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随着两位师姐走进一处阁楼之后,那一旁静静站着的,不是林青衣又是谁?
有了那许多传闻的教训,木岚哪里还敢多看林青衣,当下目不斜视地只将目光放在上首一位风姿绰约的妇人身上,这位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年纪的美妇,便是与自家师父同出于前代掌门一脉的云梦师叔了。
无怪世人对于求仙问道如此热衷,男儿仗剑英雄梦自不必说。对世间女子来说,能够逃过岁月蹉跎,永葆青春容貌的诱惑,又有几人能拒绝?
眼前的云梦师叔,年岁不过比自家师父小上几岁,两张对比之下却几乎差着一个辈分,如何不令人称奇?只不过这位师叔容貌虽是出众,却显得太过清冷了,真宛如一块千年的玄冰。
“师妹,近来可好?”苍云真人微笑着走上前去坐在一旁。木岚也连忙躬身行礼:“弟子木岚,见过师叔!”
“嗯!”云梦真人点点头,并未显露太多热情,这少年方才进门,当先便偷偷在看自己那最小的徒弟,故而她也将之当做了那些轻浮子弟,哪里会有什么好脸色?
“听闻师兄新收了一名弟子,果然是天赋上佳。”对于师承一人的师兄,云梦真人还是客气许多,寒暄之下当先夸一夸他这个多年来唯一的弟子。
“师妹你编排我不成?说到弟子,你门下有青衣这丫头,便足以叫各脉多少天才失色啊!”苍云真人摇头轻笑,轻轻指了指木岚身后长剑:“我带他来,是让你看看那柄剑的!”
方才木岚进门,云梦真人并未过多细看他,如何还能注意他所负长剑?如今在师兄提点下细细看去,这位名满瀛洲的大真人竟是脸色大变,身下座椅扶手在她手下转瞬间化为齑粉!
“边城月?”云梦真人失声惊呼,神情之中充满茫然。此刻的她全然失去了往日那般睥睨万方的气势而宛如一个惶恐的孩子,不安地看向苍云真人。后者轻轻对她点了点头:“是边城月,是他的剑!”
“孩子……”云梦真人声音竟有些颤抖:“你这柄边城月从何而来?”
边城月?木岚轻轻取下身后长剑,原来它是叫做边城月吗?虽然不知道云梦师叔为何如此激动,但木岚仍是毕恭毕敬答话:“回师叔,是弟子爷爷留给弟子的。”
“爷爷?”云梦真人定定地看着木岚,双眼微红:“他……成亲了?”
木岚摇摇头,当下将父母出海经年未归,齐爷爷收养兄妹两人并教授他瀛洲御剑术的过往尽数告知了云梦真人,这并非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只是谈及那位老人来不及喝上一口木岚为他买的酒便?然长辞于红樱树下,早已长大的少年仍旧忍不住红了眼眶。
……
沉默良久,云梦真人忽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惨笑着回到座上。林青衣本想上前去扶有些跌跌撞撞的师父,却被师伯苍云真人摆手制止了,三人静静看着云梦真人满身疲累地回到座上,原本明亮的双眸之中遍布浑浊与悲戚。
是啊!他一身经脉尽毁,多年修为散去,如何敌得过岁月沧桑!如何能似她这般拖住时光?只是终究……还是不甘心啊!
你曾立誓名扬天下,你曾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高踞九天之上,怎么能就这样死了,死在那无人知晓的小城里!死在没有我的地方?
“师兄,我想去看他。”云梦真人抬起头看木岚师父,泪流满面像个无助的小女孩。
“我已然去过了!”苍云真人轻声感叹:“桑海已被神力封锁,你我这般修为贸然闯入必定酿成大祸。”
“我不管!”烟云真人很倔强。
木岚和林青衣面面相觑,前者是对云梦师叔如此反应的疑惑,后者却是因为从未见到自己师父如此的模样,故而亦是惊讶不已。只有苍云真人轻轻在劝着自己这个小师妹!
木岚和林青衣年岁都还浅,许多事情并不知道。苍云真人却是真正看着她走过这许多年,心酸眼泪她都藏在了心底,如今骤然听闻那人消息,还是死讯,如何能够忍住?
……
桑海封印是赑屃公子自身为殉布下,若是被人贸然破坏了,神州大地立时便是一场浩劫,苍云真人终究还是劝下了自家师妹,此事万万不能操之过急。
当下云梦师叔似乎情绪平复一些,看向木岚的眼神也不再如来时那般冰冷,其中充满慈爱与追思。
“孩子,你知道你爷爷过去的事吗?”
木岚摇头。对于过去,齐爷爷向来是只字不提的,何年来、何年去,木岚只陪伴了他终了一刻。
“多少年了,瀛洲山上有谁记得前代掌门师尊其实有着四个弟子呢?”云梦真人脸上尽是缅怀,慢慢为木岚和林青衣讲了一个故事。
昔年深秋南国的一座小山村里,有一对少年男女遇上了瀛洲山上来的仙人,仙人说二人资质极好,问两个孩子愿不愿随他上瀛洲学道。在那个连年灾荒年代中,家家都在为温饱发愁,两家父母见到老神仙展露手段又留下了众多银两,如何还会加以阻拦?当即是万分感激地送走了家中这两张吃饭的嘴,生怕稍有迟疑老神仙便要反悔。
一去山河千万里,从此故乡是梦乡!
两个懵懂的孩子随着老神仙一路北上,看过了中原神州的万里繁华,直出东胜海外来到瀛洲仙山,拜入山门。
直到那时两个孩子方才知道老神仙正是瀛洲掌教清平道人,他们是掌门一脉最后的两名弟子……
后来的日子,与许多话本戏文之中写的一般,两个孩子果然是掌门所说的那般天资卓绝!不过短短五年,少年未及冠、少女初及笄,便是双双叩动上清境界的大门,震惊整个瀛洲!
