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身上有几百只虱子的时候,把它们一个一个掐死,是件麻烦的事。这些小动物长得硬邦邦,一个接一个地用手指甲去掐死它们,没多一会儿就会令人疲倦。因此加登拿一管鞋油的盖子用一根铁丝吊起来,下面放一段点着的蜡烛。只要把虱子往这个小小的“平底锅”里一扔——劈啪一响,它们就完蛋了。
我们围成一个圆圈坐着,把衬衫放在膝盖上,让上身袒露在暖和的空气里,双手在工作着。海伊身上有一种品种特别优异的虱子:它们头上都有一个红十字。他以为这是他从托尔豪特[5]的医院带回来的,它们在那里专门伺候外科主任一个人。他说他还打算利用这点在鞋油盒盖里慢慢地积聚起来的虱子油来擦他的长筒靴,他对自己的这个笑话,足足大笑了半个小时。
可是他今天没有取得我们积极的反应,因为我们大家都太忙于另一件事了。
流言已经成为事实。希默尔施托斯果然到这里来了。他是昨天出现的,我们早已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嗓音。据说他在家乡的练兵场上对几个年轻的新兵折磨得太厉害了。他不知道有个当地治安官的儿子也在那里。这样一来,他就倒了霉了。
在这里一定会有许多事情使他惊奇的。加登已经捉摸了好几个小时,考虑着该跟他说些什么话。海伊若有所思地瞅着他的大“爪”,还向我使了个眼色。那次殴打,是他生活中的一个高潮,他告诉我,他还常常梦见那件事呢。
克罗普和缪勒正在自得其乐地聊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可能是从工兵炊事房里,克罗普搞来了满满一饭盒的扁豆。缪勒垂涎欲滴地朝那点东西斜觑了一眼,可是他克制了自己,问道:“克罗普,假如现在又突然出现了和平,你打算干些什么?”
“和平是不会出现了!”他直截了当地说。
“哦,可是万一——”缪勒坚持着说,“那你打算干些什么呢?”
“离开这种生活!”克罗普抱怨说。
“这很清楚。那么,以后又怎么样呢?”
“喝他一个酩酊大醉。”克罗普说。
“别胡说八道,我这话是很严肃的……”
“我也是啊,”克罗普说,“除此以外,一个人还能干些什么呢?”
卡钦斯基对这个问题倒产生兴趣来了。他“征收”了些克罗普的扁豆,吃下了几颗,随后考虑了一阵,说:“你不妨先喝个大醉,当然,可是过后你就得搭乘下一班火车回到家里去。老兄,和平了嘛,克罗普……”
他在油布信夹里找到一张照片,突然,他把它拿出来递给大家传看。“我的老婆!”随后他把它放回去,骂道:“该死的卑鄙的战争……”
“你讲得很好,”我说,“你有孩子和老婆。”
“一点不错,”他点点头,“而我还得设法让他们有东西吃。”
我们都笑了。“这个,他们是不会少的,卡钦斯基,你总能搞到的。”
缪勒对这些回答还不满意,所以不肯罢休。他把海伊·韦斯特许斯从睡梦中喊醒。“海伊,假如现在出现了和平,你打算干些什么?”
“对准你的屁股踢一脚,因为你这样说,”我说,“和平其实怎么会到来呢?”
“那么牛屎怎么会到屋顶上来的?”缪勒简单明了地反驳道,又朝海伊·韦斯特许斯转过身去。这可超出海伊的理解能力了,他摇了摇那个长着雀斑脸的脑袋:“你的意思是,等战争结束以后吗?”
“一点不错。这你说对了。”
“到那时,当然会有女人啦,不是吗?”海伊舔了舔嘴唇。
“正是啊。”
“哎呀呀,就是这样的嘛,”海伊眉开眼笑地说,“到那时,我会抓住一个结实健壮的街妓,一个货真价实的厨娘,你们知道,身上有那么多可以抓得住的东西,一下子就跳到床上去!你们只要想一想,那是一张真正铺着羽毛褥垫的床,还装着弹簧呢,孩子们,我会一个星期都不穿裤子咧。”
大家都不吱声。这个画面真是太美妙了。我们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最后,还是缪勒振作起来,问道:“以后又怎样呢?”
