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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九月十一日,图利耶街[1]

虽然,人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活着,我倒宁愿认为,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死。我已经去过外面,而且我看到了不少医院。我看见一个贫穷的男人摇摇晃晃地摔倒在地。人们麇集过去,将他围在里面——所以,我没能看到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看见一个孕妇。她步履艰难地顺着一堵散发着热气的高墙向前挪动。她时不时地伸手摸摸墙,似乎是为了证实一下墙还在身边。是的,墙当然没有消失;那么,墙后面是什么地方?我看了看带在身上的市区地图——哦,墙后面是产科医院[2]。没错。他们会为她接生的;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再往前,在圣雅克大街,有一幢带圆顶的高大建筑。我的地图上标着——光荣之谷,军医院[3]。其实,我并不需要知道这个;只不过知道了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一股气味从这条街上的每个角落散发出来。那是一种很难分辨的气味,混合着碘酒、炸土豆用的脂油以及恐惧的气息。每一座城市到了夏天都弥散着一种气味。接着,我看见一幢怪异的大宅,所有窗户都封闭着,仿佛患了白内障。我在地图上找不到这幢房子;但是,在房子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徽章,徽章上的字迹依稀可辨——夜间收容所。在进口一旁,贴着价目表。我看了看。这个地方不算太贵。

另外,我还看见了什么?在一辆停在人行道上的童车里,躺着一个小孩。小孩长得胖胖的,嫩嫩的;但是,他的前额上却触目惊心地长着一片斑疹。显而易见的是这片斑疹正在痊愈,而且不会带来什么疼痛。这个小孩正在熟睡;他张着嘴,呼吸着碘酒、炸土豆用的脂油以及恐惧混杂的气息。这是事实,归根结底就是这样。至关重要的是活着。这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2

请想一想,我无法改变睡觉时必须开着一扇窗户的习惯!街上的电车发狂似的响着车铃穿越我的房间。汽车从我的身上疾驰而过。有一扇门砰砰地开关。在某个地方,一块窗玻璃坠了下去,摔碎了。我可以听见那些大块的碎片在哈哈大笑,小块的碎片在嘻嘻窃笑。接着,从这幢房屋的另一边,忽然传来一种沉闷的、被抑制的声音。有人在上楼;正在渐渐地走近,走近,永无止境;就在那儿,在那儿呆了好长时间,然后走了过去。接着,又响起大街上的喧闹声。一个女孩在尖叫:“啊!讨厌,请安静一点吧。”一辆电车令人兴奋地疾驰而来,接着碾过头顶,碾过一切东西,驶向远处。有人在喊叫。很多人在争先恐后地奔跑。一条狗在吠叫。这是怎样的宽慰呀:一条狗在叫!临近黎明,甚至有一只公鸡啼鸣起来;而这带来的是无限的安慰。之后,我就一下子睡熟了。

3

在这里,确实有很多噪音。不过,还有比噪音更为可怕的东西:寂静。我相信,在一场重大火灾发生的过程中,或许会出现某个惊心动魄的紧张时刻——所有的喷水器全都停了,救火人员不再试着爬上长梯,所有的人全都怔怔地凝立不动;一道乌黑的飞檐无声无息地冒出来,悬在人们的头顶上;一堵高墙无声无息地向前倾斜;高墙后面,火舌在向上翻卷。每一个人都眉头紧锁,耸肩僵立,紧张地等待着那可怖的坍塌时刻到来。这里的寂静就仿佛这种情景。

4

我在学习观察。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每一种事物都在深深地刺入我的内部,并且不再在它们从前曾经停留的地方停驻。我有一个内在的自我,我自己对它一无所知。现在,一切事物全都向着内部的远方深入。而我却不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今天,在写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这样一个事实:我呆在这里仅仅只有三个星期。别处的三个星期——比如说,在乡村——就跟一天似的;但是在这儿,三个星期却像很多年。于是,我决意不再写信。告诉别人我正在发生变化,又有何益?如果我正在发生变化,那么我肯定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而如果我已经变成了和从前不一样的另一个人,那么很显然,我一个熟悉的人也不会有。对于陌生的人们,对于那些不认识我的人来说,我是不可能给他们写信的。

5

我前面说过吗,我在学习观察?真的,我已经开始观察了。事情仍然进展缓慢;但是我得尽量抓紧时间,决不虚度光阴。

举例说吧,以前我从未想到这里有多少互不相同的面孔。这里有很多人,但是这里的面孔更多,因为每一个人就有许多面孔。有一些人长年累月总是戴着同一张面孔——它会自然地变旧,变脏,在起皱纹的地方皴裂;它会拉长,就像一个人在旅途中戴破的手套。这都是一些节俭而无知的人;他们从不变换他们的面孔;他们甚至从不洗脸。这挺好的,他们会说;而谁又能证明相反的情形一定好呢?现在,问题自然就产生了;既然他们拥有很多张面孔,那么他们拿其余的面孔作什么用途呢?他们把其余的面孔储存起来。他们的孩子将会戴那些面孔。然而,有时候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们的狗出门时会戴着那些面孔。为什么?面孔只是面孔吗?

另有一些人,他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张接一张地变换自己的面孔,并且将这些面孔全部戴旧、戴破。起先,他们认为他们有足够多的面孔供他们持久不断地使用;可是他们极少能够用到四十岁;到那时,瞧,他们就已经只剩下最后的一张面孔了。这自然会导致悲剧。他们没有节俭使用面孔的习惯。他们最后的一张面孔戴过一个星期就磨旧了,磨出了破洞,很多地方薄得像纸一样;然后,渐渐地,衬里——没脸——也露了出来。而他们也就戴着这张面孔走来走去。

可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完全把身体缩成了一团,她的脸深深地埋在双手中。这一幕发生在乡村圣母院大街[4]拐角的地方。我一看见她,就赶紧放轻了脚步。当贫穷的人沉思的时候,是不应该打扰他们的。也许他们会想出他们所寻求的办法。

这条大街太空荡了,空得叫人感到厌倦;它从我的脚底抓住我的脚步,使我的脚步移到哪里都发出铿铿的响声,就像穿着一双木底鞋一样。那个女人受到惊吓,她迅疾地抬起上半身,因为抬得太猛烈,她的脸仍然埋在她的手里。我可以看见她那埋在手中的面颊,看见那张面颊上的凹痕。我经过难以形容的努力才使自己的目光停在那两只手上,而不去看那张撤去了遮蔽的面孔。从内部如此去看一张面孔,使我战栗;但是我更为害怕看见一个剥了皮的、赤裸裸的没有面孔的脑袋。

6

我感到恐惧。当一个人为恐惧攫住时,就必须采取一些行动来对抗恐惧。在这里,如果病倒了,那将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但是,如果有人想到把我送到天主医院[5],我一定愿意死在那里。那家医院的人非常之多,让人感到非常舒适。你可以站在大广场观赏巴黎大教堂的正面,基本上不用担心有被横穿大广场的车辆撞翻的危险;那些车辆为了尽可能快地到达广场的对面,都必须快速驶过。那是一些小型的公共马车,一刻不停地响着车铃。即使是萨冈公爵[6]本人,如果有一个濒临死亡的毫无地位的人要赶在他前面直奔这家医院去,他也会不得不停住他的马车。濒临死亡的人是任性倔强的。当莱格朗夫人——殉难者大街那边来的旧货商——乘着马车直奔城里的某个广场而去的时候,整个巴黎的交通都被堵塞了,不得不放慢节奏。非常著名的是,这些该诅咒的小型马车全都极其别致的装着迷人的窗户,安着不透明的玻璃;在窗户后面,你可以幻想那最最庄严高贵的死之痛苦。即便是一个门房的想象力也足可做到这一点;然而,如果一个人具有一些创造力,并且能够放纵这种创造力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展,想象就可以变得绝对的无边无际。不过,我也注意到走过来的待租马车,后面放下了遮篷的出租马车,它们都按照通常的载客价钱来来往往:两法郎,一个小时的极度痛苦。

7

这家优秀的医院非常古老。甚至在克洛维国王[7]时代,就已经有不少人死在这里的许多张病床上。现在,有很多人正躺在这里的五百五十九张床上等着死去。当然,整个事情的发展是非常机械的。由于生产量如此巨大,单个人的死是不可能得到完善的处理的;不过,这毕竟也没有什么关系。死亡是被大量计算着的。今天谁又会在乎怎样去安排一个妥善完满的死呢?没有人这样。即便是那些富裕的、有能力负担那种种奢华仪式的人,也开始对死表示满不在乎,觉得这件事是无关紧要的。希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死的人越来越变得罕见。而且很快将会变得跟拥有属于自己的生的人一样罕见。上帝啊!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来到这里并且找到一种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的生活;我们只得上演这种生活。当我们想要离去或是当我们被迫离去的时候,我们就离去。但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先生,这就是您的死。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去处理我们的死;我们的死是属于那种使我们遭受痛苦的疾病所导致的死(因为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疾病,我们也知道不同的致命的结果都是由于不同的疾病而非人所造成的;可以这么说,生病的人是做什么也没有用的)。

在疗养院,那儿的人死得是那么心甘情愿,并且对大夫和护士充满了感激,他们的死属于那类分派给特殊人物的死亡中的一种;那种死非常讨人喜欢地受到人们的尊重。然而,如果一个人死的时候是在家里,那么相当自然的是选择一种优雅而体面的死法;为此,可以说,就得举行一场第一流的葬礼,包括葬礼中那些漂亮仪式的所有程序。贫穷的人们站在外面,专注地张望着屋里正在进行的这种气派的葬礼情景。因为很自然,穷人们自己的死是平淡无奇的,根本不讲究礼节和气派。当他们看到有人穿得十分体面合身时,就会非常高兴。即使衣着显得大一点,也没关系;人在死了之后,身体经常会稍有膨胀。只有在衣服没法在胸前扣住或是衣服勒得太紧的情况下,苦恼才会发生。

8

每当我回想起老家——现在谁也不在那里了,我就想,从前的一切一定是另外一种样子。从前,谁都知道(或许仅仅是我的猜测),我们每个人的死都一直裹藏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就像是一只水果里面包裹着它的果核一样。儿童的身体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死,老人则有一个大的死。女人的死是在她们的子宫里,男人的死则是在他们的胸膛里。每个人都拥有它;这一事实赐予每个人以非凡的尊严和静穆的自豪。

很明显,我的祖父,老侍从官布里格,一直在体内蕴藏着他的死。那是怎样的一种死啊!它持续了两个月之久;它的声音是那样响亮,即使在庄园最偏僻的角落也能听得到。

那幢巨大而古老的庄园主的住宅太小了,盛不下这个“死”。它似乎应该再增建两排厢房,因为侍从官的身体膨胀得越来越大,而且他还不停地要求把他从一个房间挪到另一个房间;结果一天还没有结束,整座宅子里就已经没有一间房是他不曾躺过的了;这种时候,他就会变得怒不可遏。于是,一大队男仆、女仆和猎狗——他总是让这些狗守在眼前——不得不跟着他爬上楼梯,在大总管的引领下,进入他那像圣徒一样的母亲过世时住过的房间。这个房间一直完好无损地保留着二十三年前她去世时的模样;而且从那时起,没有一个人曾经获得许可踏入其中。现在整个队伍全都拥了进来。所有的窗帘都被拉开,夏日午后的阳光粗野地审视着那些羞羞答答的、受到惊扰的家具,笨拙地在匆忙揭去罩帘的镜面上游移。所有的人也都是这样。那些女仆因为充满好奇,竟不知该如何摆放自己的手脚;那些年轻的男仆目瞪口呆地望着屋里的每样东西;年长的仆人则不停地走来走去,试图回想起曾经听人说过的与这间他们现在终于有幸置身其中的“紧锁的房间”有关的各种传闻。

那群狗则似乎格外能觉察它们所逗留的是什么地方,一间屋子,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一种非常刺激的气味。那些体型高大、精瘦的俄罗斯猎犬在扶手椅后面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它们摇摆着身体,踩着长长的舞步在地板上走过;它们还会像动物中的传令官一样,纤长的后腿直立,前脚爪搭在镶着白色金箔的窗台上,同时把尖尖的、充满期望的嘴巴和皱皱的脑门探出窗外,对外面的庭院东瞧西望。几条体型不大的德国种小猎犬,毛色就像棕黄色的皮革手套,坐在一张靠近窗户的有丝绸垫的安乐椅上,显出一副什么都很正常的模样;而一条短毛像金属丝、满面阴郁的塞特种大猎犬,则靠在一张有镀金桌腿的桌子上,来来回回蹭着脊背,致使那些放在油漆桌面上的塞弗勒[8]瓷杯颤抖不止。

是的,对于这些昏昏欲睡、心不在焉的东西来说,这的确是一段可怖的时间。从那些被漫不经心的人匆匆打开的书页间,玫瑰花瓣坠落下来,被踩在了脚下;一些小而易碎的装饰品在即将摔碎的一刹那,被及时抓住,并很快摆回原处;也有很多装饰品被藏了起来,推到窗帷后面,或者甚至抛到网状镀金的炉栏后面。时不时地会有一些东西落下来,有的闷声闷气地落在地毯上,有的清脆地落在坚硬的木地板上。不过它们碎得到处都是,有的尖锐的噼啪一声就碎了,有的则碎得几乎没有声息。因为这些物件,正如它们那损坏的样子,在那种坠落中是难以幸免不碎的。

如果有人想到问一问,这一切究竟是什么造成的,是什么导致这个被谨慎保护的房间遭受如此规模的摧残,那么答案只能有一个:“死”。

那是侍从官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布里格在乌尔斯伽德的死。因为他躺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臃肿的身体把他那深蓝色的军制服撑得鼓鼓囊囊,而且他再也没法动弹。在他的宽阔而陌生的脸上,没有人能再辨认出这张脸,那双眼睛闭上了——他没有看到正在发生的这一切。起先,他们曾试图把他放到床上去,但他坚持不肯,因为从他最初生病的那些晚上开始,他就对床产生了嫌恶。另外,楼上这间屋子里的床也被证明太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他躺在地毯上,再说他也拒绝回到楼下。

所以,现在他就躺在那儿,而你可能认为他已经死了。当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那些狗一个接一个地从那半开半掩的门口溜了出去。只有那条皮毛粗硬的塞特种大猎犬愁眉苦脸地蹲在主人身旁,并且把一只宽大的、长着粗毛的前爪放在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灰色的大手掌上。大多数仆人现在站在外面粉刷得很白的回廊里,那儿比房间里要亮一些;那些仍然留在房间里的仆人,则时不时地对屋子当中那巨大而幽暗的一堆偷偷瞥上一眼,他们宁愿那只是一件硕大的长外套盖着一堆腐烂的东西。

可是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有一种声音。七个星期以前,没有一个人听到过这种声音;因为这不是侍从官的声音。这种声音的主人不是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而是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

现在,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已经在乌尔斯伽德住了很多天,它与每个人都讲过话,而且提出要求:要求被搬运,要求到大套间,要求到小休憩室,要求到大会客室。它要求猎犬,要求大伙都要笑和说话,都要游戏和安静,并且都要同时做这一切。它要求会见朋友、女人和已经死去的人;它要求死本身——要求。要求而且大叫。

因为每当夜晚降临,每当那些没有轮到守夜的、疲倦已极的佣人试图抽空睡上一觉时,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就会开始喊叫,喊叫并且呻吟。它喊叫的时间是那么长久,那么连绵不绝,致使那些起先还跟着一起吠叫的猎犬全都哑然愣住,全都不敢躺下,只是用它们那又长又瘦、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四条腿挺立着。当村民们听到它的喊叫穿透丹麦广袤、银白的夏夜传来时,他们就会像听到了雷声暴雨一样,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沉默不语地围坐在灯旁,直到喊叫停止。那些临产的妇人也听到了,尽管她们躺在最远的房子里,躺在由最厚的墙壁隔出来的小屋里。她们听到了这种喊叫,仿佛这喊叫是发自她们自己的体内;她们恳求别人,允许她们也从床上起来;她们走过来,身体臃肿而苍白,面孔发呆茫然地坐到其他人中间。而那些正在分娩牛犊的母牛,在那种时候则是虚弱无力又被束缚住的;如果有只小牛犊一直生不下来,那么那头母牛的肚子就得被剖开,将它已死的幼儿连同它所有的内脏一同拉出来。庄园里所有的佣人把每天的工作都干得非常糟糕,忘记了把干草送进来,因为他们整个白天都在担心夜晚来临,而且他们由于连续不断的守护和心惊肉跳的醒来,已经疲惫不堪,再也注意不到任何事情。礼拜天,当他们到洁白、静穆的教堂里去的时候,就祈愿在乌尔斯伽德再也不要有任何主人;因为现在这个主人太令人恐怖了。而牧师则站在布道坛上,把大伙的所想与所祈祷的,高声宣讲出来;因为他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安宁的夜晚,并且再也不能理解上帝了。就连教堂的大钟也反复地如此祈祷,因为它发现有一个可怖的敌手整夜都在轰鸣;面对这个敌手,它毫无办法,尽管它已鼓起全部的力量来鸣响。实际上,人们全都议论纷纷;在那些年轻的男子当中就有一个人,他甚至梦见自己跑到那幢大宅里,用他的干草叉刺死了主人;因为这个梦包含着那么多的刺激、恼怒和极度的兴奋,当年轻人讲述他的梦的时候,大家全都一边倾听,一边完全不自觉地凝视着他,似乎要看一看他是否真的能做这样一个梦。整个地区的人们就是这样想着、谈着这一切,而仅仅在几个星期之前,侍从官在这里还一直是备受爱戴和同情呢。然而,尽管他们都在如此谈论,事情却丝毫没有改变。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的死——它一直住在乌尔斯伽德——根本不着急。它曾经来到这里准备停留十个星期;结果,整整十个星期它就一直呆在这里。在这段时间里,它比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一向所做的更像是主人;它就像一个国王,从此以后直到永远,这个国王都将作为“恐惧者”被人们记住。

这并非任何一个纯粹的水肿病患者的死;这是那种邪恶的、奢侈堂皇的死,侍从官一直在体内携带着它,并且在他整个的一生中滋养着它。所有那些过分的傲慢、意志和威权,在侍从官太平的时日里没能来得及耗尽,如今都变成了他的死。这个“死”,现在就住在乌尔斯伽德,挥霍着这一切。

要是有人对侍从官说,他不应该得到这种死,而应该得到别的死,那么侍从官将会怎样瞪着这些人啊!他是在以他自己艰难的方式渐渐死去。

9

当我想起曾经看见或听到过的其他人时,那情形总是一样的。他们都有他们自己的死。那些男人在他们的盔甲里面携带着他们的死,跟一个囚徒一样;那些女人,当她们变得衰老和萎缩之后,就躺在一张巨大的床上,像是在一个舞台上,面对所有的家人、仆人和猎狗,考虑周详、颇具尊严地死去。而那些孩子,甚至包括那些很小的娃娃,他们的死也并非像通常的孩子;他们鼓起精神,然后以他们已经成为的样子或他们将要变成的样子死去。

那该是怎样一种忧伤的美啊!当女人怀了孕,站在那里,纤柔的双手下意识地放在她们那鼓起来的腹部,那里面怀着两个果实:一个婴儿和一个死。她们茫然的脸上绽露出来的宽宏、甚至可说是富于营养的微笑,难道不正是因为她们有时会想到,这两种果实正在她们的腹内生长吗?

10

我一直在采取行动来对抗恐惧。我通宵达旦地坐着,在那儿写作;现在我浑身疲乏,像刚刚在乌尔斯伽德的田野上进行了一次远距离散步。一想到那里的一切都已经不再和从前一样,那幢古老的、巨大的大宅里现在住着一些陌生人,我就愈发感觉苦涩。或许此刻,在那所白色屋子的人字墙上面的阁楼里,女仆们正在熟睡,她们的睡眠深沉而又湿润,从夜晚一直睡到黎明。

一个人,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同伴;一个人,带着一只衣箱和一箱子书,浪迹天涯;根本没有任何好奇心。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没有一间房屋,没有任何遗产,也没有狗?要是一个人只拥有属于自己的记忆,那该有多好啊!可是谁会有呢?要是一个人能够将他的童年唤回记忆中,该有多好啊——但是童年好像早已被埋葬了。或许一个人必须到足够年老之后,他才能重新唤回这一切。我感到,变老肯定是一件好事情。

11

今天,度过了一个美好宜人的秋日清晨。我在杜伊勒公园[9]漫步。在太阳的照耀下,每一样面向东方而居的东西,都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凡是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全都悬浮在薄雾中,仿佛被一层灰色的光芒之幕所笼罩。灰色衬托着灰色,那些雕像在尚未被薄雾笼罩的花园里晒着太阳。在长长的花坛里,到处都有孑然独立的花朵伫立着,用受惊的声音说着“红色”。这时,一位又高又瘦的男子绕过香榭丽舍大街的拐角,走了过来。他带着一根手杖,不过手杖并未挟在他的腋下;他轻快地把它提在身前,时不时有力而响亮地敲击一下地面,就像传令官的指挥棒一样。他无法掩饰脸上快乐的笑容,每过去一样东西,他都对之报以微笑;对太阳,对一棵棵树,他都笑颜以对。他迈着羞羞答答的步伐,就像一个小孩子;但他的步伐却又轻快得非同寻常,洋溢着对年轻时代那些散步时光的回忆。

12

那么小小的一个月亮竟然具有如此神奇的力量!总有那么一些时日,我们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会显得那么晶莹透明和轻逸缥缈;它们在明亮的空气中简直无迹可寻,而同时却又清晰可辨。那些近在眼前的事物也仿佛具有了距离,显得遥远起来,只能远远地观看,而不能触摸。所有的事物都让人联想到浩渺无际——河流,桥,长长的街道和随处可见的广场——全都把浩渺的空间当作后面的背景,把自己描画上去,就像描画在一匹薄薄的丝绸上。所以,在这种情景中,走过新桥[10]的一辆浅绿色马车会变成什么样子,或是在一片淡灰色的房屋的公共墙上张贴的一张海报会呈现什么样子,这一切全都无法描述。所有的事物全都简单化了,仿佛被嵌入几个恰到好处的、清晰光亮的平面,就像莫奈[11]肖像画里的人脸。没有任何一样事物是微不足道的或多余的。塞纳河小码头边上的书商们摆开书摊,那些书册或新颖或陈旧的黄色,那些书胶发紫的褐色,以及照相簿封面上极其浓厚的绿色——所有这一切全都彼此谐调,各具其用,共同构成了一种任何事物都不能或缺的完美!

