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忱半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用两人之间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差不多得了,老头翻白眼了。”
夜弥近乎无声地“哼”出一声,这才撤开了手站定。
不等那老头呼哧呼哧喘匀了气,红裙女子扬了扬下巴,继续抱起手臂:“能继续了么?”
此间谷主瞪视着堂下那姿态倨傲的丫头,一边喘一边气得说不出话,一头银发好像要冒出了烟。
陆忱扫了白莫执一眼,终于开口接过话头,沉声道:“谷主给个期限吧。月儿现在用的药最多能撑到几时?”
白莫执大喘了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的视线在堂下两人身上逡巡半晌,咬着牙吐出一句:“……一个月。”
——满堂寂静,又蓦然滚水沸油。
“师父?”
“什么!”
一、一个月?!
老者一语,如箭矢穿心,夜弥几乎能感觉到陆忱的身形陡然一晃。
她也着实震惊。
前些时候从萧唯和云沁之那儿得到的消息让他们都以为,陆梓月现在每日服的“青荣”至少还能过渡至少半年甚至是一年。毕竟那霜花叶的毒性已经十去七八,偶有反复也能靠加大药量维继,无论如何也能在调方前拖上数旬。
怎么……怎么竟……
“……为何……时间如此紧迫?”
也不知陆忱到底用了多大的气力才从齿缝中逼出这么一句,面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黑眸定定地看向立在白莫执身侧的萧唯,发现那从来温润和煦的人此时也白了脸。
“师父,我同师姐之前探过小师妹的脉,觉得——”萧唯压根没在意陆忱刀锋似的眸光,只向座中老者急道。
“一个月。”白莫执冷定地重复,眯眼乜了脸色青白的徒弟一眼,扯起嘴角。
“不然你以为呢?探脉若是作数,月丫头之前那场突然发作的毒又怎么说?你诊出来了么?老夫诊出来了么?”
萧唯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得出声音。
白莫执的眼像针似的转而扎在陆忱身上,某种令人心惊的冷漠和嘲讽浮上面目:“怎的如此惊讶,这事儿六年前老夫就提醒过你了。‘青荣’一旦压不住霜叶,长堤溃决,积重难返……那便是死局,你当老夫是说着玩儿的么?”
陆忱“咔”一声握紧了山鬼,精铁如骨硌进手心,被沁出的汗浸润得愈发冷了。
经年梦魇像是要从这老家伙逼过来的眼眸中翻腾而出,利爪割心,赤焰灼目。
仿佛有一根一直绷紧的弦在脑中凄厉嗡鸣,被无形的手拉扯到韧性的最顶端,眼看就要断裂摧折。
夜弥蹙眉,听着陆忱在身侧一呼一吸——不轻不重,乍一听说不定还会让不明白的人觉得他心神平稳,八风不动。
然而夜弥却莫名觉出了压迫。
某种锋锐的强迫感以陆忱为中心,向在场的所有人辐射。
那一刻,他像是从神魂最深处榨出了看不清颜色的狠戾,再用那狠戾生生锻造出一层毕露锋芒的甲壳。
甲壳外是坚锐,甲壳内依然是刀锋。
——坚锐直抵向外界,塑造出水火不侵的金身。刀锋却毫不留情地斩向心底,将动摇、畏惧和软弱连血带肉尽数砍除。
好像唯有这样,他才能站定,才能呼吸。
“好。”
陆忱最终应了。
还是那一个“好”字。
声色未变,平淡无波。
夜弥转过脸,吐出一口气来,在一瞬间心头莫名锐痛。
仿佛也被陆忱的反应噎住,白莫执和萧唯齐齐抬眼看过来。
老人不做声,狐狸一样眯起了眼。
萧唯却蹙紧了眉头,摇头:“陆兄,我知你楼中能人无数,但此三味药能否采得……不光在于通天手眼,更在机缘和时间。就算你有人力物力翻覆山海,那药——”
“无须多言。”陆忱抬手打断,嘴唇抿出一条平直森冷的线,“我说了,你们只管拿药治病,其他的不用管。”
听了他的话,白莫执松弛的嘴角陡然挑出了一个含义莫名的笑,然而萧唯和陆忱都没有在意,反倒是场间唯一看不见的人向他的方位微侧了脸。
萧唯真的急了,上前两步:“不是,陆兄你——”
陆忱只看了他一眼,目光之冷悍,几乎在瞬间让萧唯定住了脚。
“多谢谷主据实以告。”黑衣的年轻男人站得挺直,向上座的老人弯腰一礼到地。
“一月后,谷主会看到那三味君药。至于其余辅材以及之后的成丸制药,还要全权交托此间谷,陆忱在此谢过诸位。”
萧唯盯着他,脸色苍白,冷汗湿透了双鬓。
他无望地看向白莫执,发现那老者若有所思,凝视着堂下正直起腰来的黑衣青年,面色阴晴不定。
萧唯一怔,心下急转,正要开口时突然听见一声冷嘲。
“哈。”
那笑声如一抹寒刃入夜,穿云破月。
诸人抬眼,目光聚集,神态各异。
——只见那红裙女子抱臂倚墙,蒙着的眉目阴影浓深,只留两片薄唇映着火光,犹如点朱,微翕间竟显出一番异样的妖冶潋滟来。
“白圣手,好玩儿么?”
她这话一出,陆忱和萧唯俱是一震。
白莫执一脸阴沉地望向她,锐目凝光。
“……你什么意思?”
“梓月是楼主血亲,是萧兄师妹,是谷主幼徒。惊闻噩耗,心神剧震是人之常情,若说场间尚有一人能保持冷定,那也该是我这个无关人等。”
话到此处,夜弥无声一笑,越过钉在原地的陆忱,上前几步直逼到白莫执鼻子跟前。
她微微倾身,轻缓道:“所以……我很好奇,像白圣手这般的性情中人,为什么能够在判定梓月死期的时候如此自持,连呼吸节奏也不曾乱了一分?”
白莫执掀起眼皮盯着夜弥,白眉银须被两人的呼吸轻微搅动。
“究竟是谷主已知天命看得通透,连小徒儿的性命也不甚爱重……还是,另有考虑?”
“你想说什么?”此间谷主眯眼,陷在眼帘窄缝里的瞳孔针尖似的一闪,“莫非是在质疑老夫做戏,诓骗这小子?”
夜弥咧嘴,似笑非笑,编贝似的牙齿莹润晃眼:“那倒不是,‘一个月’这句话,您应当没说谎。”
“要怪还得怪我们楼主,问题问得不好。”
夜弥旋身,向陆忱扬了扬下巴尖儿:“楼主问的是‘月儿现在用的药’能撑多久,您答的是‘一个月’,那说的自然是只用青荣的情况。想来也是,用药越频繁,药性衰减越快,比我们原先预料的时日更短也无可厚非。”
萧唯和陆忱两个人僵在那儿,视线刀子似的在夜弥和白莫执身上来回戳。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萧唯怔然开口,与陆忱对视一眼,在彼此脸上看见了一模一样的震诧茫然。
“小师妹……她现在除了青荣,并没有其他可用的药了呀。”
“是么?”夜弥挑眉,转脸再“看”向白莫执。
“是这样么白圣手?”
尾音上挑,带着玩味。
白莫执盯着她,扯动嘴角。
那眼神随着烛火一起晃动,竟像是不置可否。
……
场间无风,各人呼吸心跳混杂在一起,目光来回交汇。
暗夜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