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澜能想到的,夏从煜和陆航当然也能想到,可这两人对夏航的印象。
一个认为她既不讲理动不动就到处撒泼还满嘴胡说八道,另一个陆航倒还好,只觉得她这是叛逆期,没人管的缘故。毕竟夏航是偷了他的钱包又还回来的,虽然陆航不知道夏航出于什么原因这样做,但起码可以说明她的本质肯定不坏。
不过至于对她说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昨天你说的是你爸已经死了,你妈卧病在床,你还有一位即将交不起学费的弟弟。怎么,难道一夜之间你爸不仅活过来了,还连同你妈一起把你姐弟俩丢了,所以此刻让你们无家可归还被迫在此乞讨吗。”
夏从煜无情的拆穿,他可没有那么多同情心一次又一次听这丫头在这里胡说八道。说完这些,夏从煜是越想越来气,一点耐心也终于告罄。
只见他屈起膝盖,腿上稍微使了点力便抽离了夏航的禁锢,夏航仿佛没料到夏从煜会突然发难。瞬间被他的膝盖掀翻在地…也由此可见刚才夏从煜对夏航的无理之举还是有所克制的。
夏航被顶翻在地,倒也没有继续动作,就那么佝偻着身体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从陆航那个角度看,特别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动物,孤立无援的趴在寒冬里的马路边瑟瑟发抖。
“九儿姐。”十六突然嗷了一嗓子,也不知道这小东西受到了什么刺激,导弹一样冲到了夏从煜面前,小拳头没有一丁点力量的砸在他身上,这个时候大家才注意到,原来这个一直不敢吭声的小东西是一个坡子。
十六的眼泪还挂在脸上,气势半分没有,嘴里不停地哭喊:“你是坏人,我不准你欺负九儿姐。”
“我不准你打我爸爸。”小宝看到有人打他爸爸,同样不甘示弱,也想冲上去拯救父亲,被陆澜一伸手揪着后领提了回来,看样子她也没打算拯救老公,十分抱歉的向他投送了一个同情的眼神。
夏从煜:……
怎么竟是熊孩子,一个比一个更令人头疼。
陆航刚忙把夏航扶起来,这种状况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适,顿了好几秒才问了一句:“没什么事吧。”
夏航摇摇头,站着原地欣赏了一会儿十六的小粉拳,同时在心里感叹了一番,小东西果然没有白对他这么好。
这不,还是很有良心的。
很有良心的小东西小粉拳捶着捶着就慢慢的停了下来,他仰起那张挂满眼泪属于自己特色的苦命小白菜脸看着夏从煜,对上他那道冷冷淡淡的目光,十六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整个人木在原地,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确实很威武,但此刻也确实很害怕。
“十六,过来。”夏航看着十六,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无趣来,感觉没意思极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让她瞬间厌恶起自己,包括周围的一切。她感到很无力,好像不管自己在泥沼里多么奋力的挣扎求救,都不会有人愿意伸手拉住她,他们只会站在泥沼旁冷眼旁观的看她慢慢的深陷其中。
夏航没有再说些什么或继续做些什么,她抬起头深深的看了夏从煜一眼,然后让十六把竹棍捡给她,俩人牵着手瘸着腿一声不吭转身走了。
不知为何,夏从煜从夏航那一眼中看到了一种浓烈且不加掩饰的失望。
虽然不知道她失望个什么东西,但那个眼神还是让他莫名的感到一阵胸闷。
陆航看着那两道缓慢且消瘦的背影,怎么看都像行动迟缓的垂暮老人,他突然就有点不忍心。这俩人再怎么说,也只是孩子,可却一点也看不到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该有的朝气蓬勃。
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本就还没有脱离父母的港湾,他们此刻应该会坐在干净温暖的教室里好好学习,然后跟同学们打闹玩乐,每到周末就会有一堆做不完的作业,但这些头疼的作业却一点都不妨碍他们偷个懒打个瞌睡……这些,才是属于他们两个年纪该有的生活。
