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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红裙子,白裙子

当朱月月来找我的时候,我压根儿没有想到。

朱月月是我们这条街上最漂亮的女孩。但这不是公认的,至少朱晓红和沈咪咪不会这么认为。我知道,她们纯粹出于妒忌,因为她们谁也没有朱月月长得漂亮。

有一年夏天,正在热播一部电视剧《大明宫词》,电视里魏国夫人对周迅扮演的太平公主说:“你们都嫉妒我,太平,还包括你的母亲,因为我有花一般的姣好面容,柳枝一样的柔软身体。最重要的是,我还有如鹿一般轻巧的智慧。而你呢,太平,活像一只还未成型的鸭子,即使与我的身体相比,你也差之千里,丑陋得还不及我的脚趾头。”

我对这段话的印象深刻极了,以至于后来每当我听到朱晓红和沈咪咪谈论起朱月月时,她们尖酸刻薄的言论,总让我想起这段话。私下里我一直觉得朱晓红和沈咪咪甚至还没有朱月月的脚趾头漂亮。但我不敢说,要是朱晓红知道了一定会生气,说不定再也不会理睬我了,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

我长得不好看,扁平脸、黄头发、塌鼻子,说得直接些,简直是有点儿……丑。我很害怕因为容貌上的劣势,引来别人对我的非议。曾经有一个男孩当面说我长得像一只鸭蛋,这个揶揄的形容让我差点儿没有哭出来。

在朱月月来之前,朱晓红是我们这条街上最漂亮的女孩。而沈咪咪虽然又矮又黑,但朱晓红愿意和她在一起——因为沈咪咪有很多漂亮的裙子。沈咪咪的爸爸在香樟街上开了一家饭店,衣食无忧的她可以随心所欲地买下任何一件看上的漂亮裙子,这是家境不怎么好的朱晓红所向往的。我敢肯定,要是沈咪咪又穷又丑,朱晓红根本瞧都不会瞧沈咪咪一眼,因为有一次,我亲耳听到朱晓红在背后说沈咪咪胖得像一头猪。但当着沈咪咪的面,朱晓红却说:“沈咪咪,你穿着新裙子的样子真是太漂亮了,就像白雪公主一样。”对于来自漂亮女孩朱晓红的夸奖,沈咪咪很受用,她也总是大方地把自己的裙子借给朱晓红穿。我总是看到朱晓红和沈咪咪走在一起,互相亲热地挽着胳膊,朱晓红的身上穿着沈咪咪的裙子,既招摇又美丽。我又嫉妒又羡慕。对于任何一个女孩子来说,孤独都是最致命的打击。

朱晓红和沈咪咪并不怎么理睬我。我终日沉默寡言,也没有漂亮的衣裳,对朱晓红这样美丽又骄傲的女孩子来说,是不屑和我为伍的。但是有一天,她们忽然对我热情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朱月月来了。

朱月月搬来那天,我正在屋里做暑假作业,听到外面的喧闹声,我走出来,发现对面的空屋子搬来了一户人家。一辆卡车正停在那里,一个女孩和一个老太太站在边上,看着工人们搬家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朱月月和她的外婆。她们的到来把整条街的小孩子都吸引了过来。当我把目光落到新来的女孩子脸上时,便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我从没见到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朱晓红是最漂亮的,但是连朱晓红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了。朱月月的漂亮让我感到绝望。我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了沈咪咪和朱晓红,她们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地盯着朱月月,我发现朱晓红的脸上隐约有一种不安。

那个夏天,朱月月的到来在香樟街引起了轰动。朱月月这个名字一下子成了男孩们嘴里的话题,她也成了女孩子们妒忌的目标。每当她走在街上的时候,总有好多人回过头来看她,骑自行车的人经过朱月月身边的时候也会对她吹口哨。可是不管别人口哨吹得多响,朱月月只管加快速度,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朱月月和她的外婆搬来一个多星期了,我还没见过她和别人讲一句话。女孩们也很自觉地和她保持了距离。朱月月搬来的第二天,朱晓红和沈咪咪就找到了我。她们搂着我的肩膀,和我亲热地说话,这让我受宠若惊。末了,朱晓红郑重地警告我不许和朱月月说话,她说要是我和朱月月走得很近,后果就是会被香樟街上所有的女孩孤立。

