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愿望停驻在她的舌尖上,就像琥珀色的蜂蜜停留在瓷勺里,生病的时候化作目光中的一抹金黄,乏味的时候化作心中的一丝甜蜜。
青葙所居住的那个院落,在宰相府最中央,有着重重守卫的地方。满院都是她从小亲手栽种的植物。三棵金桔树每年都能结出许多黄澄澄的果实,玉兰树花季时铺出一地白色。草坪上一年四季穿插着不同的颜色,梅、兰、菊、月季、牡丹、杜鹃、山茶、莲与荷……这些植物自扎根在这院子,就生长在这里,没有人带它们离开。
青葙也没有离开过这小小的、四方的天空。
院子里的一切都是按青葙的要求布置起来的。石头的形状和位置、草木的种类和数量、亭子的构造和道路的铺建。
到了青葙六岁以后,父母从外面请来教师,让她研习各项技艺爱好,绘画、诗乐自然是官宦人家闺中女子必修的课程。一来打发时间,二来就像瓷胚外面好看的彩漆和花纹,越是精贵好看,就越不舍得让人打碎它们。嫁人的时候,这些身份尊贵的女子无论内在品性如何,都多了一层迷人眼目的修养作为屏障。这也不是坏事,不过是每位长辈都希望自己的后代嫁娶得宜婚姻舒适而形成的各种俗文习惯罢了。然却存着些可惜,若有女子爱好不在这里,勉强学习只是让闺中生活更加难忍罢了。
青葙一早就自然晓得这些道理,她也仍然十分享受作画奏乐。父母甚至为她请了制陶雕木的师傅,也依着在院中布置了一间厨室让她掌握烹饪的技艺。
这些事情,父母顺着她的意思为她准备,她也要遵守双亲定下的两个原则。第一个是接触外人的时候她绝不可以摘下脸上的面纱。第二,不可再尝试离开这个院子。
她没有成功离开过院子。接触的外人也只有父母请到府中教习的先生技师。基本上是符合了父母付出一番宠爱应有的回报。
她从未违背过父母的第一个指示,教师外来上课时,无论寒冬酷暑,她面上的面纱都规整地戴着。而在第二个上,她从未停止过争取自己想要的。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父母不仅不让她出府,甚至连这个院落的门栏也不让她跨过。自小长到能听懂大人讲话,懵懂知事的年纪,青葙一直以为世界就是这一方让她跑不了多远就要歇下脚步的院子。
再后来,她感到好奇,父母每日生活在何处,是从哪里来。跨过那个院门是什么。
有一天,青葙爬上了一棵树。慕然发现院子外面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天空延伸出去的地方下有许多尖角平檐的屋顶。她踮起脚尖上了最高的那根树枝,看见男女老少在屋檐下的街路上行走。肩上挑着圆圆的框的人仰头张嘴吆喝着。她极力去听,似乎还能听见一些名目。
大人领着孩子四处看。一些人坐在路边,面前摆着果蔬,或是日常用具,有许多她未见过的玩意儿。牵着手的年轻夫妻,感情好的姑娘们,上了些年纪也依然十分健朗的老人,和她差不许多年纪的孩子,在这一条颇有花样的路上逛着。
那路看起来比这院子长多了,也有趣多了,还一直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她一直在探索。她问一起长大的婢女莲儿:“外面有些什么?”只比青葙大一岁的莲儿把自己知道的全部说了一遍。青葙惊讶得张大了嘴,闪亮亮的眼睛里还在寻求更多。莲儿只能尽力再讲一遍,直到讲得口干舌燥,喘不上气,不得不停下来。
“你为什么从前没有提起?”青葙有些生气。
“我想,小姐你知道呀。”莲儿嘟起嘴,也是不解。
“小姐,你难道没有去过外面么?”
“我根本不知道还有‘外面’。”青葙气呼呼地说到。
莲儿想尽办法安慰她:“那大概是因为,小姐你体弱多病……”
“什么?我体弱多病?你几时见我生过病?不过去年晨起看见下雪,赤着脚跑进雪地里,受了风寒。躺了三日便调养好了,生龙活虎的。”青葙一点儿也不知道莲儿哪里蹦出来这样的话。
“莲儿,是谁说我体弱多病的?这样的话你不会自己说出来。”
“是管家呀。我进府的时候,管家伯伯说‘莲儿,小姐自幼体弱多病,老爷夫人最是关心她的安康。因此她也自幼从未出过府邸,虽然可怜,我们做仆人的更是要安慰老爷夫人一番良苦用心。你呢,少和她提些外面的事,就当不知道,对小姐也是一种福分。你若是说了,老爷夫人更添些烦恼,这也不是我们这些人想要看到的。听明白了吗?’”
