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岚呆呆地看着自己脊背之间两道栩栩如生的刺青,说不出话来。
纵然是天下间顶高明的手艺人,也绝不可能做到如此的巧夺天工。所有的纹络笔墨,都完美贴合木岚一身血肉纹理,如同生来便有一般全无突兀。
拨弄海潮的巨鼋、仰天长啸的龙形巨兽!只看了一眼便是一幅笑傲于天地的雄奇壮景浮现在木岚脑海,二者都仿佛是活着的,下一刻便要挣脱出来,再度临世!
龙子嫡长——赑屃,龙子其四——蒲牢,木岚脊背之上竟不知何时出现了这样的两幅刺青!
惊奇地看了看林青衣,后者拂手泯灭眼前水镜,向木岚解释这东西的由来。
龙生九子,虽是子子不成龙,却又都有着毁天灭地的强大力量,远古一场血战,真龙携妖族臣服于人族三皇,九歌猛士应运而生。
九子以自身血气为指引,连通人族最为强大的九位战士,赋予他们足以撼动山海的神力,九歌猛士的身上因而会有九子血气图腾,其中蕴含着强绝天下的力量!
“血气……”木岚沉吟,他突然想起那一夜的海边,轰然倒下的两大巨兽之前,自己与那个白衣大叔的隔空对视。
一切都已水落石出,他那时有时无且难以控制的巨力来自于赑屃蒲牢两位前辈,赑屃前辈在临死前引动了古老的术法,将他们二人血气力量灌注于自己一身。
古老时候人族最为强大的战士尚且对此要小心翼翼,木岚不过一个未满十七岁的少年,贸然触动之下不被妖族戾气冲垮神智、变成一个嗜血好杀的怪物已然是万幸了。
“所以日后你不可妄动血气之力,专心修习御剑术才是正理。”林青衣道。
知晓其中利害,木岚自然是连连点头。但转念一想,他不得不奇怪为何林青衣自从知道他懂得瀛洲御剑术之后,都是如此的淡然,昨日他说要去瀛洲,也是痛快地便答应了。
门户之见可不是人间专属,纵然是她们这般天上的仙人,也是不能免俗的。一旦有了偷师盗学的帽子,就地格杀往往最为常见,再不济也要断去一身经络,成为废人!
林青衣自然不会告诉他,他的瀛洲令,他的剑,对瀛洲来说代表着两个何等重要的人。如若有这两人在还要说他是偷师,那瀛洲恐怕没几个真正的正统。
确认过九歌,同时谈过一些琐事,木岚便讪笑着转身要出去了,想想自己方才确实有些离谱,挨了一脚也不能言说。既然在这流月城中毕竟有着诸多不便,林青衣准备回到瀛洲再细细探究他这血气图腾之事,他也就不必再留下供林青衣细细清算旧账了。
“喂!”林青衣突然叫他。木岚心里“咯噔”一声,慢慢转头有些僵硬地笑道:“还有……什么事吗?”
“下次遇见打不过的,叫我就好了,否则别人打不死你不见得我打不死你。”林青衣冷着脸无所谓地摆摆手示意他快滚。
默默转身,木岚不自觉地嘴角上扬,这姑娘果然说起关怀的话来也是如此霸道啊!他看不到的是在他转身的一刹,林青衣终究也是绷不住笑了,这一刻,天上银辉似乎比不上这人间白月光的明亮。
……
“你要印玺?”流月城主宁晚舟显然有些惊讶。
邪秽缠身的独子终于清醒,他自是十分高兴,可这才一日不到,便带了一个美得不似人间凡俗“妖精”回来向自己求取流月城主的印玺,倒让宁晚舟有些不解。这小子不是钟情刘家的姑娘吗?不是向来不慕权势吗?而且今夜的宁泓清,突然多了一丝宁晚舟极为陌生的——暴戾!