又三年,两人离山结伴游历,行至雄城紫禁,在那天下闻名的卢沟晓月现世之时发现了古老石桥下方别有洞天,其间藏有一柄不知什么年代的绝世仙剑,认少女为剑主之后得名卢沟月。
行至塞北,古城敦煌的千佛路之上,少年踏空而去,于漫天黄沙中登顶常年被大漠风龙卷笼罩的一尊古老佛像,斩杀其上盘踞邪魔,拔出了佛像头顶石台中的一柄神兵,因剑上铭文“壬戌之秋有月下大风”而取名边城月。
这两人,自然便是昔年的云梦真人上官宁与桑海城中那个已故的老人齐彦秋。
昔何年,三万里河山走遍。男儿胆气、女儿剑心!昔何年,潇潇江湖往来,谁人不羡慕那一对郎才女貌的神仙眷侣?
回转瀛洲之时,两人一身修为更加精进,闭关一年便直逼上清后境的掌门师尊。天下仙道,无人不知瀛洲出了两个了不得的年轻人。
“那后来呢?”木岚呆呆地问道。
若您曾是那般的天之骄子,又如何能甘心屈居一城孤独老死,身旁不见一个昔年的亲人?
“木岚你要记住,修道之人,正气在心,以天下为己任。我瀛洲,至于三山,乃至神州正道,为天下人舍命,在所不辞!”云梦真人轻声向木岚告诫后,继续将那一年的故事说完。
时值天下动荡,魔教妖邪乱世,万民苦不堪言。天下正道商议之后,决心合兵一处,围剿以血衣洞窟为首的魔教。那一年瀛洲所派出的,正是出关破境的那两人。
血衣洞窟虽强,却敌不过天下正道合力,待他们杀到魔教总坛血魔洞前时,魔教九大护法已然九去其五,余下四人亦是强弩之末!
时隔多年,再度回忆起昔年场景云梦真人仍是痛苦不已:“我们本以为一切已是尽头,不曾想魔教妖人歹毒狠辣,竟屠杀了数万民众置于血魔洞中,以整个血衣洞窟为代价,血祭洞中上古妖灵,要将天下正道一网打尽!”
云梦真人眼中含泪:“正道危亡,彦秋趁妖灵封印未解之时,执剑杀入血灵祭坛,强引九天雷火将羸弱之中的妖灵轰杀,他自己却受到反噬,重伤垂死!”
犹记昔年同样重伤在身的她一日御剑七千里,拼着损伤根基送齐彦秋回到瀛洲,求师尊相救。当力竭昏迷的她苏醒之时,一切都变了,恍如隔世!
掌门师尊耗去半生修为救治爱徒,心力交瘁!不等两人醒来便已然仙去了。苍云师兄外出经年不归,牧云大师兄做了新掌教。齐彦秋得知恩师因自己而死,经脉尽毁的他拖着残躯下了瀛洲,从此不知去向……
她曾疯一般寻找,可茫茫天下,要找到一个存心躲藏的人何其困难?她终究是累了,回到瀛洲山上等他,春去秋来四十余载!
他们曾说好剿灭了魔教便回山成亲,由师父做主婚人,可师父走了,本应是新郎的人也不见了,上天何其会戏弄人!
最终她等来了,等来的是木岚,是那人已死的消息……
木岚与林青衣皆是心中震撼,原来往昔的瀛洲,还有些这样一段过往。
“孩子,我拜托你一件事。”云梦真人轻声向木岚道。
“您说,只要能够做到,弟子必定万死不辞!”木岚躬身!
他终于懂得了那时候齐爷爷醉梦中呓语的究竟是何人,终于明白了那个老人时常眺望的地方,有一座他牵挂的山,有个在等他的人。
“生时我不曾等到他,待我死了,你将我于他葬在一处。”云梦真人缓缓道。
“师叔您……”木岚大惊。随后不自觉地看了看林青衣,后者亦是脸色大变!
“放心!”云梦真人摆手:“我等了他四十余年,不是也该让他等等我吗?孩子,陪我说说话吧!”
木岚看向师父,苍云真人点点头,起身告辞而去,木岚便留在了此处与云梦真人说话,细细告诉他有关齐爷爷在那座小城中所有的事,哪怕再细微,她都叮嘱着木岚来回向她描述,林青衣则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并不打搅。
天色渐晚,木岚也该告辞离去,云梦真人仍旧嘱咐他往后一定时常来栖霞峰走动。
“青衣,你送送木岚吧!”云梦真人轻轻笑着。
“是!师父!”林青衣轻声答道。
待二人出去,云梦真人细细摩挲着一面小小的铜镜,这是往昔年少生辰时他送的,如今已是锈迹斑斑。
“我竭力留住了往昔容颜,怕你回来不认得我,如今好了,都不必了……”
驻颜苦等四十载,如今已不必与谁看了,似乎是累极了,云梦真人渐渐靠在椅背睡了过去……
昏黄的烛火下,美貌的妇人慢慢一头青丝渐白,成了一个真正古稀老人的模样。
一人红颜成白发,一人英雄冢间骨!我在等你,你还未来,我不敢老……
……
这一日黄昏里的瀛洲仙境——百鸟齐鸣,千峰摇动!浩瀚磅礴如渊如狱的雄浑气息席卷半山!主峰三清大殿之中一名老者缓缓走出,凝望着那一座沐浴在晚霞之中的峰岭:“师父!师妹等到了!”
木岚与林青衣走出不远,强烈的灵力波动惊得二人齐齐回过头去,林青衣一双宝石般的瞳孔中尽是藏不住的欣喜:
“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