13

窗下的大街上,是这样一幅图景:一个妇人推着一辆小巧的双轮车;车的前部纵放着一架手风琴;后部横放着一只提篮,一个小婴孩快活地戴着一顶小帽,稳稳地站在篮子里,不肯听大人的话好好坐着。那个妇人不时转动一下手风琴的摇柄,结果,那个小孩每次都立即站起来,在篮子里蹬几下脚。另外,有一个小女孩身着星期天穿的绿色衣服,一面跳舞,一面朝上对着窗口敲打手鼓。

14

既然我正在学习观察,我想我应该着手做一些工作了。我已经二十八岁,差不多仍然一事无成。让我们回头看看我都做过些什么吧。我写过一篇研究卡尔帕乔[12]的文章,写得很糟;写过一个题为《结婚》的剧本,试图通过一些暧昧的手法来阐明一个荒谬的主题;还写过一些诗。啊!可是那些诗的确算不上什么,何况又是一个人年轻时写的诗呢。一个人应该耐心等待,应该在整个的一生中积累各种感受和欢愉;而且如果活得够长的话,那么,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他也许能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只是简单的情感(感情,我们已经拥有得足够多了);诗更多的是经验。为了写出一行诗,一个人必须观察很多城市,很多人和物;他必须了解各种走兽,了解鸟的飞翔,了解小花朵在清晨开放时所呈现的姿态。他必须能在沉思默想中回想起异域他乡的条条道路,回想起各式各样不期而遇的相逢,和各式各样长相厮守之后的分离;还有那些迄今依然难以言说的孩提时光;还有父母双亲,当他们想方设法带给你一些欢乐时,你却因为不理解而伤了他们的心(对别的人来说,那些欢乐很可能是不会弄错的);还有童年时代患过的各种疾病,那些疾病发作的时候非常奇怪,引起那么多深奥而严重的变化;他还必须能回想起那些在僻静的房间里度过的时日,那些在海边度过的清晨,那海,那大洋,那一个个在旅途中度过的夜晚,山高水长、繁星飞舞的夜晚。哦,可是,能够想到这一切仍然不能算够。他还必须拥有关于许多个爱情之夜的回忆,那些爱情之夜又迥然各异,互不相同;还有关于分娩中的妇人喊叫的回忆,关于闭门不出、面色苍白、轻松酣睡的产妇的回忆。而且,他还必须在临终者旁边呆过,在死者旁边坐过,当时房间的窗户敞开着,时不时地传来嘈杂的声音。当然,拥有回忆还是不能算够。如果一个人能够回忆的事物多得不能胜数,他还必须能够忘却,必须有强大的耐心去等待,等待那些回忆再度光临。因为那些还只不过是回忆中的事物。只有当它们转化成了我们体内的血液,转化成了眼神和姿态,难以名状,而又跟我们自身融合为一、再也难分彼此——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只有在这种极其珍贵的时刻,一首诗的第一个句子才会从其中生发出来,成为真正的诗句。

但是,我的那些诗都不是以这种方式写出来的,所以都算不上是诗。当年我创作那个剧本的时候,我又是怎样地误入歧途啊!我岂不是一个模仿者,一个愚蠢的家伙吗?否则为了描写两个在生活中相互为难的人的命运,我怎么会需要插入一个第三者呢?我是多么轻易就落入了这种窠臼啊!而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个贯穿了所有生活和文学的第三者,这个从未存在过的第三者的幽灵,实际上毫无意义,必须删除。第三者,是大自然的一种假象,永远在竭力使人们的注意力偏离大自然最深邃的奥秘;是一道帷幕,遮住了正在上演的戏剧;是真正的冲突处于无声的寂静状态时出现的喧闹。所以人们通常都会认为,从古到今,每个作家都会发现,要表现相互之间有矛盾的人是非常困难的。而第三者,正因为他是不真实的,就成了最容易着手的部分;每个作家都有能力处理他。他们那些戏剧刚刚开始,你就会发现,他们已经急不可耐地要第三者出场了;他们似乎一点都不能等待。而第三者一出场,一切就好办了。如果第三者姗姗来迟,那将是多么乏味无趣啊!没有第三者,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切都会停滞下来,徘徊不前,等候下去。的确,要是一直这样滞塞、延拖,怎么办?剧作家先生,还有你们这些懂得人生的有教养的观众,倘若这个很受欢迎的交际家,这个像万能钥匙一样适合介入各种婚姻的狂妄小子失踪不见了,那该怎么办?比方说,假如魔鬼把他抓走了,怎么办?让我们假设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么,大家立刻就会看到,舞台上人为地出现的真空;那些用砖墙建造的舞台就像危险的洞穴,只有从包厢边缘爬出来的蛾子,在这空洞的窟窿似的空间里跌跌撞撞地飞行。于是,剧作家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地呆在他们的别墅里了。社会上侦探所的侦探也都倾巢而出,为剧作家们到处寻找这个不可缺少的第三者,也就是情节本身。

当然,剧作家们是一直生活在人群中的,这里所谓的人群不是指那些第三者,而是指相互冲突的双方。关于这相互冲突的双方,可以说的东西丰富得令人惊讶,可是迄止今日却什么也未曾说过,尽管他们双方一直都在受苦,行动,同时又不知道怎样救助自己。

太可笑了。此刻,我坐在自己的陋室里,我,布里格,尽管已经活了二十八个春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我就坐在这里,什么都不是。然而,这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却开始了思索。在一间六层高的阁楼里,在巴黎一个灰蒙蒙的下午,这个人这样思索着:

这是可能的吗?他想,人类迄今所看到的、认识的、说过的事物都是不真实的、不重要的?这可能吗,人类曾经拥有数千年的时间来观察、沉思和记载,却让这成千年的机会白白地滑了过去,就像学校课间休息的时间,一个人吃着三明治和苹果就让它流逝过去了?

是的,这是可能的。

除了人类已有的发现和进步,除了已有的文化、宗教和关于世界的智慧,我们的生活仍然停留在表面上,这是可能的吗?人类甚至将这无论如何还有某种意义的表面遮上一层乏味得难以置信的东西,致使这表面变得就像暑假期间社交沙龙里摆放的家具,这可能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这可能吗,整个世界的历史都被误解了?这可能吗,我们关于历史的认识是荒谬的,因为人类总是谈论历史上的群体,就像是谈论汇聚在一起的一大群人,而不是谈论某个个体,众人都聚集在他的周围,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而且濒临死亡?

是的,这是可能的。

这可能吗,我们会坚信有必要复原我们出生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每一个个体都必须被提醒,他实际上是所有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人的后代,而且他也确实知道这一点,绝不应该被那些持不同见解的人所说服,从而相信其他的观点,这可能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人们极其精确地认识的一段历史,实际上根本不存在,这是可能的吗?对他们来说,所有的现实都是虚无的,他们的生活虽然没有停止,却跟任何事物都毫无关联,就像空屋子里的一只钟,任凭自己滴答不停,这可能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对仍然活着的年轻姑娘,我们竟一无所知,这可能吗?当我们说“女人”、“儿童”、“男孩”这些词儿时,却不相信(不管是受过多么好的教育,就是不相信)这些词儿早已没有了复数形式,只有无法计算的单数,这可能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当人们讲到“上帝”时,意思指的是某种他们共同拥有的事物,这可能吗?以两个小学生为例:其中一个买了一把小刀,他的伙伴在同一天也买了一把完全一样的小刀。一个星期过后,他们拿着刀子一比较,发现两把小刀的相似之处已经所剩无几——在不同的人那里,刀子的命运也是相去甚远(“唉,”其中一个小学生的母亲会说,“如果你总是这么快就把每样东西用坏……”)。啊,那么,有没有可能一个人拥有一个“上帝”,却从不用“他”呢?

是的,这是可能的。

然而,如果所有这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尽管仅仅是好像有可能,那么毫无疑问,为了世界上的一切,必须做些事情。不管首先想到这些的是谁,哪怕他是一个普通人,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既然他产生了这些烦恼人心的想法,他就必须着手做一些曾被世人忽略的事情。而眼下并没有其他人,只有这个年轻的、无足轻重的外国人:布里格。他只好坐在六层楼上的陋室里写作,夜以继日地写作。是的,他只有写作;写作才是他的归宿。

15

那时,我应该是十二岁,要不顶多是十三岁。父亲带着我到乌尔涅克洛斯特。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缘故要去看望他的岳父。自从我母亲很多年前去世之后,他们两个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而且,我父亲还从未在那座古堡里呆过,布莱伯爵最近退休后就住在那里。我外公去世后,那座古堡转到了他人手里,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座奇异的房子。在我所能回想起来的有关那座古堡的印象中,那座建筑显得并不完整;在我的记忆中,它被分割成了一个个局部,这儿一个房间,那儿一个房间的;而且有一段走廊,那段走廊不是连接着两个房间,而是呈现为孤立的、残缺的片断似的状态。那座古堡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分散在我的记忆里。许多的房间,恢弘的楼梯——人从上面走下来会产生庄重而又从容的感觉,还有那暗影里的窄窄的螺旋形小楼梯——人走在上面,就好像血液在血管里流动;另外,还有塔楼里的房间,高悬的阳台,意想不到的带护栏的走廊——穿过一道小门就能到达那里,所有这一切仍然留存在我的心里,永远也不会消失。仿佛那座房子的形象是从无限高的空中坠落下来,落入我的心中,在我的内心深处跌成了碎片。

对我来说,唯一完整地存留在我心中的好像是那间大厅,每天晚上七点钟,我们一般都是聚在那里用晚餐。我从未在白天看过那间大厅;我甚至都不记得它是否有窗子,或者有窗子,它是开向哪边的;每次,当大家走进那间大厅时,笨重的枝形烛台上总是燃着蜡烛,过不了几分钟,你就会把白天和在外边看到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那间巍峨的,而且据我猜想,可能是带拱形圆顶的大厅比其他所有的东西都更坚固。凭着那越往上越幽暗的高度和那些从未被照亮过的角落,那间大厅会把人们关于外界的一切意念统统吸收,却不给人留下任何实在的东西作为替换。一个人坐在那里,就像溶化了似的——完全失去了意志、智力、愿望和抵御能力。你就像是一个虚无的空间。我记得,开始的时候,这个湮灭一切的环境使我差点得病,它会使人产生一种晕船的感觉;为了克制这种感觉,我只好伸出我的腿,用我的脚去碰坐在我对面的父亲的膝部。但这起初并没有使我得到安慰,直到后来父亲领会了——至少是容忍了我的这个奇怪的举动,虽然在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近乎冷漠的关系,不允许有这样的动作。然而,正是这种轻微的接触给了我熬过那些漫长的就餐时间的力量。经过最初几个星期的间歇性忍耐之后,儿童身上拥有的那种几乎可以适应一切的能力发挥了作用,我变得对那些聚会习以为常了,在餐桌旁坐上两个小时,对我来说也再不是怎么费力的事情。由于我专注于观察坐在餐桌旁的人们,用餐时间相对而言甚至过得很快。

我外公把一起用餐的几个人称为“家族”,我也听到过其他人使用这个称呼。这是一个极其专断的称呼,因为,虽然一起进餐的四个人彼此之间存在着旁系亲属关系,他们却根本算不上是一家人。我舅舅,他坐在我旁边,是一位老人;他那严厉的、晒黑的脸上有一些黑疤,据说是火药爆炸留下的后果。他因为性情乖张,爱发牢骚,在部队里干到少校军衔就退了伍;现在,他躲在古堡里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专心搞他的炼金术试验。而且,据仆人们讲,他跟一所监狱保持着密切关系,一年当中,有一两次会从那里给他送来犯人尸体,他则不分昼夜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进行解剖,然后用一种神秘的方法进行防腐处理,使尸体得以保存。我舅舅的对面是玛蒂尔德·布莱小姐的位置。没有几个人搞得清楚玛蒂尔德·布莱小姐的真实年龄。她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房堂妹。关于她,人们几乎一无所知,只除了一件事——她跟奥地利的一个招魂术士保持着非常密切的通信联系,那个人自称是诺德男爵。她对那个招魂术士佩服得五体投地,言听计从;无论遇上什么事情,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如果没有预先获得他的同意,或者更确切地说,获得他的某种祝福,她是绝对不会去做的。那时候,她胖得出奇,庞大的身躯绵软,慵懒,看上去就像漫不经心地装在她那身宽松而又绚丽的衣服里。她的动作显得倦怠而迟疑,两只眼睛总是亮汪汪的。尽管这样,在她身上还是有一些地方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我那身体纤弱、苗条的母亲。我越是看着她,就越是在她脸上发现那些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我再也没法准确回想起来的优雅而又温柔的特征;只有现在,因为每天都能看到玛蒂尔德·布莱,我才重新记起了已经过世的母亲的模样;是的,也许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知道母亲的模样。于是,平生第一次,那许许多多的细节印象在我心里组合成了母亲的影像;无论我到了哪里,这个影像都会陪伴着我。后来我才明白,所有那些使我确定我母亲的影像的细节,实际上全都出现在布莱小姐的脸上。只是那些细节被分离、扭曲,不再彼此相连,看上去仿佛在布莱小姐的脸上混入了某张陌生的面孔。

在这位女士旁边,坐着一个堂姐妹的小儿子,年纪大约跟我一样,只是比我长得瘦弱。他那苍白、细长的脖子从带褶边的衣领里伸出来,消失在长长的下巴下面。他双唇很薄,紧闭;鼻翼微微翕动,漂亮的深褐色眼睛只有一只能动。这只眼睛常常向我投来安静而忧郁的目光;与此同时,另外一只则总是停滞在某个点上,仿佛它早已被卖掉了,再也不能自由使用。

在餐桌的上首位,摆着外公那把巨大的扶手椅,一个男仆不干别的事情,专门负责为老人摆放那把椅子。老人就座后,也只占去那把椅子很小的一部分。有些人把这位耳聋、专横的老绅士称为“阁下”或“元帅”,另有一些人则给了他“将军”的称号。他也确实拥有过这些显赫的头衔,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再搬出这些称号,已经很难让人理解了。至于我,似乎没有哪个特定的名号适合于他的性格——有时候是那么鲜明,但随即又会变得模糊不清。我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叫他外公,尽管他有时候对我非常和善;真的,有时候他甚至会把我叫到跟前,然后努力用一种诙谐愉快的语调唤我的名字。此外,全家人都以一种混合着崇敬和畏惧的态度对待伯爵。只有小艾里克和宅子的老主人保持着某种比较亲密的关系。他那只能动的眼睛会时不时地迅速朝着老人投去会心的一瞥,老人则同样迅速地回视一眼。有时,在漫长的午后,人们或许也能看到他们两个,看到他们两个出现在长廊尽头,而且可以观察他们两个怎样手拉着手,一声不吭地走过那些褪了色的古老画像;很显然,他们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彼此理解,心意相通。

我几乎整天都徜徉在花园里,外面的山毛榉树林里,或者石楠丛生的荒野上。幸运的是在乌尔涅克洛斯特有几条狗与我相伴。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会遇到佃农的屋舍或农场;在那里,我可以得到牛奶、面包和水果。我想,在很大程度上,我是无忧无虑地享受着我的自由;至少,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我不用让自己因为顾虑晚间的聚会而自寻烦恼。我差不多不跟任何人说话,因为一个人独处是我的快乐;我只是偶或跟那些狗简单地聊上几句话:我们之间拥有令人惊叹的灵犀相通。况且,沉默是我们家族性格中的一大特点。我早已从父亲身上习惯了这种沉默的性情;而且,进晚餐的时候,大伙基本上都一声不吭,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在我们前去拜访的最初几天里,玛蒂尔德·布莱跟从前一样仍然显得十分饶舌。她向我父亲打听那些住在国外城市的老熟人的情况;她回想一些久远的印象,甚至因为想起一些已故的友人和某个年轻的男子,自己也被感动得流下眼泪。她暗示说,那个年轻男子曾经爱过她,尽管对那个年轻人恳切而无望的热情,她没有给予回报。我父亲彬彬有礼地听着她的讲述,不时点头表示一下赞同,只在必要的时候应答几句。坐在餐桌首位的伯爵,下垂的嘴唇挂着轻蔑的、僵硬的微笑,脸显得比平时大了许多,样子就像戴着假面具。当然,他也时常参与进来,插上几句话,但他的话并不是针对任何人说的;他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整个大厅里人人都能听得到。老伯爵的声音里包含着某种类似钟摆均衡地、有规律地运动的东西;而包围着他的声音的寂静似乎具有某种奇异的、空无的共鸣,每个音节都一模一样。

布莱伯爵跟我父亲谈起了父亲故世的妻子,我的母亲。布莱伯爵觉得,这样做特别合乎礼法。他称我的母亲为西碧尔女伯爵,而且他每句话的结尾都仿佛是在问候她。真的,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的话在我听来,仿佛他正在谈的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姑娘,身着白衣,随时可能出现在我们中间。我还听到他以同样的声调说到“我们的小安娜·索菲[13]”。有一天,我问起这位似乎深受外公喜爱的小姐是谁,才知道,外公说的是大法官康拉德·雷温特洛夫[14]的女儿,先王弗雷德里克四世[15]那位出身不够般配的妻子,她长眠在罗斯基尔德[16]的地下差不多快有一百五十年了。对外公来说,岁月的流逝完全没有意义,死亡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偶然事故,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无论是谁,一旦被他纳入了记忆,就会永久存在下去,即便是他们的死也不能改变纤毫。在这位老绅士故世数年之后,人们想必会以同样顽固不化的方式,谈论他是怎么固执地把未来和现时搞混。据说,有一次他对一位新婚的年轻女士谈起了她的儿子们,特别是谈到了其中一个儿子的旅行,而实际上当时那位女士第一次怀孕才刚刚三个来月;坐在这个滔滔不绝的老人身边,那位女士因为恐惧和受惊,差一点昏厥过去。

不过,事情是从我哈哈大笑开始的。真的,我大声笑了起来,不能自制。一天晚上,玛蒂尔德·布莱不在场。可是,那个上了年纪、双目几乎失明的仆人走到玛蒂尔德·布莱的座位旁边时,仍然把盘子递了过去。他弯腰递盘子的姿势保持了一小会儿,然后,他平静而庄严地走向下一个座位,仿佛一切都有条不紊,秩序井然。我从头到尾注视着这一幕情景的发生过程。当时,我在观察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这幕情景滑稽好笑。可是没过一会儿,当我嘴里塞满食物,准备下咽时,一阵暴笑在我猝不及防中冲了上来,我被噎了一下,而且闹出很大的声音。尽管这种情况使我很难受,我也想尽一切办法要严肃,但哈哈大笑的冲动仍然一阵阵地涌上来,并且彻底攫住了我。

我父亲,好像是为了掩饰我的失态,用他那宽厚、低沉的语调问道:“玛蒂尔德是不是病了?”外公脸上挂着他那特有的微笑,仅仅答了一句话。我一如往常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没有注意听外公的答话,但那句话听上去似乎是这样的:“不是,她只是不想见到克利斯蒂娜。”

而且,我也没有注意到,因为这句话的影响,我的邻座,脸膛黝黑的少校站起身,咕哝了一句含糊不清的抱歉之词,对着伯爵的方向鞠了一躬,就离开了大厅。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是,当他走到门口——就在大宅的主人身后,他转过身,朝着小艾里克点点头,打了一个手势,而且尤其令我惊讶的是,他对我也突然做了同样的手势,似乎是要求我们跟随他而去。我实在是太惊讶了,哈哈大笑的冲动随即停止了对我的逼迫。除此之外,我对少校就再也没有给予更多的关注,我觉得他不讨人喜欢;而且,我发现小艾里克并未注意他的动作。

像往常一样,那顿晚餐持续了很久。正要用餐后甜点的时候,我的目光被大厅深处光线昏暗的地方出现的一连串动静抓住了,我被吸引住了。那里有一道门,据说是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我一直以为那道门是锁着不开的,此时它却被慢慢地推开了。我怀着一种对我而言全然未曾经历过的、既好奇又惊异的感情,注视着那道门;在门口朦胧的光影中,走出一位身穿浅灰色衣服的、纤弱的女士,她脚步徐缓,朝着我们走过来。我不知道当时我有没有移动或叫出声来;只听到一把椅子翻倒的响声,我不得不把目光从那个陌生的人影身上移开。接着,我就看见我父亲,他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他面若死灰,双拳紧握在身体两侧,迎着那位女士走去。那位女士丝毫不为这种场面所动,继续朝着我们一步一步地走来,而且眼看就要走到伯爵的座位旁边了。这时,伯爵猛地站起身,抓住我父亲的手臂,把他拉回桌边,而且一直紧紧抓着,不让他动;而那位陌生女士则缓缓地、冷漠地穿过现在已经毫无阻碍的空间,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她穿过无法形容的寂静,只偶尔有某个玻璃杯发出颤颤的声响,然后经过大厅对面墙上的一道门,不见了。在那个瞬间,我注意到,小艾里克深深地鞠了一躬,把那个陌生女人身后的门关上了。

只有我一个人始终没有离开餐桌旁的座位。我坐在靠背椅子上,感觉好像生了根似的沉重,好像自己再也没法站起来了。有那么一会儿,我的眼前变得一片空洞,什么也看不见。接着,我想起了父亲,才看到那个老人还在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这时,我父亲的脸红彤彤的,充满愤怒;而外公,他的手指像猛禽的白色爪子紧紧扣着父亲的手臂,脸上挂着他那假面具似的微笑。随后,我听到他在说话,一个音节跟着一个音节,但却听不懂他究竟在说什么。尽管这样,他所说的话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大约两年前,有一天我发现那些话居然深深地埋在我的记忆中,从那时起我就一直铭记在心。外公当时说的是:

“你太暴躁,太没有礼貌了,侍从官。你为什么不让别人干他们自己的事情呢?”

“那是谁?”父亲不由分说地叫嚷道。

“一个绝对有权住在这里的人。她不是什么夜贼。是克利斯蒂娜·布莱。”

接着,又出现了那种莫名其妙越来越虚的寂静,玻璃杯也跟着发出颤颤的震响。而父亲则一下子挣脱外公的手,冲出了大厅。

我听到父亲一整夜都在他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因为我也是一夜无法入眠。可是凌晨时分,我突然从睡意蒙眬中彻底醒来,恐惧使我从心底都瘫痪了,我看见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坐在床沿上。最后是绝望给了我力量,我把脑袋钻到被子底下;因为恐惧和无助,我大声哭了起来。突然,被子被掀开,泪眼模糊中,我感到面前有一个凉爽、明亮的东西;我紧紧合着噙满泪水的眼,不敢去看。可是,离我很近的说话声带着温馨和甜蜜的气息飘到我的脸上;我认得这声音,这是玛蒂尔德小姐的声音。我立刻镇静下来;不过,尽管我心已经安定了,我还是继续让自己被安慰着。真的,虽然我觉得这种亲切的安慰非常柔弱,但我还是享受着这份亲切,而且觉得这是我理所当然应该得到的。

“姨妈,”最后我终于开口说,同时竭力想把散布在她那朦胧的面部轮廓中的母亲的特征聚敛起来,“姨妈,那位女士是谁呀?”