停了一停。然后,海伊为难地解释道:“如果我是一个士官,我会继续留在部队里,服满我的军役。”
“海伊,你简直是疯了。”我说。
他和蔼地反问道:“你挖过泥煤没有?你倒不妨去试试看。”然后他从靴统里抽出一把汤匙,伸到克罗普的饭盒里。
“那总不会比在法国香槟区[6]挖战壕更糟吧。”我答道。
海伊一面嚼着,一面龇牙咧嘴地笑了笑:“不过,时间还要长些。而且,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可是,老兄,待在家里当然是更好了,海伊。”
“有些方面是这样的,有些方面——”他说着,张大了嘴,沉浸在冥想之中了。从他的面容上,你可以看出他在想些什么。那是沼泽地上一间可怜的茅屋,那是从早到晚冒着炎热在荒地上艰苦地劳动,那是微薄的工资,那是肮脏的工人衣服——
“在部队里,和平时候是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你担心的,”他接着说道,“你的饭食天天都有,要不你就可以起来闹事。有你一张床,每星期给你一身干净衬衣,简直像一位十足的绅士。你只要干你士官的本分事,还发给你一套漂亮的制服。一到晚上,你便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可以上小酒馆去了。”
海伊为有这种想法而感到特别自豪。他对此深深喜爱。“而且,当你十二年军役期满的时候,还可以拿到一笔退役金,回到家乡去当一名警察。你就可以整天荡来荡去了。”
由于想到这幅未来的美景,他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你只要再想一想,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款待。这里给你一杯干邑白兰地,那里给你半升啤酒。警察嘛,人人都愿意和他搞好关系的。”
“不过,你怎么也不会当上士官的,海伊。”卡钦斯基插进来说。海伊悲伤地瞅着他,不再言语了。他的思想这会儿仍然徘徊在秋天那皎洁的夜晚,荒地上的星期天,村子里的钟,跟女仆们厮混在一起的下午和晚上,煎熏肉配黑麦面包,在乡村小饭馆里闲聊瞎扯的逍遥自在的时光……
海伊不可能把这么些幻想猝然抛开。因此,他只是气哼哼地唠叨着:“你提出的都是些多么愚蠢的问题。”
他把衬衫从头上套进去,把军服上衣的纽扣都扣好。
“你打算干些什么呢,加登?”克罗普问。
加登只想着一件事情。“留心不要放过了希默尔施托斯。”
他大概最希望把他关在一个笼子里,每天早晨用棍子揍他一顿。他热情地对克罗普说:“要是我处在你的位置啊,我就要想方设法升做中尉。到那时你就可以好好整整他,把他搞得屁滚尿流。”
“那么你呢,德特林?”缪勒继续追问。他是一个天生的教师,就会提出那么多问题。
德特林是不爱开口的。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他倒是回答了。他望了望天,只说了一句话:“我正好能赶上收割。”然后他站起身来,走了。
他很担忧。他老婆不得不去照顾农场。两匹马呢,又早已被人家牵走了。每天他总要看一下送来的报纸,看看他家乡奥尔登堡[7]那个小角落里是不是在下雨。他们还没有把干草收进来呢。
就在这时,希默尔施托斯出现了。他径直向我们这一伙人走过来。加登的脸唰地红了。他伸直身子躺在草地上,气愤地闭上了眼睛。
希默尔施托斯有几分迟疑,把脚步放慢了。随后他大踏步走到我们面前。大家毫无动静,谁也没有想要站起来的样子。克罗普很感兴趣地抬头望着他。
他这会儿仍然站在我们面前,等着。因为没有人开口,他便试探性地说了声:“好啊!”
