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甲站在天台上,巡哨。他经常站在圣山上,呆呆地望着天。天甲是武士,身后背着一把长剑。硬朗英俊的天甲,他在盼阿哈,他知道阿哈要到天台来,跟随大王祭天求雪。
天甲挂念阿哈,他跟阿哈一起长大。阿哈从未出过王宫,这是第一次。无论是悲是喜,没有人会忘记第一次。
天甲站在山顶就像个诱饵,谁都能一箭把他射下来。天甲不知道,因为他是天甲,别人知道的事他都不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他都知道。
他冷。
天甲:冷啊,冷。
只看沉月西明。
这就是有病了,站在冷冷的高山上说冷。
地乙来了,她是天甲的妹妹,雪国最美的美女武士。天甲知道,“美”这个词就是为妹妹而造,地乙是为美而生,一切形容美的词语尽可用在妹妹身上。地乙走过开花的地方花儿会害羞地闭上,天上的大雁也会掉下来落在她的身上,而且一定是雄雁,因为雌雁看到她会忌妒得抖动着翅膀而去。雌雁气得颤抖,翅膀搅动空气,风就是这样来的,雪国会起风。
雪国起风的时候天下都高兴,漫天飞舞的雪花煞是壮观。这就是一个专门供人看乐子的国家,只要下雪,天下都会来朝拜,带来礼物,拿走更多的礼物。
可是雪国现在不下雪,已经千年无雪。以前雪国一下雪就下一百年,风再用二百年吹干它。雪花漫天飞舞二百年,是那样壮观、漂亮,天下朝圣的景象无出其右。大王坐在天台上接受贺拜,脸上的红光映红了天,天下人都知道天上的红霞就是这样来的。
天无红霞就是无人朝圣,乃天下大事。雪国千年无雪是个耻辱,大王上天台会被天下人看成骗子。
那可不行,大王是天下第一傻瓜,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天甲知道。大王知道的事天甲都不知道,天甲知道的事大王也不知道,这里面是有逻辑的。雪国人不懂逻辑,逻辑算什么,只要下雪就好,雪国有雪,天下就其乐融融了。
地乙走到天甲身边,歪头看着他。天甲举目远眺,不知道千年无雪是个什么征兆。天甲是雪国的忠诚卫士,无出其右,他三千岁的时候再也不能跟阿哈一起玩了。阿哈有阿哈的地方,进了深宫。天甲虽然也在宫里,却隔着一堵用虎骨砌起来的高墙,此后百年一见。阿哈是王子,天甲成了王子的隔墙卫士。三千年雪里滚大的情谊让天甲难忘,他多想见到阿哈啊。
天甲:冷啊,冷。
只看沉月西明。
地乙看着哥哥,感觉天甲有点儿傻,她使劲地拍了他一下。
地乙:天甲,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天甲:冷啊,冷。
只看沉月西明。
地乙:你就不能看点儿别的?
天甲:冷啊,冷。
只看……
地乙生气了,打断了他,把他的头往下按。
地乙:大王让你来巡山,你怎么抬头看天外?
天甲:地乙,你一边儿去!
地乙:你想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嫂嫂?天甲,不是她傻就是你瞎!我还不知道你爱彩霞?
天甲:地乙地乙求求你,莫把此话说出去!
地乙:知道了!哥哥的爱情要来啦!就像我心爱阿哈!
天甲:你个小傻瓜,阿哈岂是你爱的?
地乙:我愿意傻!
天甲郁闷,从来拗不过妹妹。地乙谁都不怕,除了阿哈。爱一个人爱到让自己害怕,就是登峰造极的爱。女人不像男人该爱就爱,不爱了扭头便走;女人的爱像瓶子打碎在地上,拾不起来,谁帮着收拾都会不小心划破手指。女人的爱伤不起,碎了,却让关心她的人流血。
咚咚的脚步声传来,一听这动静就是曼陀拉。曼陀拉是王宫卫队长,总带着他的神器——一只不会飞的木鸟。没有人见过曼陀拉的木鸟飞,飞的那一天必是一鸣惊人,谁知道呢?
地乙回过身,看着曼陀拉,兴高采烈。
地乙:曼陀拉,你来了?怎么不见阿哈?
曼陀拉:让你们兄妹在一起,天台巡逻看仔细!我们的大王还在睡梦里,天台上不许走动一只蚂蚁!
天甲:日出东,月往西。
雪国无雪人人急。
地乙:不怕!让一千个画工来作画,把天台涂鸦,雪国的大雪就来临啦!天甲:天下第一傻!曼陀拉,我有这样一个妹妹咋办呀?
曼陀拉:你兄妹俩都是睁眼瞎!