“唉!”布莱小姐发出一声让我觉得有点滑稽的叹息,说道,“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孩子,一个不幸的女人。”

那天早上,我看到有几个仆人在一个房间里忙着整理包裹。我想,我们要离开了;对我来说,我们这样做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也许我父亲也正是这样想的。我一直没搞明白,自从发生了头天晚上的事情,究竟是什么理由使他继续呆在乌尔涅克洛斯特,没有离开。但我们确实没有走。我们在那幢大宅里又住了八九个星期,忍受着那幢房子里的种种怪事的压迫,而且又有三次看见了克利斯蒂娜·布莱。

那时,我对克利斯蒂娜的故事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去世,那是在她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她生的那个男孩长大后落入了恐惧而又悲惨的命运。我不知道她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但我父亲知道。他脾性冲动,拥有思路清晰、喜欢追根究底的头脑,那么他是不是故作镇静,忍耐着这些怪事而不加追问呢?尽管我并不能理解,我却亲眼目睹了他是怎样进行自我斗争的;我也体会得到他是怎样最后克制住了自己,虽然我不明白。

那是在我们最后一次看见克利斯蒂娜·布莱的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那一次,玛蒂尔德小姐也出来吃晚饭了;但是她的情绪状态不同于往常。跟我们到达城堡的最初几天一样,她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讲的话前后没有一定的联贯性,完全是乱麻一团;而且因为一些生理上的不安,她还一个劲儿地整理她的头发和衣服——直到后来,她突然发出一声哀鸣般的尖叫,跳起身,离开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扇特别的门。果然,克利斯蒂娜·布莱进来了。我的邻座,少校,身体激烈地颤抖了一下,而且还把颤抖传到了我身上;但是很明显,他已经没有力量站起来了。他那棕黑、衰老、有斑点的脸从餐桌旁的这位转向那位;他的嘴巴大张着,舌头在残缺不全的牙齿后面扭来扭去;随后,这张脸就突然不见了,他的头发花白的脑袋伏倒在餐桌上,两只手臂,一只抱在头的上面,一只压在头的下面,就像是折断了似的;只有一只干瘪的爬满斑点的手瑟瑟颤抖着露在外面。

那时,克利斯蒂娜·布莱就像一个病人,一步一步地,缓缓穿过大厅,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了一声像衰老的狗低哼似的呻吟。而在插满水仙花的天鹅形银质花瓶的左侧,现出老外公的挂着阴沉微笑的假面具似的大脸。他向我父亲举起酒杯。然后,我看到,就在克利斯蒂娜·布莱走过我父亲的座椅后面时,父亲抓起他的酒杯,如同举一个非常沉重的物件似的,把酒杯举到距离桌面一掌宽的高度。

就在那天夜里,我们离开了乌尔涅克洛斯特。

16

国家图书馆

我坐在这里,读一位诗人[17]的作品。阅览室里人很多,可你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他们都沉浸在书里面。有时,他们会翻动一下书页,就像沉睡者在两个梦之间翻了个身。哦,置身于正在读书的人当中真是妙不可言!为什么他们不总是这样呢?你可以走到他们当中的某一位旁边,轻轻地蹭他一下,他会毫无觉察。假如你在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坐在你旁边的那位,并且向他致以歉意,他会朝着听见声音的方向点点头,转过脸来对着你,但却根本看不见你,他的头发看上去就像沉睡者的头发。这该是多么令人惬意的情景啊!我就坐在这样的地方,而且拥有一位诗人。我是多么幸运呵!这会儿,这里大约有三百来个人,全都在读书;可是,如果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一位诗人,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天知道他们拥有什么!)这里不会有三百位诗人。然而,你瞧,命运于我是多么垂青啊!我也许是所有在场的读书者当中衣衫最最褴褛的一个,而且是个外国人,可是——我拥有一位诗人!尽管我是穷人,尽管我天天穿在身上的衣服破旧得缀上了补丁,脚上的鞋子在某些方面有损体面,但是我的衣领是干净的,我的衬衣也是干净的,真的;而且,我可以,正如我所做的,走进豪华大街上的随便哪一家餐馆,不慌不忙地把手伸向盛点心的盘子,取点心吃。没有人会感到吃惊,也没有人会申斥我,驱赶我,因为我的手仍然是一个体面的、有身份的人的手,是每天都要洗四五次的手。在手指甲的下面没有一点污垢,食指上面也没有墨渍,尤其是连手腕部位也是干干净净,无可挑剔。穷人是从来不会洗手洗到手腕这个部位的;这是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实。所以,从这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手腕就可以得出明确的结论。人们确实得出过这样的结论。在商店里人们得出过这样的结论。不过,也确实有那么一两个家伙,比如说在圣米歇尔大街和拉辛路遇见的一些人,他们就没有被我蒙住。他们对我的干净手腕不以为然。他们看我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们知道我其实跟他们是同一类人,只不过是在搞一个小小的闹剧罢了。不管怎么说,这可是狂欢节的日子。所以,他们不想毁了我的兴致;他们只是咧咧嘴,冲我眨巴了几下眼睛。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的这些小动作。此外,他们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位绅士。假如附近碰巧有什么人的话,他们甚至会装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他们那种唯唯诺诺的做法,使人觉得我好像身披裘衣,后面还跟着出行用的马车似的。有时,我会送给他们两个苏[18],会因为担心被拒绝而浑身颤抖。不过,他们收下了。而且,假如他们不再对我龇牙咧嘴,眨巴眼睛,一切都会随人心愿。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他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们是在等我吗?他们怎么会认出是我呢?没错,我的胡须看来实在是缺乏修剪,也确实有几分像他们自己脸上那种病态、衰老、灰白的胡须,那种胡须经常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难道我没有权力不管自己的胡须吗?很多忙碌的人也顾不上修剪他们的胡须,却从来没有人因此而把他们当作社会上的流浪汉。因为,我很清楚,流浪汉都是社会上的废物,不仅仅是乞丐。是的,他们其实不是乞丐,流浪汉和乞丐之间的区别不容混淆。流浪汉是社会渣滓,是被命运之神吐出来的人类糟粕。他们被命运之神的唾沫所润湿,粘在某堵墙壁上,某根路灯柱上,某个广告箱上,或是慢慢地淌进某条狭窄的巷子,在身后留下一道又黑又脏的印迹。那位老妪究竟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她不知是从何处的洞穴里爬出来的,手里端着一个床头柜的抽屉,一些针和钮扣在抽屉里滚来滚去地晃动。她为什么总是跟在我旁边,盯着看我?似乎,她在想方设法用她那双泪渍渍的老花眼辨认出我是谁;她的老花眼看上去就像是被某个病人把绿乎乎的唾液吐进了血红的眼睑下面。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这个矮小的白发老妪竟然在我身边站了足足一刻钟,同时从她污秽的紧握着的手里极其缓慢地推出一支长长的旧铅笔给我看。我假装正在专心观看橱窗里的展品,而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况。但是,她知道我已经看见了她,也知道我站在那里,心里正在猜测她到底想干什么。因为我非常清楚那支铅笔本身说明不了什么;我觉得,那支铅笔是一个暗号,一个打给知情者的暗号,一个只有流浪汉才会懂的暗号。据我猜测,她是想暗示我应该到什么地方或者做什么事情。而整个事件中,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我怎么也摆脱不了这样一种感觉: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一个约定,铅笔就是属于这个约定的暗号,并且这种情景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我渴望遇到的事情。

这件事情发生在两个星期之前。而现在,几乎没有一天不碰到类似的事情。不只在黄昏时分,即使在中午人潮拥挤的大街上,也不能幸免;一个矮小的男人,或者一个年老的妇人会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冲着我点点头,拿出一点东西来给我看,然后就像所有必须做的事情都做过了似的,一转眼又不见了。说不定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某一天他们突发奇想,径直闯到我的住所里来。他们肯定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而且一定有办法不被门房拦在外面。但是在这儿,在图书馆,伙计,我是不会受到你们的干扰的。你得先有一张特殊的证件,才能获准进入这间阅览室。我有这样的证件,而你们没有。不难想象,走在大街上,我会有一点点胆怯;但是一旦我站在一道玻璃门前,像推开家门一样推门而入,在下一道门前出示我的证件(就像你们给我看你们的东西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人家理解我,明白我的意思——),然后我就置身于这些图书当中了,完全躲开了你们,仿佛我已经不在人世,不受干扰地坐在这儿,阅读一位诗人。

你们不知道诗人是干什么的吗?魏尔伦[19]……从未听说过他?对他没有一点印象?毫无印象。你们不知道他跟你们认识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你们不知道不同在哪里,这我明白。不过,我正在阅读的是另一位诗人,全然不同的一位;这位诗人不是住在巴黎,他在大山深处有一处安静的住所。他的声音就像清澈空气中的铃声。他是一位快乐的诗人,诉说着他的窗子和书橱上的玻璃门,那些玻璃门郁郁寡欢地映现出一幅可爱而孤寂的图景。这正是我一直渴望成为的那种诗人;因为他对少女们的事情了如指掌,而我也一直渴望对少女们懂得很多很多。就连生活在一百年前的少女们的事情,他也知道;即使她们早已香消玉殒,也不要紧,他无所不知——这才是最重要的。他能高声念诵她们的芳名,那些用老派的圆体大写字母书写的、笔迹优雅纤巧的名字,那些她们年长女友在成人时代使用的名字;在他的声音里,渗透着少许命运的低吟,少许幻灭与死亡的痕迹。也许,在他红木书桌的某个抽屉里,躺着她们那些已经褪了色的书信和散了页的日记,里面记录的是一个个生日聚会、夏日舞会,然后又是一个个生日聚会。或者,在他卧室的最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五斗橱里,可能有一个抽屉,里面保存着她们春天穿的衣服——白色的、在复活节第一次穿的衣裙,原本是为夏季准备的、但她们实在等不及而提前穿了的缀着薄纱花饰的套装。哦,多么幸福的命运啊!坐在祖传宅第的安静小室里,周围的事物全都宁静而恬谧,倾听初来乍到的山雀在阳光明媚、碧绿葱茏的花园里初试歌喉,还有从远处村庄里传来的钟声。安静地坐着,凝视午后的一缕温暖的阳光,知道已逝岁月中的少女们的许多往事,做一个诗人。而且想到,我也曾经有可能是这样一位诗人,假如我曾经获准住在某个地方,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比方说,住在那许多与世隔绝的乡间别墅当中的一座里面,一座没有任何人前去打扰的别墅。我会只要一个房间,一个靠山墙的光线充足的房间。我会跟我先人们的珍藏、家族成员的肖像以及我的书籍一起在那里生活。我会拥有一把带扶手的靠背椅,还有鲜花、狗和一根走石头路用的粗手杖。此外就不再需要什么了。只要有一本纸簿,用浅象牙色的皮革作护封,衬页上印着古老的花饰图案;我会在那个纸簿上写作。我会写很多东西,因为,我会有很多思想和关于很多人的记忆需要写出来。

可是,实际情况全然不是这样,只有上帝知道是因为什么。我的那些旧家具正在被获准放置它们的仓房里朽烂;我自己——哦,上帝!——则没有片瓦遮风挡雨,只能任凭雨水飘入我的双眼。

17

偶尔,我会走过一些小店铺,比如塞纳河路边的那些店铺。那是古玩商的店铺,做旧书或铜版画买卖的店铺,橱窗里全都摆得琳琅满目。那些小店铺生意清淡,门可罗雀,从来没有顾客光临。但是,只要你朝店铺里望一眼,就会发现店主人都坐在店堂里,坐在那里看书,丝毫不去操心有没有顾客光临;他们从来不会为明天而担忧,也从来不会为生意不好而烦恼。一只温顺听话的狗卧在他们脚旁,或者,一只擦着一排排书悄悄爬行的猫把店里的静谧搞得愈发深沉,猫的样子仿佛是要把那些书脊上的字迹擦去似的。

哦,如果这样的生活也能让人知足,我早就情愿为自己购买这么一个摆得满满当当的橱窗了,然后就跟我的狗儿一起在里面静静地坐上二十年。

18

高声说出:“什么都没发生。”再说一遍:“什么都没发生。”这样的做法固然很好,可是有什么用呢?

瞧,我的炉子又开始冒烟了,熏得我只好到外面去,但这确实算不上是什么不幸。我感到又冷又疲倦,这也没什么要紧。如果我在狭窄的街巷里游荡了一整天,那只是我自己的过错。我本来可以到卢浮宫去坐坐的。但是,不,我不能去那里。每天总会有一些人聚到那里去取暖。他们坐在裹着天鹅绒的长凳上,把他们的脚像硕大的空靴子一样,成排地搁在取暖设备的格栅上。他们一个个都很有节制,只要那些身穿佩戴证章的深蓝制服的管理员不下逐客令,他们就感激不尽了。可是,每当我走进卢浮宫,他们就会做鬼脸,就会皱眉冷笑,微微点头。之后,当我一边欣赏那些绘画作品,一边走来走去时,他们就会一直盯着我,一直让他们的视线跟着我,一直把他们那凝聚而又黯淡的目光盯在我身上。所以,我最好还是不去卢浮宫。我一刻不停地在外面走啊,走啊,天知道我走过了多少街道、闹区、墓地、桥梁和小巷。在一个地方,我看见一个男人推着一辆独轮的菜车,边走边吆喝:“花菜,花菜”;在“菜”字后面拖着怪怪的郁闷的“唉”音。一个瘦骨嶙峋、长相丑陋的女人走在他身边,时不时地杵他一下;她每杵他一下,他就“花菜,花菜”地吆喝。有时,他也会主动吆喝,但那是白费劲儿,因为喊声未落,他们已来到可能会买菜的人家门口,他必须再次叫卖。我是否已经讲过呢?这个男人是瞎子。没讲过?哦,他是个瞎子。他双目失明,他在叫卖。但是,如果我只是这样说,我就歪曲了事实;因为,我忽略了他推着的独轮车,我假装没有注意到他在叫卖“花菜”。然而,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吗?即便这是问题的关键,难道起决定作用的不是整件事情对我有什么意义吗?我看见一个老人,双目失明,沿街叫卖。这就是我看见的。看见的。

谁会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房屋呢?不,他们会再次说我是在胡编。可是,这一次我所说的是事实,没有忽略任何东西,自然也没有添枝加叶。我有什么可以增加的呢?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穷光蛋。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这是房子吗?准确地讲,它们曾经是房子,但是早已不复存在了。这些房子已经从上到下被拆毁了。留在那里的只是其他一些房子,一些在旁边高高耸立着的邻屋。不难看出,这些邻屋因为失去了相邻建筑物的依托,已经处在倒塌的危险之中;在遍布瓦砾的地面上,一个由长长的、涂过沥青的杆子搭成的脚手架斜撑着光秃秃的墙。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讲过,我所说的房子就是这堵墙。不过,姑且可以这么讲,它并非这些岌岌可危地立在那儿的房屋最初的墙(人们可以作此假设),却是那些早已被拆除了的房屋残留的最后一段墙。你可以看到墙体的内侧。在不同的楼层,你可以看到那些房间的墙壁上挂着的壁纸,和那些随处可见的天花板和地板的梁栋构件的痕迹。在卧室的隔墙旁边,沿着整堵外墙,仍然残留着一道脏兮兮的灰白印痕;穿过墙上的灰白地带、像蛆虫一样蜿蜒而下的是张着裂口、锈迹斑斑的厕所管道,看上去就像正在做着令人难以言说的恶心的消化运动。在天花板边缘,可以见到瓦斯管道留下的积满灰尘的污浊痕迹;那一道道污浊的痕迹常常突如其来地拐个大弯,曲曲折折地沿着粉刷过的墙壁爬行,然后钻进一个被粗心大意撕开的黑黢黢的窟窿。但是,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那些房间的墙。这些房间的生命力异常顽强。你仍然可以看到它们那虽饱经摧残、却不屈不挠地存留下来的生命;它固守在墙上残留的钉子上,依附在手掌宽的地板残片上,蜷曲在依稀尚能看出一点内室空间的墙角衔接处。在那年复一年慢慢改变的颜色中,你也可以发现它:它使蓝色变成发霉的绿色,再使绿色变成灰色,黄色,然后变成陈腐、黯淡、乏味的白色。另外,它也栖身在那些颜色尚未变旧的地方,比如镜子、画框、衣橱的后面;因为,它在那些地方一直不断地勾画着那些物件的轮廓,而且一直跟隐藏在那些地方的蛛网和灰尘——如今已袒露无遗——呆在一起。它存在于每一根表面斑斑驳驳的壁板上面,它潜藏在壁纸边缘因为潮湿而鼓起的泡囊下面;它随着撕得破破烂烂的布片飘拂,它从年深日久的片片污痕中渗出。从那些曾经是蓝色,后来是绿色,再后来变成黄色的内墙上——由已经被拆毁了的隔墙的遗址可以勾画这些内墙的形状,同样散发出这些生命的气息,黏稠、滞缓、腐败的气息,没有风能将它吹散的气息。空气中飘散着午餐、疾病、人的呼吸、成年累月积聚不散的煤烟的气息,还有从腋下渗出的把衣服浸得沉甸甸的汗水、从嘴里呼出的霉味,以及从汗津津的脚丫子上散发出的油腻腻的酸臭的气息。在这里,能够闻到刺鼻的尿臊味,火辣的煤烟味,含混的马铃薯的腐臭味,以及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油脂的腥臭气。还有没人照管的婴儿身上萦绕不去的甜腻腻的气息,入学儿童身上恐惧不安的气息,成年小伙子床铺上闷热的气息。从下面像深渊一样的雾气蒙蒙的街道里升腾上来的气息,从上面跟城市上空受污染的雨一起飘落下来的气息,也都纷纷融入其中。还有,在同一条街上徘徊不去的疲软、顺服的穿堂风,也在那里吹拂着各种各样的气息,其中有许多气味不知来源于何处。我是不是已经说过,难道没有说过吗?那些墙除了一堵之外,其他的都已经被拆除了。我一直在描述的正是这最后一堵墙。人们可能会以为我在这堵墙前面站了很长时间;但我可以发誓,我一看清楚这堵墙,我就转身逃走了。因为,看清楚这堵墙实在是可怕。我看清楚了这里的一切,而正是为此,它们立刻占据了我的心,也就是:在我内心深处找到了它们的归宿。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感到有些身心疲惫,甚至可以说是精疲力竭;正因为如此,想到那人一定还在等我,对我来说就成了难以承受的负担。他在一家乳品小店等我,我是准备到那儿去吃两个荷包蛋。我饿了;我一整天都没有碰过吃的东西。可即使现在,我也没法吃下任何东西;荷包蛋还没有煎好,我就又不得不离开小店,跑到大街上,大街上稠密的人流朝我涌来。因为适逢狂欢节,又是晚上,人们无所事事,到处游逛,比肩接踵,相互碰撞。杂耍场通明的灯火映照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嘴里爆发出哈哈的笑声,就像从绽裂的疮口喷出的脓血。我越是心急火燎地往前挤,他们就越是笑得厉害,越是挤得水泄不通。也不知怎么搞的,一个女人的围巾钩在我身上;我拖着她往前走,周围的人则挡住我,狂笑不已,我觉得我自己也应该哈哈大笑,可是笑不出来。有人朝我眼睛上扔了一把彩色纸屑,痛得我就像挨了鞭子似的。在十字街口,人流塞住了,大家挤成一团,难以移动,只能轻轻地、徐缓地摆来摆去,好像大伙正在站着交配似的。但是,尽管看上去他们一直停留在原地,我则沿着车行道的边缘,在拥挤的人群中绽开一道缝隙的地方,像疯子一样往前奔突,而实际情况却恐怕是这样的:向前移动的是人群,而停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是我。因为周围的一切一点也没有改变;当我抬头仰望时,我发现,街的一边还是同样的房子,另一边还是同样的杂耍场。也许每一样东西都静止不动地停在那里,只是我和众人有点晕眩,从而使每一样东西都显得仿佛在旋转。我没有时间去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汗流浃背,一种令人麻醉的疼痛在我体内上下乱窜,仿佛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在我的血液里左冲右突,所到之处,把血管都撑得要破裂了。而且与此同时,我感到新鲜空气早已耗光了,我这会儿只能吸进自己刚刚呼出的废气,而我的肺又不肯吸进这种废气。

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结束,我挺了过来。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台灯前。房间里有点儿冷,因为我没敢再去生炉子;假如它冒起烟来,我岂不是又得跑到外面去了吗?我静坐着,陷入沉思:如果我不是这么穷,我就去租一间别的房子,那里的家具绝不像这里的这样破旧不堪,也绝不像这里的这样到处都是从前房客使用过的痕迹。首先,坐在这把扶手靠背椅上,我真的不知道头该往哪儿放;因为在椅子的绿色布面上,有个黑不溜秋的、油腻腻的凹坑,似乎谁的脑袋靠上去都合适。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在那里垫一块手帕,以免弄脏我的头发;但现在,我实在是厌倦了做这种事。我发现,不去管它的样子,直接靠上去其实也不错;那浅浅的凹坑仿佛是量身定做的,正好适合我的后脑勺躺进去。不过,假如我不是这么穷,我首先应该买一台好的火炉,用它烧从山里运来的又干净又耐燃的木柴,而不是这种让人讨厌的煤渣,这种烂煤渣冒出的烟气简直使人窒息,而且搞得人头昏脑涨。另外,最好还有一个人来轻手轻脚地帮我收拾打扫,按照我的愿望照管炉火。因为每当我不得不跪在火炉前,花一刻钟拨火,我前额的皮肤就会因为近在咫尺的火焰而烤得紧绷绷的,而且因为热浪直扑进我张开的眼睛,我整整一天所需要的精力也就这样消耗殆尽了;之后,等我走到人群中,自然会看到他们比我惬意自在多了。如果我不是这么穷,那么有时候,在人群特别拥挤的时候,我会叫一辆马车,从拥挤的人流旁边驶过;我会天天到一家杜瓦尔餐馆[20]去进餐……我再也不会溜进乳品小店去找吃的了……等我的那个人也曾光顾过杜瓦尔餐馆吗?不。他是根本不可能被允许在那儿等我的。人家绝对不会让奄奄一息的人走进那种地方。奄奄一息的人吗?此刻,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可以静静地回想一下我所遭遇的事情。最好把任何事情都想得清清楚楚。当时,我走进那家乳品小店,第一眼只注意到我经常坐的那个位置被别人捷足先登了。我朝小柜台那边打了个招呼,叫了吃的东西,然后在旁边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接着,虽然他没有动弹,我却感觉到了他。我所感觉到的正是他的纹丝不动,并且立刻就明白了他那样纹丝不动意味着什么。我们之间的联系就那样建立了。我知道,他因为恐惧,全身都变得僵硬了。我知道,恐惧使他全身都麻木了,恐惧来自他身体里正在发生的某种变化。也许,他是某根血管破裂了;也许,就在此刻,某种他担忧已久的毒素侵入了他的心室;也有可能,在他的大脑里,一个很大的肿瘤像太阳升起一样长了出来,彻底改变了他的世界。为了强迫自己望着他,我做出了难以描述的努力;因为我仍然希望这些全都是我的胡思乱想。然而,我终于还是跳起来,逃离了那个地方。因为我没有搞错,他就坐在那里。他身上裹着厚重的、冬天穿的黑大衣,阴郁而又紧张的脸颊深埋在羊毛围巾里。他双唇紧闭,仿佛上面压着千斤重负似的;而且,很难说他的双眼还能看清什么东西,它们躲在混浊的烟灰色镜片后面,微微颤抖。他的鼻孔张得很大;长长的头发零乱地垂在皮包骨的额头两边,看上去就像经受不住酷热而枯萎了的乱草。他的耳朵蜡黄,看上去很长,在耳朵后面留下一大片阴影。是的,他知道他此刻正远离一切,而不仅仅是远离人类。瞬间过后,所有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那张桌子,那只杯子,那把他紧靠着的椅子,以及所有在近旁的日常事物,都将变得陌生、沉重、难以理解。所以,他木然地坐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这可怕情景的降临,再也不作任何抵抗。

但是,我还要抵抗。尽管我知道我的心已是精疲力竭,尽管即使折磨我的一切不再折磨我,我也难以活下去,但我还是要抵抗。我对自己说:“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我只能理解那个人,因为我的体内也发生了一些事情,开始拖着我隔绝与世间一切的关系。每当听说某个垂死的人再也不能认出任何人了,我就惊恐得不得了。那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象一张孤苦的脸从枕头上抬起来,寻寻觅觅地找寻他所熟悉的事物,找寻他曾经见过的事物,但却什么也找不到。假如我的恐惧不是那么巨大,我是可以用这样的事实来安慰自己的:换种方式看世间事物,而且活下去,这不是不可能的。可是,我真的害怕;面对这种变化,我心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惧。对这个在我看来似乎还不错的世界,我一直都没有真正适应。如果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倒非常乐于跟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非常亲切的“意义”呆在一起;假如有些事情不得不改变,那么我希望至少允许我跟狗生活在一起,它们拥有的世界跟我们的很相似,而且拥有的日常事物也跟我们的一样。