朱晓红的漂亮和沈咪咪的家境,让她们当之无愧地成为了香樟街女孩们的“领袖”。我明白是朱月月的到来让她们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震慑于朱晓红严肃的表情,我慌乱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开始有了所谓的好朋友,我跟在朱晓红和沈咪咪后面,随着一帮女孩子们在街上走来走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觉得快乐,只是觉得无聊和空虚。但我宁愿和一群人一起无聊也不想一个人孤独,所以我依然和朱晓红她们待在一起。

朱月月家和我家就隔着一条街,尽管慑于朱晓红的警告,但还是阻挡不了我对朱月月的好奇。我无数次地在窗帘的缝隙里窥视朱月月家的窗户。有时我会看见朱月月那年迈的外婆咳嗽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候是朱月月一个人坐在窗边看书。有一次,朱月月忽然间就走进屋。她只穿了一件吊带衫,可能是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雪白的肩膀上。我呆立在那里,感到一阵晕眩。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当时的场景,似乎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粗俗不堪。我终于明白了香樟街的女孩们为什么都如此嫉妒朱月月。我发誓,任何一个男孩子只要看到朱月月,都会立刻发狂一般地爱上她。

对于香樟街的人来说,朱月月和外婆是一个谜,谁也不知道她们从哪里来。于是,关于朱月月的来历,便有了很多谣言:有的说朱月月是孤儿,是这位婆婆从小收养了她;也有人说朱月月是私生女,因为每个月都有一个年轻的男子来看望她们。年轻男子每次来都会从香樟街上经过,于是所有人都见过了这个好看的男人。

我听到朱月月管他叫舅舅,有人说其实那并不是朱月月的舅舅,而是朱月月的爸爸,但我一厢情愿地否定了这个猜测。我羡慕而又嫉妒地发现,朱月月家的每一个人都长得那么好看,朱月月、舅舅,甚至外婆,即使老了,也风韵犹存。

对于美丽的事物我总怀着钦慕般的向往。我之所以对朱月月家充满了好奇,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和朱月月的舅舅有关。年轻英俊的舅舅身体颀长,有一头浓密的卷发,很像美术课本里的大卫雕像。每次他推着自行车从香樟街上走过,都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其中也包括我。我曾在一个笔记本里悄悄地为他写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我小心而热烈地爱着你,我年轻的恋人啊!”

我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勾勒那令我着迷的卷发和背影,写下一首又一首炽热又让我觉得羞涩的诗,那隐秘而含蓄的暗恋像穿过香樟街的树间的风,贯穿了我的整个青春。我想着长大以后嫁给他,和他结婚,甚至想到会生一个怎样的孩子,会不会有和他一样好看的卷发……这样的想法像一条蛇一样缠着我,越缠越紧,我羞耻于这种念头,却无法抑制。

舅舅每次来,自行车的后座上总是驮着一袋大米。有一回,和大米一起来的还有一只白猫。那只猫和香樟街的任何一只猫都不一样,有一对特别漂亮的蓝眼睛,像两块蓝宝石。我听见朱月月叫它妞子。妞子总喜欢跑到我们家来,趴在屋顶上睡觉。朱月月出来找猫,在街上一声声地叫喊。妞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墙头,像一道白光闪过,倏地跳入朱月月的怀里。朱月月低着头,伸出白皙的手温柔地抚摸白猫妞子。那个场景,常常让躲在窗帘后面的我神往,以至于在后来朱月月出事后,我还一次又一次地在梦中想起。在朱月月被香樟街上的女孩们孤立的时光里,是这只叫妞子的猫陪伴她度过了漫长又炎热的夏天。

我日复一日地躲在窗帘后面偷窥朱月月一家。有一天,我的这个秘密终于被发现了。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躲在窗帘后面,偷窥朱月月坐在窗前看书。我看得入了迷,所以当忽然听到背后我妈叫我的名字时,我惊得手里的窗帘滑落了下去。朱月月听到声音,不由抬起了头,随后就看到了猫腰躲在窗户后面的我。朱月月看到我的时候,好像愣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就笑了。我惊慌失措地把窗帘拉上,羞愧得无地自容。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偷窥朱月月。然而我不止一次地在街上遇到她。每次遇到朱月月,我总是怀着一种羞愧感,低着头匆匆地走开了。

