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灯火下,白天楼里那一张张死人的脸,现在却多出了几分神态,盈盈地笑着,妆容也不同了,竟不出一丝愁苦与不悦。只终究还是与这般年纪寻常姑娘的风味不同。
青葙在妓院对面的酒楼里坐着观望了一会儿。这时正巧,结伴而来一群书生,有几个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嘴里不知大声念喊着什么诗词。他们进去时,把妓院门口堵了,还和几个正要进出的客人发生的碰撞,争执起来。青葙见状,立刻在酒楼里把账结了,趁着鸨母在门外调和的时候,她悄悄从右侧溜进妓院。
青葙自然是头一回走进妓院,看见里面男男女女,莺歌燕舞,灯火辉煌,看着像个好地方,只是哪里都透着说不出地让人不悦的劲儿。虽然是妓院,装饰上倒有几分诗情画意,有几分雅致。青葙想要找个姑娘,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一进去,就扑上来好几个还没接客。青葙拿手当着那些香粉的气味,连说着:“我自己看看,我自己看看。”一头往里跑。
“哟,这位公子还是个挑食的呀。”姑娘们识趣地散去。
青葙不愿意在里面多看,正好马上就相中了一个较为娴静的姑娘。那姑娘坐在一张桌子旁抚着一把琵琶。桌上坐着的客人手中都搂抱着一两个姑娘,她就清清静静地坐在一旁,弹着清雅的曲子。
青葙走上去,用她正好能听见的声音说:“姑娘可方便接客?”
那姑娘瞟了一边站岗的伙计一眼,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停下手中的琵琶,跟青葙走了。鸨母安排在妓院里站着的那些人,说是伙计,其实就是站着岗的打手。遇到闹事的客人、不听话的姑娘,都归他们处置。这些人认了自己的角色,练了手段,没有一个不让姑娘们不怕的。
青葙付了银两,和自己挑选的那姑娘在安排好的房间里坐下,心中庆幸着终于平安顺利到了这个可以说话的地儿,没有被人认出来抓住。她为自己和姑娘倒了一杯茶,学着男子的声调开口问道:“姑娘生活可好?”一开口就这样说话很是直接,倒也无妨。有些客人也会用这种开场同姑娘搭话,只是听到的都是七分假三分真,接下来再聊聊身世日常喜好什么的。青葙捉摸着怎么瞒住自己的身份,又怎么尽量听些真话。
那姑娘看了她几眼,伸手端起倒好的茶,不卑不亢,不慌不忙。“这位小姐为何要来妓院这种地方?”在妓院里头,被称作‘姑娘’的都是她这样没有正经身份的女子,所以她称青葙‘小姐’,倒不是因为看出她的家世。
青葙先是诧异,想了想,就轻松地笑了:“被姑娘看出来倒好了。”被她看出来了,接下来倒简单些。只是青葙开始有些为自己的装扮如此轻易被看穿有些不安。
“还请姑娘不要对别人讲。”青葙请求说。
那姑娘好像也轻松了下来,喝水的样子更自如些,“叫我‘鸢儿’吧,是我楼里的名字。”
见青葙挑眉,鸢儿几分慵懒地笑着,说:“小姐是诧异吧。这楼里的姑娘怎么还有个寻常人家好女子的称呼,什么‘鸾儿’、‘凤儿’、‘鸢儿’、‘雨儿’的,还真像妈妈对女儿的亲昵称呼。”青葙一时看不出她这话里的情绪,只知道至少不是愉快的。
“听你这样说,你是不愿意做这个的?”青葙问。
鸢儿反问:“哪个姑娘想要这样糟践自己?”
“那么你是被拐来的?”
鸢儿于是说起往事:“那年我十五岁,家里爹爹生了病,我想赚些银子。同村的一个人说,能给我在大户人家找个差事,当当丫鬟。我跟他走了……”鸢儿很是伤感,“他带我进城,说先请我去一处饭馆吃饭,就当是分别的礼物,尽尽同村人的情谊,祝福我人家家里干活一切顺利,也说有些话要嘱咐我。我就跟他去了,结果,被他下了药,醒来时直接已经卖进了妓院。”
“你既然不愿意,可有法子逃出去?”
“刚开始知道自己在哪里,我脑中晴天霹雳。那鸨母对着我们一些姑娘……那时可还都是清白的好姑娘啊……她对我们说‘我付钱把你们买下来了,这笔钱我要你们还清。等我把你们训练好了,你们都给我好好赚钱。还清了债,我就送你们回家。’大家都是被骗了卖过来的,清楚了自己的境遇,宁死不从。她口中所说的债,一旦开始,就没有还清的时候。我宁愿死,宁愿和父母此生再不想见,也不愿流落到今天的样子。”鸢儿仰着面,两行清泪流下来,她也不用手帕拭去。
“可是,这妓院里头折磨人的手段太多。好些姑娘被整得不成人形,最后连自己原本的模样都不得不忘得一干二净,勉强着苟延残喘下去,只为了不用再受那番罪。再倔的一些,他们用了让人上瘾的药,一旦药断了,一是蚀骨吞体的痛痒难忍,二是疯癫狂躁难以忍受,最后一点力气都没有又任人摆布。”
“倒不如就顺从一些,在这楼里多活些时日。毕竟人活着时,总会有出路。”
青葙震惊。原来这楼前头好看装点的背后,是这么多阴暗的手段和说不完的苦楚。她也为鸢儿震惊,原来这姑娘有这般魄力。
“若是可能,我更愿意找个好人家,公婆慈爱,丈夫诚恳,儿女孝顺,和和睦睦地过一辈子。”鸢儿伤心不能自己,伏在桌面上大哭起来。想来她对青葙毫无芥蒂,是因为一直被困在这水深火热的境遇里,今天遇见一个吐露心声的机会。人是很奇怪的,有的话说出来,心里就不难过了。也有的话,原本不愿说的,为了些什么,又去回忆。
青葙轻轻抚着她的背,很想问她那些年都遭遇了什么,但问不出口。鸢儿没哭多久就止住了,怕被外面人听见。
“可有什么办法让你出去吗?”青葙和她商议。
“要么逃跑,要么被人赎身。”
“你逃跑过吗?”
