望着他,连忙抬起右手,用衣袖擦了擦脸,正想转身,不想脚却不受力,身子一软便跌坐在地上。
“爹!”
何献身后,其子何遇惊然起身,一把将他扶住,其侄女何静婉也跌呛起身,与何遇一同将他扶起。
“叔叔!”
何献轻轻拍了拍何遇的手,侧身又抬头对何静婉哑声说道:“你不必担心,无碍的。”
“叔叔……”
何静婉望着何献一脸憔悴,压着哭声,双手垂在身侧,低头不忍言语。
何献起身后,一众家仆也一同起身,随他来到大门口,留下何遇、何清婉人等继续跪守着。
大雪将何府上下尽数裹白,众人的黄麻夹杂着霜雪,煞是惨淡。
寒风萧瑟,将还未落地的雪一通乱扫,尽数摔在了众人的身上,就连不久前刚清扫过地街道此刻又变成了惨白,只有天还有稍许灰色。
何献不过四旬地年龄,却满脸沧桑,一双眼睛通红,八尺地男子此刻背堕肩随,想要挺立起身体却微微吃力,寒风冷雪刮在他脸上,将本来有些泛黄的皮肤扯出一丝鲜红,两颊因多日不曾进食而渐消瘦。
所有人都抿着唇,望向大雪的远方,空中静得只听见黄麻摩挲之音。
北风从人群中呼啸穿过,越堂而弄,将白布吹得愰响,黄烛也在不停地摇颤。
未过片刻,只见西边处远远有一群黑影向着何府赶来。
待到黑影愈见清晰,见一少年身着素衣骑马向何府御来,看不清神情,身后跟着两辆马车。
何献在管家搀扶下小步疾走上前,迎候车马。
未到何府前,马上的少年便纵身而下,其后的车马见势也跟着停下。
少年来到排头的马车前,还未掀起车帘,只见一双苍枯的手一把将车帘扯到了一边,一位老者不顾小厮的搀扶,作势便要下马,少年见此连忙俯身将老者扶下车来,何献见此亦是匆忙上前一同搀扶。
只见身后一群小厮齐同跪地,尊呼道:“拜见郡公。”
顾青堂也没理会众人的参拜,只是在顾昌龄的搀扶下一把抓住了何献的手,嘶声道:“哪里?!”
何献双手微微颤动,瞬间留下泪来,低下头去,哽咽不成声。
“书桐在何处!”顾青堂反手扯着他的手臂,煞是激动地吼道:“书桐她在哪里啊!”
风雪中老人的泪连着雪砸下,吧嗒一声将衣袖的些许雪化开。
“顾公随我来……”何献低着头哑声道。
众人来到堂前,还未靠近灵柩,顾郡公便置开了顾昌龄何献众人的手,疾步扑向灵柩,俯身见到顾书桐一脸安详地躺在灵柩里,瞬时间大哭起来。
“儿呀!”
顾青堂不禁半屈下身,将头埋在手臂旁,双手用力地扯着灵柩,手上青筋突起。
“书……书桐啊……”
众人见此不禁哑然抽泣起来,何献红着眼,走到顾青堂的身边,轻轻拍着顾青堂的背,俯首轻言道:“书桐她走的很安详……并……并未有受……过多的磨难。”
“书桐啊……”
顾青堂仍止不住的哭着,瞬间松开了紧握着灵柩的手,跌坐在地上,吓得何遇连同众人一拥而上,连忙将他扶住,接着扶着他向一旁的座椅走去。
何遇走到顾青山的身后轻手顺着他的背,一边轻抚一边嘱咐身侧的小厮去寻太医来,一旁的何清婉连忙递了杯茶给顾青堂。
茶饮毕,过了片刻,顾青堂才渐渐停止抖动。
小厮着太医从偏堂走来,众人见此纷纷让出了路。
太医欲向何献人等作礼,何遇示意他先替顾青堂诊察。
顾昌龄见那太医半跪着替顾青堂诊脉,哽咽着向何献说道:“自从接到姐夫的书信,爷爷便命我同他连夜从江州启程,昼夜不歇,这才赶来。身体难免有些吃紧。”
何献闻此不抬头,长叹了一声,接着又望向了何遇,却见他也红着眼望着自己,便又低头对着顾青堂说道:“江州路远,顾公也该……”
话到该字,何献却不知如何说下去,何遇见何献几欲哭出声来,连忙接过话,伏身蹲在了顾青堂左侧,抬头柔声对着顾青堂说道:“太公,娘亲走前叮嘱小孙,要小孙时刻关心太公的身体,务必安康。”
话毕将一侧的茶杯递给了何清婉,示意她再续一盏,何清婉接过杯子,连忙又倒了一杯热茶,递还给了他。
何遇拿起茶盖,轻叩了两下,服侍顾青堂喝下。
顾青堂喝完茶,慢慢闭上眼,身体靠向何遇,渐渐的呜呜的抽泣起来。
老人紧紧握住了何遇的手,慢慢睁开眼,泪眼朦胧的望向了灵柩,哽咽道:“书桐……阿公来晚了。”
风和雪依旧在作祟,将一两盏黄烛吹灭,两三缕灰烟腾起,惊得一旁的守灯小厮连忙续火。
片刻,一旁的太医起身向着何献拜礼道:“回禀学士,顾郡公脉相弦而偏弱,面色也稍见恍白,该是劳累的缘故,索性并无大碍,待我开方调理,好生休养几日便会无恙。”
何献对着太医回礼道:“有劳宋太医。“
“需要什么药材不防写。”何遇对着太医说道。
“是。”
何献吩咐管家将宋太医好生送下去,转身又望着顾青堂,沉默片刻,终是开口说道:“顾公,天色已晚,您老还是先休息吧。”
顾青堂并不回他的话,顾昌龄见此也蹲下身来,小声对着顾青堂说道:“阿公,敬之也说了,阿姐她一心希望您身体无恙,您不能让阿姐放不下心啊。”
“是啊。”何献也附声道。
顾青堂望着一旁的灵柩,过了良久,才闭上眼睛,点头同意。
直到晚上,雪才稍有停歇之势。
何献因身体不适而被何遇强制劝去休息。
何遇、何清婉、顾昌龄三人跪守在灵柩前,天暗不知时,身后突然传来了穿堂的哭声。
“娘!”
