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过午。日色稀疏。
窗前圆桌旁躺椅里八十三岁的孟幽兰又一次想起她十四岁那年,被母亲拽出表姨家的残石门,一路向城里奔去的情景。着高跟皮鞋、灰底白碎花旗袍的母亲一手抓着包袱,一手紧攥住她的胳膊,不顾表姨和表姨父的极力劝阻,咬牙拉着她奔出胡同。
两边墙根处,黑黢黢的一片又一片,是残枯的鸡冠花、夜来香和蜀葵。半截脏渍的灰布衣袖挂在长满刺的月季秆儿上——她已经来了多日,胡同道里的情形已经记在心里。虽然天还未亮,但她知道哪截胡同道上是碎石,哪截是煤渣子。一群野狗轻吠着奔过胡同口。她想挣脱母亲的手跑回去,但看了看母亲的脸色,看不清楚,但她清楚地听到母亲急促的呼吸。她回过头,抓紧母亲的手向前奔去。
“凡剩点脑子的,都早逃到了城外。”她听到表姨在她们身后恨铁不成钢,“你走你的,把孩子留下吧!”
表姨经了些年岁的哭腔,仿佛还在她耳边回荡。她想,如果当时她母亲能转念一想回转身,那就不会死,她的人生,她父亲的人生,也许全是另外一番境况。但她母亲毫不理会,甚至对表姨的请求好像还有点不耐烦,她不断催促她快点。出了胡同口,到了大路上,她把住路边一棵未长成的白蜡树,请求母亲听从表姨的话,把她留在表姨家。她听表姨说过外面在打仗,死了好多人。她母亲弯下腰,摸着她的脸神秘地一笑,说:“傻丫头,咱们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对她满脸的惶惑,母亲不以为然,甚至有些得意地说:“你爹找人送信儿来了,保准的,啥都不哄你,到了,你就知道了。”
对母亲天生的信任让孟幽兰仿佛看到她的父亲、她们的好日子,正在不远一处坍塌的残屋顶上升起来的烟尘中显现出来,在将亮未亮开的夜空中,像朵膨胀的牡丹花,又像撕咬过几口的棉花糖。她加快脚步,随着母亲大步向前,走过一条又一条残损的街道,踉跄过一堆又一堆残砖瓦砾。母亲一次又一次弯腰咒骂着提上被碎砖破瓦绊掉的皮鞋,慢慢地,在街上站住了。
“怎么啦?我们迷路了吗?”她问。她母亲已经把四周细细打量几遍,空气里她母亲焦急疑惑的味道,她闻得到。
她真想转身跑回去,但她知道,她回不去了。她在一种宿命式的慌乱中咳嗽起来,母亲一把捂住她的嘴。
“唔——”她母亲转身对着四周打量几遍,说,“轻点,应该就是这儿啊,论说,我不会认错啊。”
孟幽兰记得母亲重复了好多遍不会认错的话,直到她成年,经了些世事。她想,在她们站在街面上犹豫的这一会儿,要往回走还是来得及的,但是,似唾手可得的好日子紧紧把她母亲扼在手里,让她坚定不移地拉着自己十四岁的女儿往前又走了几百米,并在一声枪响之后,尖叫着滚进街边的楼里。
烟尘弥漫,她分辨不清身边乱七八糟的是什么东西,只感觉呛,想咳嗽。她们身边其实是残损的木架子。她们头顶上,还有半条洋烟卷儿的广告条幅。太暗了,她们都没有看清楚,她惊魂未定的母亲紧紧地搂了她一把,嘴里喃喃地说:“孩子不怕。”又紧接着说,“可吓死我啦!”