莲儿一口气说完。
“可长一段话了。老管家说得很是用心,我就记下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青葙:“小姐,老管家是个好人呀。他为老爷夫人尽心办事,服侍了好多年,就连府里最年轻的新来的人都是知道管家忠实本分,绝不会做丝毫有损主人利益的事的。”
青葙听了这些,没想明白管家为什么这样说,倒是发现莲儿与自己年纪一般小,但对人事融通许多。再转念一想,原因大部份也不在她。她和其他仆人身份年纪都不相符,说不了什么话。门口的守卫从来也不搭理她。教师里最和气也只是耐心地打断她和功课无关的提问继续授课。
想到这里,青葙爬到桌上,双肘伏在窗,偏头望住天空凝神起来。
莲儿一起仰起头。
“小姐,是不是你更小的时候总生病,你不记得了?我母亲说,孩子三五岁以前若是生病,总是不记得的。这是好事,这样日后才能长得健壮,也活得快乐。”
青葙也不知道。莲儿的事倒是勾起她的兴趣。
“莲儿,你第一次提起你的母亲。”
莲儿把脸别过去,低着头向下,嘴唇抿成一条线。
青葙从窗台上爬下来,拉住她的手。
“怎么了,莲儿?想起母亲,为什么不是开心的样子?”
莲儿伸手拿袖子擦了擦眼泪。
“母亲在世的时候,我和弟弟妹妹都是很开心的。后来母亲去世,父亲也跟着去世了。人们都说他是伤心过度,干活的时候分了神,从手脚架上跌落下来,就没了。”
“我家里就剩爷爷奶奶。原本是挺好的日子,这下子,我们这些小孩子是养不活了,就一个个被卖了出去。如果能卖到一处是件好事,可即便是买得起的人家,也没有一户是要一次买几个孩子回去的。那些想要一口气买几个孩子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人。”
青葙听着莲儿说的,跟着闷闷不乐起来。她只是握住莲儿的手,认真看着她,听她说。
“我爷爷奶奶也是心疼我们的,那些看着心地不善不知道存着什么眉目的人出更多钱也是一个孩子都不让带走的。我被管家带走以前,一个妹妹是被有钱的商贾选去。他原本是路过,看见我们老少一群站在路边,是怜惜我们才会下车询问。他是个商人,最精明了。我家年纪最小的妹妹是三岁,干不了活还要人照顾的年纪。他不选五岁已经能干些跑腿活计的弟弟,也不选我,带走了妹妹,还多给了许多钱,是因为他知道妹妹原本最难被人选走。这样的人我们能够遇到也是很幸运的。”
“那商人领取小妹第二日。老管家就来了,说府里是个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姐,身子不好,整日守在院子里,老爷夫人要给找个伴。一定要乖巧懂事,不惹事生非的。”
“他还说这个年纪的丫鬟,也不是当下人看的。有是为小姐特意选的,断然不会是带去吃苦受累。吃了亏的受了气的丫鬟,还留着给小姐作伴,小姐自然难得开心,脾性也会养不好。”
“当时我就想,这样说话的人是明事理的。既是府里管事的,日后就算受其他人欺负了,他也一定会做个主。”
莲儿看着她:“小姐你不要觉得莲儿想得太多。我们市井中长大的平常人家孩子,多少早些懂得更多大人的事。小姐你学的是琴棋书画,我们要再过好几年才会被送去学堂识字,自小耳熏目染的被调教都是些百姓中生存的道理。”
莲儿用力握住了拳头:“小姐你心底善,莲儿想到的话都愿意和你说。莲儿在受到的教养上,不觉得低人一等。”
青葙点点头。莲儿笑了:“虽然刚来,见到小姐的衣食起居各种用度,我不仅惊叹羡慕,还连着好几天夜里掉眼泪,枕头褥子都哭湿了。我当时想,如果我家再富裕一些,也不用与骨肉亲人分离。”
青葙知道她是想念亲人,也许时时都记挂着。
“那后来,你可知道其他兄弟姐妹的去向,爷爷奶奶又在哪里?我去请老管家带你回去看看他们可好?”
莲儿身子一抬:“小姐你是说……”
“我自然是说真的。我几时对你失信?”