众人闻声不禁肃然回首,何遇连忙转身,却见他大哥何礼身披铠甲,向着灵柩穿堂跑来,众人纷纷让开路,伫立在两旁。
黄灯摇曳,照不见来者,只听见黑暗中铠甲声响,连同着门外的北风一起袭向何遇等人。
“哥!”
“表哥!”
“择临!”
何礼扑通跪倒在何遇身侧,一脸呆滞地望着眼前的灵柩,双眼通红,青丝上的雪水划落鼻尖,混着眼泪一同滴落在了地上。
“哥……”何遇小声地喊着何礼,说着眼泪瞬时从两颊落了下来。
何清婉与顾昌龄带着众人退下,留下两兄弟私话。
何礼并没有回应何遇,一脸呆滞地留着泪,双肩不停地颤动,额角青筋暴起。
“哥……”
“什……么时候……”
“前日申时。”
何礼听此身,体瞬时僵住,渐渐地身体缩成了一团,慢慢低下头去。
“可有……何话?”
何遇望向灵柩,慢慢道:“照顾好自己,万事……不要勉强。”
何礼闻此瞬间垮下身躯,半伏在地上,身上的铠甲不断颤动,何遇跪着向前挪了两步,将右手搭在了他肩上,只见何礼瞬间侧身,倒在了何遇的怀里,痛哭起来,但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哭不出任何声来。
何遇只听见怀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喉声。
“哥……”
何礼的手紧紧拽着何遇的衣角,铠甲上还有残余的冰雪,何遇的一双手被冻得血红。
何遇抬起头望着房顶,眼泪从眼角顺着脸颊落下,砸在了铁甲上,清脆无比。
何遇依旧记得三年前何礼出征时的模样,一身戎装,策马而立千军前,剑指沙场。
“众将士听令,以吾血祭,护国山河!杀!”
出征前,他还跪在娘亲跟前,向母亲发誓,一定平安归来。
“娘,待战事了却,不孝儿自当回来,娘亲勿念。”
当日娘亲坐在大堂前,还细心地宽慰何礼,要他全心报国。
如今再见……
一人白首,一人黑头。
“哥……娘亲走得很安详。”何遇轻轻地拍着何礼的背,重复道:“娘走的很安详。”
翌日,陆续有大臣到访何府,六部尚书皆在齐头,紧接着是各部侍郎与一众代访人等,拜过顾书桐的灵牌,又一道拜见了顾青堂。
顾青堂借身体欠佳的原因,只见了吏部的旧部与旧友兵部尚书袁阙,其他皆由何献三父子礼待。
第三天中午,朝廷突然来了圣旨,除了顾青堂外,其余人等一同在门口等候接旨,圣旨言明何礼战功卓著,由定远将军提封为归德将军,从三品。
“何将军,谢恩吧。”
宣旨的太监将圣旨折好递给何礼,何礼却是一顿,并不接过,直到何献咳嗽了一声,才讪讪收过圣旨,双眼放空望着地上,大声说道:“谢主隆恩。”
众人起身,何献又请宣旨的太监进屋喝了盏茶,顺道打赏了一众来者。
等到事毕,已是下午申时。
太监们方走,小厮就传报何献其妹何攸与其哥何萧到访。
“上午就派人传信说到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到。”
何献见何攸、何萧一脸倦意,便先将他们带到了偏厅稍事休息。
何攸扶着何萧走向座椅,瞥眼望着何献,冷声说道:“早要来,见有人来,也不想下那跪,索性就在不远处停住了。”
“何攸!”何献闻此不禁轻声呵斥了她一声。
何攸见何萧坐定,偏身接过何遇递给她的茶,仰头一饮而尽,接着又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斜着头望着何献,冷声道:“本就是,你不用偏袒那位,反正他也看不见,若不是他一道旨意,择临怎会三年都回不来?怎会……”何攸说着挺身向前倾斜,渐渐泪眼婆娑起来,右手狠狠地拍一下大腿,转而望着何遇,咬牙到:“我偏不全这礼,不知者不施。”
何清婉见何萧一脸严肃,便从一旁沏了一盏茶,上前将茶递给何萧,何萧接过茶又放在了一旁,偏身转向何献问道:“弟妹在何处。”
何攸闻此,瞬时也正经危坐起来,攒眉问向何遇:“你娘她……在何处。”
“姑姑,大伯,请随小侄来。”
何攸与何萧在何遇的带领下来到堂前,只见何礼跪在众人之首,顾昌龄跪在他的身后。
