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攸的死,不过是晋王朝的一个小插曲,泱泱大国,哪天不死几个人。只要皇帝还在,晋帝国的太阳就不会落山。司马炎自知有愧,便让小侄子司马冏袭了齐王爵,封地暂时不用回了,等长大点再说。
然而,司马攸的死并未让司马炎耳根清净多少,金墉城里还关着个贾南风呢。这厮整日在金墉城大吵大闹,光绝食就闹了许多次,但没有一次成事。大臣们看在乃父面上,纷纷进言,内容无非是瑕不掩瑜云云。太子司马衷更甚,瞅准空当儿就向父亲求情,每次都是涕泪横流。弄得司马炎不胜烦恼,仿佛他若杀了太子妃,便与天下为敌。
后来,司马炎实在忍无可忍,摆手道,罢了罢了,太子妃幽禁小半年了,爱卿们替朕瞧瞧,有没有悔过自新。荀勖领命而去,很快回来,手中攥着一缕青丝,曰:太子妃自知罪孽深重,整日以泪洗面,若非臣拦着,早就以头抢柱,自绝于金墉城了,臣再三劝解,晓以大义,太子妃这才剪下一缕发丝,说要以发代首,偿还罪愆。
司马炎深信不疑,道,那就搬回东宫吧,下不为例。
这下东宫再无事端。
帝国一片歌舞升平,司马炎上朝次数愈来愈少,后来干脆深居后宫,再不出门。朝中大事皆由荀勖、王浑、卫瓘及杨骏三兄弟等人决断。对于杨骏,司马炎尤其信赖,此人志大才疏,性格懦弱,难以服众,这反倒正中他的下怀,这种人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在徜徉后宫的同时,司马炎偶尔也会心血来潮,问及凉州及幽州战事,凉州暂由马隆和张轨主事,二人指挥有方,树机能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儿;张华坐镇幽州,于年前打了大胜仗,慕容涉归急火攻心一命呜呼,而继任的慕容耐名不正言不顺,闹得众叛亲离。
四方太平,国泰民安,司马炎仿佛觉得自己功盖汉武,德比尧舜,再加上杨骏之流歌功颂德,更觉飘飘欲仙。他最近在服食寒食散,药劲儿上来,身体燥热,浑身充满气力,非得发泄不可。羊车出发前服下一剂,帷帐内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寒食散乃宫外传入,可令人精神抖擞,被士大夫们奉为至宝。太康年间几乎蔚然成风,街上随处可见赤胸袒乳的人,整个国家飘飘欲仙。
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乌烟瘴气的太平盛世中。
除了刘渊和鲜卑使团。
拓跋悉鹿出使洛阳已有小半年,代地自先王死后一直不安宁,近日来人禀报,说奚斤氏联合乌丸人,对本族兵戎相向,死者枕籍,已容不得他在洛阳继续待下去了。
拓跋悉鹿在张氏旧宅细细查探,一无所获。他再去拜访张温时,早已人去屋空,墙上那幅行猎图也一并带走,邻舍告诉他,张大人动身回陇西了,叶落归根,这是汉人历来习俗。
关于汉人女子,唯一的线索中断了。如今拓跋悉鹿更想知晓另一件事,到底是何人从中作梗,使兄长死得不明不白。刘渊定然知道,但不肯说。拓跋悉鹿思忖再三,心中想出一条计策。于是,他备下礼物,匆匆赶赴刘渊府上。
院子里有一张大圆几,刘渊正和陆云、潘岳、贾谧、程据、卫宣等人豪饮,程据乃新任太医令,王熙致仕后由他执掌太医院,此人深谙方术丹药之说,司马炎的寒食散,多半由他进献,因此颇得青眼。
陆云、陆机二人正在辩论,今朝主题是“世界万物生于有,还是生于无”。
陆云道,“万物皆存我心,心中若有便是有,心中若无便是无。”
陆机寻了个破绽,道,“你心中无,我心中有,那到底是有还是无?”
陆机道,“此我乃大我,非指陆机一人,你我都是我。”
陆云道,“你我皆是物,若你看不到我,那我有还是无?”
...
