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75年,清康熙十四年。
阳春三月,京城里的雪融化了不少,柔暖的阳光照耀在天子脚下的这方土地,呈现一片祥和宁静。渌水亭中的花草感知春意逐渐复苏,湖边的柳条一天似一天长,想来再过半月便会争相冒出小骨朵,给园中另添别样新意。
韩愈有诗云: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卢瑾蘅日日期盼着两个月后的晚春景象:满园如雪的杨花漫天纷飞,草坪上结出团团簇簇娇艳的花,定要趁着最后的东风放上纸鸢才算圆满。
现下的节气昼夜温差极大,稍有不慎易染风寒,纳兰性德怕她病了难受,变着法将她困在身边,轻易不让她在园中乱跑。
两个月前正值严严寒冬,她因常年长在南方少有见雪,贪玩的劣性鼓捣她天天赖在雪堆里,某天鞋袜全然湿透仍未察觉,碰巧雪鹃忙在灶间,没能及时帮她更换,寒气就从脚底板慢慢侵透全身,病丝缠绵了整整半月。府里上下,从老夫人到小厮侍女无一不为她担忧,只有她自个儿还乐呵呵的。
“没事儿,我身体好着呢!许是太久没生过病,连带之前的积症一并发作,冬郎别担心呀!”重重的鼻音叫人听着难受,偏生这位少奶奶是个缺心眼儿的。
纳兰性德板着脸坐在床边,眉头紧锁似有许多愁苦,他虽心急如焚却不能表露,唯有轻声抚慰她,“乖,你的身体应该多休息,说话费神儿,一会儿起来就把药喝了,也能好得快些。”
谁知一提到“喝药”,卢瑾蘅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眼里充盈着泪水,活活倒回孩童时泼皮的模样,“冬郎,我多喝水就是,千万别让我喝药……”
“蘅儿乖,我已吩咐下人备好你平日里最爱吃的蜜饯玫瑰干,你乖乖喝了药就可以吃,好吗?”
“恩…不…哼哼哼……”卢瑾蘅勉强支起酸软无力的身躯,瞄准他怀里冷不丁一扑,他惊吓之余顾及她的身体,于是连着被子将她裹在胸口处哄着,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怀里的人终于止住哭泣无力地睡去。
纳兰将她放回枕边,拧了热毛巾帮她拭去泪痕汗珠,见她睡得不安一步也不敢离开,粗糙的指腹抚平她眉间的皱起,再是端详起她的病容,往日圆润的线条消磨得棱角分明,眉眼间可爱伶俐的劲头被成熟的韵味取代,他心疼不已,恨不得能替她受过。
就这么反反复复的折腾,卢瑾蘅终于病愈,如今回想起来他都觉得后怕,打死他都不愿意小妻子再生病喝药,汤药苦在她口中却也苦到他心里。
回到此时,卢瑾蘅正嘟囔着小嘴支颐托腮坐在炕桌边,窗外微风浮动带起了树影婆娑,不仅沙沙作响,那柳条飘飘的样子也借着阳光映到了房中。
再瞧瞧这屋内,纳兰性德在书桌旁悠悠地品茶翻书,他近来愈发勤勉,为的是明年的补考,苦等三年终于盼来这个一展抱负的机会,他绝不能再错过。
难为他本是一个不爱喝茶的人,自从那日卢瑾蘅将两广的凤凰单崇茶泡给他一试,现在一天不喝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茶的确有它独特的魅力:茶色浓润,有时看着泡茶的瓷白大碗盖儿发愣,碗里的茶水就如一块透着红的宝石,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再者,这茶喝着回甘极好,不懂茶的人都会被吸引。亏得他老丈人是总督,得的茶自然是上品,倒是便宜他这个悠闲诗人了!
“冬郎,咱们来比比记忆力如何?你成日不肯放我出去园子透气,摆个棋盘在这儿却不陪我下,自个儿在那边看书,好没意思!”
“那你说说,怎么个比法?”纳兰放下手中的书卷,用碗盖轻轻撇去上浮的茶叶,放在嘴边吹散热气,转头看向妻子。
“恩,这样,”卢瑾蘅因为自己的话得到回应有些按捺不住兴奋,跑到他身边摇着他的手,“咱们背诗吧!”
“哦?背诗有什么新鲜的?”
“自然有,你听我说完呀。每说出一联诗句前都要把前头背过的都背一遍,看谁记得多如何?”
“这个玩法倒是新鲜,的确考验记忆力”,纳兰转了转眼珠子,看书看了这么半天也该适当放松放松了。
“那咱们就开始啦!”
“诶等等,还没说好输的人怎么罚呢!”
“这样吧,你输了就给我写十首情诗”,卢瑾蘅挑了挑丹凤眼,一脸精灵古怪。
“那要是你输了呢?”
“不会输的!”
