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断喝,满场寂静。
梁上宵小,地下壮汉,旁边一个吃糖少女,各自凝固住了。
夜弥没被那突如其来的险恶暗器伤到哪怕一根毫毛,但却被这少年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嚎地浑身一震。
“……”
……什么糖???
夜弥眨眨眼,看那小孩子在屋顶上气急败坏的脸,嘴里的糖将化未化。
像是被她一脸茫然的神情所激,那少年又字正腔圆嚎了一遍:
“……梅片糖!我的!!!”
他伸出手,笔直地指着夜弥的方向,眉头高高扬起,在乱发遮掩里皱成一团,又很生气地跺了两下脚——于是,整幢楼脆弱地抖将起来,簌簌往下掉木头屑子。
夜弥微微蹙眉,看一眼他,再斜一眼杵在旁边铁塔一样的壮士——那人不知是不是被他这小同伴突如其来的发挥弄懵了,一时接不上话,正十分隐晦地向那孩子挤眉弄眼,无奈对方似乎并不领情。
突然意识到夜弥的眼风正扫过来,章禾老脸一红,连忙移开视线,装作在远眺什么风景,连眼白都透露着心虚。
“……”
场面尴尬而惨烈。
夜弥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眼,悠哉地从袖子里捏出那个棕色的纸包,大方地在小少年眼皮底下晾了晾。
毛十三眼珠不错地盯着那小纸包,咬紧了下嘴唇,固执地又重复一遍:“我的糖。”
他这一句,像极了小山猫压在喉咙里的低吼——声气倒不激烈,可愤怒不减反增,昭然若揭。
本来直挺挺戳在楼顶的毛十三,说完这句话,气息一变。肩背伏低收紧,幽黑的眸子仿佛逼成一线,刀似的剐在夜弥脸上,咧嘴龇牙,尖尖的小舌头划过犬齿,野气森森,令人见而心惊。
夜弥却没什么反应,又嚼了两下嘴里的糖。
她大概明白了这孩子的意思,心下不由地一动,想的却是:原来这糖叫这个名字啊……难怪吃起来似有梅花香。
这个被盯上的人还浑然不觉,旁边看风景的章禾却回过头来,黑红的脸上沁出了汗。
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手指收紧,捏成了拳。
“小子,别发疯。”
章禾沉声说了一句,虎目一瞬不瞬楔在楼顶那小身影上,心里暗道不好:
完球……千不该万不该怂恿毛十三来试这丫头。
这小疯子从来别扭,容不得任何别的人分走属于他的东西。
这是……争风吃醋了啊这是!
不好。
要崩。
…
章禾原本只是心头憋了一丛邪火。
陆忱这两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到哪儿都避着他,明显是心里藏了事儿,不愿跟他说。
秦昭知道的似乎还比他多点,但也是神神叨叨讳莫如深,两人当着他面儿说话都在打机锋,云山雾罩听也听不懂。
今儿倒好,陆忱叫了一屋子人,看样子是要开诚布公。一开口就说楼里进了新人,以后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了云云。
……?
他这头还蒙着,那白净脸的女妖精就来了。
萧唯上来就是一句“风雨楼夜姑娘”,把他唬的一愣。左看右看,在座各人要么就是小月儿云姑那样一脸喜气,要么就像陆忱秦昭那样面色平常——好家伙,这是背着他走了多少门道!
他们才入谷几天啊,这莫名其妙的丫头哪儿来的?怎么就成了”风雨楼夜姑娘“了?!前儿个夜里不还说她来历不清不楚,要蒙起头抓来打一顿的吗?
什么情况这是?
……怎么、怎么也没人来问他意见,问他同不同意的呢?
他章禾好歹也是从小跟着陆忱一路颠沛过来的兄弟,在楼里谁不知道他是陆楼主最信任的膀臂,称一句“心腹”犹有不及。
虽说他是粗枝大叶了些……头脑转得慢了些……但这事儿又不是识文断字!也不讲谋略智计!
凭什么大家伙不拿他当自己人,什么也不跟他通气,却偏偏拿一个才出现几天的外人当自己人?!
章禾不服,心里百般的不舒服。
——以他粗犷的神经,是不会明白他如今这种“不舒服”,用文绉绉的说法,也叫“打翻了醋坛子”的。
…
从回春楼被陆忱支出来之后,他立马撇下了秦昭,满山谷里勾搭毛十三毛小爷去了。
章木头想的是,这小子脑子虽说不一定好使,但着实一心向着陆忱,容不得任何人说他不好或者对他不利。
本以为三言两语激一激他,让他出头震一震这女妖精,也算给她个下马威,并且也存了顺势探她到底有几把刷子的小心思。
哼……当咱们风雨楼开茶馆的吗说进就进?背后不知道给主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哄得他南北不分忠奸不辨了!
看我章某人不让你现出原形!
要说章禾这一局,布得太有他的个人风格——简单、粗放、直截了当、没有任何花花肚肠值得人去推敲。
蹲点,埋伏,等人来,放毛十三。
躲不过,活该她掉坑!这下知道他们风雨楼不是善茬了吧?还敢招惹我们楼主不?
若这丫头侥幸能躲过了……哼,算她走运!那么接下来,就轮到他章禾粉墨登场。
打人一棒也要给个枣儿!
这女妖精看着病歪歪的,要想在毛十三的阴招下全身而退估计也是很勉强,只怕到时候没给打哭吓也给吓哭了……
那么他章义士就可以出马,明面上温言安抚,暗地里敲锣打鼓:
看见了吧,我们风雨楼里啊,多的是这样不讲道理的蛮子!虎狼之穴没跑了!我看你体弱无辜,还是不要来趟我们这趟浑水了吧?你说是不是呀姑娘?
……
在章禾的构思里,每个环节的起承转合都是那么天衣无缝。
这憨子再怎么不服气夜弥,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这丫头方才情急之下闪避暗器的身法,十分惊艳。
蹲在草丛里的章禾看直了眼,若不是使出这招的人是他正在算计的彀中之敌,他几乎要跳起来把大腿拍红,怒赞一句:“好俊的功夫!”
——然后,章禾现身。如他所设计,全情投入地开始当一位路见不平的风雨楼壮士。
要说出乎意料,那是有的。
他一没料到夜弥原来真不是绣花枕头,竟有这么好的功夫。
二没想到……这丫头看着不经事儿,不想竟是个老油条。在自家门口被人埋伏,受了这等无妄之灾,既没惊恐,也没恼怒,竟然还事不关己似的在旁边看戏吃糖,让人头皮有点发麻。
这第三……
章禾紧紧盯着毛十三小兽一样目露凶光的脸,浑身缓缓绷紧,冷汗如浆。
他没有料到,夜弥的一颗糖,竟会成为砸烂毛十三心里头那老醋坛子的石头。
…
毛十三低沉的呼吸着,脸上泛出了诡异的青红,他不言不语地凝视着脚下的年轻女人,喉间嗬嗬有声。
“咔嚓。”
在他脚下,木楼脆弱的梁上裂出了第一条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