“回吧,回表姨家。”她哆哆嗦嗦地抬头向着母亲。
“是,我们是应该回去,但是——”她母亲扶着木架子站起来,摸到残墙处向外看了一会儿,“反正,天天响枪的,找到你爹,我们就,就,回老家去。是,对面应该就是太平饭店,我记着,那里挂着块好大的老匾牌,都塌了,认不出来了,你爹也许就在里面,你在那别动,等我回来。”
她母亲爬过残墙,又一次站到街上,在月下闪着荧荧的蓝光,向对面走去。“轰隆——”这一回,是炮声。每次想起那炮声,孟幽兰都会禁不住浑身一抖。她站起来,裹紧肩头的毛毯,佝偻着腰身,走到沙发边,坐好,拿起旁边玻璃方几上的电话,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摁下去。
“喂——”她不自觉地扯了下嘴角。“喂——喂——”那头是个苍老的男音,“哎呀,哎呀,信号不好啊,喂,喂——”
“喂——”她又喊了一声。“哎,哎,呀,小兰子!”那头掉线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对着话筒,说:“小五哇,我想我妈了。”说完,她坐进沙发,看着眼前地上黄澄澄的光线,搓了搓脸,向后靠在温软的靠背里。那一天,在被炮火轰成瓦砾堆的中原公司一角,她就是这样靠在她母亲的胸前,托着她后脑勺儿的。她母亲的乳房,正在慢慢失去温度。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母亲正离自己远去,她还想,爹快过来呀,快过来,带着她娘儿俩,回老家去,回老家去,过好日子。
孟幽兰的母亲在炮火击中中原公司之后,又一次爬进那道残墙。和她母亲一起跌进墙里边的,还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她母亲从墙边爬向她藏身的架子后面,那几个小叫花子迅速在她们身边滚过横七竖八的箱架和瓦砾,一闪身不见了。惊魂不定的母亲拉着她,循着几个小叫花子的声音,摸到了从顶棚上斜挂下来的巨幅胭脂广告画遮掩着的楼梯。“快,上去。”她母亲拉着她,一步步朝楼上走去。他们不知道,二楼的每一个窗口后面,几块木板遮挡着的,是早架好了的重机枪和平射炮。一位着装齐整的少校军官在墙角醒来,惊了一下,喃喃地说:“怎么睡着了?”
他在黑暗中站起来,指着窗前地上摆放得齐整,盛满黄澄澄的炮弹的木箱,压低了声音让一个头戴钢盔的士兵拿木板遮一下。
“有什么可遮的?天还没亮起来呢,再说,又不是上轿的大姑娘,就要干起来了,怎么死不是死!”
声音更要低一些,但语气更冷硬决绝。少校迅速转身看向声音来处,光线不行,但他能想象得到这个士兵的满脸戾气。那个士兵抬着头,梗着脖子,挑衅地朝着他。他转过头,余光中看到两个瘦弱的身影闪过楼梯拐角处。
“什么人?站住?”少校喝毕,拿手突然掩了下嘴,向两边看看。孟幽兰娘儿俩并没有发现窗旁的士兵和武器,听到喊话,惊得扶着墙站住。
须臾,又踮着脚迅速爬了上去。少校军官往楼梯口走了几步,刚才挑衅的士兵转过身,故意懒洋洋地用气流说:“报,告,长,官,是,俩,娘,们儿。”“有女人陪着我们死,不更开心?”“住嘴!”少校军官闷喝了一声。“刚才,几个小叫花子也过去了。”少校身边一个士兵说。少校愣了下神:“你,看清楚了么?”“报,告,长,官,看,清,楚,了。”少校军官看了看四周,摸了摸下巴,扭头问旁边的人:“有烟吗?”递过来一支烟卷儿,少校军官拿起来闻了一下:“美国货。”
点上,抽了一口,又拿手指掐灭,扔到地上。烟卷儿被一只手迅速捡起。
军官又一次看了看四周,想了想,低声说:“他妈的,又想尿。”少校军官说着继续朝楼梯口走去,一只手,下意识地碰了碰胸前。这一刻,他已经明白,过去的人影儿也许是他的妻女,要不然,不会有女人在这个时候到这种地方来。是三天前他的一张小纸条把她们引到了这里。战事这么紧,他以为她们不会来了,或者是进不来了,但可惜的是,该是两天前来的妻子,现在拉着女儿一起来了。他拿手捶了下墙,知道自己错了,他没写具体日期的纸条把妻女引向了即将交火的不归之处。他装着解腰带的样子又一次环视四周,心想就算拼了命,也要在大战来临之前把亲人指引到安全的地方。几天前,这座中原公司大楼自己还能自由出入,但目前已经成了抵御攻城的重要堡垒。早知道处境如此危险,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们娘儿俩到这儿来。
这到底是爱她们,还是自私呢?他闪身到墙后,迅速登上楼梯。
这时候,孟幽兰和她母亲已经爬到了更高的楼层,隐身到挂满棉衣的架子后面。
“千万别出声。”她母亲低声说,“刚才,我好像听到你爹的声音了。”她母亲再次点了点头,说:“对,不会错的,就是他,他就在这座楼里。”“那我们去找他吧。”孟幽兰欲站起时被她母亲摁住:“不行!他现在不能见我们,你要是在街上见了他,也要装作不认识。”孟幽兰惊得瞪圆双眼,她不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母亲口中日思夜想的人,时常对自己念叨的人,说无论如何会一家人团圆的人,近在咫尺,却不相认,到底是为什么?她不敢问,她意识到眼下根本不是问问题的时候。她看着母亲,适才闪起的亮光疾速黯淡下去。