“夏航。”陆航喊住她的同时顺便给自己找个了理由,他告诉自己,就算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遇到困难也会有人伸出援手帮助,更何况夏航是自己的病人,那就更应该负责。
当然,陆医生所谓的“负责”也是非常简单粗暴,两个字就能概括,那就是——送钱。陆航把钱包从大衣里拿出来,里面的现金也被他全部抽了出来,手指捏捏感觉一下,还颇有厚度,然后二话不说就这么直接的放到了夏航手里。
夏航突然被塞了一手现金,一时之间也弄不清这算个什么意思。她脸上那种“看谁都不顺眼的”神色已经褪去,此刻正瞪大眼睛莫名其妙的看着塞钱给她的陆医生,这般模样竟给人一种乖巧的错觉。
“夏航,我虽然不知道你所谓的没条件没能力指的是什么,如果是因为钱不够,那我可以帮助你。”陆航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此刻他如画的眉眼已经带上了认真:“夏航,不管你现在有什么困难,我还是希望你能有一双健康的腿,再者你应该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你自己好好想想,千万不能有什么“让它自己好的想法”,想好了可以来医院找我,这几天我一直在门诊,或者,你可以先给我打电话,我号码你还留着吗?我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
陆航说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依然瞪着眼睛,仿佛在消化那些话,傻愣愣的模样让陆航终于没忍住手欠在她头发上揉了一把,意外发现发质还挺柔软。
陆航的手长的很好看,白皙且骨节分明,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揉夏航头发时动作很轻很温柔,像是一种安抚,而这种安抚又莫名的让人觉得很安心。
只不过,这个简单的动作总会让人觉得它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暧昧。就连站在一旁一直把自己当作观众的陆澜也挑起了一边眉毛。而夏航更是被陆航揉的定在了原地,连张口想说什么都忘的一干二净。
她只知道,这十几年,从没有人会像陆医生这样温柔的揉揉她的头发。那种感觉意外的让她觉得很温暖。也让一直活在黑暗中的她,终于感觉到了有人愿意给她一束阳光。虽然这点亮不足以照亮她的生活,但也足够让夏航发现宝藏似的欣喜不已。
还有,一点突如其来的害羞……
以至于这点害羞,让夏航小朋友防守了十几年的脸皮终于因为一个摸头杀溃败了,她慌忙低下头想掩饰住那一串串爬上脸颊耳朵上的绯红,沉默的装起了一个害羞的死人。
陆航却觉得她这样子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可爱多了,于是又忍不住的手欠一回。
这一次,陆澜连另一边的眉毛也挑了起来。
逗狗呢,这是。
被逗的夏小狗成功的把自己的脸变成一个西红柿,脑袋里全被陆航那句“希望再次见到你”刷满,以至于她都不敢抬头多看陆航一看,就这么直愣愣的捏着钱,向后转,原地踏步的瘸走了。
“那俩小朋友是什么人?”陆澜走过来,抬了抬下巴,指向前面快要走出视线的俩小瘸子问陆航。
“大的叫夏航,就是昨天你家老夏撞到的丫头,小的不清楚,应该是一起的。”陆航瞧着陆澜一脸感兴趣的样子,好奇的问:“怎么了?”
“不怎么。”陆澜也伸起爪子揉了揉陆航头发,把他一头整齐的头发揉的乱七八糟才阴阳怪气道:“只是觉得陆大医生圣光普照,老姐我深感欣慰啊!只不过……”
“什么?”陆航一边逃离陆澜的魔爪,一边把手伸向小宝,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蛋,邪恶的把陆澜的乱发之仇报给可爱的小外甥。
陆澜拍开了陆航的手,不怀好意的笑:“陆大医生,你是不是忘了今天出门是干什么了吧。嗯,那个一直想着你的周……周什么来着还在茶餐厅坐着,你就这样把人丢那儿了?”