几秒钟过去了,显而易见,希默尔施托斯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巴不得叫我们大家再来奔跑。可是他似乎总算得到了一点教训,前线毕竟不是练兵场。不过他还是想试一试,他并不对着我们全体,而只对着一个人说话,希望这个人会给他一个回答。克罗普离他最近。因此他就把这份光荣给了他。“唔,你也在这里?”
可是,克罗普并不是他的朋友。他简短地答道:“比你来得早一点,我想。”
那带点红色的唇髭颤动了一下。“你已经不认识我了,是吗?”
加登这时候睁开了眼睛。“我可是认识的。”
希默尔施托斯朝他转过脸去。“这是加登,是不是?”
加登扬起脑袋。“你可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吗?”
希默尔施托斯愕然了。“从什么时候起,你我搞得这样亲密,居然用‘你’来称呼我了?我不记得你我在路边沟里一起闲躺过。”
他简直完全不知道面对这个情况该怎么样处理。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有这种公开的敌意。可是他早已有所提防。有人传来过一些胡说八道的话,说是要请他在背上吃一枪。
关于路边沟里的问题使加登大为愤怒,也使他出言风趣了。“不,只有你一个人闲躺在那里。”
希默尔施托斯也恼火了。可是加登却抢在他前面,他一定要把辱骂他的话完全说出来。“你要不要知道你是一个什么东西呀?你是一只癞皮狗,你正是那么一个东西!这句话,我好久以前就想告诉你了。”当他抛出“癞皮狗”这个词的时候,几个月来的满意心情便从他那双猪一样的迟钝眼睛里闪现出来了。
希默尔施托斯这会儿也发作了起来:“你说什么?你这个臭粪耙,你这个下流的挖泥煤的恶鬼?就在那里站起来,长官跟你说话的时候,两个脚跟必须并在一起!”
加登朝他摆了摆手。“稍息,希默尔施托斯。解散。”
希默尔施托斯是一本铁面无情的军事法规。连德皇也未必比他更不能遭受侮辱。他吼道:“加登,我以你的长官的身份命令你:站起来!”
“你还有别的命令没有?”加登问。
“你究竟服从不服从我的命令?”
加登泰然地做出了回答,而且连自己也不知道,竟用了一句著名的经典引文作为结束。同时,他还转过身去,放了一个屁。
希默尔施托斯暴跳如雷:“我要叫你受军法审判!”
我们看着他往办公室那个方向走去,很快就不见了。
海伊和加登像挖泥煤的工人那样,大声吼叫起来。海伊笑得那么厉害,竟连下巴也脱臼了,他张大着嘴,突然站在那里,毫无办法。克罗普只好对准他打了一拳,让那牙床骨重新复位。
卡钦斯基倒很担心。“如果他把你报告上去,事情可就严重了。”
“你以为他会去报告吗?”加登问。
“肯定会的。”我说。
“你受到的处罚,至少是五天的禁闭。”卡钦斯基说。
这一点加登倒不怕。“五天的禁闭就是五天的休息嘛。”
“可是,万一把你送到要塞里去呢?”认真仔细的缪勒进一步追问。
“那么,这次战争对我来说暂时就算打完了。”
加登是个乐天派人物。在他看来,什么都用不着担心。他随着海伊和勒尔一起出去了,免得被希默尔施托斯的人在火气开始发作的时候找到。
缪勒的话还没有问完。他重新揪住克罗普。“艾伯特,要是你现在真的回到了家里,你打算干些什么?”
克罗普这会儿已经吃饱,因此性情随和了些。“我们这一个班,究竟有多少人?”
我们计算了一下:二十个人中间,死了七个,伤了四个,还有一个在疯人院里。那么最多也不过十二个。
“三个当了中尉,”缪勒说道,“你们以为他们还会忍受坎托列克的大声责骂吗?”