每天晚上,要是有月亮,我就站在院子里,把自己想象成是朱月月,甚至是比她还漂亮的女孩子,想象着朱晓红和沈咪咪战战兢兢地跪在我的脚下,我在月光下自言自语:“朱晓红,沈咪咪,你们都嫉妒我,因为我有花一般的姣好面容,柳枝一样的柔软身体。最重要的是,我还有如鹿一般轻巧的智慧。而你们,朱晓红,沈咪咪,你们活像一只只还未成型的鸭子,即使与我的身体相比,你们也差之千里,丑陋得还不及我的脚趾头。”

“李小慧。”有一天,我听到背后有个声音响起。

我的身体僵硬,木木地转过身来。

是朱月月,她站在离我一米之外的地方。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我的名字的,或许曾听过别人这样叫我。我刚才说的话她一定也都听到了。我羞愧得想死。

“你在做什么?”她问我。

“没……没干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不由得面红耳赤。

朱月月没再说什么,环顾了一下我家的院子。

我连忙问:“你找什么?”

“猫,”朱月月用手比画了一下,“一只白猫,叫妞子,这么大。”

“你的猫不见了吗?”我问她。我为能和她说上话而兀自高兴起来。其实我知道那只叫妞子的猫不见了,因为好几天前我就听到朱月月在黄昏的街上呼唤妞子的声音。

朱月月点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忧虑:“妞子丢了好几天了,我一直在找它,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它特别喜欢上你们家来,你见过它吗?”她望着我,很诚恳地问我。

我摇摇头。

朱月月显得有些失望,随即又问我:“这条街上经常会丢猫吗?”

“狗经常会丢,会有人来偷狗,但猫很少丢。”我对她说。

“要是一只猫不见了,通常会去哪儿呢?”朱月月很信任地看着我。

“可能掉进下水道了,因为经常会有人偷井盖。要是猫掉进去的话就活不了了。”为了证明我没有说谎,我告诉她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只狗掉进下水道里。

“掉下去的话,还能活吗?”朱月月问我。

“如果发现得早可以救上来,要是时间太长了的话,就活不了了,猫会饿死,也会缺氧死掉的。”我对她说,心里很高兴能和她说了这么多的话。

听到我说这句话,朱月月眼中的光暗了下来。

尽管我告诉朱月月,妞子很有可能找不到了,但她没有放弃,还是寻找了好几天。那几天,朱月月每次找猫的时候总会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来看一看。后来她不找猫了,却依然来找我。我知道朱月月是来找我说话的。对于朱月月的到来,我又惊又喜,像一个穷困潦倒的乞丐在街上走路忽然捡到了宝贝,暗自欢喜却害怕被人看见。为了不被朱晓红她们知道,白天的时候我尽量不出门,直到傍晚或者晚上的时候,才偷偷地给院子留个门,因为我知道朱月月一定会来。

和朱月月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她喜欢把一张白纸附在一面有打印字的纸上,并在一起放到窗户上,把上面的字拓印下来;或者是一幅好看的画,用铅笔把那幅画描下来,然后用钢笔描黑。我总是痴痴地看着她跪在椅子上,看着她扬起下巴的那个好看的弧度,心里充满了爱慕之情。

有一天,朱月月问我:“小慧,你白天都不在家吗?”

“白天我要帮妈妈做家务,只有晚上的时候才有时间。”我撒谎说。

朱月月好像相信了,并没有说什么。她还是会在晚上的时候来找我。

我像独自占有着一件宝贝,生怕被别人发现,又害怕失去它。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理中,我渐渐地和朱月月熟络起来。

有一次在闲谈中,我问到朱月月的身世,想知道那个谣言是不是真的。朱月月好像呆了一下,才说:“我有妈妈。她在很远的地方。”

“那你爸爸呢?”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他去世了,”朱月月的声音低了下来,“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不在了,外婆说他生了一场大病。”

“那经常来看你的人是谁?”我故意把话题引到那个年轻男子的身上,心跳怦怦地加速了。

“那是我舅舅,我妈妈的弟弟。他在一家药厂当工人。他住在工厂的宿舍里,每个星期都来看我们。”

朱月月舅舅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艺术家的气质,让我觉得他不是一个寻常的人,没想到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这让我很意外,也有些失落。

“外婆说舅舅念书的时候是一个很聪明的学生,所有的老师都觉得他会考上大学。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再念下去。不过他现在还在看书,说等妈妈回来了,他还想去考大学。”说到这里,朱月月马上换了一种高兴的口吻说:“舅舅说妈妈快要回来了。”

“你妈妈为什么要离开你们?”

