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弥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已经是妥妥的第二天了。
天色矇昧,有鸟半醒半睡间发出低弱鸣啼。露水稀薄,每一颗都映着草木倒影间隙漏出的微光。
这姑娘脚不沾地地飘进屋内,摔上门,“哐”一声将自己砸在榻上,动也不动,宛如死尸。半晌突然又叹出一口长气,听着实在颓丧,人神共怨。
只见她举起左手,定定打量。
绑在她手上的,是一条深灰色巾帕——材质上佳,柔软温凉,严丝合缝贴着皮肤,缠着伤口,半丝血色也没有透出来,末端还系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结。
……无论是这结,还是这帕子,都不是夜姑娘的风格,一看便知假于他人之手。
啧,更别提这帕子上……
还有那个“他人”的名字。
……
很稚拙的手工,在灰色绸面上用银线歪歪扭扭地绣了“陆忱”两个字。
看手帕的边缘质地易知这绝非新得,而是经年日久之物。帕子的主人想是十分爱惜,折叠整齐随身带着,却甚少使用,干净的缎面上有纵横明晰的压痕,靠近了看……
……还能闻到一股极其淡泊的冷香。
不陌生——夜弥在陆忱身上也闻到过这样的味道。会让人想起湖泊,或者是松柏。
但这一次,她在嗅到这冷香的同时,也辨出了其中掺杂的血腥气。
夜弥闭了闭眼。
……唉。
她是真的百思不得其解,当时自己到底在慌些什么。
明明什么都没做,就是走了点儿神,然后被陆忱的眼刀剐了一眼……而已。
夜弥锁紧眉头,脑海中不由自主又闪回到之前秦昭房里的画面。
一想到自己那时莫名其妙的举动……她就直欲撞墙。而再一想到陆忱之后的应对,她就不止想撞墙了,她想跳起脚来撞房梁。
那厮当时怎么说来着?
那一个罕见而生动的愣怔神情并没能定格多久,不过一个弹指,陆忱又换上了一副刀枪不入的棺材板脸,冷得仿佛一碰就能掉下冰碴子。
“……原来竟是我多虑了,姑娘自天山来,卖命予人的事见得多了,自己怕也是个中熟手吧?这下刀子放血的姿势都比我楼中人还要利落些,叫人佩服。”
……夜弥撇嘴,磨了磨牙,右手揉皱了榻上覆着的一层被单。
这人要不不说话,要说话就像满嘴毒牙的林间花皮蛇。
行。
还有什么?他还说了什么来着?
…
…
…
“既你坚持至此,那我却之不恭”,棺材脸的陆楼主扫了一眼案上那杯滴了血的茶盅,抬手,探指入杯一点,用这沾了水的一指在左手手心飞快横拉纵勾了几下。
不过一个交睫,他淡淡抬眼,疏离道:“符成契定,好了。”
当时夜姑娘正忙着按血呼啦啦的手,闻言茫然抬头看他。
……?
非要形容的话,她脸上是个残留的“我在干什么”和新添的“他在说什么”的神情。
……好、好了?
这么……快的吗?
传闻中的“歃血”重契,竟然进行地这么简简单单毫无波澜?
骗人的吧!
不需要说什么的吗?
没有什么电闪雷鸣金光乍现的异象吗?
也不要洒扫焚香指天指地你拜我拜那一套的……吗?
夜弥捂着手,一脸空白,乱麻一样的思绪里突然不受控似的又冒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来:
哦……原来这慌乱之下不知所起的一式“自损八百”竟然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吗……“歃血”还真的是这么个套路?
还好还好,夜弥无比庆幸地想着,到“洒血入杯”这一步都还没有走错……
不然接下来,在她想象里,所谓“歃血”,大概是要烧一张鬼画符进酒杯,然后碰杯一口闷。
她带着些许劫后余生的感慨,一边捂着手,一边向陆忱点点头。
看看,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果然陆忱这人是有几把刷子的,举重若轻啊这是!
在她什么都还没有感觉到的时候,当她还在为自己的“神来一刀”尴尬无措的时候,陆忱已经借了她的血,一指画成符,收了她的投名状。
大概是夜弥这次看他的眼神有些变化、时间有点长,陆忱的眉梢抬了抬,黑目如深井向她一瞥:“怎么?不信?那姑娘大可现在对我拔刀……就像在湖边那样,试试看能否伤到我。”
“……”
本就是个哑巴的夜弥闻言更是哑口无言。
虽没有亲历过“歃血”,但她见过太多同别人立此誓的死士,用手中刀剑与一身血肉去搏一个前程自由。
成功的有,而且大多情况雷同,不外乎是披肝沥胆悍不畏死且红云罩顶神鬼垂青,最终修罗场里翻滚一场,既全所诺,又留性命,从此自由,皆大欢喜。
失败者却有两种情况:或者是没有完成对主家的承诺,又或者……大逆不道,身负血契却对定契之人藏私言谎,甚至是挥刀相向。
比起任务失败,高高在上的人更厌恶和忌讳的,永远是背叛。
这些失意者和反叛者的下场,夜弥太清楚了。
陆忱的一句话,让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叫“符成契定”——为了趟风雨楼这摊子水,她是真的卖出了性命。像野性难驯的动物,将最脆弱的咽喉送到了天敌口齿之间。
“歃血”像一捆密匝匝的线,将这两个隔山隔海的人不由分说捆绑在一起。以命为凭,一切嫌隙、试探和提防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从现在开始,她跟陆忱,就是目的一致的同舟之人。
她半恳切半胁迫地上了陆忱的船,船票押的是一命一诺——陆梓月的“霜花叶”有解,你我合作。你给我信任和通天手眼,我为你上穷碧落下黄泉。
这感觉真是……
一言难尽。
夜弥不作声地垂下眼睫,掩住了眼底波澜。
…
不要说对她背景存疑的陆忱,就连夜弥自己,在遇到梓月之前都无法想象,有一天她会为了萍水相逢的一个陌生人做到这个地步。
……可能是因为她死过一回,心性已变。
更可能因为,陆梓月太像那个人。
眼睛像,声音像,一笑起来两颊上的梨涡也像,哭起来……就更像了。
“……”
夜弥无声地叹气,甩甩头,像是想要把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脑海里丢出去。灰色绸子包裹住的伤手在虚空里一松一握,仿佛抓了一把分散凌乱的思绪。
临走时,陆忱那厮仿佛终于看不下去她恨不得多长一只手来按血的样子,叫住她,蹙眉定了半晌,最终从怀中抽出一块帕子来。
“洗干净还我”,陆忱冷淡地吩咐她,“手来。”
这人手劲儿大,夜弥已知厉害,忙不迭摇头晃脑地拒绝,示意他帕子拿来她能自己包扎。
谁知那厮面无表情居高临下一眼扫过来,说了句:“还是我代劳的好。我不想有人用牙咬着它打结。”
夜弥:“……”
…
“唰”!
夜弥心烦意乱,抬手扬起被子蒙头蒙脑地盖上,在黑暗里瞪着眼。
鼻端若有若无还浮动着某种很冷的香气——因为被子里面空间逼仄狭小,这味道的存在感仿佛更强了。
……啧。
行。
陆忱你行。
…
这一觉睡得,磨磨蹭蹭,被子里的夜弥直到天透亮了才迷糊着阖上了眼睛。
陆忱那矜贵的帕子随着她的左手一起,被晾在被子外面,如此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