我们猜想不会,换成自己也不愿意忍受那种人的责骂。
“《威廉·退尔》[8]有三重主题,你们认为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克罗普突然记起这件事来,爆发出一阵大笑。
“哥廷根派[9]的宗旨是什么?”缪勒突然严肃地问道。
“勇士查理[10]有几个孩子?”我心平气和地插了一句。
“你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博伊默尔。”缪勒尖声叫道。
“扎马[11]战役是在什么时候?”克罗普想要知道。
“你缺少严肃认真的精神,克罗普,你坐下来,三减——”我说。
“吕库古[12]认为国家最为重要的任务是什么?”缪勒小声问道,假装要除下他的夹鼻眼镜。
“这句话该怎么解释?‘我们德国人敬畏上帝,除了上帝,世界上任何别的东西都不怕。’或者说‘我们,德国人,敬畏上帝——’”我又提出一个问题。
“墨尔本有多少人口?”缪勒叽叽喳喳地反问道。
“如果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你又怎么能指望在一生中获得成功?”我恼火地问克罗普。
“内聚力[13]是什么意思?”他对我回应道。
这些没用的东西,我们已经记不住多少了。不管怎么说,那对我们是丝毫用处都没有的。可是在学校里,没有人教过我们怎么样在暴风雨中点燃纸烟,怎么样用潮湿的木柴来生火——或者教过我们刺刀应当戳在肚子上,因为那里不像戳在肋骨里时刺刀会被卡住。
缪勒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又有什么用处啊?我们总得要回去,重新坐在课椅上。”
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说不定会进行一次特别的考试。”
“那也是需要准备的。再说,如果你考试及格了,那又怎么样呢?学生的生活未必就好多少。假如你没有钱,你还得埋头苦读呢。”
“那多少要好一些。不过,那都是些陈词滥调,他们教给你的每一样东西。”
克罗普完全赞成我们的看法:“一个人到过前线这里以后,对待种种事情他怎么会严肃认真啊。”
“可是,你总得有一个职业。”缪勒反驳道,好像他就是坎托列克本人似的。
克罗普用一把小刀在剔着指甲。对他这种讲究修饰,我们都很惊奇。可是,这也不过是在沉思默想罢了。他把小刀放好,继续说道:“正是那样嘛。卡钦斯基、德特林、海伊,都要回到他们的工作岗位上去,因为他们本来都是有职业的。希默尔施托斯也一样。我们可从来也不曾有过。经历了这里的种种以后,”他朝前线做了一个手势,“我们怎么还过得惯那种生活呢?”
“我们必须是有额外收入的人,才可以在树林子里过独立的生活——”我说,可是马上由于这种狂妄自大的想法而感到羞愧起来。
“我们回去的时候,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呢?”缪勒说道,连他也有点茫然了。
克罗普耸了耸肩膀。“我不知道。让我们先回去,到那时就会明白的。”
我们大家其实都不知所措了。“咱们能干些什么呢?”我问。
“我什么也不想干,”克罗普有气没力地答道,“你总有一天要死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绝不相信,我们会活着回去的。”
“当我这样想时,克罗普,”过了一会儿,我翻了个身朝天躺着,“当我听到‘和平’这个词的时候,这个念头随即钻到我的头脑里了:万一和平真的出现了,我想我应当至少做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为了那样一件事情,你知道,在这里受苦受难也值得。可我就是什么也想象不出来。我知道的只是,这种关于职业啊、学习啊、工资啊等等的谈论,它会使我作呕,因为它过去一直是,现在也还是令人厌恶的。我什么也没有找到。”
一时我似乎觉得一切都令我困惑,也没有希望。克罗普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们所有的人今后将会相当艰苦。可是在国内,究竟又有什么人会为此而担心呢?两年在炮弹和手榴弹爆炸声中留下来的印象是不会像脱掉一只袜子那样容易忘掉的。”
我们一致认为,这对于每个人都一样。不光是我们这里的几个人,而且是每处地方,每个跟我们年纪相仿的人,有的人多一些,有的人少一些。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命运。
克罗普把这个意思表达了出来。“战争把我们的一切都毁了。”
他说得对。我们都已经不再是青年了。我们不愿用突击的方式去攻取这个世界。我们却在逃跑。我们在自己的面前逃跑,在我们的生活面前逃跑。我们刚满十八岁,刚刚开始热爱世界,热爱生活,而我们却不得不把它打个粉碎。那第一颗炮弹,那第一次爆炸,在我们的心头炸开了。我们被切断了跟行动,跟渴求,跟进步的联系。我们再也不相信这些东西了。我们相信战争。
办公室里显得很有生气。看来是希默尔施托斯鼓动起来的。走在纵队前面的是一个胖胖的上士。说也奇怪,差不多所有在编的上士,个个都长得肥头胖耳的。
希默尔施托斯跟在他后头,一心想报仇。他的长筒皮靴在阳光中闪着亮光。
我们都站起来了。那上士气呼呼地说:“加登在哪儿?”
