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跟着百万人大游行出门溜达一圈回来后,一连好几天,我都被圈在酒店里,哪儿也去不了。媒体局的说辞是,要保障记者的人身安全。草草一句话,就斩断了记者们单独出门采访的一切可能性。利比亚新闻发言人穆萨·易卜拉欣偶尔会在吃过晚饭以后召集记者,更新一下北约空袭导致伤亡的最新数字,仅此而已。
少得可怜的采访资源和枯燥单调的圈养生活,实在和当初的想象相去甚远。简直是要命!大老远跑过来,什么都采访不到!记者像土豆一样蹲在酒店房间里,过这种慢性自杀式的战地生活,真还不如一颗炸弹掉在头上来得痛快。
不能坐以待毙。意识到了这个悲催处境,我抱起电脑,冲进了大堂咖啡厅。
“早啊,伊卜!”
远远地,我就看到兹纳提挥着胳膊招呼我过去。
兹纳提就是前几天早上在自助餐厅打过招呼的新闻官。据说他是新闻发言人易卜拉欣的好哥们儿,之前一直在加拿大生活,家境优渥,还顶着个博士的头衔,几个月前被易卜拉欣招呼回了国。
“来,我给你介绍介绍,你们记者啊,要多听听我们利比亚人的看法。”兹纳提冲着我乐呵呵地憋出两个酒窝。
“早上好,兹纳提。”我不疾不徐地走到了他们桌子跟前,礼节性地和他们打招呼。
咖啡厅里坐着好几拨人。一如既往地,利比亚人围着几桌,外国记者们围着另外几桌,泾渭分明。
“你喝什么?我帮你叫。”兹纳提顺手拉了旁边的一把椅子过来,示意我坐下。
我迟疑了一下,隐隐感觉自己好像要孤身一人跨越三八线,迈不开腿。
“伊卜是CCTV的记者,想听你们说说利比亚,你们多和她讲讲呀,她的阿拉伯语说得比我都好!”兹纳提不由分说地代表我和同桌的利比亚人套近乎。
盛情难却,我坐下了。年纪小又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姑娘,通常也不太懂得拒绝。
“来吃点甜点!”
一个包着粉色头巾的阿拉伯中年妇女用她粗粗的手指切了一小盘库纳法(阿拉伯传统甜点)递给我。
“这是拉尼娅亲手做的,你一定会喜欢的。”兹纳提补充道。
“谢谢你,我好长时间没吃到库纳法了。”我不好意思地接过盘子,放到了桌边。
“哈哈,你知道库纳法啊!”拉尼娅睁大了眼睛,甚是欣喜。
“是啊,这算是我最爱的阿拉伯甜点了。”
“那再多来点!”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拉尼娅又切了一大块结结实实放到我的盘子里。
“你们可以让更多人了解在这里发生着什么,而不是天天把记者圈在酒店里。”我切了一小块库纳法送进嘴里,浓稠的蜂蜜包裹在绵厚的烤起士周围,满足感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起士顶部那个被烤过的部分脆脆的,给这种厚重的满足感又增加了一点点刺激。
“没有用的,他们只会播他们想播的,写他们想写的。我在西方生活了二十几年,还不知道他们的套路?这些人不是骗子就是间谍。”兹纳提的声音似乎比他自己想象的高了一些,咖啡厅里像唱片卡壳一般突然安静了几秒,随即又恢复了原先闹哄哄的状态。
“不能因噎废食。”还没咽下前一口库纳法,我又开始切下一块了,“没有信息传出去,大家就只能凭空分析,一堆外国的老头子们分析来分析去,对你们而言,能有啥好结果?”
“我们每周都组织大家出去拍摄啊,你不是也去了吗?你看到了吧,利比亚人民多么支持卡扎菲!”
兹纳提盯着我,边比画边向我靠近,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西方媒体的报道全是骗人的,报道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用来击垮我们的武器。他们毫无底线可言,我们不可能把他们放出去乱写一通。Blood Pen(血笔),他们手里握着的笔都沾着利比亚人民的血!”