“清儿,印玺可以给你,但总要给爹一个合理的解释。”眼前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宁晚舟自是一目了然,故而虽有怀疑,他仍是取出了一方白玉雕琢的印玺,其上以古书刻就一枚“月”字。
“救人而已,城主大人不必挂怀。”红衣女子轻声道。她答应宁泓清不随意透露所救之人就是他自己的事实,自然就不会多言。
“好!”思索片刻,宁晚舟随手将手中印玺抛向宁泓清,转身便走回书房。
宁泓清本以为自己的父亲不会轻易便将代表流月城最高权柄的印玺交出,却不想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时间亦是无言。
“你从未求过爹,只此一次爹又怎能不答应?一座城罢了,你往后就是要十城二十城,爹也给你拿来!”宁晚舟龙行虎步,头也不肯回。他相信既然说了是救人,宁泓清便是救人,他的儿子当得起他的信任。更何况今日若是没有宁泓清,流月城早就是一片死地!
父亲轻轻的一句话却是让宁泓清心情很是复杂!他本以为在这个男人眼中,这一城功业才最重要!
娘死在了拿下流月城的前夕,故而他对这座城有着天生的疏离,对为了这一城殚精竭虑的父亲亲近不起来。可今日他似乎突然就明白了,行伍出身的父亲或许早已习惯居无定所,而昔年对流月城的执念,只是为了给娘和自己一个家。
他更是突然想到,这许多年父亲那些发乎情,止乎礼的红颜知己,每一个都那么像娘亲……
“清儿也是个大人了。”宁晚舟从中庭的枇杷树下穿行而过,向空荡荡的书房温柔地呢喃道。
……
夜色静寂,白日方才逃过一劫的流月城还未恢复往昔繁华的气息,只有一男一女结伴来到流月山巅的演武场,白衣的俊朗无匹,红衣的倾尽天下!两人皆是一言不发。
“堯鬼怨气极重,一旦养成便是动辄屠戮一城,要真正除去,唯有九天阳雷可以。寻常人无所庇护,九天阳雷若是临身,驱鬼不成便要先行丧命。借助流月城气运,你如今生死全在五五之间,后悔吗?”宁泓清端坐于城主府演武场正中,红衣女子长裙飘摇,于这流月山巅勾勒一道道暗红色阵纹。
“后不后悔不重要了,我信你那一半的生机!”宁泓清紧闭着双眼。
“希望是如此。”
两人并无太多话说,红衣女子既是应下他的要求,自然便会做好。不过一炷香的光景,巨大的法阵在宁泓清头顶缓缓成型!此处山顶也慢慢聚集着浓重的云气,其间光影闪烁,充满危险的气息!
来了!红衣女子抬眼仰望,任由一头长在狂风中妖异地狂舞,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是对了还是错了!
这个男人,死了好还是活着有趣?从来不愁决断的她竟有些踌躇!
不等她思考,九天之上忽有一声轰鸣,闪烁着细碎流光的粗壮雷霆怒吼着冲破云层,直直落向宁泓清头顶!
不对!红衣女子脸色一变,这一道雷霆有些强悍得过头了!
堯鬼虽凶,但于茫茫天地亦是尘埃,如何值得如此规模的天雷落下?除非……这一头堯鬼已然蜕变!
“不可能!”红衣女子亦是有些措手不及,依她推算,这一头堯鬼不过是流月城百千人魂魄怨煞而已,如何能蜕变?
千算万算,就连她也不曾算到黑袍老者临死仍旧多出了一分算计。王虚身上的堯鬼,并非流月一城怨煞,而是他蛰伏十数年,暗害上万人的结果,如今天雷降下,流月一城气运不见得能抗下这远超预料的九天神威!
“轰!”
几乎是天雷降下的一瞬间,宁泓清手中印玺之上浮现一道游龙般的光晕,在天雷临身的一刹护住他一身经络窍穴,让他不至于瞬时身死!
“啊——”剧烈的刺痛让宁泓清忍不住一声长啸,与此同时道道黑气从他身后蒸腾而起,化作一张张狰狞凶恶的面孔嘶吼着消散。
只一击之下,气运游龙已然变得极为淡薄,而天空之中却有更加狂暴的雷霆缓缓酝酿!