“外婆说她也病了,在很远的地方治病。等病好了,她就回来了。”

“是什么病?”

朱月月摇摇头:“外婆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我害怕,怕她回不来了。”她的声音明显低落了下来。

“你一直在等你妈妈吗?”

“嗯。”朱月月点点头。

“你有多久没见过她了?”

“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她。外婆说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走了。”

我想起那些谣言,隐约觉得有点儿奇怪。或许朱月月说的并不是真的,很有可能是一个谎言,甚至连她自己也相信了。说不定,她妈妈已经去世了。

我渐渐发现朱月月有很多怪癖。她从不一个人上街,即使出门,也很快回来;她也不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男人。

我知道香樟街的男孩子都喜欢她,有的甚至给朱月月写过情书。张小军就曾找到我,求我帮他送情书,因为我离朱月月家最近。张小军一直哀求我,我只好把那封折成心形的情书交给了朱月月。但是朱月月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她甚至不想去碰它。

“你不想看一眼再扔掉吗?”

“外婆会生气的,她不让我和男生说话。”朱月月说。

“那你想看吗?”我问她。

朱月月看了一眼那枚心形的情书,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在街头遇到张小军,把情书还给他的时候,张小军很泄气,甚至都不愿意接过它,只是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就转身走了。

张小军走后,我走到香樟树后面,偷偷地打开了那封信。我断定那是张小军自己写的,因为里面的字迹很潦草,像是他的手迹。我只记得信末尾的一句话:“朱月月,我喜欢你,你像香樟树一样美丽。”这句话既大胆又有诗意,对于满怀着爱恋心绪的我来说,竟觉得它感人至深。我倚着香樟树,想起那个英俊又落魄的男子,竟然流泪了。

朱月月一天天在等待着她的妈妈回来。有时候她来找我时,神情里有着期盼的喜悦。有时候她也会焦躁,她的焦躁让这个炎热的夏天显得格外漫长了。

我曾经从别人家刚出生的一窝小狗里抱了一只给朱月月。那是一只斑点狗,鼻头短短的,憨态可人。我给小狗取名叫点点。我把点点送给朱月月的时候,朱月月很高兴,欢喜地抱着小狗走了。但是第二天她又抱着点点回来了。

我问她为什么又把狗抱回来了。

朱月月说:“我怕丢了它。”

“没什么的,一只小狗,丢了就丢了。”

朱月月坚持不肯要:“不,我怕丢了,我害怕失去,那种感觉不好受。”

点点就养在了我们家的院子里,朱月月来的时候就和它玩。

有一天晚上朱月月来找我,我打开门,看到了站在月光下的朱月月。我呆呆地看着她,几乎忘记了呼吸。她穿了一条红裙子,裙子刚没过膝盖,露出一对光溜溜的小腿。裙摆膨胀开来,在腰身那完美地一收,像一朵饱满的玫瑰花。

我看得呆住了,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给你一样东西。”朱月月说。

她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我木讷地接过来,打开来看时,发现是一条雪白的裙子,样式和朱月月的红裙子相同。

“上次舅舅给我带来了两条裙子,一条红的,一条白的。我觉得你穿白裙子一定很好看。我穿红的,这条白裙子送给你。”朱月月对我说。

月光下,白裙子泛着柔和的光,我捧着裙子,像是在梦里。

那天,朱月月走后,我没有点灯。我站在黑暗的屋子里,在月光里穿上了那条白裙子。我害怕这是个梦,一旦开了灯,梦就破碎了。

我走到镜子前,凝视着自己,镜子里的女孩一身白裙,泛着朦胧的白光,月光紧紧地包裹着她瘦弱纤细的身体。

我再次想起那让我刻骨铭心的台词,嘴里轻声念叨着:“我有花一般的姣好面容,柳枝一样的柔软身体。我还有如鹿一般轻巧的智慧……”

