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大公司一样,统招的实习生们像下放知青一样会被分配到不同部门——我和同学埃森一起被分配到公司金融(Corporate Finance)部,这个部门统管总部所有的财政收入及支出,但预算却由另外的预算部门负责。除公司金融部和预算部门之外,还有资金管理部门、内部审计部门、税务部门、财报编制部门、转移定价部门、应收账款部门、应付账款部门、项目管理部门等等——我从没想过一个会计专业可以分出这么多部门来。第一天的报道会上,埃森就拼命地给我丢得意的小眼神,后来他才跟我解释说是因为我们进了一个好部门——“好”当然是体现在部门名字上的那种“好”——“金融”总是比“会计”要显得金光灿灿,不那么boring一些。
作为实习生,我们的官方直接领导是公司金融部总监罗伯特;与此同时,作为底层实习生,所有的正式员工包括三个经理都对我们有绝对的支配权与评估权。
“什么是YHYW?”在公司餐厅宴请新人(也就是我和埃森)时,我的老板罗伯特指着菜单上黑豆餐的标注饶有兴味地问。罗伯特是个犹太人,眼里始终闪烁着狡黠的光芒。“Your House, Your Wife?(你的房子,你的老婆?)”大家七嘴八舌地猜了一通,但没猜出任何靠谱的结果,最终罗伯特只好招手呼唤服务生过来。
“这个……Y-H-Y-W到底是什么意思?”罗伯特问。
“额……我也不知道,请稍等,我去问问经理。”服务生挠挠头一路小跑着走了。过了一会儿他的经理出现了,解释说:“大家好,它的意思是Your Health,Your Wealth。(你的健康,你的财富)——因为黑豆比较健康。”
“哈哈哈。”经理罗琳第一个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像裹着沙子的风,摩擦着人的耳鼓,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罗琳是厄瓜多尔人,从全球的各处分部一路辗转来到纽约,满身都是放浪不羁的异域风情。我打心底里喜欢她,但也打心底里对她感到一种类似于敬畏的隔阂,就好像我对喵喵和Sharon的感觉一样。
“说得没错,黑豆是个好东西。”衣着考究的经理凯文一本正经地说,微笑中透露着严肃。如果不是因为已经知道他是罗伯特的下属,我和埃森八成会推测他是罗伯特的老板——他也是白人,但比罗伯特要胖得多,而且周身自带着一种强大的磁场告诉身边的人:你TM什么也不是。
“以后你们俩就跟凯文工作。”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评论了一番黑豆之后,罗伯特转过头,对我和埃森说。
“好。”我和埃森一边微笑回应一边互相丢了个同情的眼神——面试的时候我们就已经领教过凯文了,他可不是一个容易说话的人,而且也从不信美国人的那套sugar coating(糖衣)。换句话说,如果他想骂人,那就会骂得很直接很难听。
下午吃过饭,凯文就欣然向我们分配了任务:我和埃森需要从SAP里把各部门的预算和实际收支报告全打印出来,将差距大的部门或项目标注出来,再需要做一个分析报告交给他。我和埃森几乎整个下午都在打报告——不仅公司给我们的IBM笔记本慢,SAP系统很慢,打印机也相当地慢。
“你知道为什么这个报告叫OVERHEAD报告吗?”等着报告从打印机出来的时候,埃森问我,“头顶上的报告?”
“我也不知道,我搜搜看——”我说,“好像就是开销的意思。”
“吊在头顶上的开销——OVERHEAD——美国人真是太tm奇怪了。”埃森叹了口气,“对了,你的母语是什么?”
“中文呀。”我说着把打印机里的报告理出来——每个部门的报告都是厚厚一叠,因为每一类费用都要层层再细分下去。
“那除了中文、英语之外,你还会说别的语言吗?”埃森说。
“没了。”我想想学了一个学期都没学完平假名片假名的日语,有点尴尬地说。
“天哪,你居然不会外语!”埃森大叫,同情地看着我。
“英语就是我的外语呀。”我更加尴尬了。
“哈——”埃森沉思了一会儿,仿佛终于想清楚了我是个中国人,“对了,刚刚凯文说什么?如果有的部门预算没花完,那明年的预算就少给他们一些?”
“是呀,”我说,“我刚刚也在想呢,那这样的话,是不是每个部门都要卯足劲儿把预算花完呀?哪怕没得花也要花呀,不然明年钱就更少了。”
“美国人真是太tm奇怪了。”埃森一边在电脑上调报告的时间和部门编号,一边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观点——他已经熟练地掌握了ctrl+p这个打印快捷键了。
我们花了好几天才把这个OVERHEAD ANALYSIS做好,期间我还被各个不同的同事塞了Fixed Assets(固定资产)、Other Assets(其他资产)、Rent(房租)、Liabilities(负债)等等大文件夹来。工作内容都很简单无趣,无非是借借贷贷这些,但说实在的,我喜欢有事可做远多过于无所事事,因此碰到谁都问“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She’s probably going to take over all the work in this floor.(她可能要把这一层的工作都做了。)”埃森颇有微词地对罗伯特半开玩笑半抱怨。
但我们还是以一个团队的形式向凯文提交了我们的工作成果——在Excel工作表里,我们将各个部门的预算与实际收支差异用不同的颜色进行强调标注。
“五光十色,非常五光十色。”凯文一打开工作表,整张脸就堆满了嫌弃,“你们到底搞清楚没有?你们来这里是工作的——专业工作,专业——不是幼儿园小朋友来给我画彩虹的。我们是五百强企业,不是他妈的小作坊,你们不明白吗?”
“可是我们觉得这样比较容易看清楚。”“是呀。”我和埃森试图辩解。
“停——停——停!”凯文一边叫着停一边举起手掌示意我们闭嘴,“我来告诉你们一个故事,也是很多年前别人告诉我的——那就是,你们知道为什么人有两只耳朵,却只有一张嘴巴吗?”
我和埃森尴尬无比,面面相觑。
“那就是因为上帝告诉你们,你们应该多听,少说。”激动的凯文红涨着脸,说道。
“两只耳朵,一张嘴。”在我和埃森同意重新修改表格,踏出他的办公室之前,凯文又摸着自己的两只耳朵重复,“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