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临皇城,上半坡。
上半坡乃是先朝世族子弟常去的郊外狩猎之处,改朝换代多年,早已荒凉一片,乏人问津。
尚倪尔一手持缰绳,一手加鞭,急促的马蹄声回荡这荒野之中。远处的高树,近处的蛮草,沉心望去好像无数只眼睛藏于其中,天色将暗,如野兽般欲将人吞没。
忽而,尚倪尔察觉到几声破空之声,天色已晚,目力不怠,只得险之又险的避开。这队射箭人应是魏氏派遣,相隔甚远,暗夜射击,却也如此精准。看来姐姐定是出事了,唯有快马赶到,方能定夺。
心里虽急,却也不能慌。险险再躲过几支箭,深觉这样耽搁时间真是麻烦,来堵人却让人这么远来射,这种烦人却不伤人的勾当,只有魏决干的出,索性下马解决。
果然停马后,再也不见箭射出了。尚倪尔遥遥喊道,“魏决,今日我有急事,不管你要做什么,今日见不到姐姐,我定不会原谅你。”说罢,林间依旧无人回应。
倪尔只得翻手取下头上的金钗,运力射出,刚巧落在众人躲藏之处,入木三分。“金钗送你,上刻家族图腾,凭此可受我一诺。”林中果然有人回话,“一会儿,小倪尔就知道我要什么了。”这嬉笑怒骂,不正经的语调果是魏二无疑。少顷,脚步声渐远,看来是已然离去。
尚倪尔心下暗叹这魏二郎刁钻本性,决不肯做亏本买卖。今夜居然还顾得上算好来拦路,现估计同路急去做渔翁了,真是好算计。可不能要魏二先到,赶紧策马再赶。
一刻时辰,总算赶到。
上半坡尽头乃是断崖,尚倪尔下马近前。看到姐姐席地坐于崖边,安然无恙,总算稍松一口气。
愈往近去,愈觉氛围不对。出了此等事,各方蜂拥而来,众人一番奔波,各有狼狈。姐姐却衣着精致,妆容伊人,有风来过,衣袂纷飞,翩然若登仙。这上临城第一美人风范淋漓尽现,在当下怎么看怎么让人深觉诡异。
再看身侧,那几位零零散散匆忙被派来看消息的各家下属,不理也罢。
魏氏年少一代的掌门人,魏二不甘其下却又不得不佩服的,也是尚倪尔的好姐夫—魏刃,同样立于崖边离姐姐几步远。此刻这两人位置甚近,却一言不发。尚倪尔看着夫妻两人,乍看起只觉得世间再无有情人如此相配,同样的人中龙凤,同样钟灵毓秀,同样的温文尔雅,即使到了这时,也是一般的从容。倒是衬得来给他们收拾麻烦的人狼狈不堪。可笑的是自己,当年居然姐姐的鬼话,相信这两人终成眷属,尚魏两族或许可以一释前嫌。
尚倪尔看众人,众人也是看她。这红衣女子远奔而来,拉缰下马落地,一气呵成,飒爽英姿。近前看来,身着红衣,腰带已卸,头发也是散落,端的是狼狈不堪。
遥想三年尚氏一族家主登位之选,这尚倪尔可是万众瞩目。尚老家主一生挥斥方遒,下到贩夫走卒,上到九五之尊,哪个不惧他不苟言笑,严肃非常。唯有这尚倪尔自幼被尚老家主养在身边,家主半生未有的笑容全给了这孙女。她也确实不负众望,自小精才艳绝,笑傲一贯京城子弟。锋芒毕露之时,就是魏家少主魏刃也要一避。
凡京城子弟,皆以为这尚家家主令剑定风波早晚会落在尚倪尔手中,谁知家主大选最后却让尚倪尔的庶姐所得,承先祖名号尚定诺。尚倪尔只居倪尔院执掌世族事宜,真是让一众人等匪夷所思。
却也不自觉心中感慨,这尚氏一族几百年荣光不是虚得。试问这大戚天下,哪个家族如尚氏般,全无子弟傾压之事,争权夺利之事做的如此光明磊落,败者心悦诚服。且姐妹之间担忧至此,明知以尚倪尔的身份不该出现,看她行容,这一路也是不易,却也先于一众人马赶来了。
不成多想,尚倪尔大步已至,可是不管她姐姐,先到了魏刃身侧。厉声直言:“姐夫,可自觉无愧于姐姐?”魏刃沉默片刻,答道:“不曾。”尚倪尔再问:“魏氏呢?”魏刃答:“无愧。”众人还不知这两人打什么哑迷,尚倪尔听言居然笑了,且是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笑得前仰后翻,魏刃也一起大笑起来,两人笑声渐歇,眼却似有泪水,也不知到底是哭是笑。
尚倪尔笑罢,回身和尚定诺说:“姐姐,最后还是你输了。”尚定诺听言终是从地上起身,眼睛定定的与倪尔相望,似乎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没有必要了,是以终是无言。
尚倪尔再问:“折损多少?”答:“当年所诺一百一十八位皆损。”尚倪尔忍不住刺她:“也就是你当年偏要嫁给魏刃,我信了你真心想要魏尚两家冰释前嫌,早就劝你不要做两手准备,你还是密布暗探。即已背诺,为何又要对魏刃和盘托出,一百一十八位皆是我尚氏英才,你想过后果没有!”
说着,身后已有尚氏人马赶到。尚氏两大院主尚飞羽,尚空明下马上前作揖,“传老家主令,请少主交还定风波,随我二人回去等候发落。请倪尔小姐留下了结此事。”
尚少主早有所悟,半点不犹豫就将定风波递出,今日的一百多人命,以命抵命都难还,何况是交出家主象征定风波。何况因她今日之过,老家主便是赐死她,也平不了尚氏之怒。这一百子弟何其无辜,这一百子弟亲人何其无辜,皆毁于她一人之手。
不想尚空明刚要接过定风波,却被尚倪尔先一步抬手拿走。“今日姐姐犯了大过,何必回去为难亲人,如此重罪原谅当然不能,重罚难道再让祖父亲自下令斩姐姐,受切肤之痛吗?”说罢拔剑直指尚少主眉间,再说:“不必那么麻烦了,为难的事我来做,这断崖无名险地,姐姐选这里召我们来想必也早有打算。姐姐就在此地了结,是生是死都算交代。”
尚定诺立于崖边,有风过,只感到刺骨凉。说起来倪尔才堪担家主之任,祖父中意倪尔不无道理。见惯了亲身父亲一生资质所限,不得重用,也见惯了倪尔母亲决断果决,总觉自己可以一试,能承起尚氏的重担。可如今看来,她的好妹妹不该相让于她,她终究带着尚氏走了错路,让亲人受切肤之痛。只是可怜她的好妹妹,让她如何忍心下手处置自己的姐姐,可尚氏总需要有人来力挽狂澜的。
尚定诺向后退去,眼看就要滑下崖去,还是忍不住看了夫君一眼。她的魏刃啊,看他如同看自己,她俩这般相似,经年累月,日日相处,怎会不心生爱意。只是于家族计,魏刃没有全付信任,那么多人盯着他的位子,怎么就忘了呢?他们一样的决不肯败啊。
魏刃也看过来。这么近,却又那么远,既然做了选择,待结果就是了,再痛也绝不后悔。两人不需言语,已明了他们所想是如此契合。
终了,尚定诺从崖跳下,只留一言:抱歉,定诺,有生再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