月光里,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美丽。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朱月月送我的白裙子我一直都不敢穿出去,只有在家里的时候,我才小心翼翼地穿上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感觉到裙袂在腿上的摩挲。等到要出门的时候,我便脱下裙子,穿上我常穿的衣服,就像童话里的灰姑娘一到十二点就变回了原样。

我沉浸在这条白裙子带给我的喜悦里,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外有一双眼睛记下了这一切。

有一天我去街上买东西的时候,朱晓红和沈咪咪堵住了我。

“李小慧!”沈咪咪大声地叫我。

我慌张地扭过头,看到了沈咪咪怒气冲冲的脸,以及站在她后面阴沉着脸的朱晓红。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一颗心直往下沉。

我转身想走,沈咪咪一把扭住了我的胳膊:“不许走!”

“你们……想干什么?”我挣脱沈咪咪的手,假装什么都不知情,腿却出卖了我,心虚得只想打哆嗦。

“李小慧,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坏事吗?”沈咪咪大声地质问我,像在审一个叛徒。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心里隐约已经预感到是和朱月月有关。

沈咪咪大声嚷嚷起来:“你还狡辩!我都看见了,你这个大叛徒。”

“李小慧是大叛徒!大叛徒!”香樟街的女孩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在沈咪咪后面齐刷刷站成一排。她们团结地站在一起,对我怒目相向。

我低着头不敢言语。朱晓红走上来,对沈咪咪喝道:“你干什么呀,看把我们小慧吓的。”

朱晓红的这句话让我感动得哭了起来。朱晓红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小慧,我们是好朋友吧?”

我连忙点点头。

朱晓红又说:“好朋友是不能背叛的。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我已经猜到是朱月月的事,不由得心虚起来。

“我知道你是不会这样做的,我最恨背叛友情的人。”朱晓红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有……”我辩解道。

“那你发誓。”沈咪咪说。

“我发誓……”我哭丧着脸说,已经在心里哭了起来。

朱晓红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说:“我听说朱月月送给你一条裙子,有这么回事吧?”

“我不打算要的,是她自己给我的……”我嗫嚅着。话一出口,我便痛恨自己说了这样的谎话。

“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朱晓红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捧着白裙子朝朱晓红家走去。临出门的时候,我看了看朱月月家的窗户,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我说了声对不起,便朝香樟街跑去。

我喜欢朱月月,由衷地喜欢她,胜过一千个一百个朱晓红,可是我害怕孤独,害怕整条香樟街的女孩们对我的孤立。我承认自己的自私和懦弱,所以我是不配拥有这条美丽的白裙子,以及纯洁美丽的朱月月的。我颤抖着朝朱晓红家的方向走去,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念叨着对不起。

包括朱晓红和沈咪咪在内的香樟街所有的女孩子正站在朱晓红家的台阶上等我。看到我来了,她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她来了。”我听到其中一个女孩说。

我慢吞吞地走过去,把东西交给朱晓红。朱晓红一抖,那条白裙子就被抖开了,阳光下白光一晃,扎得我的眼睛疼。

我听到所有的女孩们都发出了轻轻的惊呼声。我不敢再看一眼。那条裙子比沈咪咪的任何一条裙子都要漂亮,甚至在我以后的人生中,我再也没有找到过一条比它漂亮的裙子,再也没有。

女孩们齐刷刷地从背后拿出了剪刀。太阳下,明晃晃的剪刀又晃了一下,我把眼睛闭上了。

我没有目睹朱晓红她们是怎样怀着报复的快感用剪刀疯狂地剪碎了那条白裙子,我的耳边唯有剪刀和布交缠的声音。

那天,朱晓红她们恶作剧般地把裙子扔在了香樟街上,很多人都经过那里,无不为一条美丽却破碎了的裙子感到惋惜。

她们躲在门后面,一直等待着,直到看到朱月月远远地走了过来,才兴奋地跑到窗户下面躲起来张望。我躲在她们中间,跪在地上,任凭女孩们的鞋子争先恐后地踩过我的白鞋,在我的白色鞋子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脏印子。我紧紧地扒着窗框,看着朱月月慢慢地走过来。朱月月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我的心都要碎了。

朱月月来了,她走到这堆被剪得破碎了的裙子前,呆立在那里。她盯着它,许久都没有说话。朱月月回头朝我家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中有一种迷茫。然后她蹲下来,伸手去捡那些碎布,抱在怀里,像抱着她的白猫咪咪。最后她抱着那件破碎的白裙子离开了。