“快救他!”一声惊呼,却是木岚满脸焦急地冲到近前。灵力运转周天,对天地灵气的变动自然更为敏感,他本以为是什么人在此修炼,没想到竟是宁泓清遭此凶险。
红衣女子深深望着暗流汹涌的天际密云,无奈地摇头:“我……不能救他!”
不能救!这是她的答案。比起需要付出的代价,她此刻认为宁泓清的一条性命不值得。
木岚却不管这许多,当即手握长剑飞身而上,宁泓清不能死,承诺桑海遗民的未来;只身破除足以覆灭一城的大阵!他是木岚真正钦佩的人,让木岚更加无法忽视的是,这个男人告诉过他自己是桑海人,他是真正为那些桑海的点滴牵肠挂肚。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既然约定过终会一起回去故里,又怎能眼看他死在眼前?
初生牛犊不怕虎,木岚初入修行一道,自然对这九天阳雷知之甚少,不知今日若是知晓了这雷霆的恐怖,他是否还有勇气前来?
赤金色剑身寒意凌冽,对于这般神器,越是强大的压迫只会让它更加兴奋!
天威不容触犯,木岚既然闯入其间,便要准备承受后果!似乎是察觉到这渺小人族的挑衅,九天云层更加汹涌不息!随着巨大的怒吼轰鸣,一道夹杂着暗紫色光纹的粗壮雷霆出海蛟龙一般电射而下,目标正是贸然闯入的木岚。
风起,天雷滚滚!木岚虽是勇气可嘉,但行为说不上聪明。此刻他一剑斩去,全然没了白日里那般抽刀断水的流畅,反而如同陷入沼泽,双臂沉重无比。
知道厉害,木岚更加不敢怠慢,一身灵力疯狂涌动,尽数灌注于手中长剑之上!随着一声巨响飞蛾扑火一般与狂暴的雷光冲撞在一起!
恐怖的巨力!木岚顿时便知道了厉害。不过电光火石间的碰撞,强悍的雷霆瞬息之间传遍自己全身,每一寸肌肤都是钻心的刺痛,隐隐间还有烧焦的气味。
一声闷响,木岚重重跌落在地上,浑身漆黑地昏迷不醒,天雷余威更是陡然转向宁泓清,单薄的气运游龙瞬时瓦解,道道黑气再度蒸腾退散的同时宁泓清亦是大口鲜血喷出,五脏六腑皆有剧烈焚烧之感!
“轰隆!”天际阴云再度轰鸣,九天阳雷竟是没有半点停息消散的迹象!当下就算是红衣女子,也无法再保持镇定!谁知道那黑袍老者丧心病狂地拿了多少人魂魄来生祭这头恐怖的堯鬼?
如今看来不仅宁泓清必死无疑,就连木岚也要搭上一条命!
抬眼看向气息萎靡的宁泓清,若是以往她自然拍拍手便走了,天下任何人的生死,都与她无关!可如今却不行,这个男人,是那个不一样的存在……
“怎么回事?”耳边忽有人开口,红衣女子知道是林青衣,当下轻声叹息道:“引天雷除堯鬼,却算错了天雷威势……”
“你也会算错?”林青衣大惊!经过一夜思索,她大致能够知道了红衣女子身份,故而听到对方坦言谋算出错,她一时间觉得很是荒诞。
“神尚且会算错,何况是人?”红衣女子叹息。
“可有办法补救?”林青衣仰望阴郁的夜空,不出片刻雷霆必将再临,到那时她并没有多大的把握从这煌煌天威之下救人……不论是宁泓清还是木岚。这个家伙竟然又跑到这里来送命,林青衣很是无奈!
红衣女子面无表情地摇头,林青衣顿时明白过来,以她的身份,并非不能救,而是不愿救!大道无情,她做不到宁泓清和木岚那般。
在林青衣注视之下,红衣女子缓缓背过身去。她有些后悔,后悔插手这一桩麻烦事,她明白此刻一旦自己出手,往后的岁月,她将再无法算到宁泓清!