何攸见何礼转身双眼空洞地望向她,不禁快步迈过众人,一把搂住了何礼。
“择临!”何攸哭道:“好孩子,你总算回来了。”
何攸轻轻推开何礼,却见他没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勉强想要撤出一个笑了,最后只轻轻地喊了声姑姑,不禁落下泪来。
“回来了就好……就好。”
何礼与顾昌龄一同退向了两旁,何萧在何清婉的搀扶下,走到何攸身旁,二人齐身跪地,朝着灵柩拜了三拜,又各上了三炷香,正要起身时,何萧却兀地一顿,无法起身。
何清婉见此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柔声道:“爹,您的腿疾又犯了。”
何萧却握住她的手,对她微微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无碍。”
何萧在何清婉与何攸的搀扶下慢慢转身,对着何清婉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婶娘膝下无女,此番守灵你务必全心孝敬。”
何清婉低头,望着何萧的右腿,接着又抬头望着他“爹,女儿知道。”
何献闻言,也不言其他,只是望着何萧点头示意了一下。
何顾两家人丁不多,何攸其夫早年葬身战场,膝下无儿女,何萧只有一个早年跟着她的妾侍,膝下也只有何清婉一女,何家祖宗单支而传也并无旁亲,顾家那边顾书桐的父母早年因病先后逝世,只有一个妾侍所生的弟弟顾昌龄与太爷爷顾青堂守着罢了。
“非大哥不愿来,只是那些时日他身受重伤,自己尚且不知是生是死,只能托信给李殊原,让他老人家来替嫂嫂诊治。”何攸说道。
“我知道,书桐的病自出生起便有,早些年李大夫便说过会有今日,我又怎会怪罪大哥。“
何献对着何萧说道,见他满面倦意,便吩咐着下人引他二人去厢房休息。
待到第五天,来往见礼的人渐少了,众人也都齐齐在灵堂前,或跪守着,或折着冥纸,尽数事情皆是亲为。
因朝堂的缘故,此次何府丧事并未大肆举办,删繁就简,只有近亲参与。
中午,何遇因多日不曾饮食而身体抱恙,顾昌龄代他暂守在灵前,自己被何萧的随从康伯带到偏房休息,中途迎面遇见顾昌龄的乳娘勇娘和她的孙子承启,何遇便吩咐康伯退下,由勇娘她们代为服侍。
三人还未走到偏房,便在一个角落的小厨房停下,何遇吩咐勇娘替他做道菜,勇娘听见菜名瞬间落泪,不禁点头。
“少爷……”勇娘边擦拭眼泪边点头,“少爷,您就在屋里小坐片刻,勇娘这就替你做。”
何遇坐在厨房旁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场景。勇娘围在厨前炒菜,承启在一旁帮满添柴助火,不禁泛起了泪。
勇娘将菜做好后,便将菜放在他跟前,带着孙子一同退下。
何遇见她离开,也不拿起筷子,只是一直望着眼前的菜。
何遇要勇娘做的菜很简单,只是一盘紫苏黄鱼,味道很清淡,此刻菜肴正泛着热气,在空中散开,何遇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将筷子拾起,轻轻夹起了一点紫苏放入口中,菜入口的瞬间,何遇的泪便似决堤一般,他含着菜,也不咀嚼,只是慢慢轻晃起身体,哭出声来。
那年他弱冠,莺飞柳绿,她满眼欢喜:“遇儿来,这是遇儿最喜欢吃的紫苏黄鱼。”
那日他而立,誓战沙场,她捶胸痛哭:“遇儿,你大哥已经上了战场,娘不能再送亲手送你去啊!”
那刻他守在床前,黄灯映人,她气短声绝:“遇……遇儿,告诉你……你大哥,万事……不可……不可强求,要他……平……平安就……好。”
何遇望着眼前的紫苏黄鱼,最终放声大哭起来。
“娘……”
泪水啪嗒啪嗒地滴在桌上,何遇的双手放在大腿上,紧紧握着,身体不自控地颤抖着。
“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