“第一天晚上,鸨母把我锁进一个房间,里面的客人逼我伺候他。我不肯,还咬他。客人打了我两耳光,去找老板告状。老板大为光火,和两个手下轮番甩我耳光。第二天,我还是不肯,她说要两个手下强暴我。”
“这些人原来是帮凶。”青葙很生气。
“那时她这样说,然后关了我四五日,要我想清楚。毕竟,妓院里的姑娘,一开始要是没有经过人事的……”
鸢儿突然停住问:“这些话对小姐说不太合适。”
“没事,我听得。”鸢儿说了这许多自己的经历,青葙已经把她当作朋友。只要鸢儿想说给人听解一解心里忍着这么久的难受,她都愿意听。鸢儿如果不想说,她就专心和她一起解决怎么帮她离开这里这件事。
鸢儿微微点点头,脸上满是泪水。
“我开始时,如果肯听鸨母的话办事,客人会愿意多给些钱。可是我不听。”
“鸨母对我说‘我要是不伺候客人,就白白便宜我那些手下。他们可不知道心疼人,你要是不听话,就把你往死里打。我这里呢,有的是手段,还有许多好药,你自己选吧。想想清楚,是要做前边有头有脸的姑娘,还是在这吃苦受罪。’这没什么好选的,我一头就往柱子上撞去。”
“当时被拦下了,没死成。又被关了三日。”
“然后,我看见一个姑娘被喂了药之后的模样,最终不知道怎么就开始了这样的日子。”
“你的父母就没来寻你?”
“那卖了我的人,为了让自己到手的钱财顺利些花着,给了一部分我爹娘,一起编了些谎话,好叫他们不起疑。父亲病好后,他们许久不见我回家一次,这才寻到我,看我这般遭遇,竟然装作不认识我,将我弃之不顾。”
“那个可恨的骗子呢?”青葙问。
“我不知道,反正也没什么干系了。”
“若是抓到他,可以少些女孩受罪。”
“呵呵,一听你就是没吃过苦的小姐。自己都这般境地,哪里还管得了别人。惩治坏人是老天的事。”
青葙摇摇头,不置可否。
“为什么这里的姑娘白天和晚上是两个样子?”青葙又问。
“脸上的笑都是堆出来给客人看的。又不是过着什么幸福的生活,哪露得出那样发自内心的笑容。”她顿了顿,说,“没有哪个客人愿意付钱和眼睛红肿、面容憔悴的姑娘睡觉。我们是一直被打,直到学会看见客人就笑。”
青葙听了这话,很同情,抚摸着桌上摆着的琵琶说:“可是你一手琵琶弹得如此清新秀雅……”
鸢儿也有所感,双手抚上琵琶,说:“这琵琶也是到这以后学的……那是因为,我弹这琵琶时,总会想起在河边浣衣的日子……当时还会觉得这琵琶声好听,是不是很奇怪?”鸢儿微皱着眉头,却笑了起来。
“有什么法子能帮你们逃出去么?”
“小姐口中说的‘你们’是何意?你如果要帮一两个,带些银两还成。如果要把京城中妓院都散了,岂不是痴人说梦?”
“我们自然个个都想出去,不是没逃过。可是他们看得严,给的吃的又不多,没力气,跑不远。有的姑娘开始时连衣服都不给穿,以防她们逃跑或者私藏了客人赏的银两……我倒是逃出去过一次。那时鸨母以为是个听话认命的姑娘,已经对我放心了,看管不严。趁着送客人出门的档口,我撒腿就跑,也不知怎么跑得那样快,真被我跑远了。我去衙门里告状,官说会安排送我回家。结果,第二天他们又把我卖到了这里。”
“那些官爷么?”
女子苦笑着点点头。
“怎么这样!当官的这样坑害百姓,老百姓的日子还怎么过下去!”青葙气得一下子站起来。鸢儿抬头望着她,真心地笑了:“果然还是个小姑娘,真希望我也是你这个样子。”
青葙静静心神,重新坐回桌边。她问:“鸢儿,如果有人给你赎身出去,你要怎么过日子?”
鸢儿沉思片刻说:“就算有人为我赎身,最好的出路大抵是跟那人走了,做个有钱人家的小妾。若是那样,我只求遇见个还算有点良心、有几分人情味的男人,那样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我是说,如果有人赎你出去,但不是为了娶你呢?就是为了让你离开这里。”
“谁会做这样的事?”鸢儿从青葙的话中听出希望。
“比如,我……”
鸢儿听她说出这句,立刻从椅子上起身,跪了下去:“如果小姐愿意伸出援手,解救鸢儿,鸢儿定当以性命报答!”
“快快请起。”青葙扶起鸢儿,泪水又在鸢儿脸上泛滥。
“鸢儿,你出去以后,要怎么生活?”青葙不仅关心鸢儿眼前的问题怎么解决,还关心她的后路。
鸢儿一下子就能说出来,若似早有打算。“我要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有间能安生的屋子,摆个小摊位,靠正经手艺养活自己。”
青葙点了点头,掏出银票,说:“这里是一千两银票,可够为你赎身?”
“六百两足以。”
“那还有四百两你就拿着。这里还有两百两,是你的路费和开始今后生活所需的费用。我不便见到妓院中的其他人,你自便去赎身吧。”
鸢儿再三言谢,青葙与她分别,离开了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