曼陀拉悲伤地看了天甲、地乙各一眼。曼陀拉长得天生无喜兴,看到他就知道什么叫悲惨了。可他一笑的时候,两个嘴角能扯到耳朵边。不笑才好,一笑就成了看见的人的大灾难。
曼陀拉:在这天台少说话,小心脑袋搬了家!
地乙:我想脑袋快搬家,赶快见到小阿哈!
天甲:你这个大傻瓜!
曼陀拉:雪国千年无雪降,整个国家都慌张!
天台圣地看仔细,大王随时到这里!
天甲:我的地乙好妹妹,要把心思快收回!
你爱阿哈有多累,水中捞月空手归!
地乙:无悔!
曼陀拉笑了,哈哈大笑,笑得风骤起,席卷千里,就差地动山摇了。
曼陀拉:女人就是这东西,时时活在自我里。
撞上南墙不回头,到处诉说多委屈!
天甲:地乙地乙你活受罪!
地乙:天甲天甲我真的好爱他!
曼陀拉:天下谁不爱阿哈?痴心妄想魂丢啦!
刮起一阵妖风,是法斯库来了。他身上总是背着一支神箭,正好可以射下曼陀拉的神鸟。有些矛盾是藏在肚子里的,有一种争斗则是张扬在外。在里的斗的是心计,在外的斗的是实力。
法斯库是一个既有心计又有实力的人。他长相英俊,鹰钩鼻,深眼窝,就像一只鹰,发情期的梅花母鹿看到法斯库都会痴情得不动了。大王当年巡猎时在山野里打了一只鹿,喝了鹿血,火大得下不去,见到一个山女,像吃野味儿似的急急地与她苟合了,之后大王就把这事儿忘了。三千年后,法斯库的娘让一条饿狼吃了(不幸的女人啊),娘在被狼咬断脖子之前用最简短的话告诉法斯库:你爹是大王!快带着神箭前往!法斯库这时才知道他是雪国大王的种,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狼的崽!娘消失了,他大哭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射箭,一箭把狼和娘射到了山崖上,狼和娘就挂在了山崖上。
法斯库背着大王当年赐给娘的神箭,风风火火地下了山,正赶上阿哈加冕王子大典。法斯库进不去王宫,从头上拔下一缕长发拴在箭上射进王宫。大王一闪身抓住了箭,拿起毛发一闻,喊道:我儿?快开宫门迎我儿!
法斯库来晚了,阿哈已经完成大典。法斯库怪狼把娘吃晚了,扑通一声跪下。
法斯库:父王!俺娘才让狼吃了,法斯库来晚了!
大王接过神箭仔细看。
大王:不晚!狼把你娘吃得正是时候!父王闻到你这一身雄赳赳的爷们儿味儿,来呀,挑一百个宫女伺候我儿!
法斯库唯一的缺憾就是腿有点儿拐。他三千岁时,一条腿被狼咬断。狼未能把法斯库吃掉,得益于娘在他的脖子上套了一个金项圈,狼未能把他的脖子咬断。狼吃人爱咬人的脖子,雪国如狼的人也学到了,喜欢鸭脖,可以啃。
天甲、地乙和曼陀拉看到法斯库,都把一只手放在胸前,低头弯腰,行雪国之礼。
曼陀拉:法斯库,曼陀拉有礼。
天甲:法斯库,天甲有礼。
地乙:(草草地在胸前比画了一下):有礼了!
法斯库惺惺作态地把手放在胸前,眼睛瞟着地乙。凡是男人得不到的女人一定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女人得不到的男人是让女人痛恨一辈子的男人,临终时眼前最后一闪竟是少女怀春时爱上的少年。女人放不下爱,男人恨不得每天有新爱。爱一个男人太久,女人身上就有了这个男人的味道。所以男人总想新味道,所以大王才有那么多女人,夜夜有不同的味道,也因此大王都死得早,只活一万岁。
原来臣民喊大王“万岁”并非咒他,说的是事实。臣民都活两万岁,活到十万岁也是有的。于是雪国大王让臣民喊他“万万岁”,臣民就这般喊了,因为臣民都可以投胎转世,“万万岁”的大王沉眠九泉下且转不了世呢。如此甚好,也只有大王自己不知道,天甲知道。
天甲:万万岁呢?
法斯库:还睡呢!
说完,法斯库抖了一下披在身上的狼皮,说:天甲、地乙,王后在宫里等你们兄妹。
地乙:阿哈不来了?
法斯库:父王让阿哈求雪拜天,母后让天甲、地乙进宫听宣!
曼陀拉:你俩快快前往,莫要张扬!
曼陀拉说完叹了口气,总觉得哪里不好。到底是哪里不好他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不好。看着天甲地乙离去、法斯库飞起,曼陀拉的木鸟呱呱叫,他爱抚着木鸟。
曼陀拉:木鸟不要声张,待我细察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