纳兰性德被反噎了一番,这小妻子就这么自信的吗?自己好歹也是四岁开蒙,十岁被全城颂扬的神童!何况饱读诗书十五载,怎么可能输给她!“夫人既然如此自信,在下愿意一试。”
俩人好一顿互相讥讽,终于开始切磋了。
约莫三十个回合下来,纳兰果然败了,她高兴得从桌边蹦了起来,不想袖口不小心撩到了碗儿盖,里头一半的茶水将将洒出。
纳兰眼疾手快顺势稳住了茶碗,心下担忧她是否被茶水烫伤,不过俩人少说也斗了有半个时辰,这茶哪里还会烫呢?纳兰公子还真是一往情深不自知啊……卢瑾蘅不拘一格,为俩人身上衣物都晕着水渍的狼狈样子大笑起来,他不觉也跟着笑了。
小小的书房内也温暖如同室外,懒懒的午后夫妻间一番小小的较量,也为平淡的生活添上一抹乐趣。
正可谓是:赌书消得泼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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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初夏,皇帝因赫舍里皇后的薨逝伤心欲绝,罢朝三天后连着两个月独寝,敬事房的奴才呈上绿头牌皆被叫去,就连酷暑时节也没有如往年一般摆驾別宫避暑。
太皇太后查过档后心里惴惴不安,皇帝正值盛年,若是长此以往的颓废不振,于江山社稷极为不利,就连皇家子嗣的绵延也成问题。
正担忧着,苏麻喇姑却只在一旁含笑不语,她好几次在背地里瞧见那拉慧儿换着花样让皇帝欢心。今儿是做了一盘点心,明儿是跑到南厂讨来一张脸谱,后儿个又是亲自在御前奉茶。
皇帝虽少去看她却明白她的心意,慢慢的他好上些许,脸上也找回了笑容,太皇太后对这位那拉贵人倒是另眼相看了。
前几日,李德全请示皇帝关于今年避暑的事宜,他忽才记起自己应承过那拉慧儿的话,“依朕看,南苑和西苑虽然恬静适宜,规模上却略显逼仄,这两年宫里又添了几位新人,不如去避暑山庄,也好不那么拘束。”
这日在长安街东墙下,“哟,这不是皇上跟前的红人那拉贵人吗?要上哪儿去啊?”真是冤家路窄,说话的正是惠贵人那拉氏,身后跟着荣贵人马佳氏。
“姐姐们好”,三人由于位分相同,各自福一福就罢了,不用行大礼,“皇上传妾身到勤政殿伺候笔墨耽搁不得,还请姐姐见谅,往后得空,慧儿必定亲自上门请安赔罪”,说完,她稍稍行一礼就走了。
“什么狐媚玩意儿?不就仗着识几个字又是新进宫得宠吗?切,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往后日子还长呢,指不定谁就没有好!”惠贵人望着那拉慧儿远去的背影气得发抖。
“咳,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值当你这么气自己”,荣贵人用汗巾子轻轻拭去鼻头沁出的薄汗,“眼下这后宫,皇后没了,除去穆妃跟钮祜禄氏姐妹,不就属你最管用了吗?”
惠贵人听了这话有些得意,倒是立即挺了挺腰板儿,荣贵人见她这副装腔作势,心里忽生一计,便拿汗巾子作掩在她耳边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她旋即咧开了嘴笑一边直点头,“既这么着就多谢妹妹提醒了,我这就看看太皇太后去”,俩人就此分手。
惠贵人是皇长子胤褆的生母,每次都爱用这个身份摆谱,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诞育有功,不仅到处招摇,还成天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当上皇后,对于已逝的赫舍里氏她恨得牙痒痒:死就死了,居然能让皇帝封了襁褓中的孩子当太子,这是不给她和胤褆留任何机会呀!
荣贵人跟着她也未必有几分真心,只是碰巧遇上几回,便走动得勤了些。她看得清楚,再怎么有功也轮不到她惠贵人当皇后。放眼望去,整个六宫上下有权有势的嫔妃还是不少的。
穆妃,满洲镶黄旗人,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之女,皇帝生母孝康章皇后的嫡亲侄女,也就是皇帝的表姐妹。家世显赫,地位尊贵,就算没有生育也能顺风顺水。
再有钮祜禄东珠,妃位(未有封号),满洲镶黄旗人,满清开国名将额亦都孙女,太师果毅公遏必隆之女,被鳌拜收作义女,想来也是新后的备选人之一,她的妹妹瑛嫔,名为钮祜禄静婉,是宫里唯一的嫔位。
现如今在贵人位分上倒不少,除惠德宜荣四位,还有尚未有封号的那拉慧儿,谁要是晋了嫔位再诞育有功,封妃是迟早的事,因皇帝还算雨露均沾,大家也都不太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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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老祖宗请安。”
“起来吧,怎么这会子想起老身来了?”
惠贵人娇嗔一笑,“瞧您说的,您是六宫里头最有威仪的,咱们这些当奴才的自然要尽心把您伺候好,皇上也能安心地多把心思放在朝政。”
太皇太后多打量了她几眼,料定她有别的话讲,就先打着马虎眼笑着问她打从哪儿来,她心下觉得机会来了,便把适才在东墙下撞见那拉慧儿的事说了。
“老祖宗是没瞧见她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怪只怪奴才笨未能讨皇上欢心”,她低垂着脸假装抹眼泪,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好啦别哭了!怎么说你也是宫里的老人,又是大皇子的生母,身份自是比她尊贵,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先回去吧。”
惠贵人惺惺地在地上跪安,回去的路上畅快了不少,那拉慧儿,凭你这个无父无母的孤星,也想跟我斗,哼!