我不敢再看,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我病了,我发了烧,头很烫很烫。我不停地做梦,梦见明晃晃的剪刀忽然之间从黑暗中闪了出来,张大着口向我冲来。

朱月月的脸不断地在我的梦中闪现。

我和朱月月的友情戛然而止,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我也很少在街上见到她。她家的窗帘拉得紧紧的,我再也看不到那个娟秀的身影了。

很多天后,我的病才好,只是身体还是很虚弱。家里人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之间就病了,他们只是发觉对门那个叫朱月月的漂亮女孩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因为身体虚弱,我一直在家里养病,也怕出去,怕会见到朱月月。我想见她,又羞于见她。

我开始习惯于坐在门口,像个老太太一样,一直等待,盼望着有一天能见到朱月月。也许这样能让我的心觉得好受一点儿。

盛夏的香樟街上,香樟树更绿了,也更茂密了,层层的绿叶织成一片绿云,像一段密不透风的心事。风吹落零星的几片树叶,我坐在门口,捡起落到脚边的树叶子,轻轻地碾碎,手指便沾上了香樟树叶的清香。那些香味使人想起那些忧伤的歌,我常常想着想着,便落了泪。

有一天,我看到朱月月的舅舅骑着自行车过来。他依然那么好看,那么风度翩翩,骑着那辆自行车从香樟街那头过来。看到他,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自从生病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看见他了。再次见到他,我有一种羞愧。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和朱月月的事,朱月月会不会把我们的事都告诉他了,他会怎么想我呢?或者,在我和朱月月交往的那段时期里,朱月月有没有和他提起过我呢?他一定不会知道有个人在秘密而忧伤地恋着他。

我幻想过穿着那件白裙子,和穿红裙的朱月月手拉手,一起走过香樟街,走到他的面前,他微笑不语地望着我。

一想到那个画面,我便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这时我发现朱月月舅舅的自行车后座上并不是一袋大米,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穿着一身黑衣服,身体瘦削,手上拎着一个手提箱,并着腿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车到朱月月家门口就停了下来,女人也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整了整衣服。她注意到了我,在进门前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即跟着自行车进去了。

我像在梦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想到,有可能是朱月月的妈妈回来了。原来她还活着,我一直觉得那是朱月月虚构出来的人,现在竟然活生生地来到香樟街了。但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去找朱月月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个陌生女人是谁。我只能像从前那样,躲在窗户后面,观望朱月月家的窗户。

谁也不知道那天朱月月家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我注意到那天晚上,朱月月家的灯一直都没有熄灭。

从那天起,我就能经常在街上看见朱月月的妈妈了。她长得很漂亮,那天我竟然没有发现。她和朱月月一样吸引人。和朱月月不一样的是,朱月月妈妈身上有一种成熟的少妇美。那些香樟街的男人们总是在她走过去的时候,贪恋地望着她。

朱月月妈妈的到来,给香樟街上的女人们带来了极大的不安。在她到来之后,香樟街上经常有男人和女人吵架的声音,无休无止,争吵的内容中总是夹带着“朱月月妈妈”这几个字。而当走在街上时,我总会看到女人们聚在一起,小声地咒骂着朱月月和她的妈妈,说她们是狐狸精。

这些话,朱月月妈妈一定也听到了,但她似乎并不在意,每当走在街上的时候,她总是抬着头,神情淡漠。

有一天,她在街上走的时候碰到一个人,他们站在了一起。那天,好多人目睹了她和那个男人站在街头说话。

那个男人就是张小军的叔叔。

张小军有个叔叔,在外地当警察,每年放假的时候都会回来。这几天,他正好放假。朱月月的妈妈在街上走的时候,碰到的就是张小军的叔叔。朱月月妈妈来到香樟街之后很少和人说话,她在街上走的时候总是高抬着头,样子十分高傲。但是那天,见到张小军的舅舅后,她低下了头。那天,他们在街头的香樟树下说了很久的话,在这期间,朱月月妈妈的头始终低着。

这一切,香樟街上的女人们都看在眼里。等到两个人分开后,她们就设法打听,但是什么也没有打听到。

有一天,我看到朱晓红和几个女孩子站在街头的香樟树下说话。百无聊赖中,我便朝她们走去。

看到我过来,朱晓红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问我:“李小慧,你的病好了?”