陆航:……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陆航从陆澜脸上读到了幸灾乐祸,而陆澜从陆航脸上读到视死如归。
陆澜比较无语,感觉自家老弟这相亲见面的表情如丧考妣的像去上坟一样,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种一直放不下对方而念念不忘的版本,不由得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舅舅,刚才那个小朋友不是好孩子,他打我爸爸?一点都不听话,妈妈说不听话的小朋友要罚一个星期不能吃冰淇淋和巧克力。还有,你为什么要给那个姐姐钱?”小宝仰着一脸天真,很是为他棺材脸的爸爸抱不平。
“因为那个姐姐腿断了,可是她又没钱治腿,所以舅舅要帮助她。因为如果没人帮助她,以后那位姐姐就会变成瘸子,那你想想,变成瘸子的姐姐是不是很可怜?”陆航把小宝提起来抱在手里,煞有其事的跟这位小东西解释了一番。
“那她没有爸爸吗?她的爸爸不给她钱吗?我每一次生病都是爸爸带我去医院看病掏钱的。”小宝绷着一张小脸,还是不开心。
“行了。”陆澜把小宝从陆航手里提溜回来,没好气的说:“你以为谁都能像你爸妈一样给你这么好的生活,这世上因为贫穷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多的是——唉,陆傻子,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真打算把人丢茶餐厅不管了,赶紧滚。”
陆澜的火爆虽然迟到,但从不缺席。她“滚”字刚出口陆航立刻马不停蹄的滚了。
“走了,老夏,说好一会儿带小宝去玩的。别看了,那俩小东西早没影了。刚才那么凶,也不怕吓到人家。”陆澜迎上夏从煜的目光又很快别开,小声嘀咕:“真是一双多情又冷酷的桃花眼……小宝都没有她像。”
夏从煜:……
……
凤城的冬天格外冷,即使外面阳光普照,温度依然低的让人恨不得想把整个脑袋都缩进羽绒服里。只不过,属于凤城冬天的阳光普照也只是半天制。中午,太阳开始罢工,连个转折都没有,天色急转直下,雷都没有轰一声,雨水倾直而下。
陆航把相亲意外相到的周校花晾在茶餐厅大半个钟头,回来时看到人家依然端庄娴雅的坐着那等他而感到很不好意思。不过,人家周苏很识大体,什么也没问。她为了缓解这种不好意思,笑眯眯的说,不如陆医生请我吃个午饭吧。
谁知,陆航十分不是东西的来一句:“恐怕不行,医院临时加班,我需要现在赶过去,改天吧。”
这一下,轮到周苏不好意思了。
两人在不好意思中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相互交换了号码加个微信,只好有空联络。
陆航刚把车驶出停车场,大雨就来了,霹雳吧啦的往挡风玻璃上招呼。路边的行人全部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搞的措手不及,狼狈的找地方躲雨。
他朝路边看了一眼,竟然有点担心那两位腿脚不便的小朋友。
“好吧,如果还能遇到可以考虑送他们回家。”陆航在心里默默想。
十六和夏航躲在一家便利超市的屋檐下,雨水顺着屋檐结成一条直线,不停的落入地面,又啪啪哒哒的溅到了鞋面、裤腿。
十六把身体往夏航身边挪了挪,仿佛这样靠近点就能驱逐身上的寒意让自己暖和起来。
夏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身上的破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唇膏,拿在手里目不转睛的看。
“九儿姐,你拿的是什么?”十六伸长脖子小声的问。
十六说话像是一种习惯,无论对谁,他总是透露一种小心翼翼,生怕对方会一个不高兴突然踹上一脚。不过,相对于夏航,她还会表露出一个七岁孩子该有的好奇。
夏航回答:“唇膏。”
十六:“唇膏?那是干什么的?”
夏航:“擦嘴的,擦完嘴就不干不疼了。”
不干不疼?
十六低低的“哦”了一声,有点奇怪。他的九儿姐连断腿挨揍都不在意,怎么在意起嘴巴又干又疼了?以往也没见她拿什么唇膏要擦嘴什么的。
夏航的目光始终落在手里的那支唇膏上不曾移动半分。
唇膏上的字母与文字在她眼里跟天书没有区别,都属于看不懂系列。
夏航不识字,她的身边也全都是一些字认不到一双手的棒槌,自然而然她也觉得不识字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现在,她心里却莫名的滋生出一些难过与自卑。
她想,这些字和字母陆医生一定认识,而且一定会写的很漂亮。虽然夏航这个白眼瞎根本看不懂字漂不漂亮,但此刻她心里就是这么没任何道理的相信。