兄弟俩开始正襟危坐,后来争得面红耳赤,再也顾不得翩翩风度了。
卫宣乃卫瓘之子,亦是当朝驸马,与其他人相交不深,拗不过刘渊数次邀请,这才赴宴。
贾谧原是贾充外孙,因贾充的儿子黎民早卒,因此过继给黎民为嗣。按照辈分,他应称司马攸一声姑丈,远未出五服,此时竟也饮酒作乐,一如往日。只见他光着上身,肌肤如烙铁般红艳,一手惦着酒壶,一手持瓢,正向身上泼冷水,嘴里还不住喊着痛快,一副癫狂之相。
刘渊见客人来到,连忙招呼下人取来碗筷酒具。
“拓跋兄,近日可好?”刘渊问道。
拓跋悉鹿道,“托左都尉福,一切安好。”
“果真安好?”刘渊嘴角微微上翘,“我可听说,代地不大平静啊。”
“这...左都尉如何得知?”拓跋悉鹿大为惊惧,顿时局促不安,他于前两日刚得知此事,虽然拓跋八部不睦众人皆知,但刘渊未免知晓得忒快些了。
刘渊粲粲笑着,“你部居于幽州之西,我部居于并州之北,二州毗邻,贵部事情,我岂能不知?来,饮酒便是!”
拓跋悉鹿举杯相迎。他本来要问兄长之事,可人多耳杂,不便透露,于是给刘渊递了个眼色。
刘渊见状,将他引入内室。
“刘兄,在下有要务在身,便开门见山了,你上次说兄长之死乃受人挑拨,可是何人?”
刘渊摇摇头,并不答话。
“如果左贤王肯告知,拓跋部必视你为恩人,承蒙不弃,愿效鞍马之劳!”
刘渊听这话,不由得喜上眉梢,拓跋氏兵强马壮,如今虽王令不行,但他日一统,力量不可小觑。
“好!那就一言为定,你我两部联手,必能建功立业,报效朝廷!拓跋兄敢留字为证?”
听说要留字为证,拓跋悉鹿惶拮据不安,鲜卑和匈奴联合,若是被朝廷知道,皇帝和官吏们岂会相信“报效朝廷”之类的说辞?他犹豫不决,一时不知所措。
刘渊看出他的心思,道,“拓跋兄尽管宽心,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我刘渊平生最重义气,绝不会做卖友求荣之事;况且,这字据我亦有份,我会傻到伸长脖子教人砍吗?”
刘渊见拓跋悉鹿仍是迟疑,便紧贴他耳朵,低声道,“自先王去世后,你八部纷乱不休,若用得着刘渊处,直言勿讳。”
话已至此,拓跋悉鹿只得答应,他识字不多,由刘渊代写,内容是:鲜卑拓跋愿与匈奴结为金兰之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钤了戳子,两份字据,一人一份,刘渊也钤了左都尉的戳子,一份简陋之极的“国书”大功告成。
收下“国书”,刘渊在拓跋悉鹿手中比划了一个“卫”字。
卫家在朝中地位显赫,世代封侯,这个卫字,不就是司空卫瓘!拓跋悉鹿怒火中烧,正是这个卫司空,害的拓跋一族鸡犬不宁,害死了兄长不说,还导致诸部分散,着实可恶!他一拳将木几砸得粉碎,引得院内众人侧目。
等冷静下来,他问刘渊,“对付此人,左贤王可有良策?”
刘渊道,“卫瓘在朝中树大根深,扳倒他非一日之功,得循序渐进,缓缓图之。老匹夫年事已高,活不了多久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果他等不及十年便已死去,也是罪有应得,拓跋兄不必过于烦恼。”与其说是劝慰,刘渊更像在激拓跋悉鹿。
他示意拓跋悉鹿靠近,低声道,“卫瓘老匹夫近日要遭一椿难事了。请拓跋兄拭目以待。”
拓跋悉鹿自然想知道,可刘渊只是微笑,并不相告,他内心烦乱,便起身告辞。
院内,众人仍在喧哗,贾谧已退去下衣,浑身一丝不挂,正和程据扭扭打打,程据身子更红,宛如两块烙铁粘在一起,陆云兄弟在一旁拊掌大笑,眼里满是迷离之色,场面**不堪。
拓跋悉鹿不顾众人招呼,匆匆离去。
不久后,他上奏皇帝,请求择日离开洛阳,司马炎早不问政事,奏章到了凤凰池,荀勖大笔一挥,准奏。卫瓘想要阻拦,荀勖劝道,拓跋氏分崩离析,与力微在世时不可同日而语,有拓跋悉鹿在,多少能牵制一些旁的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