雷声轰鸣!劫后余生的流月城民众都把这突变的天象当做大雨将至的前兆,没有人想到它会是降临在那流月山巅,决断生死!
“你做什么?”林青衣缓缓拔出身后的古剑青帝,引得红衣女子一声惊呼。
“救人!”林青衣言简意赅。
救人?红衣女子只感到一阵荒唐,青帝的名号虽然本身就代表着许多东西,但就算是林青衣,也不能贸然违逆这天地之威,一旦引动天怒,十个青帝也不够看!
林青衣不去管她,毅然手握青帝踏入演武场大阵之中。不同于木岚,她如今可以清晰地看到宁泓清身上凶恶的堯鬼形象,那东西已然是奄奄一息,煌煌天威之下,万物皆是尘土!
天雷再下,目标仍旧是木岚,对于这个贸然闯入的小小人族,俨然一副不将他轰杀至死决然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
“方才交待完,你就找了个叫我也打不过的,臭小子!”林青衣无奈地叹息,一身灵力随着天雷压迫喷薄而出,水绿色衣裙随猎猎风声飘舞,青碧色的长剑缓缓当空斩出!
不快不慢,恰巧是怒声轰鸣的九天雷霆落到木岚头顶的一刹,流月山巅忽然被耀眼夺目的白光笼罩,一道长达数十丈的剑气匹练轰然划破长空,生生斩断这恐怖的九霄神雷!
轰隆巨响!流月万民在这雄奇天象之下再无法淡然,尽皆匍匐于地上,大呼“月神”!
雷霆散去,木岚毫发无伤,仍旧昏迷不醒,林青衣却是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灵力气息断崖流水一般骤然跌落。
“对不住了,姑娘!”宁泓清虚弱地抬眼看去,正看见林青衣一剑破长天的壮举!
“与我无关!”林青衣摇摇头看向昏迷的木岚:“只是有个傻子,拼了命也想救你!”
宁泓清无言,对林青衣必定是要感谢,可对于木岚,一切都在心中!
强撑着爬起来,天空云层再度有电光乍现,宁泓清一步步艰难地挪向木岚。
“你做什么?”
“林姑娘,人力有时穷,天威难以撼动!再是挣扎也无用了,只有我死,堯鬼散去,才能救他!”宁泓清好看的眉眼之间尽是坚毅。
君以兄弟待我,当还君以兄弟!木岚舍命救他,他不敢轻慢这份情义!
白衣染血的翩翩公子缓缓站在木岚面前张开双臂,平静地望着天际狂乱的雷霆:“天人可否抬眼一看此间?一人做事一人当!”
雷声轰鸣,随着他一声低语,天际阴云之中,竟是整整九道深紫色天雷咆哮着冲破云层,长龙一般游弋交错,目标正是流月山巅渺小小一个人族!耀眼的光芒将一城夜色化为白昼!
雷云尽去,这便是上天的回答,九雷齐至,生死决于此间!
不论是林青衣还是红衣女子,此刻脸上都有着一丝颓然,如此天地威势,当真恐怖至极。后者难以置信地望着宁泓清,她想不到九天雷煞竟真如他所言,放弃了木岚,只取他一人性命!可如此一来,纵是天人降世力保,宁泓清也必然难逃一死!
不等她继续思索,九重天雷厉声咆哮,刺眼的雷光转瞬之间充斥宁泓清目光所及之处!渺小的人族怒目圆睁,这是自己生命中——最后所见的光!
生死刹那间往昔种种都在宁泓清眼前倒流!一别经年久的娘亲;那个生死之间抓住了自己的女子;那座飘飞着火红色花雨的小城;萍水相逢,来不及共饮一场竹枝酿的木岚……
“遇见最美的女子,最好的兄弟,尝过了最烈的酒!此生足矣……”
这个往昔曾被大夫子称赞半斗才学可安天下的书生终是闭上了双眼。死无所惧!惧人世万般不逍遥、为人一遭不自在!
……
这一日的流月城,昼夜颠倒!有九龙腾空散落千百里绵延群山,后人每每忆及,皆叹称神迹!流月——有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