我暂时还能把这一切写出来,说出来。但是终将有一天,我的手会抛弃我,在我要求它写作的时候,它会写出与我的本来意图相去甚远的词句。做出其他解释的时代终将来临,到那时,词句和词句之间的联系将不复存在,所有的意义也将像乌云一样消散,像雨水一样流逝。不管我怎么恐惧,我仍然像是一个敢于面对巨大变化的人;而且,我记得,每当我准备提笔写作时,常常有类似的感觉。不过,这一次我是被写的对象。我是那不断发生着变化的印象。啊!只差一点点,我就能理解这一切,证明这一切了。只差一步,我的深沉的苦难就将变成无上的至福。可是我跨不出这一步;我已经跌倒,已经摔得粉碎,再也站立不起来了。我一直相信援助之手可能会来临。我夜复一夜祈祷的东西就在我面前,是我亲笔写下来的。我在书里找到它,并把它抄录下来,这样它就可以和我近在咫尺,就像属于我自己的词句,从我笔下流泻出来。现在,我想将它重写一遍;就这样,跪在写字桌前,我要将它写一遍;因为,与读相比,写能使我更长时间地拥有它,而且每个字词都能持久地存在,没有一定时间绝不会消失。

“因为对所有人都不满,对我自己也不满,在这黑夜的寂静和孤独中,我诚挚地渴望为自己赎罪,从而稍稍找到一点自尊。我爱过的那些灵魂,我歌唱过的那些灵魂,请给我力量,支持我,让人世的虚妄和堕落的忧郁全都远离我;而你,主啊,我的上帝!请大发慈悲,让我创作一些高贵的诗篇吧;这些诗篇将向我自己证明,我绝不是人类的渣滓,我也绝不比我所蔑视的那些家伙卑贱。”[21]

“他们都是愚顽下贱人的儿女,他们被鞭打,赶出境外。

现在这些人以我为歌曲,以我为笑谈。

……他们筑起他们的毁灭之路来攻击我。

这些无人帮助的,毁坏我的道,加增我的灾……

现在我心极其悲伤,困苦的日子将我抓住。

夜间我里面的骨头刺我,疼痛不止,好像啃我。

因神的大力,我的外衣污秽不堪,又如里衣的领子将我缠住……

我的心里烦扰不安,困苦的日子临到我身……

我的琴音变为悲音,我的箫声变为哭声。”[22]

19

医生听不懂我说的话。一点也听不懂。当然,我的病情也确实难以描述。医生说要试试电疗。好吧。我拿到一张卡,要我一点钟到萨尔佩特利埃[23]医院。我去了那儿。路上,我得经过一长溜兵营似的房子,穿过几个院子;在那些院子里光秃秃的树下,到处站着头戴白色帽子的人,一个个看上去就像囚犯。最后,我走进一间又长又暗、像走廊一样的房子,一边的墙上有四个窗户,镶着不透明的绿玻璃,窗户之间由宽大的黑色壁板隔开。沿墙边摆着一条长长的木板凳,那些认识我的人就坐在上面等候。是的,他们全都在那儿。等我渐渐适应了那个地方的朦胧光线后,我才注意到,这些肩并肩地坐成一排的人当中,还夹杂着其他人,一些小人物:工匠,女佣,马车夫等。另外,在长廊尽头狭窄的那边,两个粗壮的女人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聊天;很可能是管理员。我看了看钟表,差五分不到一点钟。还算不错,再过五分或十分钟,就轮到我了。这里的空气污浊而又沉闷,弥漫着衣服和呼吸发出的气味。从某处略微敞开的门缝里,飘来强烈刺鼻的乙醚的凉气。我开始踱来踱去,同时不由自主地想,我是按照人家的指定来到这里,置身在这群人中间,来接受这种人员混杂的普通诊疗的。可以说,这种情况第一次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与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是一类人。医生从我的外貌能看出来吗?不过,为了这次就诊,我换上了还能说得过去的体面服装,还叫人把我的名片送了进去。尽管这样,医生肯定不知从哪些方面感觉到了我的身份;抑或,是我自己不自觉地暴露了身份。但不管怎么说,事实就是这样,而且我发现情况也并非十分糟糕。那些人一直安静地坐在那儿,根本没有注意我。有几个人遭受着疼痛之苦,把一条腿轻轻摇晃着,以便好受些。也有几个人把头埋在手掌心里;还有一些人在沉睡,面色沉重而扭曲。一个肥壮的男人,脖子又红又肿,俯身向前坐在那儿,眼睛盯着地板,时不时地对着一处似乎对他来说很合适的地方,啪地吐一口痰。一个小孩瑟缩在角落里啜泣;他坐在长凳上,两条瘦长的腿本来蜷缩在身子下面,现在却用手紧紧地抱着,贴在胸前,仿佛他就要跟它们说再见似的。一个面色苍白的瘦小妇人斜坐在长凳上,她头上戴着绉纱帽子,帽子上镶着圆圆的黑花;尽管她那可怜巴巴的嘴唇上挂着苦笑,她那伤悲的眼睛却一直淌着泪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人把一个小女孩放在那里,小女孩长着圆圆的光滑的脸蛋,一双凸眼毫无表情;她张着嘴巴,可以看见她那挂着黏液的泛白的牙龈和牙龈上面残缺不全的牙齿。到处可以看到绷带。有的人整个脑袋都缠着绷带,有好几层,只露一只眼睛,根本认不出那是谁。有的绷带包在里面,看不见;有的绷带看得见,可以看出里面包着的是身体的哪个部位。有的绷带已经解开,那样子就像一张肮脏的床垫,一只早已似是而非的手搁在上面。还有一条裹着绷带的腿,从坐在长凳上的一排人中伸出来,大得就像一个完整的人。

我踱来踱去,努力让自己平静。我让自己专注地观察对面的墙壁。我注意到那里有几道单扇的门,而且都没有高得顶到天花板,因此这条走廊并没有跟旁边毗连的那些房间完全隔开。我看看钟表;我已经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小时。又过了一会儿,医生来了。开始是两个年轻人,一脸漠然地走了过去;后来是那个我找他看过病的医生,他戴着浅色手套,有光泽的大礼帽,穿着一尘不染的大衣。看见我的时候,他轻轻抬了抬他的帽子,心不在焉地微笑了一下。我希望能马上被叫进去,但是很快,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已经忘记我是怎么熬过那段时间的。总之,又过了一个小时。一个穿着污渍斑斑围裙的老头,可能是勤杂工,走过来,碰了碰我的肩膀。我走进那些毗连的房间中的一间。医生和那两个年轻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看着我。有人给了我一把椅子。情况到此还算不错。接下来我得描述一下我所患的症状。越简短越好。因为这些先生的时间很宝贵。我觉得非常不自在。那两个年轻人坐在那里,带着他们学习来的那种高人一等的、职业化的好奇审视我。我认识的那个医生一边用手捻着乌黑的山羊胡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微笑。我想,我真该大哭一场,可我听到自己用流利的法语说道:“先生,我已经荣幸地把我所能提供的详细情况都告诉您了。如果您认为有必要让这两位先生也了解情况,那么您肯定能够根据我们的谈话,用三言两语告诉他们;而换了我,那可是绝对难以做到的。”那位医生客气地微笑着站起来,跟他的助手们走到窗前,说了几句话;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摆成水平状晃了晃。过了三分钟,其中一个年轻人,眼睛近视,做事急躁,他回到桌前,一边试图用严肃的神情看着我,一边问道:“你觉睡得好吗,先生?”“不,不好。”于是,他又跳回到窗前那些人那边。他们在那儿又商量了一会儿我的病情,然后,那位医生朝我转过身来,告诉我先出去,等着再被叫进去。我提醒他,本来的预约时间是一点钟。他笑了笑,快速而生硬地摆了摆他那小小的白手,意思是说他非常之忙。没办法,我又回到我的门厅,那里的空气变得比刚才更加沉闷了;虽然我感到累得要死,我又开始踱来踱去地走起来。后来,那种潮湿的、积聚不散的气味搞得我头都晕了;我在入口处停下来,把门打开一道窄缝。我看到,门外仍然是下午时分,还有阳光,这让我感觉好了许多。然而,我在那儿还没有站一分钟,就听到有人在喊我。在两三步远的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女人,她口齿不清地对我说着什么。谁让你把这扇门打开的?我说,我受不了这屋里的空气。好吧,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但是门必须关好。那么,开一扇窗户也不允许吗?不行,那也是禁止的。我决定继续走来走去;因为这毕竟是一剂止痛膏,而且不会损害任何人。但是,现在我这样做也让那个坐在小桌子旁边的女人不高兴。我不能找个座位坐下吗?不,我没有座位。这儿不允许走来走去;我必须找个座位坐下。应该有空座位。那个女人没说错。实际上,在那个长着凸眼的女孩旁边,我立刻找到了座位。我在那儿坐下,同时感到这种情况肯定预示着某种恐惧的事情即将发生。在我的左边,是那个牙龈有些腐烂的女孩;在我的右边,我有一会儿时间都看不出那是什么。那是一个庞大的、动也不动的肉团,有一张脸和一只硕大、厚重而没有生气的手。我能看到的那半边脸,很空洞,完全没有表情,没有记忆;而尤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身上的装束俨然是人们给入殓的尸体穿的殓衣。一根窄窄的黑领带,就像给死人打的那样,松松地系在衣领周围;那件大衣,很明显也是由别人的手披在这具没有意志的身体上的。那只手,别人把它放在裤腿上,一直停留在原处,没有动弹过;甚至那头发看上去也像是由专门收尸的女人梳理过,那僵直的样子就像动物标本身上的毛。我非常仔细地观察着这一切,突然想到,这肯定是我命中注定要来的地方;因为现在我相信,我终于抵达了生命中的那个“点”,那将是我的归宿之处。的确,命运来临的方式奇妙难测。

突然,就在我近旁,响起一个小孩因为受惊而拼命挣扎的哭喊声,那哭喊急促而又连绵不断,最后变成低沉、压抑的呜咽。正当我要想法搞清楚这哭声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又听到一阵低沉、哽噎的哭叫,带着一点颤抖;而且,我还听到有人质问,有人压低嗓音下命令;接着,好像是一台机器开始嗡嗡地叫了起来,然后那嗡嗡声又若无其事地消失了。这时,我才想起那堵没有顶到天花板的板壁,并且明白了这些声音都是从那些门后传过来的,治疗工作正在那里进行。没错,这段时间,那个穿着污渍斑斑围裙的勤杂工时不时地走出来,向人招手。我已经不再妄想他的手势会对我打了。这一回是叫我吗?不是。两个男人推着一辆轮椅出来了。他们把我旁边的那个肉团抬到轮椅上,这时我才看清楚,那是一个中风瘫痪的老人;他另一边的脸显得很小,布满岁月沧桑的痕迹,脸上那只睁开的眼睛黯淡无神,忧虑重重。他们把他推到了里边,我身旁空出了很大一片位置。我坐在那儿,陷入沉思:他们将要怎样治疗坐在我左边的这个痴呆女孩呢?她会不会也哭叫呢?板壁后面,机器在愉快地嗡嗡旋转,就像工厂里的机器一样,没有丝毫让人不安的声音。

可是,突然间,一切都沉寂下来。在一片寂静中,有人在说话,那种高傲的、妄自尊大的音调我很熟悉。“笑一笑!”一阵停顿。“笑一笑!再笑,笑!”我自己都情不自禁地笑了。实在搞不懂,板壁那边的那个人怎么不肯笑。一台机器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但是转眼又静止下来。听到交谈的声音,然后又是那个跟刚才一样有力的声音在命令道:“说——前面!”接着是拼读的声音:“前——面。”一阵静默。“听不出来。再来一遍……”

就在我倾听着隔墙后面那个急躁、含混的结结巴巴的声音时,很多很多年未曾重现的那个庞然大物再次降临了。那是在我孩提时代,当时我发着高烧躺在床上,那个庞然大物使我心里充满了最初的、深深的恐惧。是的,庞然大物,我就是这么称呼它的。当大人们全都站在我的床边,摸着我的脉搏,问我是什么让我害怕时,我总是说:庞然大物。等他们把医生请来,医生跟我说话,我求他只做一件事,就是赶走那个庞然大物,别的什么事都不必做。可是,他跟其他人一样。他也没有办法把它弄走,虽然我当时是那么幼小,要帮助我好像也不是很难。现在,庞然大物又出现了。在那次之后,它真的是走开了,一直没再出现过;甚至在我后来发高烧的夜晚,它也一直没有再来。但是,现在它又来了,尽管我并没有发烧。现在,它又出现了。现在,它就像一个肿瘤,就像另一颗脑袋,从我身体里面长了出来;它俨然是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然而它完全不可能属于我,因为它太庞大了。它来了,就像一头庞大的死兽,活着的时候,曾一度是我的手掌,我的胳膊。我的血液在我的体内流淌,也在它的体内流淌,就好像是在同一个躯体里循环一样。我的心脏必须用尽力气,才能把血液送进它的里面;血液几乎是供不应求。我的血液非常勉强地流进它的体内,然后受到感染,带着疾病又返回我的体内。而这个庞然大物却在不停地增大,如同一个发青的灼热肿块,在我面前越长越大;它长得超过了我的嘴,它的阴影的边缘已经覆盖了我仅存的那只眼睛。

我已经忘记我是怎么穿过那些院落走回去的了。当时已是夜间,我在那个陌生的地区迷了路。我走上一条林荫大道,一侧是连绵不断的围墙;当我发现老是走不到尽头时,我就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一处广场一样的地方。然后,我就沿着一条街走,一条街接着一条街,都是我从未见过的,之后还是一条街接着一条街。有灯光刺眼的电车时不时响着刺耳的铃声,发疯似的开过来,又飞驶而去。不过,电车站牌上写着站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是在哪一个市区,也不知道我能否找得到一个住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不至于继续压马路。

20

现在来谈谈这种病,这种经常让人琢磨不透的降临到我身上来的病。我可以肯定,他们过于低估了这种病的严重性,正如他们过分夸大了其他疾病的严重性一样。这种疾病没有特别的症状;它落到谁头上,谁的特性就会变成它的症状。它以梦游症患者的熟练经验,把每个患者生活中好像早已过去的、最深层次的危险挖掘出来,再次摆在他面前,离他非常之近,非常之紧迫。就像那些人,因为受它那蒙骗人的伙伴,那既结实又可怜的男孩们的手的诱惑,他们在学生时代沾染过一些不可救药的恶习,现在长大了发现自己又受它的诱惑,重蹈覆辙了;或者,他们在童年时代已经治愈的某种疾病,现在又复发了;或者,一种摆脱多年的习惯,一种他们在很多年之前所特有的迟疑不决的扭头习惯,现在又犯了。不管重新出现的是什么,随之而来的总是记忆的混乱和失常;杂乱无章的记忆就像潮湿的海藻缠附着长眠海底的沉船,伴随着那重现的症状而产生。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浮上水面,跟实际存在的生活缠搅在一起,以致把你自认为熟悉的往昔的一切统统抹去:因为上浮出来的是一股生气勃勃的、经过养精蓄锐的力量;而那些一直在那里存在的东西,却由于过多的回忆而变得精疲力竭。

我躺在六层高的阁楼里的床上,我的时光就像没有指针的钟面,从未被任何东西打断。恰如一件失去很久的东西,某天清晨又完好无损地回到它原先呆过的老地方,而且几乎比它失踪的时候还要新鲜,简直像是有人一直在精心照管着它——就像这样,此刻在我的床单上摆满了我童年时代失去的东西,而且崭新如故。所有那些曾经被遗忘的恐惧重又降临了——

因为害怕我的毛毯边缘突出的细细羊毛线头会变得像钢针一样又硬又尖而生的恐惧;因为害怕我睡衣上的这颗小钮扣会变得比我的头还大,会变得又大又重而生的恐惧;因为害怕从我床上跌落的这粒面包屑会像玻璃杯一样跌碎在地板上,和深深担忧所有东西都会同时摔得粉碎、永远粉碎而生的恐惧;因为害怕拆信封时撕下的碎片会是任谁都不应该看见的禁物,会是任何笔墨都难以描述的珍宝,藏在房间里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够安全而生的恐惧;因为害怕我入睡之后会把放在火炉前面的煤块吞进肚里而生的恐惧;因为害怕某个数字会在我的脑子里开始长大,越长越大,直到我体内再也容纳不下它而生的恐惧;因为害怕我躺的地方会是花岗岩,会是灰色的花岗岩而生的恐惧;因为害怕我会大喊大叫,以致人们拥到我的门口并且最后把门砸开而生的恐惧;因为害怕我会暴露自己并且说出我所惧怕的一切而生的恐惧;以及因为一切事物都不可言说,我可能什么也说不出来而生的恐惧;还有其他一些恐惧……许许多多的恐惧……

我曾经祈求我的童年,它真的回来了;我感到它还是像从前一样令人烦恼,即便我已经上了岁数,也无济于事。

21

昨天,我的高烧退了一点;今天早上的天气开始像春天了,画中的春天。我准备试着到外面走走,到国家图书馆去拜访我那位诗人,我已经把他丢在那里,很久没再读过了;然后,我也许可以去公园里安静地散散步。说不定在那水光潋滟的大池塘上会有风儿吹拂,孩子们也会到池塘边放他们制作的船模,欣赏水面上漂浮的红帆。

其实,今天我并未期望一切都能如愿;我鼓足勇气走到了户外,对我来说,这仿佛是世界上最自然、最简单的事情。然而,仍然有一些感觉不期而至,把我像纸片般裹挟着,揉成一团,远远地抛出去;一些从未有过的感觉。

圣米歇尔大街空荡荡地躺在那里,显得很空旷,所以沿着那里的缓坡漫步是非常惬意的事情。头顶上玻璃窗打开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响声,玻璃的反光宛如一只白鸟掠过大街。一辆马车滚动着朱红的车轮,缓缓驶过;远处,有人搬着一件碧绿的东西往前走去。几匹马在冲洗得纤尘不染的黑黝黝的车道上一路小跑,背上的鞍具闪光锃亮。和煦的风儿轻轻吹拂,清爽宜人;气味,叫喊,钟声,所有这一切全都随风而至。

我从一家咖啡店前面走过,一些身穿红夹克的假冒吉普赛人经常在那种地方消磨夜晚。通宵未息的污浊空气问心有愧地从洞开的窗口爬出来。几个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侍者正在门口忙着扫地。其中有一个弯着腰,一把一把地往桌子下面撒着黄沙。一个过路人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朝大街前方指了指。那个侍者满脸通红,朝大街前方仔细望了一会儿,然后笑容就在他那光溜溜的面颊上绽开了,那样子俨如泼上去的水花。他向其他几个侍者招招手,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快速左右转动了几下脑袋;他想把大伙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同时自己又不错过什么精彩场面。结果,他们全都站了过来,朝着大街前方眺望,搜寻,不是笑容满面,就是因为压根儿没有发现什么可笑的事情而闷闷不乐。

我可以感觉到刚刚萌芽的恐惧所引起的阵痛。某种东西告诫我,赶快穿过马路,到大街对面去;然而我只是加快了脚步,边往前走,边不由自主地打量前面不远处的几个人。在他们身上,我看不出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不过,我看到他们当中有一个小听差,穿着蓝色围裙,肩上扛着一个空篮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一个人的背影看。等到看够之后,他在原地转过身来,面向大街对面的咖啡店,冲着一个正在哈哈大笑的店员挥了挥手;他把手举到额头前面挥动的姿势,任何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随后,他眨眨黑亮的眼睛,心满意足地摇晃着身子向我这边走来。

我希望,一旦我的视线不再被他遮挡,我能看到一个不同寻常、引人注目的身影;然而很明显,在我前方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消瘦的高个男子,身穿黑色大衣,淡褐色的短发上戴着一顶黑色软帽。我确信,此人无论衣着还是行为举止,均无任何可笑之处。但是,当我刚刚准备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望向大街远处时,他却给什么东西绊得趔趄了一下。由于我是紧跟在他后面,所以特别留心,可是当我走到他摔倒的地方,却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绝对什么也没有。我们两个继续往前走,他和我,一前一后,相隔的距离跟刚才一样。过了一会儿,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我前面那个男子抬起一条腿,单脚从人行道跳到马路上,那样子就像小孩子高兴时,动不动就蹦蹦跳跳地走路一样。等过了马路,他二话不说,一个箭步跨上了人行道。但是,他还没有挺直身子,就微微缩起一条腿,用另一条腿高高跃起,并且紧接着连续跳了好几下。看见这种突如其来的动作,人们很容易会认为他是被什么东西绊着了;人们肯定会以为人行道上有一个小小的绊脚的东西,比如一粒果核,一块滑溜溜的果皮,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而尤为奇怪的是,这个男子自己似乎也相信人行道上有那么一个绊脚的东西;因为他每跳一下,就会像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所表现的一样,脸上挂着半是懊恼、半是咒骂的神情转过身,察看那个绊脚的地方。某种东西又在警告我应该走街的另一边,但我置若罔闻,继续跟随在这个男子后面,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腿。我必须承认,在走了大约二十步,没再发生单脚跳的事情后,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当我刚一抬起头,却发现他又遇上了别的麻烦。他的大衣领子不知怎么竖了起来,任凭他用一只手,还是双手并用,竭力要把它翻下来,却总是不能如愿。类似事情任何人都可能碰上,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不安。然而,我随即万分惊讶地发现,此人忙碌不停的双手竟然做的是两种互不相同的动作:一只手动作快速,隐蔽,不为人觉察地把领子往上翻;而另一只手动作却细密,迟缓,要将领子翻下来,就像用极其夸张的缓慢节奏拼读字母一样。眼之所见使我大为惶惑,结果过了两分钟,我才意识到刚刚发生在此人腿上那可怕的、两节拍的跳跃,现在转移到了他的脖子上,就在他竖起的大衣领子和神经质地颤抖的双手后面。从那一刻起,我和他结下了不解之缘。我知道,这种跳跃的冲动正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企图找个出口迸发出来。我理解他为什么害怕别人;我自己开始细心观察那些行人,想看看他们是否注意到了什么。他的双腿突然轻微地抽搐着跳动了一下,我感到一阵寒颤传遍全身。不过,没有人看到。我心想,我应该也稍微趔趄一下,以便引起别人的注意。这办法肯定不错,可以让好奇的人们相信路上确实有个不易被人觉察的绊脚的东西,我们两个都不巧被绊了一下。可是,就在我如此琢磨着怎样才能帮助他的时候,他自己已经发现了一个妙不可言的新花招。我忘记说了,他带着一根手杖,一根很普通的手杖,是用乌木做的,手柄弯曲而光滑。他焦灼不安地开动脑筋,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把手杖抵在身后——开始是用一只手(因为,谁知道另一只手会派什么用场呢?)——正好贴着脊柱,一头儿紧顶着腰眼,曲柄插进大衣领子,这样它看上去就像是紧贴在颈椎和第一节胸椎骨之间的一个支架。这个姿势其实一点也不古怪,顶多显得有那么一点点趾高气扬。不过,在这不期而至的春日里,这种举止是情有可原的。没有人想到要回转头去看看。现在,一切都很顺利,非常顺利。当然,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他又突然单脚跳了两次,跳的时候很有节制,幅度很小;不过,这也没有导致什么。唯一一次确实明显的跳跃做得非常聪明,因为马路上恰好横着一根长水管,因此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是的,平安无事。他另一只手时不时地也会抓住手杖,将手杖更紧地贴住脊背,而危险也就这样一次次被迅疾避免了。尽管这样,我仍然没法阻止内心的焦虑不断加重。我知道,就在他边走路,边坚持不懈地故作一副若无其事和漫不经心的样子的同时,那可怕的痉挛正在他的体内不断积聚。他感到痉挛在不断加重的焦虑,我同样也能体会得到。当抽搐在他体内开始发作的时候,我目睹了他的手是怎样紧紧地抓住手杖不放。那时,他双手的样子会变得那么严厉和冷酷,我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的意志上,寄托在他那必须坚强的意志上。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意志又能起什么作用?这个男子的力量全部耗尽的时刻终究会到来,而且为时已经不会很长了。而我,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紧跟在他后面;我像攒钱一样把我的微薄力量积聚起来;我一面紧盯着他的手,一面恳求他,如果他需要,就请他把我微薄的力量拿去吧。

我相信他欣然接受了我的力量。当然这只是杯水车薪,可我又能怎样呢?