莲儿点头。
“你从前不说,我不知道。如今知道你心念里存着这么重要的事,办起来又不难。你要是记得家住在哪里,派个人带你过去也就是半日功夫。如果你只记得大概,就等几日,我让人去打听。父母那边,我去说。他们定能满足你这个心愿。”
“只是好莲儿。”青葙牵着她的手摩挲着,“送你回去,我心底不太舍得。”
莲儿一惊,继而又笑了:“小姐你在说什么呀。我爷爷奶奶是收了银两,把我送来的。就算老爷夫人和小姐心好不计较,愿意还莲儿回去。我也不想这样离开。一来我们有做人的骨气,当时莲儿家境那般困难,爷爷奶奶原本只想保住两岁最小的弟弟。可管家给了几十倍的钱。爷爷奶奶搂着我和弟弟说,这下父母得以好好安葬,两个弟弟都能留在身边好好照料。”
“这也是莲儿当时最大的心愿。这份恩情,莲儿不能不回报。而且我到了这里。大家都待我很好。老爷夫人都是和气的人。我做的也不是脏累受苦的活,整日陪着小姐你,连吃住都和小姐一块儿,还能听老爷夫人请来的师傅讲课。只是莲儿不如小姐聪慧,同样的师傅教的,也不如小姐学的好。”莲儿开始打趣。
青葙见她精神起来,就说一起去院子里玩。再听她讲起许多在家中时发生的事。青葙这才渐渐有个轮廓,知道莲儿的家人都是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一面笑着听,一面也觉得自己有些傻,一年多来竟然从来没有想过接触莲儿的这个部分。说不定是有些摆着小姐的架子,或者太过规矩过着小姐生活呢,她一面摇头,一面嘲笑自己。
后来,管家不太乐意地带莲儿去了一趟。莲儿说,出发前他再三叮嘱了一堆话,最奇怪的是一定要少说小姐的事,尤其不要透露小姐的容貌和日常起居。莲儿回来的时候,脸上满是喜悦,目光中有掩不住的神采。她说,爷爷奶奶身体健朗,两个弟弟活泼可爱,竟然都认得出她,乐意同她一起玩。莲儿还从兜里掏出一个箬叶包的果子。
“这是糯米做的,我自小最爱吃。寻常人家吃得起的。成熟的糯米泡过水炊熟,大人一锤一锤打成软软一团果子,中间包上红枣豆沙泥。再用包粽子用的箬叶裹上,绳子一扎。可以保存半日,有时出行的时候也便于带着充饥。极好吃的!”
青葙听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一打开,是一阵箬叶的清香,放进嘴里,甘甜软糯,柔和适口。
“怎么样?”莲儿等不及地问她。
“好吃。”青葙嘴里含着一大口,鼓着腮帮子,用力点头回应。
“莲儿,你的呢?一起吃呀。”
莲儿拍拍胸脯:“我怀里还留着一个呢。我先留着,慢慢吃。”
青葙咽下口中的团子,找出绳子,把手中剩下又包回去,同莲儿说:“我也留着,和你一起慢慢吃。家中只有爷爷奶奶,一捶捶打出来,一定辛苦。”
“小姐放心,老管家很照料我家里,今天又给了一锭银子。我听爷爷奶奶说,才知道府里一直有接济我家,所以两位老人日子许多轻松,不用干太重的活谋生计。”
“管家还做着这样的事,为什么他从不提及你家里呢?”
“他说,现在是我小,没有教熟府里的规矩道理之前,不能把我时常带回去。可是老人却也年纪大了,以后,他一年至少带我回去一次。我再大些以后,府里的规矩道理都明白,就能自己出府。而且,两位老人若是一位不幸先离去,或者两位都去了,弟弟们需由我这个长姐帮助照料。”
“原来这样。早些时候他带你回去,还看似不乐意。其实有这么一番好意的打算。”
“他大概就是不来我们这里,和我们说话太少了。”莲儿说。
“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想法计划。”青葙说。
“不管怎样,这下我感觉十分心安。这件事上,我真为你开心。”
“是小姐你为我做了这件好事。”
当天晚上,两个人搂在一张床上睡着了。
自从有了莲儿出府的经历以后,青葙梦里都想着在外面的世界里闯荡。她甚至梦见,自己住在一个普通院子里,门外是一条大街,人来人往,小商小贩的吆喝声从清晨响起,到日落停息。梦里,她再往院中一看,看见一对慈爱的老人正在捣着糯米。一个抬起锤子,另一个伸手一翻,锤子又落下。还有一对年级小小的男孩子女孩子,一起追着一支竹蜻蜓玩。
可是父母仍然不让她出府。这些年来她不知做了多少梦。
再长大了一些,她总问母亲:“为什么我不能去外面?”母亲每次要把同样的话对她讲一遍:“你是宰相千金,身份特殊。当下人心险恶,民风……”直到再大一些的时候,青葙听说,几乎官商人家的千金都是可以自由上街,而且连公主们都可以出来民间采风游玩,她就再也没有相信过母亲的那套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