外面的寒风从离她们十几米远的窗口处吹进来,发出嚓嚓之声,吹得挂在高处的几件长衫黑乎乎地摇摆着,像吊在高处的死人。孟幽兰哆嗦了一下,她母亲抱住她的肩膀。
“要不,你在这儿别动,我去看——”“不要——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我害怕。”孟幽兰不等母亲说完,紧紧攥住母亲的手。她母亲向楼梯方向看了下,轻轻地叹了口气:“也好,你爹会来找我们的。放心吧,你爹是军官,没人敢把我们怎么着。”
“你刚才还说,要装作不认识他——”听了孟幽兰的话,她母亲一愣,随即摇了下头,说:“那不是一回事儿,你不懂。”
是的,多年以后,孟幽兰才明白母亲前言不搭后语的玄机,也揣测出父亲之所以把妈妈和自己约到战场,极有可能是时间上出现了差池。成王败寇,他的父亲没有相对的把握是不会让她们母女来找他的。一定是纸条的时间上出现了误解或错误。那张据她母亲说看后即焚掉的纸条,把她母亲引向了可怕的永恒的黑暗,把她引向了人生中的另一条路,把她英雄的父亲引向了耻辱。
但从躲在衣架后面的那一刻起,她是多么想早一些见到她的父亲啊,见到那个她早已淡忘了他的脸,但在母亲口中却英俊勇敢温暖,像太阳一样散发着无限光芒的父亲啊。
少校军官在一堆又一堆纸盒子中慢慢地走了一圈儿,走到向着街巷的墙洞后面,弯腰查看了地上摆放的武器弹药,和隐身在黑暗角落的士兵对视着互相点头后,再次转身走向楼梯。他估计妻女没看到他,不然凭妻子的机灵,一定会传递给他一个信号的,比如一声小老鼠的吱吱叫,或者一声鸽鸣,或者一个响指,总之,她是有办法让他知道她在哪里的。他们新婚后几天,经常在老家的葡萄架丛中玩这种游戏。他是个没有想象力的人,不会想到妻子会伪装成蓬蒿或者一丛青麻,或者躲在一个鸡笼后。他总是找不着她,总是得麻烦她用各种方法告诉自己她在哪里,他才不至于失面子。他不是个迟钝的军官,打仗的时候,他反应快过他的战友,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他妻子面前,他笨拙得像块大木头。
少校军官走到楼梯口前,墙上一幅残损的画,不知什么时候被撕掉了一小半。画上是一片桃林,繁多的桃花开得正旺。他想起了老家屋后那片桃树林,还有那条穿过桃树林的弯曲小河。他甚至想起自己的母亲亲手送给妻子秀兰的一只红漆梳妆盒,上面有喜鹊登梅枝的花纹。他自己摩挲过几次,觉得笔工细致,秀兰说叫喜上眉梢。他的妻子总是对一切东西都有自己的说法。秀兰非常喜欢婆婆送的礼物,时常用它化妆,每次都装扮得恰到好处,沁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就在这座楼里,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尽管已经近四五年没见到她和孩子了。这些年,战争让无数夫妻、父子或父女之间音信全无。直到几天前,他突然从一群逃难的人群中认出一个远房表兄,才知道妻女早已离开被毁掉的家园,竟寄居在自己驻扎的这个城市的一个表亲家里。他的心都要跳出胸膛了,日日夜夜思念的人,竟然就在同一个城市里起居生活,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和他距离如此之近。经两天的观察,多次试探后,他决定信任这个临时被征用修筑工事的表兄,托他给妻子带张纸条。
那天夜里,他把纸条塞进远房表兄手里,看着他黑黢黢的背影消失在同样黑黢黢的夜里,忐忑了一晚上。他忽然怀疑自己的行为是否妥当,甚至怀疑这位表兄的来头,也许是敌方派进来的奸细。他想象了好几遍他妻女的尸体突然被抛到他面前的情形,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后来他又想,即使是奸细,也不可能照着他这样低职的人下手,遂平静了些。但接下来的两天,他在干活的人群中没有发现远房表兄。他的手不断摸着前胸,感觉妻女可能已经遇害了。直到上一刻,看到记忆中熟悉的身影,他的心狂乱地跳了一阵后,马上意识到他的亲人已经从他想象中莫须有的灾难跌落进现实的深渊中。他想,也许他们一家人,今天,或者更迟一会儿,具体时间要看对方攻城的时间,要一起死在这里了。
想不到,他一直盼望的团聚,是在这里,是死在这里。想到这里他喉间发紧,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又一次出了冷汗。事已至此,看造化吧,他想,如能出去,日子就不再艰难了。想到这里他清了下嗓子,大踏步向楼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