在圣米歇尔广场,车水马龙,熙来攘往。有好几次,我们被阻挡在两驾马车中间;那时,他就喘几口气,稍稍活动活动腿脚,权当歇息;他会轻轻地单脚跳一下,脑袋微微地晃一晃。或许,这正是禁锢在他体内的疾病为了更好地控制他而耍的骗人伎俩。他的意志在头部和脚部两个地方崩溃了,退却了,给魔鬼缠身的肌体留下一种柔和的、富于诱惑力的刺激,以及这种身不由己按照两节拍跳跃的韵律。不过,手杖一直贴在老地方,而那两只手则显出一副险恶、愤怒的模样。就这样,我们走到了桥上,一切都很平安,依然是平安无事。可是,忽然间,他的脚步明显地变得飘忽不定了;他时而往前蹿几步,时而停下来,站住不动。他左手缓缓地松开手杖,慢慢地向上抬起、抬起,非常缓慢,我简直可以看见它在空中颤抖了。他将帽子往后稍微推了推,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他缓缓地转动脑袋,犹疑不决的目光掠过天空、房舍和流水,却一无所见。然后,他认命了。他丢开手杖,伸开双臂,仿佛要飞翔。这时,一种类似自然力的痉挛从他体内爆发出来,迫使他不停地前俯,后仰,不停地点头,弯腰;然后又驱使他手舞足蹈地冲进了人群。他终于被围观的人群淹没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了。

我再往前走,还有什么意义?我感到很空虚。如同一张空白的纸,我又顺着大街,掠过一间间房屋,往另一头飘去。

22

(一封信的草稿)

我在试着给你写信,尽管自从被迫无奈地分手之后,实在没有什么可写的。但我仍然要写;我感到非写不可,因为我已经看过万圣殿[24]里的圣女像,那位孤独的圣女[25],还有圣殿的屋顶,圣殿的大门,圣殿里笼罩着优雅光圈的长明灯,以及圣殿外沉睡的城市、河流和月光照耀的远天。圣女守护着山下沉睡中的城市。我流泪了。我流下了热泪,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出乎预料地一瞬间就展现在了我的眼前。我一边看,一边流泪;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

我在巴黎;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很高兴,其中大多数还很羡慕我。他们是对的。这是一座了不起的城市,非常了不起,同时又充满了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诱惑。至于我本人,我得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我抵挡不住这形形色色的诱惑。我想,我只能这样实话实说。我抵挡不住这些五花八门的诱惑,因而导致了一些变化,如果说变化不是发生在我的性格方面,那么至少是发生在我的世界观方面;而且,无论如何,我的生活被改变了。受此影响,我对世间一切事物的看法也发生了巨变;一些以往从未出现过的观念上的差异把我跟其他人分开。整个世界都变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充满着全新的意义。眼下,我还有点难以接受,因为一切都是那么新颖。面对我的生活所发生的如此变化,我完全是一个新手。

是不是还有可能眺望一次大海?

是的,然而请想一想,我设想过你会前来。你也许曾经告诉过我有没有医生?我忘记问这件事了。不过,我现在也不再需要知道有没有了。

你还记得波德莱尔那首不可思议的诗吗,就是那首《腐尸》[26]?也许我现在已经理解了它的含义。除了诗的最后一节,他写得很有道理。在有了那样的经历后,他除此又能做什么?他的使命就是,在那些看上去令人作呕的、可怕的事物上面,看到那在所有存在中独自具有价值的生命。他根本没有选择或拒绝的余地。你能认为,福楼拜只是出于偶然才写了他的行善者圣朱利安[27]吗?对我来说,一个人能不能下决心躺在一个麻风病人身边,用相爱者的热忱之心给他以温暖,这似乎是一种考验。这样做只会导致美好的结果。

但是,千万不要以为我在这里遭受着失望的折磨。恰恰相反。有时,我真的感到惊讶,我发现自己竟然早已做好了准备:为现实放弃所有的期望,即使在现实非常糟糕的情况下也不例外。

我的上帝,要是能够跟别人分享这种感觉,该有多好啊!但是这种感觉能维持下去吗,能维持下去吗?不,这种感觉,只有在以牺牲孤独为代价的情况下才是可能的。

23

空气中的每一个微粒都携带着恐惧的因素!你把它当做透明的空气吸进去;而到了你的体内,它就沉淀,硬化,在你的器官之间凝结成带尖的几何形体。因为在绞刑台、审讯室、疯人院、手术室和晚秋的桥洞下等场所,你所感受到的一切痛苦与烦恼,全都具有坚韧的不可磨灭的性质,全都是顽强地维护自己的存在,带着对其他一切存在之物的嫉妒,牢牢地附着在它们各自恐惧的现实上面。人们肯定愿意忘记大部分的苦痛和烦恼;这些苦痛和烦恼在人们的大脑里刻下一道道沟痕,睡眠本可以将它们轻轻抹去,但是噩梦却会赶走睡眠,把那些沟痕再次揭开。于是,人们心惊肉跳、气喘吁吁地从噩梦中醒来,在黑暗中点亮一根蜡烛,像喝糖水一样啜饮这朦胧烛光带来的宁静。可是,这样的安全感是建立在怎样摇摇欲坠的基础上啊!只要轻微地动一下,目光就会离开熟悉而亲切的东西,刚才还给人以莫大安慰的一圈烛光就会逐渐变成恐惧的影子。千万要小心,烛光会使周围朦胧的空间变得更加空旷;千万别回头张望,在你坐起身来后,去看你背后是不是出现了一个将会主宰你的命运的阴影。也许,比较好的办法是呆在黑暗中,你的无拘无束的心会想方设法去承受那轮廓模糊难辨的全部重负。现在,你把身体缩紧;你发觉生命的界限就在你的双手之中;你一次次用犹豫不决的动作触摸你的面部轮廓。在你的内部几乎不再有任何空隙;而想到任何庞然大物都不可能呆在这种狭隘的空隙里,你差不多会获得一些宽慰;因为,即使那闻所未闻的恐惧一定要进驻你的体内,它也必须缩小它自己,来适应你内部的环境。但是在你外部呢?对于恐惧,你的外部世界是敞开的。当恐惧从你的外部上升时,它同时也会在你的内部上升;它不是出现在你的动脉血管里,那些血管有一部分你还是可以控制的;它也不是出现在你那些相对迟钝的器官的黏液里,而是出现在你的毛细血管里。恐惧在那些毛细血管中增长,通过那些细小管道,被吸收进那些分叉分得难以计数的最表层的神经末梢里。它就在那些神经末梢里不断增长,不断上升,将你淹没;它比你的呼吸上升得更高,而你最后的逃遁之地就是你的呼吸。唉,还能往哪里去?还能往哪里去呢?你的心将你从自身之中驱逐出来,你的心在你后面紧追不舍,你被逼到了疯狂的边缘,你再也无法返回你的内部。你就像一只被踩扁的甲虫,从你自身之中迸溅出来,你表层那点薄薄的坚硬和适应性全都于事无补。

哦,空旷的夜晚!哦,晦暗的前窗!哦,小心关闭的房门!时代久远的、被继承、被接受、但却从未被透彻领会的风俗习惯!哦,楼梯间里的寂静,邻近房间里的寂静,天花板上的寂静!哦,母亲!从前,在我的童年时代,只有你会帮助我排除所有这些寂静。只有你会把这些寂静全部承受过去,对我说:“别害怕,是我呀!”只有你会在死寂的夜晚,为了心惊胆战、怕得要死的孩子,勇敢地自称是那寂静!你点亮一盏灯,一听响动我就知道真的是你。你把灯举到你前面,对我说:“是我,别害怕!”然后,你把灯放好,轻轻地;毫无疑问,真的是你!你就是那灯光,照亮四周那些熟悉而亲切的物件,使它们失去隐晦的阴影,显得善良,单纯,一览无余。每当墙上某个地方发出响动,或者地板上传来了脚步声,你会一直微笑;灯光把你的脸庞映衬得很清晰,你一直对着那张因为惊慌而急切地找寻你的面孔绽露微笑,好像你跟那些轻微的声音之间有秘密协定,配合默契,而且同意它们出现。在人世间的所有统治者当中,有谁的权力能跟你的权力相提并论呢?瞧瞧那些君王,身体僵硬、目光呆滞地躺在那里,说书人讲上一千零一夜故事也不能使他们消解烦忧。即使他们躺在宠姬们甜蜜的怀里,恐惧也会爬进他们的身体,使他们没精打采,丧失活力。然而,只要你一来,你会把那可怕的怪物挡在你身后,你会亲自站到它前面,把它完全挡住;你绝对不像一块帘布,帘布随时随地都能被它揭开。真的!你好像是一听到需要你的人的呼叫,你就把恐惧制服了。你好像是在任何恐惧的事情可能会发生之前,就早已抢先赶来了,在身后只留下你急促赶来的足音,你永恒的道路,你爱的飞翔。

24

我每天都要走过一家石膏模型作坊,作坊主在店门口挂着两张石膏面模,其中一张是一个溺死的年轻女人的脸,是根据陈尸所里的一具女尸模制的,因为她很美,因为她脸上挂着微笑,笑得那么迷人,仿佛她什么都知道。在这张女人面模下方,是一张洞悉一切的脸[28]。这张脸上的五官紧凑地挤成一团,就像一块硬疙瘩;这张脸不屈不挠地把总是企图销声匿迹的音乐凝聚在一起。这张面孔的主人的听觉被上帝关闭了,上帝希望他除了他自己的声音,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这样,他才能不至于被混乱而无常的尘嚣引入歧途,而在他的内心只容纳那些纯洁而永恒的乐音;这样,唯有静穆的理性才有可能无声无息地给他创造一个等候已久的世界,一个在乐声被创造出来之前期待着的、尚未完成的世界。

哦,世界的圆满完成者!正是通过你,我们坠落的精神才得以升腾,整个世界才得以弥漫着音乐,就像那化作雨滴降落在大地与江河湖泊上的雨水,随随便便地降落,毫无目的地降落,然后又自然而然地从一切之中上升,充满欢乐却又无迹可寻,升腾,漂浮,形成天空。

哦,你的音乐!它应当环抱宇宙,而不只是我们。在底比斯[29],应该为你制造一架全音阶的风琴;由一位天使引领着你穿过荒寂的崇山峻岭——那是国王、舞伎、隐士们长眠的地方,走到那架举世无双的孤独的乐器前。然后,在你开始弹奏之前,那位天使会惶恐地振翅高飞,离你而去。

于是,你,音乐的喷泉,就会滔滔不绝地弹奏起来,将前所未闻的、只有宇宙才能承当的乐音交还宇宙。贝督因人[30]会疑心重重地逃遁远方,而商贾们会在你的音乐所能抵达的地界匍匐在地,好像你就是一场风暴。只有几头离群索居的狮子,会在夜间远远地绕着你悄悄徘徊,因为受惊于体内沸腾的热血,它们对自己都恐惧万分。

因为,现在,谁会让你的音乐远离那些贪婪的耳朵呢?谁会将那些贪婪的人驱逐出音乐厅呢?他们那没有思想的耳朵就像放荡的妓女,不断交媾,却从不怀孕。你的精子喷射出来,而他们却像娼妓一样躺在下面一边承受一边玩弄它们;或者他们躺在那里,沉浸在受孕未成的得意之中,而你的精子却像俄南[31]的一样,白白地洒落在他们中间。

可是,大师,如果有个像处女一样纯洁的灵魂竖着警醒的耳朵躺在你的音乐旁边,他会在极乐中死去;或者,他会孕育无限,他受孕的大脑也会伴随着极其伟大的诞生而迸裂。

25

我绝对不会低估这件事。我知道这需要勇气。不过,我们不妨暂且设想一下,有人拥有这种勇气,拥有这种奢侈的勇气,去跟踪他们,以便彻底搞清楚(因为谁又能再忘记这件事,或把它跟别的事情混为一谈呢?)他们后来爬进了什么洞穴,在漫长的一天当中的其他时间里干些什么勾当,在夜间是不是睡觉。尤其需要确定的是:他们是否睡觉。但是,单凭勇气还不够。因为跟踪其他人就像儿戏一样不费吹灰之力,而他们来来往往却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们一会儿来,一会儿又去,就像玩具锡兵,一会儿被放下,一会儿又被拿起。你可能会在某些偏僻的角落发现他们,但并不意味着那些角落很隐蔽。你看不到灌木丛,只看见一条小径绕着草坪逶迤而去;而他们就在那里,周围是开阔透明的空间,仿佛他们就呆在一个玻璃罩内。你可能会把他们当成正在漫步的沉思者,这些身材矮小、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很不起眼的人。但是你错了。你注意到那只左手没有?它正从那件旧大衣的斜插口袋里掏东西;你可看到那只手是怎样从口袋里摸到一个小玩艺儿,把它掏出来,然后动作笨拙而又惹人瞩目地把它举到空中吗?一分钟不到,就有两三只小鸟飞了过来,那是好奇的往前一蹦一跳的麻雀。如果那个男子能够很好地适应麻雀的静止概念,一直保持不动,那么那些麻雀就没有理由不跳得离他更近一些。但是最后,一只麻雀飞了起来,神经质地在跟那只手差不多一样高的空中扑棱了一会儿翅膀,那只手(哦,瞧!)正用毫不触目的、故意装得无所谓的手指递出一片早已变了味的甜面包。聚到他周围的人越多——当然都跟他保持着适当距离,他就越是显得与众不同。他站在那儿,就像一根插在烛台上即将燃尽的蜡烛,纹丝不动,由残余的烛芯放出温暖的亮光。不管他怎么引诱,怎么设圈套,那许多愚蠢的小鸟就是看不出来。假使没有旁观者,假使他可以单独在那儿站立足够长的时间,我敢肯定,会有一位天使突然从天而降,忍住厌恶,从那只发育不全的手中把那块发霉的甜面包吃掉。但现在,一如往常,因为人们在这儿,天使是不会来的。人们只关心小鸟会不会来;他们发现鸟很多,于是就断言那个男子并不期望别的东西。它还能期望别的什么呢?这个饱经风雨侵蚀的衰颓的稻草人儿,有点歪斜地戳在地上,就像竖在老家小花园里的破浪神雕像[32]。难道它如破浪神雕像那样伫立在那儿,是因为在它生命旅途中的某个地方,某个动荡得最为厉害的地方,它也曾经伫立在风口浪尖上?它现在褪色褪得这么不堪入目,难道是因为它曾经华丽斑斓?你不想问问它吗?

只是当你看到那些女人喂鸟的时候,什么也不要问她们。你甚至可以跟在她们后面;这很容易,因为她们只是在走过时顺便喂喂鸟。不过,由她们去吧。她们并不知道怎么会喂鸟。突然之间,她们就往手提袋里塞了很多面包,然后从穿旧了的外套的袖口撒出大块大块的面包片,那些面包片都是只咬过一小口,上面还沾着口水。一想到她们的唾液将会多少周游一下世界,一想到那些小鸟的口中将会带着她们唾液的余味四处飞翔,那些女人就甚感欣慰,尽管小鸟们会很快相当自然地把这种味道忘得一干二净。

26

倔强的人[33]啊,我坐在你的书前。我试着要理解这些书,像其他人一样,他们从来不把这些书完整地读完,而是只挑出合乎他们心意的那部分读一读,就心满意足了。因为我至今还不懂得荣誉意味着什么,不懂得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观众对他的毁灭就如同是一群暴民闯进他的建筑工地,抢走他的砖瓦。

任何地方的年轻人,他们体内都骚动着某种令你战栗的东西,他们充分利用了没有人理解你这个事实。如果那些认为你不值一提的人起来反对你,如果那些你与其素有交往的人要彻底抛弃你,如果他们因为你的宝贵思想而要消灭你,那么这种显而易见的危险意味着什么?相对于后来分散你的力量、从而使你变得毫无威胁的声誉所具有的险恶敌意来说,这种显而易见的危险反倒能让你更为专注于自己的内心。

不要期望任何人谈论你,即便是傲慢不恭的谈论,也别期望。如果随着时间的流逝,你发现你的名字经常挂在人们的嘴边,千万不要把这种事情看得比他们嘴上说的其他事情更为重要。你甚至要想:这个名字已经变质了,应该废掉它。再起一个名字吧!随便哪个不同的名字。这样上帝就可以在深夜里呼唤你了。不过,要隐瞒好你的新名字,别让任何人知道。

最最孤独的人啊,你曾远离芸芸众生,然而借助你的名声,他们以怎样快捷的速度就追上你啊!而在不久之前,他们还跟你南辕北辙,从根本上反对你呢;现在,他们却把你当成了他们的同类。他们甚至把你的作品放进他们狂妄自大的囚笼,随身携带,在大街上展示,站在对他们来说安全的距离之外,挑逗一下它们——所有那些你创造的可怕猛兽。

当我第一次读你的书时,那些猛兽就冲出牢笼,向我扑来,在我的旷野向我发起攻击——你那些绝望的作品——绝望的,一如你自己走到人生终点时所感到的绝望,你是一个把自己的航程在每一张航海图上都画错的人。就像一道划过天际的裂纹,你人生道路上的这条令人绝望的双曲线,曾一度朝着我们弯曲过来,但很快又在恐惧中撤走了。一个女人是去还是留,这对你来说有什么要紧呢?一个人是不是头晕目眩,另一个人是不是神经错乱;一个人是不是虽死犹生,是不是虽生犹死,这些对你来说有什么关系呢?所有这一切对你来说都是那么自然,你径直走过,就像有的人穿过门厅,毫不停留。然而,在我们的命运沸腾、沉淀、变色的地方,那里还从未见过人迹,你却在里面屈身停留下来。一道门在你眼前豁然打开;一下子,你就置身在了火光照耀着的蒸馏器皿中间[34]。因为多疑,你从来不把任何人带到那里;你独自坐在那里,辨识着那变化发生的过程。在那个地方,由于你的天性要求你去揭露,而不是塑造图形或发表演讲,你想出一个宏大的计划,你要独自一人把你自己——第一个人——通过试管观察到的那些琐屑细节放大,放得无比巨大,从而让成千上万的人看到,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于是,你的戏剧诞生了。你再也不能等下去了[35],你没法等到这几乎漫无边际的、被数世纪的重压挤成微乎其微的几滴的人生被其他艺术所发现,并逐渐把它展示给少数人,这些人一点一滴地获得共识,最后要求看到那些以舞台形式呈现在他们眼前的离奇的谣言得到普遍认可。你根本不能等到这一天。你已经在那儿了,你必须确定并且记录下那几乎不可测度的一切:一种只上升了半度的情感;一种在咫尺的近处读懂的、按一定折射角度,只要微乎其微的重荷就能压垮的意志;一滴渴望中的轻微浑浊,以及点滴信赖中的几乎难以觉察的色彩变化。你必须确定并且记录这一切。因为,生活,我们的生活,现在就是由这样一些过程组成的,这些过程已经滑入我们当中,深深地钻了进去,以致要再对它进行推测、辨读,竟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作为一个永恒的悲剧诗人,你以揭露为天职,你必须把这种脆弱的活动立刻转化为最具说服力的动作,转化为最具当下性的事物。于是,你开始把前所未有的激烈行动带入你的工作,你越来越急躁、越来越绝望地在可见之物当中为内心所见之物寻找对应物。你找到了一只兔子,一间小阁楼,一个里面有人踱来踱去的房间;你找到了从隔壁房间传来的玻璃的碰擦声,窗户外面的火光;你找到了太阳;你找到了一座教堂和一道岩石嶙峋、状若教堂的峡谷。但是这些还不够;最后,你又加进来几座塔楼,连绵的群山;还有埋没风景的雪崩,把为表现虚幻之物而布满可触摸事物的舞台毁坏了。现在,你才思枯竭,再也不能有所作为。你曾经将它们弯到一起的两端,现在又弹开了;你的疯狂的力量只好放弃这富有弹性的箭杆;你的工作终归徒劳。

否则,谁又能理解,一贯倔强的你,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几天没有离开过窗口[36]?你想看那些过路的行人;因为你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决心去做的话,有朝一日就有可能从那些行人身上创作出一些东西。

27

那时候,我第一次发现,对一个女人,居然没有人会提起跟她有关的任何事情。我注意到,当他们谈到她时,他们会对一些方面忽略不谈;他们会提到其他一些事情——比如环境、地点、事件,会对这些事情进行描述,但一触及某个点,就在正要触及与她相关的事情的边儿上,他们就打住了,一声不吭、小心谨慎地打住,从不逾越那个界限。那时候,我会问:“她长得什么样啊?”“漂亮,有点像你。”他们会这么说,并且还会添油加醋地列举各种各样的细节。但是据此去想,她就变得愈加模糊不清,我根本无法在心里形成一个关于她的完整形象。只有在我再三地请求母亲,而母亲给我讲了关于她的故事之后,我才真正能够“看见”她……

……每当母亲谈到那个和狗有关的场面时,她都会闭上眼睛;激动致使她的脸明亮而又痴狂,她一刻不停地用冰凉的双手抚摩着两侧的太阳穴。“我看见它了,马尔特,”她坚持说,“我看见它了。”我是在母亲晚年的时候听她讲述这些的。那时候,她不再想见到任何人,她总是随身带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银筛子,即使出门旅行也带着,用它过滤她喝的任何东西。除了一些饼干或面包,她不再吃任何固体的食物;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把那些饼干或面包掰成小碎块,一点一点地吃下,就像幼儿吃东西一样。那几年,她对针的恐惧已经彻底支配了她。在别人面前,她总是说这样一些话作为托辞:“我真的再也没法消化任何食物了;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我确实感觉非常好。”可是,她会在突然间向我转过身(因为那时,我差不多已经算是一个小大人了),花费很大的力气微笑着对我说:“这里的针可真多啊,马尔特!简直到处都是针!你想想,它们很容易就会落下来啊……”她竭力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这些话,但是一想到所有那些缠得不够紧的针可能在任何瞬间、任何地方洒落下来,刺进某种东西,她就会被恐惧攫住。

28

然而,只要是谈起英格褒,母亲就什么也不在乎了。那时候,她会特别来劲儿,她会提高讲话的声音,会因为想起英格褒笑的样子而呵呵大笑。每个人也会因此明白,英格褒曾经是多么可爱。

“她让我们大伙感到很快活,”母亲说,“包括你父亲,马尔特,确实很快活。可是后来,当我们得知她活不长久了,虽然她看上去只是稍微有点不舒服,我们大家都想对她隐瞒这个事实。有一天,她从床上坐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了一番话,那样子就像一个人想要听听某种声音。她自言自语道:‘你们千万不要把自己搞得很紧张;我们大伙都知道这件事,我能让你们把心放宽;这种事要发生就顺其自然吧;我不再需要什么了。’你只要想一想,她竟然说:‘我不再需要什么了。’她,一个让我们大伙都很快活的人!将来等你长大了,你会明白吧,马尔特?等过几年之后,你再想想这件事;也许这种事也会落到你头上。要是有人能够理解这些事情,那倒确实会令人欣慰。”