我羞愧地点点头,没有说话。我恨朱晓红,但是我不敢得罪她。我恨自己这样懦弱。

“李小慧,这几天你见过朱月月吗?”朱晓红又问我。

我不知道朱晓红为什么对朱月月依然耿耿于怀,她孤立了朱月月,却依然视她为眼中钉。不过自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朱月月了,我一度以为她已经消失了。我摇了摇头。

朱晓红轻蔑地说:“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茫然地抬起头,不明白朱晓红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告诉你,她躲起来了!别以为她很清高,其实都是装的!”朱晓红的语气十分快意。

我觉得没意思,转身想走。朱晓红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有个当过劳改犯的妈妈,谁还有脸见人?”

我吃了一惊,回过身来:“你说什么?”

朱晓红看着我,得意扬扬地说:“她妈妈是劳改犯!怎么?你不信吧,这都是张小军说的。他叔叔是管理监狱的狱警,朱月月的妈妈以前就关在那个监狱里,刚刚放出来的。”

我呆在那里。我以为朱月月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不再在香樟街出现,没想到却是这样。

朱晓红她们几个女孩子和香樟街上的女人们一样,都在打听朱月月一家的情况以及那个陌生女人的来历。但是女人们什么都没有打听到,她们都忘记了一个人,那就是张小军。朱晓红不知用什么方法,使得张小军把从舅舅那里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她。

朱月月的妈妈进过监狱,因为杀人。她杀死了一个男人,判了十多年的刑,现在她回来了。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杀人。我不敢把杀人犯和这个美丽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很快,她的经历在香樟街就不再是秘密了。我在街上再次见到朱月月妈妈的时候,她低着头走着,女人们在她身后小声议论,朝她吐唾沫,小孩子们跟在她后面,追逐着,叫嚷着:“劳改犯,劳改犯!”

朱月月家的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紧紧关闭着,很少再有人看见她们,甚至朱月月的外婆也很少出来了。我经常听到朱月月家传来隐约的哭泣声,却听不真切。我有时候在想,那个哭泣的声音会不会是朱月月。

只有那个好看的年轻人往返于香樟街上,自行车的后座上载着一袋大米。我想起朱月月从前对我说的话,说舅舅会在她妈妈回来后继续上大学,但是他依然往返于香樟街上,因为他要养活三个女人。有一天,我看到他骑车的时候趔趄了一下,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他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狼狈的样子引来了街上人的哄笑声。我跑过去,帮他扶起自行车,把掉在地上的大米抬到后车座上。米袋被刮破了一个洞,漏了一些米在地上,他心疼地用手去堵那个破洞。

“谢谢你啊。”他对我笑了笑,我看到他那好看的卷发被风吹乱了,他腾出一只手去理了理头发,一只手扶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走进了朱月月家的院子。

我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有一天,朱月月的妈妈又出现在了香樟街上,也许是在幽闭的那段日子里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后做出的决定。她再次出现在香樟街上时的那种从容显得有些刻意:她端端正正地在香樟街上走了一圈,又慢慢地走回去,什么也没买,哪儿也没去。我默默地在后面跟着她,看着她在前面像游行一样庄重地行走。我很想走上前去问一问朱月月在哪里,可是我最终也没有勇气。在众人的注视下,朱月月妈妈走进自己的家门,把众人的目光关在了门外。傍晚的时候,香樟街上的人们都看见了,她在门口洗头发。

朱月月妈妈的举动彻底地引起了香樟街女人们的愤怒。有一天,朱家门上被人挂了一串破鞋。朱月月妈妈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了,所有的人也都看见了,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

朱月月妈妈环顾四周,在周围的脸上看到了相同内容的笑容,她终于明白了,她已经成了所有香樟街女人们的敌人。但朱月月的妈妈安之若素,只是把那串鞋摘下来,抛到了对面的香樟树下。

朱月月妈妈依然出现在街头。她总是在街上走,或者去菜场买菜,或者去街上李大头的杂货铺买东西,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对什么都置若罔闻。