或许就是这种没理由的盲目相信让夏航明白自己跟陆医生之间的距离,他们俩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三观不同,生活圈、接触的人全都不一样。陆医生是会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治病救人的好医生,而自己则善于藏在人群中做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情。
一个住在光明,一个跌在深渊。
云泥之别的距离让夏航感到沮丧,心里无来由的烦躁,刚才那种厌恶的情绪又慢慢的回笼依然无处发泄。以往夏航也会出现这种“自己不是个好东西”的想法,但很多时候她只会认为旁人更不是东西,所以即使对自己做的事情反感也会因为后者这种想法而让自己负罪感少一点。
可人在黑暗里挣扎久了,只要看到一丝曙光,不管那光多么的微乎其微,都会让人用尽全力的去抓住。
夏航想抓住,又害怕自己伸出手后根本没人愿意拉一把。
不管怎么样,夏航心里明白,如果不想继续现在这样的生活,最首要的就是——逃。
从英叔手里逃走,也需要避过郭五郭三……那帮名字起的十分光棍的垃圾。
可是,即是逃,肯定不会那么容易。这个想法在夏航六年前逃离大山遇到英叔那一刻起就已经产生了。起初两年,郭五会阴魂不散的看管着她,走哪跟哪,一来二往他那点看家本领也被夏航驾轻就熟的运用了,可他依旧阴魂不散。
那年夏航十四岁,长的像颗营养不良的豆芽菜。性格也冷冷淡淡,谁都不爱搭理。而郭五已然成了少年人,虽然长的也属于豆芽一类产品,可他在某个清晨突然经历了梦遗这种事情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颗发情的豆芽。发情对象也自然落到了每天都能看见的夏航身上。那段时间,夏航总是莫名其妙看到郭五在她面前“搔首弄姿”,以至于她终于忍无可忍跟郭英达开口,自己可以单独行动,不需要人看管着。
郭英达自然答应,不过当晚他也逮回来一个企图逃跑的小崽子,那崽子脾气犟,骨头硬,这两个条件正好触了郭英达的雷区,不出一小时,那位倒霉的小崽子就被打断了气丢进了西塘河,三天后他就成了《凤城日报》某一角报道中的一具无名尸。
经历那一幕的夏航脸色苍白,脸上所有的血色褪的干干净净,接连三天都没敢闭眼睡觉。这样的效果郭英达还是很满意。不过,在这之后,她出门在也没人跟着了。
这些年,夏航确实挺安分,除了脾气更犟,骨头更硬,样子更讨打之外,总体还是挺让郭英达放心的。众人都觉得英叔狠辣的手段已经吓到了夏航,即便她表面总是一副无所谓欠打的样子,但也绝不敢与英叔做对,有想逃走这类大逆不道的想法。
夏航不逃,完全是因为她不会离开凤城,这里有她六岁前的记忆,虽然这些记忆在夏航之后的时光里变得模糊残缺,但她仍能记得幼时总会有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抱起来,会举高会亲她会把她揉进怀里——遗憾的是,那些本该让她记住的模样,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和等待后,终于变成一片空白。可那种依赖温暖的感觉仿佛烙印一样刻在她的生命里,让她渴望。
夏航大概六岁时被人贩子拐走,后以两千人民币卖到了连中国地图也画不出的犄角大山中的某一个光棍手里当童养媳。好在那位光棍还没有变态到对一个六岁孩子下手,他只是在买回来后用一副脚链拷住了她,就这样把夏航囚禁在了他那漏雨吹风的泥瓦房里,一囚就是六年。
那六年……
夏航从一开始的又哭又闹到害怕求饶再到温顺听话,也终于让卖他的男人放下一点顾虑会在晚上她睡觉时为她解开了脚铐。老光棍认为,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在谁眼里都是没有任何威胁与力量的,何况还在消息闭塞的大山里,就算让她跑也一定跑不出大山。可谁也不知道那六年夏航那颗心是怎么长的,长期的囚禁并没有让她傻掉疯掉,只是变成了一个不说话,让人捉摸不透的阴郁。
夏航把唇膏收了起来,抬头看了看雨。她记得,六年前也是这么大的雨,老光棍把藏在衣柜里的两瓶酒拿了出来。那酒夏航听老东西说过,是为她留的,等她长大了,可以做老婆时喝的。
……
只不过,村里人谁也没猜到,老光棍会在那个雨夜喝了整整一瓶农药——而那个被他买回来的童养媳也不见了。
大山里死个人,死就死了。童养媳跑了,也追不回来了。
村里人都认为,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说不定还没跑出大山就死里面了。只不过,命运捉人,也不知老天爷对夏航是疼还是爱,让她跑出了大山辗转到了凤城后又落入了郭英达手里,从一个泥坑里跳进了另一个坭坑里,这个坑一蹲又是一个六年。
“以后该怎么办?”夏航看着雨茫然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