母亲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满脑子装的都是“这些事情”;最后那几年,母亲经常都是一人独处的。

“我永远也想不明白这些事情,马尔特,”她有时候会说,脸上挂着她那奇怪而又得意的微笑,那样子似乎并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只是为了微笑而微笑。“但是真可惜,竟然没有一个人试着去弄个明白!如果我是男人——是的,只要我是男人——我会仔细思考的,我会及时地、按照一定的秩序去领会所发生的事情,而且从事情刚一开始发生就去领会。因为无论什么事情,一定存在一个开始;人们只要是能够抓住这一点,至少会有所发现。呵!马尔特,我们常常就这样与事情擦肩而过;而且在我看来,人们似乎总是心不在焉,心思忡忡,在我们与事情擦肩而过时,从来不会给予真正的关心。就像一颗流星在天上陨落,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许愿。永远别忘记祝愿自己,马尔特。人永远都不应该放弃希望。我相信人是永远都不会满足的,可是人拥有持续不断的希望,在漫长的一生中一直存在的希望,正是因为如此,人才能够不必等待他们的希望得到满足。”

母亲让人把英格褒用过的小写字桌搬来,摆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我经常看到她坐在那张小桌前,因为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走进母亲的房间。地毯使我走路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丝声响,但是母亲总能感觉到我的到来,并且把一只手从另一侧的肩头向我伸出。那只手仿佛没有一点重量,吻着它就像每晚临睡之前吻象牙做的耶稣受难像。母亲坐在那张小桌前,桌面上的盖子掀开着,她就像是坐在一架乐器前。她会说:“它里面的阳光竟然如此充足。”确实,那张小桌的里面特别亮堂,年深日久的黄漆上画着花卉图案,间以红色和蓝色。有一处是三朵花连在一起,当中一朵是紫罗兰。这些色彩和细长的装饰性花纹边框上的绿色,虽然像周围的一样朦胧不清,显得有些模糊,但是仍然闪耀着光泽。这就导致了一种奇异而柔和的色调和谐,让不同的色彩之间产生一种融洽的联系,而不是各自显得特别突出耀眼。

母亲拉开那些小抽屉,里面全是空的。

“哦,玫瑰!”她一边说,一边微微俯身向前,嗅着那尚未完全消失的香气。她总是想象在某个秘密的抽屉里会意外发现一些东西,谁也不曾想到那个抽屉,只有按动某个隐秘的机关才能将它打开。“你会看到,它会在突然之间弹出来,”她严肃而又急切地说,同时快速地拉动每一个抽屉。但对所有那些确实留在抽屉里的纸张,她会仔细折叠好,锁起来,从来不读。“我肯定读不懂它们,马尔特;对我来说,要搞懂它们实在是太难了。”她固执地认为所有事情对她来说都是过于复杂了。“人生中没有为初学者而设的班级;一个人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总是最难以解答的。”我相信,她变成这个样子,完全是在她的姐姐——奥莱伽·斯吉尔女伯爵——可怕的死亡之后;奥莱伽·斯吉尔女伯爵是被烧死的,当时她正在点着蜡烛的镜子前,为准备参加一个舞会而试着重新整理头上戴的鲜花。不过,近年来,对于母亲,英格褒似乎才是她最最难以理解的人。

现在,我要把在我请求之下母亲讲述的那个故事写下来。

“那是在仲夏,英格褒葬礼之后的一个星期四。从露台上我们喝茶的地方,透过高大的榆树,可以看见家宅拱形圆顶那边的人字墙。桌子已经摆好,好像坐在桌边的人从来都是不多不少那么几个。我们全都舒舒服服地围着桌子坐下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没空着,一本书,或是一个针线筐;所以我们坐在那里,相互之间甚至显得有些拥挤。阿贝伦娜(母亲最小的妹妹)在斟茶,我们围着桌子递着茶点,只有你外公例外,他坐在他的椅子上,朝着家宅那边眺望。那是邮差就要送信来的时间,从前一般都是由英格褒把信带过来,她因为安排晚餐常常比别人在屋里呆得时间长一些。在她生病的几个星期里,对她缺席不来,我们已经有足够时间习惯了;因为我们非常清楚地知道,她没法过来。但是那天下午,马尔特,当她真的永远不能再来的时候……她倒真的来了。也许那是我们的错;也许是我们召唤了她。因为我记得,我刚一落座,就琢磨起究竟是什么使得过去和现在如此不一样。突然,我再也不能问自己那究竟是什么了;我好像把一切全都忘了。我抬起头,看到所有人都在望着家宅那边,但大家的神情没有什么特别的、让人吃惊的地方,只是平静地、像平时一样地有所期待。就在我正要说出——每当我想到这件事,马尔特,我就浑身冷得受不了——但上帝保佑我,我正要说:‘英格褒究竟在哪里——?’这时,珈弗烈从桌子底下窜出,就像它从前经常做的那样,迎着她跑过去。那是我亲眼所见,马尔特;我亲眼所见。它朝着她跑过去,尽管她没有来;但对它来说,她过来了。我们全都明白,珈弗烈是跑过去迎接她的。它朝着我们望了两次,仿佛在询问什么。然后,它就像它从前经常做的那样朝着她奔跑过去,完全像它从前经常做的那样,马尔特;它真的跑到了她身边,因为它开始绕着圈跳跃,马尔特,绕着一个并不真的存在的东西跳来跳去;接着,它又腾起前腿,搭在她身上,往上够着去舔她。我们都听见它欢快的叫声;与此同时,它以迅速而连续的动作向上跳跃了几次,你会以为它是在用它的嬉戏、跳跃来挡住我们,不让我们看见她。但是突然传来一声吼叫,就在珈弗烈跃起的空中回荡,珈弗烈以它不习惯的笨拙跑了回来,摊开四肢趴在我们身边,趴得异乎寻常的平直,再也不动弹一下。男仆拿着信从家宅的另一侧走出来。他犹豫了一下;很显然,被我们大家看着走过来并不容易。另外,你父亲已经给他打手势,叫他止步。你父亲不喜欢动物,马尔特;但为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他起身离座,慢慢地——我觉得是这样——向狗弯下身子。他对那个仆人说了些什么,几个简短的单音节字。我看见那个仆人跑过去,要把珈弗烈抬起来;但是你父亲自己抱住狗,好像他真的知道该把它送到哪儿似的,抱着它走进了屋里。”

29

有一回,母亲正在讲述这个故事,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当时,我正要跟母亲谈到那只手;在当时,我真的会那样做。为了开始讲话,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但我突然一下子醒悟了:那个仆人当时为什么无法迎着他们走过去。而且尽管光线渐渐变弱,我还是很害怕,因为我不知道,如果母亲也看到了我所看见的东西,她的面孔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赶紧又吸了一口气,努力做出那正是我要做的事情的样子。几年之后,在经历了乌尔涅克洛斯特长廊里的那个特殊的夜晚之后,我犹豫了好几天,打算把小艾里克当做心腹,向他吐露秘密。可是,经过一次夜谈之后,他对我又完全关闭了心扉;他处处躲避我;我觉得他是在鄙视我。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我要告诉他那只手的事情。我心想,要是能让他相信我确实有过那样的经历,我就会赢得他的尊重(不知为何,我热切地渴望这种尊重)。但是艾里克太聪明了,很会找借口,所以我从未得到过机会。况且,我们不久就离开了。所以,非常奇怪,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谈到一件如今早已沉淀在我童年时代遥远的岁月之中的事情,而且仅仅是为了我自己的缘故。

从下面这个事实可以看出,当时我是多么幼小:为了比较舒服地够到我画图画的桌子,我必须跪在凳子上。要是我没有记错,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在我们城里的宅子里。桌子就摆在我的房间里,在两个窗户之间;房间里除了一盏灯照着我的图画纸和家庭女教师的书,没有别的灯;家庭女教师就坐在我旁边,她把椅子稍微往后斜靠着,正在阅读。她读书的时候总是显得神情恍惚;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了书里面。她可以捧着书一连阅读几个小时,但却很少翻动书页,所以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那些书页变得越来越凝结不动,仿佛她通过看书的目光给那些书页增添了文字,一些书里没有、而她却需要的文字。至少在我画图画的过程中,我的感觉是这样的。我画得很慢,完全是漫无目的的涂鸦;当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画时,我会把头稍稍偏向右边,审视已经画好的部分;用这种姿势,我总能迅速发现图画上还缺少什么。图画上有几个骑在马背上的军官,他们正快马加鞭奔赴战场,或者正置身在战斗之中——这非常简单,因为画这种图画,你需要做的几乎只是画一些把所有东西都团团罩住的烟雾便可以了。真的,母亲总是坚持说我画的只是一些岛屿——上面有高大的树,城堡,阶梯,还有岸边的鲜花——应该是倒映在水中的。不过,我想她是在对我的画进行补充,或者这种情形是在后来出现的。

在那个特别的傍晚,我肯定无疑是在画一个骑士,一个孤独的、很容易辨认的骑士;他胯下的战马披着醒目的马衣。他是那么华丽多彩,所以我必须不停地换用蜡笔才能画成;不过,用的最多的是红蜡笔,因此我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去拿红蜡笔。这次,我又伸手去抓它,它却滚过被灯光照得发亮的画纸——那种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向桌边滚去;然后,没等我来得及抓住它,它就从桌子上掉了下去,不见了。我当时因为缺了它真的不行,所以非常恼火,我得爬到桌子下面去找它。我这个人比较笨拙,预先必须做好各种各样的准备动作,才能爬到桌子底下。我的腿似乎太长了一些,因此我很难把它们从身子下面挪开;而且跪得时间一长,我的手脚都麻木了;我简直已经分不清哪儿是我的手脚,哪儿是桌子的腿。最后,我总算爬了下去,特别狼狈,并且发现自己爬在一张毛刺刺的皮毡上,那张皮毡从桌子底下一直铺到墙壁那边。而现在一个新的难题又冒了出来。我的眼睛因为习惯了上面的光亮,并且还在为涂在白色画纸上的各种颜色而兴奋,所以根本无法分辨桌子下面任何东西;桌子下面的黑影似乎特别密集、厚实,我真的害怕自己会撞在上面。所以我只好依靠我的触觉,跪在那儿,左手支撑着上半身,右手摸索皮毡上又长又凉的绒毛;我觉得那张皮毡开始变得亲切了许多,但是根本没有找到蜡笔。我想,我一定已经浪费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正准备叫家庭女教师,请她帮我把灯拿过来;这时,我发现,我不知不觉中张得很大的眼睛开始逐渐能够看清那里的黑影了。我已经能够分辨清楚尽里面的墙壁,墙脚有一道显眼、发亮的饰边;我根据桌子的腿来确定我所处的位置;尤其是我看清了我伸出去的手掌,它有些像一只水生动物,正孤零零地游动过去,检查着地面。如同我还能记起的,我几乎是充满好奇地观察着它;看上去它仿佛知道各种我未曾教过它的事物,它非常自主地往前摸索,那一举一动都是我以前从未看到过的。它按着地面往前移动,我则跟随其后;我觉得那样非常有趣,准备好面对会发生的任何事情。但是我怎么能预料到我会突然遇见从墙壁那边伸出来的另一只手,一只大大的、瘦得出奇的手,一只以前我从未见过的手呢!它从对面用相同的动作摸了过来,而且两只伸开的手是完全盲目地向着对方移近。我的好奇心还没有得到任何满足,就突然消失了,心里只剩下恐惧。我感觉得出属于我的那只手,它正在把自己委托给某种无可挽回的需要。通过我全部的控制力,我依然拥有着它,支配着它,我将它平缓地抽了回来,同时目光一直没有从另外那只还在摸索的手上移开。我知道那只手绝不会停止摸索;我说不清楚我是怎么又站起身的。我紧紧地缩在圈椅上,牙齿咯咯地打战,脸上差不多血色全无,仿佛眼睛里的蓝色也不会再有了。我想说:“小姐——”可我的口怎么也张不开。不过,她自己受到了惊吓,她把书丢到一边,跪在我的圈椅旁,喊着我的名字。我确信,她当时还摇晃了我。但我完全是清醒的。我又吞咽了一两次;因为那时我想把看见的东西告诉她。

可是,怎么去讲呢?我做出了难以形容的努力来控制自己;然而我根本无法用让别人可以理解的方式表达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即使确实存在着能够表达那种事情的词句,我也因为过于年幼而无法找到它们。然而,突然间一种恐惧攫住了我,虽然我还处在年幼无知的阶段,那些词句却蓦然冒了出来;而且,我感到,要我讲出那些词句比讲其他任何东西都更让我害怕。因为,那样做需要我把刚才在桌子底下经历的事情再经历一遍,即使有些变样,需要我把它从头至尾细述出来,需要我听到自己承认它是事实——可是我没有任何力量做到这一切。

对我来说,现在宣称当时我已经感到某种东西进入了我的生活,我的与众不同的生活,当然只是一种想象。那种生活,我必须独自去承受,永远,永远。我可以看到我躺在带栏杆的床上,却难以入睡,一种对生活前景模糊不清的预见呈现出来:一生中充满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但可能永远不会被说出来。当然,这使我内心渐渐生出一种沉重而忧郁的自豪。我想象着自己藏着许多秘密,却始终保持缄默、到处漫游的情景。我对成人世界怀有一种强烈的同情;我崇拜他们,而且下了决心要告诉他们我对他们的崇拜。我准备下一次有了机会就告诉家庭女教师。

30

后来,我得过一场常见的病,从而得以证明,这种个人独有的经验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我身上。高烧在我体内翻腾,从最深处挖掘出那些我一直未曾察觉过的奇遇、幻象和事实。我承受着自己压在身上的重负,躺在那里,等候着我被许可在我内部把所有这些经验细致而有序地重新整理的时刻到来。我开始了整理;可是它们在我手中全都逐渐增大,不断地抵制我,变得越来越多。然后,愤怒攫住我,我将所有东西乱七八糟地扔进我的内部,让它们挤压在一起;但是我再也没法把它们关拢在我的内部了。于是我半敞开着自己,开始叫喊,不停地叫喊。当我再度从我内部向外观看时,发现家里的大人们已经在我床边站了很久了,他们握着我的手,点着一支蜡烛,每个人的身后晃动着巨大的影子。我父亲要求我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是一种友善的、温和的命令,但毕竟是命令。见我不回答,他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

母亲在晚上从未来过——或者也可以说,她来过一次。那次,我不停地又哭又喊,家庭女教师来了,女管家西艾维森和马车夫盖奥尔格也来了,可大伙谁都没法让我平静下来。最后,他们只好派车去接我的父母,当时我父母正在参加一个盛大的舞会;我想,那是皇太子举办的舞会。当我一听见马车驶进院子,立刻就安静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望着门口。从隔壁房间传来绸衣拂地的沙沙声,母亲穿着华丽的宫廷衣服进来了,她几乎是跑着进来的,顾不上管自己的衣服,任由雪白的裘衣落在身后的地上;她用赤裸的双臂把我搂进怀里。怀着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惊异和迷惑,我触到了她的头发,她的小巧、光滑的脸庞,她耳朵上清凉的珠宝,以及她那微削的、散发着花香的肩头上的丝绸。我们保持着这种姿态,敏感地哭着,相互吻着对方,直到我们感到我父亲进来了,我们才不得不分开。“他发高烧了,”我听见母亲怯生生地说;于是,我父亲拿起我的手,号我的脉搏。他穿着猎骑兵队长制服,佩戴着可爱的、挂有大象形勋章的、宽宽的水蓝色绶带。“把我们叫回来,简直是胡闹!”他对着屋里的其他人说,没有看我一眼。他们答应过要是事情不是很严重就赶回去;事情当然不是很严重。之后,我在床被上发现母亲落下的舞会卡和白色茶花,这些我以前都未曾见过。我把它们贴在眼睑上,感到它们特别的清凉。

31

不过,在生这种病的过程中,最觉得漫长难熬的还是下午的时光。早晨,在度过糟糕的一夜后,一个人通常会很容易入睡;等醒来时,你以为时间还是早晨,实际上已经是下午了,而且一直都是下午,好像下午的时光永无止境。就这样躺在铺得整洁的床上,你的身体关节也许会长大一些,但是因为疲倦,你什么都没法去想。吃一点苹果酱也会花费很长时间,你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回味苹果酱的味道,并且让那种清纯的酸味替代思想在你的内部流转。慢慢地,随着力气的恢复,你身后的枕头给垫高,你可以从床上坐起来,拿着锡兵玩了;但是,在倾斜的托盘里,锡兵很容易滑倒,而且往往是整整一排锡兵同时滑倒,可你还没有足够的精力把锡兵游戏从头再来。你会突然感到这一切太劳神烦心,于是,你叫人赶快把东西统统拿开;你让自己的两只手从没有放任何东西的被单上稍稍抬起,你会发现仅仅打量两只手也很有意思。

母亲有时会来半个小时,给我读一些童话故事(西艾维森来了总是读那些又正式又冗长的东西);不过那些童话故事本身并不重要。因为,我们一致认为我们都不喜欢童话故事。我们对奇妙的事物有着与众不同的观念。在我们看来,那些自然发生的事物才是最最奇妙的。我们非常轻视穿越空中的飞行,仙女妖精都让我们感到失望,变来变去的变形也不能使我们发生兴趣,我们所期望的只是非常表面的变化。不过,我们也真的读一点,以便显得没有闲着;我们不喜欢在有人闯进来时,一上来就得向他们解释我们正在做什么。尤其是面对我父亲,我们会采取夸张的直率态度。

只有在我们确定不会被打扰,而且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昏暗的情况下,我们才会沉浸在回忆之中,回忆一些对我们两个都显得久远的平凡琐事,并且禁不住露出笑脸;因为从那些日子以来,我们两个都长大了不少。我们记起曾经有一段时间,母亲希望我是一个小女孩,而不是我这样一个已经没法改变的男孩。我不知道怎么相信了这件事,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在某个下午敲敲母亲的房门。等到她问谁在外边时,我就在门外兴冲冲地回答说“是索菲”,我会让我小小的声音显得非常柔美,把嗓子憋得痒痒的。然后,等我走进时——身上是我平时总穿的小女孩家常衣服,袖口高高卷起来——我就是索菲,母亲的小索菲,正在忙着她的家务活。母亲得给小索菲梳一个辫子,免得把小索菲和任性的马尔特搞混了,假如他又回来的话。不过,谁也不期望发生这种情况;无论是母亲还是索菲,都很高兴马尔特不在;而且,她们之间的谈话——通常都是索菲用同样尖尖的高声把谈话开展下去——大多数都是列举马尔特的恶劣行为,抱怨他。“唉,是的,那个马尔特呀!”母亲会叹着气说。索菲知道男孩子一般情况下会搞哪些鬼把戏,仿佛她知道的很多很多。

“我非常想知道索菲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在做这类回忆的过程中,母亲常常会突然说。对此,马尔特很难为她提供任何消息。但是,每当母亲以为索菲肯定已经死了的时候,马尔特就会坚决地反驳她,并且设法让她不要相信这个,因为无论证据多么少,事实很可能是正好相反的。

32

现在回想这些事的时候,我一直感到不可思议,我居然每次都能从发高烧的状态安全返回,并且能够调整自己去适应那个社会现实——在那个社会现实中,每个人都想把这样一种感觉作为支撑,即:他是置身于熟悉的人群当中的,而且彼此理解,小心谨慎地和睦相处。假如你对某种事物有所期望,那么它可能会到来,也可能不会到来,不会有第三种可能存在。有悲伤的事情,完全悲伤的事情,也有愉快的事情,以及一大堆无关紧要的事情。如果你注定要有一件快乐的事情,那它就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而你就得表现出相应的举动。所有这一切,从根本上说都是非常简单的;一旦你掌握了这种种存在的奥妙,它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因为在这些确定的领域,每种事物都会找到它们自己的位置:漫长、无聊的上课时间,室外却是夏日时光;每次散步之后,必须用法语来描述一遍;客人来访时,你就被叫来,如果你正在伤心,他们就会觉得你好笑,如果你愁容满面像一只小鸟,他们见了就会更加乐不可支。当然还有生日晚会,为了你,每次都会邀请一些你根本不认识的孩子,一些羞羞答答的孩子,搞得你也羞羞答答;或者来一些粗野的孩子,抓破你的脸蛋,或是摔坏你刚刚收到的礼物,或是从箱子和抽屉里扯出所有玩具,胡乱丢在地板上,然后突然离开。可是,当你单独一个人玩耍时,你有可能像通常一样,碰巧在无意中越过这个传统的、绝对不会有任何伤害的世界的界限,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不同的、而且根本无法预测的环境里。

家庭女教师时不时地会偏头痛,而且痛得非常厉害。每逢这种日子,要找到我就很不容易了。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父亲正好要找我却又找不到的时候,就会派车夫到花园里去找。从顶楼的一间客房,我可以看见车夫跑出去,在车道的入口处喊我。这些客房一间挨着一间,就在乌尔斯伽德的三角形建筑那边。那段日子,我们很少有客人来访,所以那些客房差不多总是空着。不过,与这些客房毗连的是一间很大的阁楼,对我特别具有吸引力。在那间阁楼里,除了一个陈旧的胸像——我想,那是海军上将尤尔[37]的胸像——看不到什么东西;但是,环绕墙壁镶着灰色的、内部很深的衣橱,所以窗户只好安装在衣橱上面光秃秃的、刷了白石灰的地方。我在一扇衣橱门上找到了钥匙,这把钥匙可以打开其他所有的衣橱。只用一小会儿,我就把所有衣橱检查了一遍:几件十八世纪侍从官穿的外套,全都凉冰冰的,上面织着银线,还有跟这些外套一起穿的漂亮的绣花衬衣;佩戴着丹麦勋章和象形勋章的制服,非常华丽和沉重,制服的衬里摸上去特别柔软,猛一见,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女人的衣服;然后是真正的女人礼服,裙子里撑着柳条鲸骨,僵硬地挂在那里,就像为某出场面宏大的戏剧准备的傀儡,现在因为已经彻底过时,它们的脑袋全都另作他用了。紧挨着这些衣橱还有一些柜子,打开的时候,里面黑黢黢的,因为里面是钉着一长排扣子的军用制服,看上去比其他所有东西都显得破旧一些,好像它们自己也真的不希望被保存下来。

我把它们全部拖出来,让它们透透光;我时而抓起这件衣服,时而抓起那件,四处抛掷;我快速穿上一件可能合身的衣服,打扮起来,好奇而又兴奋地跑进离得最近的客房,站在用一块块不规则的绿玻璃拼成的、又高又窄的壁镜前面。如果有人看见我这样,是不会感到吃惊的。呵!在那种地方,一个人将会怎样浑身发抖,将会怎样激动狂喜啊!从朦胧的镜面中,一个人模人样的东西走向前来,比你自己还要缓慢,因为那镜子仿佛也充满了狐疑,它显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仿佛并不想立刻把站在它面前的东西映照出来。不过,最后,它当然还是把面前的东西照了出来。于是,一个跟你的期望完全不同的东西,一个怪怪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一个突如其来的、不受约束的东西显现出来;快速一瞥之下,你还真难立刻认出自己,突然出现的一丝讥讽差一点破坏了全部乐趣。但是,只要你即刻开始道白,鞠躬,冲着自己颔首,然后走开,连续不断地环顾,然后再走回来,毅然决然,并且兴致勃勃——那么,想象就会即刻产生,随便你希望想象多久就想象多久。