这期间,我再也没有看见过朱月月,她好像是从香樟街消失了。

就在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一天,几个男孩子在街上打羽毛球,球飞到了卖米糕的陈奶奶家屋顶上。有个叫毛头的男孩自告奋勇地从一棵香樟树上爬到屋顶去捡羽毛球。他爬上去后,在屋顶的排水沟里看到了已经死去多日的白猫妞子。毛头尖叫起来。忽然间,他脚下隔壁的杂货铺里响起了乒乒乓乓东西落地的声音,一个女人从杂货铺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毛头弯下腰去看,认出是朱月月的妈妈,再次尖叫起来。

毛头的尖叫声引来了香樟街上的人们。那些女人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包围了李大头的杂货铺,也包围了朱月月的妈妈。

朱月月的妈妈惊魂未定地看着屋外的人,说:“流氓……我遇到了流氓,他说让我进去拿东西,我一进去,我……”

李大头的女人尖声地叫着丈夫的名字,叫他滚出来。

李大头从屋里踉踉跄跄地跑出来,说:“她偷我东西,被我发现了,想跑……”

“你胡说……”朱月月的妈妈说。

但没等她说完,李大头的女人和其他女人们就尖叫着上去撕扯她的头发,对着她拳打脚踢。朱月月的妈妈瞬间被淹没在了人群里。

等到我听到消息赶去时,撕打已经结束了。我看到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从地上站起来,嘴角挂着一丝血丝,头发被扯掉了好多,脸上有斑斑的血迹。她摇摇晃晃地往家走去。香樟街的人们在后面跟着她。

朱月月和她的外婆听到动静,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这是那么多天之后,我第一次看到朱月月,她比从前消瘦了很多,看上去单薄极了。朱月月一定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在看到她妈妈的瞬间,她的脸立刻变得苍白。场面一度失控,在外婆的哭泣声中,没有人注意到朱月月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直到凌晨,人们才意识到女孩朱月月不见了,没有人留意她去了哪里。暑假里的最后一天,朱月月外婆的凄厉的呼唤声响彻了整条香樟街。人们开始寻找朱月月,但是没有人找到。

那时我正在家里吃饭,听到了朱月月外婆的呼喊声,小狗点点比我更快地冲了出去。我放下筷子,连忙走了出去,却已经看不见朱月月外婆了。小狗点点回头看看我,摇摇尾巴,又冲着空空的街上叫了几声。

朱月月失踪了。

朱月月消失后,舅舅接走了已经发疯的母亲和外婆。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那一场伤感而刻骨铭心的暗恋,在夏末黯然收场。

他们离开后的第二年夏天,张小军的叔叔回来度假,听说了这件事,自责了很久。后来我们才知道,朱月月的妈妈年轻的时候在一次和朱月月爸爸的争吵中,无意中失手杀了朱月月的爸爸,被判刑,坐了牢。

女孩朱月月在她漫长的等待时光中,始终不知道母亲一直在坐牢。

在香樟街居住的这段时光里,朱月月一直被同龄的女孩子孤立,她不知道,因为她的美丽,她已经成了女孩子们妒忌和排挤的对象。对母爱的渴求成了她唯一的慰藉。母亲终于回来了,却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一旦这希望破碎,她所有的一切就都破碎了,包括那只叫妞子的白猫。

朱月月失踪后,沈咪咪和朱晓红再也没有理睬过我,我一度怀疑是她们毒死了妞子。我曾经听见卖米糕的陈奶奶在树下喃喃自语:“她们都商量好了,都躲在香樟树后面的。”我没有想到是香樟树掩护了她们。我觉得那有可能是一场阴谋,一场香樟街女人们和女孩们的阴谋。可是真相我已无从知晓。

香樟街上的树又绿了,可是朱月月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像那条美丽的白裙子,破碎如枯萎的花瓣,一碰就掉了。但我始终忘不了朱月月,忘不了她穿着红裙子走在香樟街的情形。

住在香樟街上的人们一定都记得那个夏天的午后,不论是亲眼看见,还是后来通过别人的描述在脑海想象,他们的记忆中一定会有这样一幅美丽的画面:那个夏天的午后,香樟街上走过了一个穿红裙的女孩子。女孩的裙子刚没过膝盖,露出一对光溜溜的小腿,风吹动裙子,一鼓一鼓,像膨胀的花蕾。在那个单调的灰白色的夏天,这鲜有的红色鲜明而令人难忘。

那一年,我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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