“可是,这不符合媒体传播的规律。”我喝了口红茶,试图散去口中的甜腻,身子向前凑了凑,认真地望向他,“你不能天天带我们去‘挺卡’大游行,我们不能天天都发一样主题的新闻,后期不选这篇稿件,对你们有什么用呢?”
桌上的一个老式手机发出了宣礼(又称唤礼,即呼唤穆斯林到清真寺叩拜真主)的声音,屏幕上闪着蓝光,伴随着强烈的震动。
“伊卜,我们要去做礼拜了,你在这儿坐会儿,等我们十分钟。”兹纳提起身招呼隔壁桌的几个利比亚人一起往咖啡厅外面走。
“哦,好的。”我点点头,目送走他们之后,便打开了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
真是太少见了,一个在西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伙,却固守着一日做五次礼拜的生活习惯,好多土生土长的阿拉伯人都做不到呢。除了一口流利的英语,真是一点也看不出他和这里的阿拉伯人有啥区别,热情、不守时、容易激动、好吃甜点,阿拉伯人的特点在他身上一个也没落下。
“你是穆斯林吗?”二十几分钟后,兹纳提一个人回来了。
“不是,他们人呢?”我疑惑地问道。
“噢,他们去办公室处理公务了。你阿拉伯语这么好,应该学习一下《古兰经》,真主已经为你打开了一扇门。”兹纳提像是在完成作为一个穆斯林的传教义务。
“你不用上班吗?”
“我在这里就是上班了呀。”
“所以你的工作是?”
“和你们记者沟通啊。”
“原来你的工作就是在咖啡厅聊天。”
“哈哈,你可以这么理解。”
“但你不和他们聊天。”我偷偷指指旁边那桌的西方记者。
“也没有,必要的时候还是会沟通的,我知道怎么和他们打交道。”兹纳提的咖啡已经凉了,但他还是啜了一口。
“你真的在加拿大生活了二十几年?”
“是啊,怎么了?”
“不像。”
“为啥?”
“你太保守了,一点儿也没有被西式生活同化的痕迹。”
“哈哈,谁说的,我刚去加拿大的时候还交过一个法国裔的女朋友。”
“然后呢?”
“然后,就悲剧了。”
“啊?”
“她是我大学同学,很漂亮,金头发。我们挺爱彼此的,她其他地方都挺好,但她不是穆斯林,喜欢喝酒啊,出去玩啊。”
“这对西方人来说很正常呀。”
“是啊,我一开始觉得没问题,但是越到后来越觉得这种生活没意思。我们的想法还是相差太多了,她不认同伊斯兰教,我也懒得改变她,我们来来回回折腾了五年。”
“那现在呢?”
“分手了。”
“呃,好可惜……”
“可能还是我太懦弱吧,没勇气改变自己,也没勇气叫对方改变。”兹纳提苦笑道。
“你不勇敢?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安慰道。
“我回来完全是为了易卜拉欣,我们是儿时好友。倒没你想的那么高尚,我有加拿大国籍,只要有危险,随时都可以走的。”兹纳提摊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时一条突发新闻从浏览器里弹了出来,一排硕大的红字占了半个页面。“昨天晚上的空袭好像炸了一个足球场,炸到了小朋友。”我把电脑转向了兹纳提。
“天哪!真是一帮畜生!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他直勾勾地看着电脑屏幕,双手抓住自己卷曲的头发试图让自己平静,“愿真主降罪于他们。”
“看地点貌似离酒店不远,安排我们去采访一下吧?”我睁大眼睛诚恳地望着他。
他转头看我,迟迟不应声。
“做这些才是有意义的。”我试图说服他,却吐不出更多话了。
按照记者惯常的判断,北约一颗炮弹那么贵,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浪费在没有意义的平民目标上。当然我也明白,这样的想法,兹纳提是无法接受的。
但是眼下,不管我们的想法有多么不同,也得先求同存异,想办法走出这个“金丝笼子”才行。
“我考虑一下。”兹纳提转头避开了我的目光,继续浏览新闻页面。他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眼眶微微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