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一件特殊的服装所能散发出来的影响力。每次我一穿上那些服装当中的一件,我就不得不承认那件衣服控制住了我,制约我的一举一动,我的面部表情,甚至,真的,制约我的思想。我的手被重重叠叠的花边袖口包着,完全不再是我平时的手;它动起来就像一个演员;我甚至可以说,它在观察它自己,虽然这听上去有些夸张。当然,这些化装从来没有发展到让我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的程度;恰恰相反,我的变形越厉害,我就越是意识到我自己。我变得越来越大胆,越来越野心勃勃;因为我毫不怀疑让自己复原的本领。在这种迅速提升的安全感中,我根本不害怕诱惑的存在。我狼狈不堪的时候终于来了。有一天,我一直未能打开的最后一个壁橱终于向我屈服了;我在那个壁橱里看到的不是什么特殊的服装,而是一些乱七八糟地堆放在里面的化装舞会用的行头。这意想不到的偶然发现使我激动得热血上涌,双颊绯红。要想把我在那里找到的所有东西重新点数一遍是不可能的。除了我还记得的一件意大利式长袍,那里还有各种颜色的假面具,女式礼服,上面有她们缝上去的闪闪发光的小金币;那里还有看上去傻乎乎的小丑服装,带褶的土耳其长裤;还有波斯式的毡帽,从里面滑出装樟脑丸的小香囊;以及各式各样的冠冕,上面装饰着愚蠢的、没有任何表情的石头。所有这些东西,我都讨厌至极,它们是那样的破烂不堪,不真实;它们挂在那里,显得那么空虚和悲惨;当它们被拖到阳光下透光时,颓丧地瘫在那里,显得那么没精打采和孤立无助。不过,真正让我陶醉的是那些宽大的斗篷、那些外套、那些披肩和那些面纱,是所有那些容易变形的、宽大的、未曾穿戴过的织品;它们是那么柔软,适合抚爱,或者是那么光滑,几乎难以抓在手中,或者是那么轻盈,在你周身飘飞,如同一缕轻风,或者因为它们自身的重量,显得十足的沉重。由于它们,我第一次领悟到了真正的自由和无穷无尽、变化多样的可能性:我可以是一个准备被出售的女奴,可以是圣女贞德[38],可以是一位老朽的国王,也可以是一个巫师。所有这些可能性都取决于我自己,尤其是那里还有许多面具,巨大而恐怖或让人吃惊的面孔,安装着真实的胡须和浓密、倒竖的眉毛。以前,我从未见过面具,但我立刻就明白了面具应该是什么样的。当我想起我们曾经有过一只狗,它的样子就像是戴着一张面具,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回想起它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好像总是躲在它那多毛的脸后面向外张望。我一边着装打扮,一边呵呵地笑,我把自己本来要扮演什么角色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不要紧;我要拖延到我站在镜子前面之后再作扮演什么的决定,这真的是一种新奇而又令人兴奋的体验。我戴的那张面具有一股气味,致使它好像异乎寻常地有好多孔眼;它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但是我仍然可以很舒服地向外张望。当时,戴上那张面具后,我挑选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领带,我像缠头巾一样把它们缠在头上,而且面具的下沿一直塞进巨大的黄色斗篷里;这样一来,面具的上沿和下沿就差不多完全被包裹住了。最后,当我耗尽了创造力,我认为自己充分装扮好了。为了使全套装备显得完满,我抓起一根长棍子,尽量使手臂向外伸展,把棍子举在身体一侧;就这样,毫不费力,但对我来说,充满尊严,我拖曳着走向客房里的镜子。

那身装扮堪称真正华美、庄严,完全出人预料。镜子也立刻把那一切照了出来:那身装扮太令人心悦诚服了,简直无须再做什么动作。镜子里的幻影非常完美,虽然它没有做任何动作。不过,我想弄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模样,于是我稍稍转了转身子,最后还举起了双臂——一种奔放的姿势,俨然正在招魂驱魔。我立刻发现,这是最最合适的动作。然而,在此庄严肃穆的时刻,我听见一种混乱复杂的噪音,就在我身边。我被化妆服裹着,惊恐万分,再也看不清镜子里的影子;极度慌乱之下,我发觉自己碰翻了一张小圆桌,上面有一些可能非常易碎的东西,只有老天爷知道那究竟是些什么。我使劲儿弯下腰,发现心中极度的恐惧真切无疑:好像每一样东西都摔成了碎片。两个没有用的、绿紫罗兰色的瓷鹦鹉自然被摔碎了,每一个都碎成了不同的、但却同样糟糕的形状。一个糖果盒的盖子抛出去很远,滚出来的棒棒糖看上去就像光滑的蝶蛹;那些棒棒糖只有一半还能看见,另一半完全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但最令人苦恼的是,一个香水瓶摔成了无数小碎片,陈腐的香油从中迸溅出来,在干净无瑕的地板上造成极其令人作呕的图案。我迅速抓起垂挂在身边的织物想把这块污渍擦掉,但却适得其反,只不过搞得更加污秽,更加恶心。我真的是无可救药了。我振作精神,试图找到一种可以用来补救此损坏的东西。可是找不到任何东西。另外,不光是我的幻觉妨碍我,我的每一个动作也妨碍我,以致我心中涌起一股怒气,想要对抗连我自己都搞不明白的荒谬处境。我试着把衣服上的花结全部撕掉,但却只是使它们越缠越紧。披风上的带子紧紧地勒着我,戴在头上的东西仿佛在不断增加,压得我越来越难受。更为糟糕的是,四周的空气也变得不堪忍受了,仿佛因为迸溅出来的香水的腐败气息而散发着霉味。

既燥热又恼怒,我冲到壁镜前面,隔着面具很不方便地注视我双手的动作。可这正是壁镜所期待的,它进行报复的时刻终于来了。我在不断加重的苦恼中拼命撕扯身上的化装服,试图从中挣扎出来,可是它却用让我莫名其妙的办法迫使我抬起双眼,向我显示出一个幻象,不,是一个实体,一个陌生的、不可信的、奇形怪状的实体;由于这个实体,我违背自己的意志,变成了可以被渗透的东西:因为此刻它变得更加强大,而我则变成了镜子。我盯着眼前这个庞大、吓人、陌生的角色,想到我是单独跟它呆在一起,我就感到极度害怕。而就在此时,我却想到可能发生的最坏的情况:我失去所有知觉,我完全不复存在。一瞬间,我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的、毫无用处的渴望,但是这里只有他——除了他,别的什么也没有。

我逃离他,可是现在逃离的却是他。他撞到每一样东西,他不了解这幢房子,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他试着跑下一座楼梯,结果在途中撞翻了一个人,那人为了获得自由又是挣扎又是喊叫。接着,一道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几个人。哦,我认出了他们,简直是如释重负啊!从屋里走出来的有西艾维森,好人西艾维森,还有女仆和男管家;现在一切总算可以恢复正常了。可是他们并没有跑过来进行救助;他们的冷酷毫无节制。他们哈哈大笑着站在那里;天啊,他们居然能够站在那里,哈哈大笑!我哭了,但是面具遮住了我的泪水。我的眼泪在面具后面一直流到我的脖子里,并且立刻就干掉了;然后眼泪继续流下来,又干掉。末了,我跪在他们前面,以前从来没有人那样下跪过;我跪下来,举起我的双手,哀求他们:“快把我弄出来,如果可以的话!抓紧我吧!”但是他们根本听不见我的话;我已经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西艾维森直到她死那天都常常讲起这件事,讲起我如何倒在地上,他们如何不停地哈哈大笑,以为那只是整出戏的一个环节。他们已经见惯了在我身上发生的那类事情。可是当时我一直躺在地上,而且自始至终没有吭过一声。最后,他们终于惊慌起来,他们发现我已经不省人事,我身上裹着所有那些披肩、斗篷、戏装,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就像一捆什么东西,就像一捆东西。

33

时光飞逝,转眼又到了我们必须邀请牧师——雅斯贝尔森博士来访的日子。这意味着将有一顿对每个人来说都很沉闷和漫长的正餐。由于已经习惯了那些虔诚的左邻右舍的生活——他们经常是因为他的在场而不知所措,雅斯贝尔森博士跟我们在一起完全显得格格不入;他就像是被抛到干燥的河岸上、躺在那里喷气泡的鱼。他为自己发育出来的鱼鳃辛辛苦苦地活动着;气泡不断形成,整个构造都濒临危险。谈话的素材,准确地讲,都不是什么实实在在的事情;全部存货以难以置信的代价受到处理;那是对所有资产的一次清算。在我们家里,雅斯贝尔森博士只能满足于做一个拥有个人身份的人;但拥有个人身份恰恰是他从来没有做到的。从他所能回想起来的时间开始,他就已经注定要专职于灵魂方面的事务。对他来说,灵魂就像一个公共机构,他则是这个机构的代表,他一直留心使自己从不玩忽职守,即使在跟妻子的关系中也是如此,正像拉维特有一次所说:“他那贤淑、忠诚的丽贝卡,因为养育子女而受到尊崇。”

(至于我的父亲,他对上帝的态度绝对正确,殷勤周到,无懈可击。在教堂里,有时候我觉得他真的像上帝的猎骑兵队长,那时他会殷勤地挺立,或是鞠躬。对母亲来说,情况完全相反,她觉得:一个人对上帝居然保持一种恭敬的态度,简直是无礼的表现。如果有机会让她受惠于一种仪式错综复杂而又富于表现力的宗教,那么长跪数小时,拜伏在地上,准确无误地在胸前和两肩之间画着庄严的十字,对她来说将是一种快乐。实际上,她没有教过我如何祈祷,但是只要她知道我心甘情愿地跪下来,双手十字交叉,手指或者弯曲,或者伸直——对我来说显得很有表现力,她就会获得安慰。我由此获益良多,经过初期一连串的发展阶段,许久之后,在一段绝望的时期,我才与上帝联系在一起;然后,真的,上帝几乎在同一个时刻以一种猛烈的方式使我形成而又破灭。此后,一切只得重新开始,对我来说也就成了很平常的事情。而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常常觉得特别需要母亲,虽然不用说,由自己一个人去度过才是最好的办法。更何况,那时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39]

对待雅斯贝尔森博士,母亲的态度常常会像狂风暴雨一般变化无常。她可以引起雅斯贝尔森博士严肃对待的谈话;而一旦当他自顾自地说起来时,她会觉得自己已经说够了,并且立刻将雅斯贝尔森博士忘到九霄云外,仿佛他早已离去。有时候,她会说:“不管怎么说,他居然能在别人奄奄一息的时候,去登门拜访!”

雅斯贝尔森博士也是在那种情况下来看望她的;不过,她当然再也无法看见他了。她的官能在逐渐死去,一个接着一个,而首先失去的就是视觉。当时是秋天,我们正要动身到城里去;可就在那时,她病倒了,更确切地讲,她一下子进入了垂危状态,她的整个外表缓慢而无望地枯萎了。医生们来了;有一天他们全都聚在一起,占据了整个房间。足足几个小时,我们家仿佛属于戈亨姆莱特和他的助手们,好像我们已经无须再多说什么。但是那天一过,他们就失去了全部兴趣,每次只来一个人,仿佛纯粹是出于礼貌才来的,来了就抽根雪茄,喝杯葡萄酒。正是在那个时候,母亲去世了。

那时候,我们仍然期待到来的只有母亲唯一的哥哥克里斯蒂安·布莱伯爵;我们记得他在土耳其服过役,还听说他在那里获得了卓越的功勋。他是在一天早上到达的,由一个外国仆人陪着;我很吃惊地看到他比我父亲还要高,而且明显地比我父亲年老。两位绅士立刻交谈了几句;据我猜测,他们谈的是母亲。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我父亲说:“她的样子变得非常厉害。”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听见这句话时,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我有一个印象,就是我父亲在说那句话之前先让自己克制了一下。但是,因为承认母亲垂危这个事实而去承受很多痛苦,也许正是父亲的自尊所在。

34

过了多年,我才又听到了一些有关克里斯蒂安伯爵的事情。那是在乌尔涅克洛斯特,玛蒂尔德·布莱特别喜欢谈起他。不过,我可以肯定,她以极其随心所欲的方式歪曲了克里斯蒂安伯爵一生中的那些插曲。因为关于我舅舅的生活,大家,甚至我们家里的人,也只是通过传闻知道一些;而对那些传闻,他从来不费心去反驳,所以也就给了别人数不清的添油加醋的机会。乌尔涅克洛斯特现在已经归他所有。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是否住在那里。或许他还在旅行,他已经习惯了到处旅行;或许此刻,他的死讯已经由他的外国仆人用蹩脚的英语或是别的什么看不懂的语言写成书信,正在从世界上某个很遥远的角落邮寄回来的路上。也有可能,当他只剩下独自一人时,他会一点讯息也不传回来。还有可能,他们两个许久以前就已经失踪,只是在某条失踪船舶的乘客名单上有两个其实并不是他们两位的名字。

确实,在那些有马车驶进乌尔涅克洛斯特大院的时日,我总是期望能看见他走进来,我的心脏也会以不同寻常的速度跳动。按照玛蒂尔德·布莱所说,他到来的方式是这样的:在几乎没有人认为他会回来的时候,他却突然归来了。他一直没有回来;但是我却在心里一直想着他。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之间好像应该签订了某种协议,我非常渴望知道一些关于他的真实事情。

但是不久之后,由于一些事件的影响,我的兴趣转向了,完全转向了克利斯蒂娜·布莱。说来实在奇怪,我根本没有想过要了解一下她的生活背景。相反,让我感到困扰的是,她的肖像也许就挂在走廊里的那些画像中间。想把这件事搞清楚的念头特别顽固和令人烦恼,致使我好几个晚上都无法入睡。最后,完全出乎意料,一天夜里,老天出手援助我了,我从床上起来,举着蜡烛走上楼梯;蜡烛的光焰摇曳不定,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至于我自己,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我什么都不去想,只管往前走。那些高大的房门几乎全都滑稽可笑地向我敞开,我经过的楼上的那些房间非常安静。最后,黑暗深处仿佛有种飘浮之物向我迎面拂来,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走廊里。在我右手边,我感觉到一排镶嵌着朦胧夜色的窗户;由此,我知道那些画像肯定在我的左边。我尽力把蜡烛举得高高的。没错,画像都在这边。

刚开始,我只是想看看那个女人的画像,但是我很快一幅接一幅地辨认起来;在乌尔斯伽德也挂着一些相似的画像。当我从下方把它们一一照亮的时候,它们便移动着要走进光亮里来;我根本不给它们时间,虽然这样做好像很冷酷。这一幅是克里斯蒂安四世的画像,他漂亮的鬓发编成一绺一绺的发辫[40],垂在他那宽阔的、越往下越浑圆的脸颊两边。这几幅画像可能是他的妻子们,当中我只知道克利斯蒂娜·蒙克;突然,爱伦·马斯温夫人盯着我看,她一身寡妇的丧服,高高的帽檐上绕着一样的珍珠链,显出一副狐疑的神情。这些是克里斯蒂安陛下的孩子,每一个都是由克里斯蒂安陛下不同的妻子所生;这是“无与伦比”的爱伦娜,骑在一匹正在小跑的白色马驹上,正值青春好时光,在她经受苦难考验之前。接下来是吉尔登洛夫家族:汉斯·乌尔里克,情欲特别强烈,西班牙的女人们传说他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乌尔里克·克里斯蒂安,一个只要你见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的人。然后是大部分的乌尔费尔德家族成员。有一幅画像,上面的一只眼睛画得特别黑,很可能是亨里克·霍尔克,他三十三岁的时候被封为帝国伯爵和陆军元帅。据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前去迎娶希尔褒·克拉费赛小姐的途中,他做梦梦到上天赐给他一把没有剑鞘的宝剑,而不是一个新娘;于是他铭记在心,中途返回,并从此开始了他那短暂的、有勇无谋的生涯,最后死于鼠疫。他们我全都认识。在乌尔斯伽德,我们也有尼麦古恩国会使臣们的画像,他们彼此之间都有那么一点相像,每个人都有一簇修剪整齐的小胡髭,宛如长在肉感、俗气的嘴边的一绺眉毛。我没必要讲我认识乌尔里克公爵,奥托·布莱,克劳斯·达阿,还有斯丹·罗森斯派尔——他们家族中的最后一人;因为,我在乌尔斯伽德的餐厅里见过他们每个人的肖像画,也在旧纸夹中找到过他们的铜版画像。

不过,那里也有许多是我从未见过的人的画像;几个女人和一些孩子。我的手臂举得很累了,开始颤抖起来;但我还是一次次地把蜡烛举起来,去看那些孩子。我了解他们,那些小女孩的手里都擎着一只小鸟,而且全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一只小狗蹲在他们脚边,一只皮球躺在地板上,近旁的桌子上摆着水果和鲜花;在他们身后的立柱上挂着一些克鲁伯、或者比尔、或者罗森科朗茨小战袍。在他们周围摆了那么多的东西,仿佛是给他们的庞大保护。但是他们只是穿戴整齐地站在那里等候;谁都可以看出他们是在等候。这让我又想起了那个女人,想起了克利斯蒂娜·布莱,我不知道是否能认得出她。

就在我想赶紧跑到长廊的尽头,然后折回来找她的画像时,我却撞在了一件东西上。因为我转身转得那么突然,小艾里克向后跳开,悄声说:“小心你的蜡烛!”

“你在这里?”我屏住呼吸问;我不能确定眼前这个情况是一个好的征兆,还是一个彻底糟糕的征兆。小艾里克只管大笑,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手里的蜡烛的光焰摇曳不定,使我无法确切地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的出现很可能意味着情况不妙。但随即他凑近身来,说:“她的画像不在这里,我们也正在楼上找寻呢。”

他一边压低声音说,一边向上瞥了瞥他那只能活动的眼睛。我明白他指的是上面的阁楼。然而,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奇特的念头。

“我们?”我问,“这么说她也在楼上?”

“是的。”他点了点头,就站在我旁边。

“她也在找她的画像吗?”

“是的,我们正在寻找。”

“这么说那幅画像已经被移走了?”

“不错,你想想看!”他愤慨地说。

可是我实在搞不明白她要那幅画像干什么。

“她想看看她自己。”他在我耳旁低语道。

“哦,是这样啊!”我答道,仿佛我已经明白了。这时他吹灭了我的蜡烛。我看见他眉毛抬得很高,把脸伸进有烛光的亮圈里。接着,四周就成了一片黑暗。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干什么呀?”我竭力压抑着叫道,喉咙十分干涩。他跳过来抓住我的手臂,嗤嗤地直笑。

“干什么?”我严厉地说,同时竭力想挣脱他,但是他抓得很紧。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他用手臂搂住我的脖子。

“要我告诉你吗?”他压低声音说,唾沫星子直溅到我的耳朵上。

“好,好,快说吧!”

我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当时他已经尽力伸长双臂,将我死死抱住。

“我给了她一面镜子。”他说,同时又嗤嗤地笑起来。

“镜子?”

“没错,因为她的画像根本不在那儿。”

“不,不!”我说。

突然,他把我拽到窗前,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前臂,疼得我尖叫起来。

“她不在那儿。”他呼出的气息吹进我的耳朵。

我不由自主地用力将他推开;他身上发出一种破裂声,我想他是被我弄伤了。

“说呀,说呀!”现在我不能不笑自己了,我说,“不在那儿?怎么回事?怎么不在那儿?”

“你真笨!”他愤愤然地还击,不再压低声音。他的声音突然改变了音域,仿佛他要开始用一种全新的、从未使用过的声音来说话。“存在着两种情况,”他严肃地宣布说,那是一种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早熟的严肃,“一种情况是人不在这儿;或者是人在这儿,就不可能在那儿。”

“当然。”我来不及思索,快速地说道。我害怕他会突然走掉,把我单独留下。我甚至伸出手去摸他。

“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吧?”我建议道。他需要别人的鼓励。

“我怎么都可以。”他敷衍了事地说。

我试着要开始我们的友谊,但却不敢去拥抱他。

“亲爱的艾里克。”我努力说出这句话,同时轻轻地碰了碰他。突然我感到非常疲惫。我向四周环顾了一下;我已经搞不明白我是怎么来到长廊里的,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居然没有害怕。我甚至搞不清楚窗户在哪边,画像在哪边了。所以离开的时候,我只好由他领着走了。

“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他豪情满怀地对我保证说,随即又嗤嗤地笑起来。

35

亲爱的,亲爱的艾里克!说到底,也许你是我这一生当中唯一的朋友,因为我再也没有别的朋友了。很遗憾,你对友情不是十分重视。本来,我真的有很多很多事情想要告诉你。也许我们彼此应该是很投合的一对。但对此,谁也不会知道了。我记得你的画像就是在那个时候画的。祖父找了一个画师来给你画像,每天上午画一个钟头。我已经记不清那个画师长什么模样,并且也忘记了他叫什么名字,尽管玛蒂尔德·布莱几乎每分钟都在提起他。

你在他眼里的样子是不是跟在我眼里的一样呢?你身穿一套淡紫色的天鹅绒衣服。玛蒂尔德·布莱很喜欢那套衣服。可这跟现在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把你看清楚了。让我们假定他是一个真正的画师吧。让我们假定一下:他没有想到你会在他把画像完成之前就死去;他也丝毫没有伤感地对待他的工作,而是一心一意地画他的画;他被你那双彼此不一样的棕色眼睛强烈地吸引住了;他从来不会因为你那只不能动的眼睛而感到羞愧;他眼光独到,没有在你手边的桌子上摆放任何东西,否则你的手也许可以轻松地靠在上面。让我们假定其他的一切都可能是必不可免的,并且赋予它们意义,那么我们就会拥有一幅画像,你的画像,乌尔涅克洛斯特长廊里的最后一幅画像。

(当一个人观看了那里的所有画像,离开的时候,那个男孩的画像还会留在那里。在某个瞬间也许会出现这样的对话:那个男孩是谁?布莱家族的一个成员。你看到阴沉的画布上的黯淡银白和孔雀羽毛了吗?这里还有名字:艾里克·布莱。不是有一个艾里克·布莱被判处了死刑吗?是的,确实有一个,那件事众所周知。不过这不可能是同一个人。这个男孩非常年幼的时候就死了,至于是在什么时候死的,倒也无关紧要。难道你看不出来吗?)[41]

36

每当有客人来访,艾里克被叫出来的时候,玛蒂尔德·布莱小姐总是断言艾里克与老布莱伯爵夫人——我的外婆——长得出奇相像。据说我的外婆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夫人。我对她一无所知。但是我对我父亲的母亲却记得清清楚楚,她是乌尔斯伽德的真正女主人。无论她是多么憎恨我母亲以猎骑兵队长之妻的身份进入那座宅子,实际上,她一直都是那里真正的女主人。尽管这样,她却总是做出一副让自己退隐的样子,叫仆人们拿各种各样的琐事去问我母亲;而当遇到重要的事情时,她却总是不声不响地亲自做出主张,从不跟任何人商量,就让仆人们去执行了。我想,我母亲并不期望改变这种状况。我母亲很不适合管理那么大的一座宅子,她完全缺乏分辨重要大事和不重要琐事的能力。每当有人向她提起一件事情,对她来说那就几乎成了唯一重要的事情,她会专注于那件事,而把其他有待处理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她从不抱怨自己的婆婆。再说,她又能抱怨谁呢?父亲是一个非常谦恭的儿子,祖父则很少有话要说。