“苏麻,你怎么看啊?”
“老祖宗心下有了主意,为何还要问起奴才?奴才什么都不懂,只有一样,这殿内的酸味儿太重,奴才还是扶您上外头走走。”
“嘿嘿你啊,鬼灵精!走吧,上勤政殿瞧瞧去。”
皇帝伏在龙案上批阅奏章,李德全备好了朱砂在一旁侍立,小印子忙着替换新旧奏折。
半晌,皇帝伸了伸腰板,“看什么书呢?”他看向那拉慧儿,此时她正捧着书端坐在下首的第一张八仙椅上。
“奴才正在看《韩非子》。”
“这《韩非子》就这么有趣吗?”
“非常有趣,想必三郎……”正欲抬起头,她却被皇帝近在咫尺的脸吓得一哆嗦,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左右晃动找不着焦点,嘴唇微微翕动说不出话语。
皇帝双手撑在扶手上,等于将她圈在怀中,“你胆子是愈发大了,一眼都不瞧朕,感情朕让你来这儿只是让你看书的?”
慧儿有些局促和羞赧,“三郎快起来,这里是勤政殿,三郎快些看完奏折,奴才陪您到御花园透透气”,说着便伸手推了推皇帝。
“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殿外伺候的人帮她撩起门帘,厚底绣花鞋在墨色地板砖上哒哒回响。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慧儿也上前行礼,“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她像是个做坏事被抓到的孩子,紧张到声音略微颤抖。
“起来吧,老身只是听闻皇帝近来常把那拉贵人召到勤政殿,原以为只是捕风捉影,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可信。”
慧儿早已跪倒在地,她并不想为自己辩解,只是大气不敢喘地静听发落,皇帝不明就里,连忙把她扶起,“你这是干什么?皇祖母又没有责怪你,一切都由朕担着。”
太皇太后被苏麻喇姑搀扶至她刚刚的位置坐下,“呵呵呵皇帝说的有理,既然都是皇帝的旨意,老身自然不会怪你,你不用怕。”
“谢老祖宗”,慧儿身着粉色旗装,长比甲上绘有几朵荷花,衬得她清新脱俗,温婉可人,那张吓得有些苍白的小脸确实标致,女人见了都会动容。
“后宫女子向来不得干政,这是祖宗家法,想必你是了解的,所以你未能及时劝阻皇帝专心国事,频频出入勤政殿,还是要罚……”
“皇祖母……”皇帝欲开口帮她言语,却被太皇太后严辞呵止,“皇帝!你糊涂啊,现下只是宫内有些流言蜚语,但往后呢?万一传到宫外,百姓难免会担心你因后妃而耽误朝政,老身这么做也是为你们好。”
“任凭老祖宗处置,奴才绝无二话。”
“好,那就罚你每日抄《女戒》一百遍,抄满一个月为止。”
“奴才谨遵懿旨”,那拉慧儿眼神坚定透出光彩,她明白太皇太后的好意,这次是委婉地给她提了警醒,后宫里的女人擅长搬弄是非,三言两语便可颠倒是非黑白,她若想避免落人口实,今后说话做事需得多加谨慎。
“那这事儿就这么着吧,皇帝你忙吧。”
“恭送皇祖母。”
“恭送太皇太后。”
皇帝见她走远了,回过身牵着慧儿坐下,又朝小印子喊道,“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还不快把刚炖好的牛乳燕窝呈上来!”
“嗻!”连续答应了五六声,他才匆忙去传。
“不碍事儿,三郎不用担心,奴才这就回去开始抄《女戒》,太皇太后的话是对的,勤政殿确实不应该常来。”
“说什么呢?你这是怪朕没能保护你吗?你受了罚朕比谁都难受”,皇帝急了,他不想和慧儿就此产生隔阂。
“奴才不敢”,慧儿说着笑了笑,但有些勉强,“奴才并没有怪您,您就安心地批阅折子,奴才还等您带我去避暑山庄呢。”
这两天皇帝兴致很高,为的是再过几个月就可以带她去避暑山庄,虽然在那儿依旧要守宫里的规矩,但胜在耳目少,自己也能和慧儿亲近些。
“既如此,你把燕窝喝了再回去,不然朕心里不安。”
“好”,慧儿恹恹地用过几口燕窝就回春禧殿,安安静静地罚抄着《女戒》,事实上她也没觉得这是责罚,反而把此事当成练字的途径。
皇帝要查出是谁在背后嚼舌根着实不难,打发小印子往太皇太后宫里去一趟,只需在下值房稍一打听,便知道今日有谁进出。
小印子回来,三两句就把事情回了个明白,皇帝气得攥紧拳头,手指关节微微泛白,眼里有些阴狠,是时候整治一下后宫,让大家安分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