在我的记忆中,玛格丽特·布里格夫人直到去世,一直都是一位身材高大、难以接近的老妇人。除了她比侍从官(祖父)年老许多以外,我无法描述她的样子。她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但从不为任何人着想。她从不依靠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经常陪伴她的是一个所谓的“女伴”,上了年纪的奥克斯女伯爵;她因为给过奥克斯女伯爵某种恩惠,便让这位女伯爵尽许许多多的义务。这想必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例外,因为她不是那种禀有善心的人。她不喜欢孩子,她也不允许任何小动物走近她身边。我不知道是否有什么别的东西是她真心喜欢的。据说,当她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时,她曾经跟英俊的费利克斯·里奇诺夫斯基[42]订了婚,但费利克斯·里奇诺夫斯基后来非常不幸地惨死在法兰克福。实际上,在她去世之后,人们找到了一幅这位王子的画像;要是我没有记错,这幅画像后来送还给了他的家人。我现在觉得,随着岁月的流逝,在乌尔斯伽德的日子变得越来越像是退隐的乡间生活,她也许怀念过另外一种更为辉煌的生活,一种更适合她的天性的生活。很难说她是不是为她没有得到的那种生活而感到惋惜。也许她对那种生活很轻蔑呢,因为她从未有过那样的生活,她从未获得跟聪明有识之士一起生活的机会。她将这一切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逐渐生长出一层又一层的坚硬、易碎的外壳覆盖在上面,那一层层外壳闪烁出微弱的金属般的光泽,最上面的一层显得冰冷而又簇新。但是有时候,当她没有充分当心的时候,她那天生的急性脾气还是会违背她的意志,将秘密泄露。在我年轻的时候,她会在餐桌上突然以一种毫不遮掩的、莫名其妙的方式哽噎得喘不过气,以此来赢得大伙的同情,并且使她的出场——即使只是短暂的一小会儿——显得惊人而又刺激,一如她在更大的场合中所喜欢表现的那样。但是,据我猜想,只有我父亲一个人非常严肃地看待这些经常发生的意外。我父亲会恭敬地俯身向前,关注地看着她;这么说吧,从他的面部表情,你可以感到他似乎想把他自己完全健康的喉管彻底贡献出来,给她去随意使用。至于侍从官(祖父)自然也停止了用餐,呷一口酒,抑制着自己,不发表任何评论。

在餐桌上,侍从官(祖父)仅仅有过一次为反抗妻子而维护自己的权力。那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但却被人们在私底下不怀好意地传述着;无论在哪里,总有一些人从未听说过那个故事。事情似乎是这样的:有一段时期,侍从官的妻子常常因为别人粗心大意洒在桌布上的酒渍而勃然大怒。只要出现那样的污渍,也不管究竟是怎么造成的,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并且——可以这样说——立刻招致最严厉的指责。有一次,这样的事情发生时,刚好有几位尊贵的客人在场。几滴无关紧要的酒渍——被她夸张得极其严重——成了她讥讽责难的主题;尽管祖父尽可能地通过轻微的手势和插科打诨的短语警告她,她却仍然固执地坚持她的责难,然而没过一会儿,她不得不话刚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因为发生了一件从未有过前例、根本难以想到的事情。侍从官要了那瓶在餐桌上传来传去的红酒,极其专注地给自己的杯子斟酒。只是,非常奇怪的是,虽然他的杯子早已斟满了酒,他却并未停止倒酒;在逐渐增长的静默中,他继续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倒着酒;终于妈妈——她从不压抑自己——大笑起来,这样一来就把整个事件转化成了一件滑稽好笑的事情。每个人都跟着大笑起来,都松了一口气;侍从官也抬起头来,把酒瓶递给了仆人。

后来,又有一种怪癖在祖母身上占了上风。她无法忍受家里的任何人生病。有一次厨娘割伤了自己的手,祖母碰巧看见她手上裹着绷带,于是祖母便固执地说整座房子里都散发着碘酒的气味,而且很难说服她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把那个厨娘解雇。她不愿意因为什么事情而想到她自己也可能会得病。假如有谁不小心在她面前显出一点点不舒服的样子,她就会认为那是对她本人的冒犯,并且会长时间地让那个冒犯者遭受怨恨。

在我母亲去世的那个秋天,侍从官的妻子把她自己和索菲·奥克斯女伯爵完全闭锁在她的房间里,彻底断绝跟我们大伙来往。她甚至连儿子也不肯见。确实,妈妈的死造成了很多不方便。每间屋子都非常阴冷,每个炉灶都只冒烟而无火,甚至连老鼠都在家里四处乱窜——对它们来说,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但是情况之糟糕还不止于此。玛格丽特·布里格夫人对妈妈濒临死亡非常愤怒;家里每天的秩序全都围绕着一个主题,而这个主题却是她拒绝谈起的;那个年轻的妻子竟然要抢在她的前面去死,虽然她还没有确定自己最终要在什么时候死,但她知道自己肯定是要死的。因为她经常想到死,想到她早该死了。但是她不想死得这么匆忙。她当然会死的,但要在她觉得高兴的时候;然后,其他所有人才可以紧随其后去死,如果他们着急去死的话。

为了母亲的死,她从未真正原谅我们。就在那年冬天,她自己也很快地老了。当她走路的时候,她还是像以往一样高挺;可一旦坐进了扶手椅,她就整个瘫了下去;而且她的听力也越来越差。别人可以坐在她身边,一连盯着她看几个钟头,她也不会有丝毫察觉。她完全沉浸在她内部的某个地方;她很少返回到现实中来,即使偶或恢复片刻感觉,她的感觉也是空空洞洞的,仿佛她早已不再在那些感觉中居留了。在那种时候,她会对奥克斯女伯爵说上片言只语,奥克斯女伯爵就给她整整披肩,同时用粗大、洁净的双手拍拍她的衣服,仿佛那上面溅上了水滴,抑或我们好像都不太干净似的。

春天来临的时候,一天夜里,玛格丽特·布里格夫人在城里去世了。索菲·奥克斯虽然敞开着房间的门,却什么声息也没有听到。家里人在早上发现玛格丽特·布里格时,她已经冰凉得像玻璃一样了。

祖母刚刚去世,侍从官就得了那场要命的、可怖的病。仿佛他一直在等着祖母先死,然后他才可以如他所愿、不用为任何人考虑地死去。

37

我最早注意到阿贝伦娜,是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实际上,阿贝伦娜一直住在那儿。这对她造成了极大的伤害。那时候阿贝伦娜显得非常冷漠(并不值得同情)——因为我曾经找出一些颇有根据的理由,当然后来我一直没有认真验证过我的这种看法。现在对我而言,去追究我与阿贝伦娜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似乎很可笑。阿贝伦娜一直住在那儿,任何人都可以尽可能地使唤她。但是我禁不住问自己:“阿贝伦娜为什么住在这儿?”我们家里的每个人都有住在那儿的理由;即使每个人的理由并不总是那么显而易见——比如像奥克斯夫人那样有用。可是阿贝伦娜为什么住在那儿呢?有那么一阵子,好像有人说她是在寻找消遣。但是这一点很快就被大伙忘到脑后了。谁也没有参与阿贝伦娜的消遣,而她自然也没有让别人觉得她需要消遣。

另外,阿贝伦娜有一种天赋:她会唱歌。就是说,她经常唱歌。在她的歌声里包含着一种有力的、坚定的乐质。如果天使的性别是男性这一点是真实的,那么你就可以说在阿贝伦娜的歌声里有一种男性的东西,一种辉煌的、来自天宇的阳刚之气。我甚至在孩提时代就对音乐抱有怀疑(不是因为音乐比其他别的东西更能强烈地使我忘记自己,而是因为我发现,音乐从不让我返回它原来发现我的地方,却让我向下坠落,坠入某个深不可测的无底的深渊),我忍受着这种音乐:通过这种音乐,你可以向上升腾,越升越高,直至你会想再过一会儿就要置身天堂了。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怀疑阿贝伦娜将会为我开启崭新的天堂。

我们最初交往的内容,是她向我讲述我母亲姑娘时代的事情。她显得急不可耐,向我描述我母亲曾经是多么的青春和富有活力。她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当年,没有哪个姑娘能在跳舞和骑马方面跟我的母亲媲美。“她相当可爱,永远都是那么精神饱满,不知疲倦,后来她就突然结婚了,”阿贝伦娜说,虽然已经事隔多年,她还是觉得迷惑不解。“事情来得那么出人意料,没有谁能够做到真正理解。”

我一直充满好奇,想知道阿贝伦娜为什么没有结婚。在我看来,她年龄显得很大;而且我从未想过她可能真的会结婚。

“没有人要和我结婚。”她简单地回答;而在这个瞬间,她变得真的很美。“阿贝伦娜美吗?”我惊异地自问。不久之后,我离开家,去就读贵族子弟学校,开始过一段我一生中可憎而又痛苦的日子。但是在远离家的索罗[43],有时我会站在窗洞里,远离他人,享受片刻的宁静,凝望窗外的树丛;在那样的时刻,那样的夜晚,我心中会升起一种确信:阿贝伦娜是美的。于是,我就给她写了那些书信,有长的,有短的,许许多多秘密的书信;在那些书信中,我想我谈到了乌尔斯伽德,谈到了我的郁闷。但是,照我现在看来,那些书信肯定都是情书。假期终于到了,尽管感觉中那假期仿佛遥遥无期,但是转眼就像预先安排好似的,我们没有当着其他人的面相会。

我们之间并没有做任何约定,但是当马车一驶入前院,我就按捺不住从车上跳下来,也许仅仅是因为我不愿像陌生人一样被车子一直载到大宅前面。当时正值盛夏,我沿着一条小径,跑向一株金莲花树。果然,阿贝伦娜就在那儿。美丽的,美丽的阿贝伦娜呵!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注视我的那种神情;你凝神注视的目光,在你微微后仰的脸庞上向上扬起,恰似某种灵动流转的物质。

哦!难道气温没有一点变化吗?难道环绕乌尔斯伽德的气温没有因为我们的热情而变得柔和一些吗?难道花园里的那些玫瑰花不会开得更加长久,即使入冬也不会凋谢吗?

阿贝伦娜,我绝不会讲述任何关于你的事情。倒不是因为我们欺骗了对方——即便那时候你爱上了一个人;可爱的人啊,你永远不会忘记他,我却爱所有的女人——而是因为讲出来只会给我们造成伤害。

38

这里有一些挂毯,阿贝伦娜,墙壁上的挂毯[44]。我想象着你也在这里。墙上一共有六幅挂毯;来吧,让我们缓缓地从这些挂毯面前走过。不过,首先要后退一点,把它们当做一个整体浏览一遍。它们是多么宁静啊,不是吗?它们之间只有极其微弱的差别,上面千篇一律都是卵状的蓝色小岛,漂浮在深浅适度的红色背景中;背景中装饰着很多花丛,一些小动物在花丛里忙忙碌碌地干着各自的事情。只有在远端,挂在最边上的那幅,上面的小岛微微耸起,看上去好像特别轻逸。每幅挂毯上都有一个人物,一位贵夫人,虽然身上的服饰不尽相同,但却是同一个人。有时在她身边还有一个矮小一点的人物,一个侍女;此外,在那些小岛上都有画着纹章的动物,身形庞大,参与上面的各种情节。在左首,有一头狮子;在右边,则是一只触目的独角兽。它们擎着同样的细长三角旗,三角旗指向它们头顶上方很高的地方:三轮冉冉升起的银色月亮,用蓝色的虚线绘织在红色的背景上。你看到了吗?要不要从第一幅挂毯开始看呢?

那位贵夫人正在喂一只雏鹰。她的衣着多么奢华啊!那只小鹰站在她戴手套的手上,扑动着翅膀。她望着雏鹰,同时将另一只手伸到侍女端来的碗里,给它取食物。挂毯右下方,一只丝毛小狗卧在她那拖地的裙裾上,仰着脖子,希望主人不要把它给忘了。呵,你是否注意到,一道低矮的玫瑰花架将后面的小岛隔断了?绘有纹章的动物用后腿直立着,显出一种恰如其分的傲慢。盾形纹章像斗篷一样裹在它们身上。一枚漂亮的银扣将斗篷在前面别住。斗篷在迎风飘动。

当我们看到第二幅挂毯上的那位贵夫人是那样的全神贯注,我们一定会情不自禁、更加凝神静气地走上前去观赏,是不是?她正在编一个花环,一顶小巧的、缀饰着朵朵鲜花的圆形花冠。她一边把刚刚选好的花枝编在花冠上,一边若有所思地从侍女捧着的浅盆里挑选下一枝康乃馨的颜色。在她身后的凳子上放着一只花篮,花篮里满满的都是玫瑰,一只猴子把花篮的盖子掀掉了。但是现在需要的是康乃馨。现在没有狮子的分儿;但右边的独角兽却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在这样的静谧中,难道不该听到音乐吗!抑或有音乐,只是低微得几乎听不见?她打扮得端庄而又文静,走到(她走得那么慢条斯理,是不是?)那架轻巧的风琴跟前;她就站在那儿弹奏。一排声管将她与侍女隔开,侍女在风琴的另一边拉着风箱。她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迷人。她的头发编成两条奇妙的辫子,拉到前面,在头巾上面束在一起;这样,发辫的末端就像短短的翎毛从带结处翘了出来。因为缺乏幽默感,狮子不情愿地忍受着这些声音,强忍着不发出吼叫。而独角兽却仿佛在有节律地波动着,显得很美。

小岛变大了,上面搭起一座帐篷。帐篷是用蓝色缎子缝制的,上面缀着金光闪烁的丝线。那些动物掀开帐篷的帘门,她则款款地走出来,虽然一身贵夫人打扮,却显得非常质朴。因为,她佩戴的那些珍珠怎么能跟她本人相比呢!侍女打开一个小巧的首饰盒,从里面拎出一条项链,一条沉甸甸的、华美的宝石项链;这条项链一直是锁在首饰盒里珍藏着的。那只小狗坐在她旁边一个为它安排的较高位置上,观察着。你是否注意到帐篷上缘的那句箴言?它写的是:献给我唯一的心愿[45]。

发生了什么事?那只小兔儿怎么跑了下来?为什么我立刻就看见它在奔跑呢?一切都处在暂时停滞的状态。狮子无所事事。她本人抓着旗子。或者她是倚在旗子上?她的另一只手抓着独角兽的角。这是在悲悼吗?悲悼竟能如此挺立不屈?难道丧服能够像布满光泽黯淡的褶皱的深绿色天鹅绒那样,给人以缄默无言的感觉?

但是,这边却是另外一个节日;没有人被邀请参加。在这里不需要任何期待,因为这里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一切都是永恒的。狮子简直是充满威胁地环顾着四周:谁也甭想进去。我们还未曾看到她疲倦的样子;她倦累吗?抑或她只是因为拿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想歇息片刻?可以假设她拿着一个圣体匣子。但是她另一只手臂却弯向了独角兽;那只谄媚的动物脑袋上仰,用后肢站立起来,前肢搭在她的膝上。她拿在手里的原来是一面镜子。瞧!她正在让独角兽看它映在镜子里的模样……

阿贝伦娜,在我的想象中,你就在这儿。你能理解吗,阿贝伦娜?我想,你一定能理解。

注释:

[1] 1902年8月,里尔克初到巴黎时就住在这条街上。

[2] 原文是法语;下文中凡原文是法语的均用仿宋体字,不再注明。

[3] 光荣之谷,军医院(Val de Grace,hopital militair),光荣之谷,原为修道院,建于1645年至1665年;法国大革命时改为陆军医院,并有附属的军医学校。

[4] 乡村圣母院大街(The rue Notre-Dame-des-Champs),巴黎的一条大街。

[5] 天主医院(the Hotel-Dieu),巴黎的主要医院,在塞纳河中的西特岛上,巴黎圣母院的对面。

[6] 萨冈(Sagan)是西里西亚的一个古公国,萨冈公爵的称号是从1862年起封给塔列兰·佩里伽尔家族的。

[7] 克洛维国王(Clovis),法兰克王的名字,最有名的是克洛维一世(约465—511),他于5世纪末建立了法兰克王国;公元507年击败西哥特人,将高卢西南部并入法兰克王国版图,定都巴黎。

[8] 塞弗勒(Sévres),塞纳河左岸的一个市镇,在巴黎与凡尔赛之间,以瓷器闻名。

[9] 杜伊勒公园(the Tuileries),一座连接协和广场、小凯旋门和卢浮宫的公园,公园的中央大道两旁有许多雕像;这里曾是一座王宫,1871年被大火焚毁,1889年整修扩建为公园,成为巴黎有名的一景。

[10] 新桥(the Pont Neut),巴黎最古老的桥,建于1578年至1607年,位于西特岛西端的尖嘴上,将塞纳河两岸连接起来。

[11] 莫奈(Manet,1832-1883),法国印象派画家。

[12] 卡尔帕乔(Carpaccio,1465-1526),意大利威尼斯画派的画家。

[13] 安娜·索菲(Anna Sophie,1693-1743),1712年进入弗雷德里克四世的后宫;1721年王后路易斯去世后,跟丹麦国王公开结婚;1725年,正式加冕为王后,参预国政;1730年,国王去世后,她被幽禁在克洛斯霍尔姆城堡,十年后去世。

[14] 康拉德·雷温特洛夫(Conrad Reventlov,1644-1708),丹麦首相,受国王弗雷德里克四世宠爱,被称为阴谋家,权势很大。

[15] 弗雷德里克四世(Frederick the Fourth,1671-1730),丹麦国王,1699年即位,曾于1702年废除农奴制;曾与瑞典作战,1721年签订和约。

[16] 罗斯基尔德(Roskilde),丹麦西兰岛东部港口,是哥本哈根的市郊住宅区,从10世纪到1443年,曾经是丹麦首都,建有四十个丹麦国王和王族成员的陵墓。

[17] 指弗朗西斯·亚默(Francis Jammes,1868-1938),他是法国后期象征主义诗人,住在下比利牛斯省的奥尔特斯。他的诗犹如从比利牛斯山区的丛林之间吹来的一股清风,为法国诗歌开辟了新的道路。

[18] 苏(Sou),法国旧铜币。

[19] 魏尔伦(Paul Verlaine,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

[20] 杜瓦尔餐馆(Duval),巴黎比较有名的连锁餐馆,价廉物美,二战后已不存在。

[21] 这一段原文是法语,出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第十篇《凌晨一点》最后一节。里尔克曾将它抄入《我最喜欢的波德莱尔小散文集》。

[22] 这一段原文是德语,出自《旧约·约伯记》第30章。

[23] 萨尔佩特利埃(Salpêtrière),法文原意是硝石库,建于路易十三时代。后来扩建为医院,收容老年妇女、精神病患者,也收容乞丐和妓女。

[24] 万圣殿(Panthéon),在圣女·日纳维埃夫山上。原为纪念圣女·日纳维埃夫的教堂,1764年至1790年由苏夫洛设计建造;1791年起成为安置名人骨灰的圣殿,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等法兰西名人均安葬于此。从1874年开始,圣殿里又增绘了取材于法国历史的壁画,其中包括皮维·德·夏凡纳绘的圣女·日纳维埃夫组画:《圣女的童年》、《圣女的祈祷》、《圣女分发食物》、《圣女守护沉睡中的巴黎》等。

[25] 指圣女·日纳维埃夫(420—512),她是巴黎的守护圣女,传说451年阿提拉侵入时,她曾预言巴黎不会受到惊扰,从而使巴黎人渡过难关;在一次饥荒中,她沿着塞纳河驶过许多城市,带回十二船谷物,使巴黎人在被法兰克人围困时免遭饿死。她的瞻礼日是每年的1月3日。

[26] 原文为法语。这是波德莱尔诗集《恶之花》中的一首诗(参见附录一)。

[27] 原文为法语。法国作家福楼拜在短篇小说《圣朱利安传奇》中描写了传说中的圣徒“行善者圣朱利安”(Saint Julien l'Hospitalier)的故事。故事说:朱利安误杀父母后,他妻子跟他一起出走,他们一面渡送过往旅客,一面在自己盖的医院里接待过路的朝圣者,因为行了很多善事,最后他们一起升了天。

[28] 这是德国作曲家贝多芬(L.V.Beethoven,1770-1872)的面模。贝多芬从1798年开始听觉渐衰,1820年后双耳失聪。

[29] 底比斯(Thebais),古埃及都城,公元前88年被毁,城址横跨尼罗河两岸,左岸有大墓地和神庙废墟。据荷马史诗描写,这是一座拥有一百个城门的城市。

[30] 贝督因(Bedouins),出自阿拉伯语,意为“住帐篷的游牧民”,贝督因人主要住在阿拉伯半岛和北非沙漠地区。

[31] 俄南(Onan),犹大的次子,他哥哥死后,犹大让他跟他嫂子同房,为他哥哥立后。他知道即使生子也不归自己,就在跟嫂子同房时,把精液射在地上。(见《旧约·创世记》第38章)。医学名词Onanism(交媾中断)即从俄南之名而来。

[32] 破浪神雕像,指安装在船头的彩漆雕像,丹麦水手有时把这种雕像竖在自己家的花园里。因为这本书的主人公是一位丹麦青年诗人,所以这里说“老家小花园”。

[33] 指被誉为现代戏剧之父的挪威剧作家、诗人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06)。

[34] “那儿发生着人生最神秘的化学,及其变化与沉淀。”(参见里尔克1925年11月10日致维托尔德·许尔维茨的信)

[35] “生活,我们的生活,颇不易呈现于舞台,因为它已全然收缩成不可见的内在,只借助‘离奇的谣言’才与我们相通。可是,戏剧家不能等到它可以显示;他必须对它施暴,这个尚不可上演的生活;为了这个缘故,他的作品也像一根狠狠向后弯去的权杖,竟从他的手中迸开了,仿佛从来不曾写过。”(同上)

[36] “易卜生在他的窗边度过了最后几天,好奇地观察过往行人,有几分将这些真人同他可能创造出来的人物相混淆。”(参见里尔克1925年11月10日致维托尔德·许尔维茨的信)

[37] 指丹麦将领阿德米拉·尤尔(Admiral Juel)。

[38] 圣女贞德(Joan of Arc,1412-1431),英法百年战争时期的法国女英雄,被害时只有19岁;五百年后,梵蒂冈教会封她为圣女。

[39] 在里尔克的原稿中,这段文字写在页边空白处。

[40] 这是在伊丽莎白女王和詹姆斯一世时代流行的风尚,上流社会的男子用丝带把耳边下垂的头发编结成一绺绺小辫。

[41] 在里尔克的原稿中,这段文字写在页边空白处。

[42] 费利克斯·里奇诺夫斯基(Felix Lichnowski,1814-1848),德国贵族。

[43] 索罗(Sor?),丹麦地名,马尔特读贵族子弟学校的地方。

[44] 1905年里尔克曾在巴黎的格吕尼博物馆观赏名贵的艺术挂毯——《贵夫人与独角兽》。挂毯共六幅,均以红蓝两色为基调;挂毯上的贵夫人是贵族千金小姐,挂毯是她的嫁妆;因为新郎是一名绰号“小狮子”的骑士,所以挂毯中绣有狮子。挂毯上的独角兽象征着纯洁的处女。独角兽是西方古代传说中的动物,形状像马,额头当中有一只角;据说它对凡夫俗子是不存在的,一旦出现,就是在处女为它捧着的“银镜”中,同时也在她的心中。1905年,里尔克写了一首题为《独角兽》的诗;《致奥尔菲斯的十四行诗》第二部的第四首也是歌咏独角兽的(这两首诗详见后面的附录二和附录三)。

[45] 原文是法语:“A mon seul dé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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