当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希默尔施托斯恼火地瞪视着我们。“你们都知道得很清楚。你们就是不肯说。赶快说出来吧。”
那上士搜索似的望了望四周,可是哪里都没看到加登。他就试了下另一个方法。“加登必须在十分钟之内去办公室报到。”然后,他一溜烟地走了,希默尔施托斯跟在他后面。
“我有这样一种心情,下回我们去构筑工事的时候,我倒要让一卷铁丝网掉在希默尔施托斯的大腿上。”克罗普想出这样一个主意。
“我们还要跟他开很多玩笑呢。”缪勒笑了起来。我们唯一的雄心:要敲掉邮递员的这种狂妄自大的伪装。
我走进营房,把情况告诉了加登,让他溜走了。然后,我们换了个地方,重新躺下来玩牌。这些事我们都在行:玩牌、骂人和打仗。对一个二十岁的人来说,这不能算太多,可是对一个二十岁的人来说,这又毕竟是太多了。
过了半小时,希默尔施托斯又来了。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问起加登。我们只是耸了耸肩膀。
“那么你们快去把他找来。”他坚持着。
“‘你们’是什么意思?”克罗普追问道。
“怎么,你们这些人……”
“我请求您,不要称呼我们‘你’或‘你们’。”克罗普俨然以上校似的口气说道。
希默尔施托斯好像一下子从云端跌落了下来。“谁这样称呼你们来着?”
“是您!”
“我?”
“是的。”
他费劲地寻思着。他朝克罗普怀疑地斜睨了一眼,他自己也不明白那到底指的是什么。在这一点上他简直不相信自己,于是他决定迁就我们。“那你们没有去找他?”
克罗普重新躺到了草地上,说道:“您到这里后上过前线吗?”
“那跟你们完全不相干,”希默尔施托斯断然说道,“我希望得到一个答复。”
“很好,”克罗普说着,便站了起来,“您看一看上空停留着一小团一小团白云的那个地方。那是高射炮区。我们昨天就是待在那边的。五个人死了,八个人受伤。不过那也只是一桩区区小事罢了。下一回啊,您跟我们一起上前线去的时候,士兵在未死之前,会走到您那里,脚跟并拢,脚尖分开,机灵地问:‘请问可以允许我走吗?可以允许我去死吗?’我们在这里等着像您这样一个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又坐了下来,而希默尔施托斯却像彗星一般消失不见了。
“三天的禁闭。”卡钦斯基猜测道。
“下一次,我来干。”我跟克罗普说。
可是,这就是结局了。当天晚上,案件开始审讯。办公室里坐着我们的伯廷克中尉,他把我们一个一个叫进去盘问。
我也不得不作为一个证人出席,说明加登为什么抗命的理由。那件遗尿的事有很大的影响。希默尔施托斯被传唤进来,我又把我的证词讲了一遍。
“那都是事实吗?”伯廷克问希默尔施托斯。
他试图闪烁其词,但是最后不得不承认,因为克罗普做了相同的陈述。
“那么当时为什么没有人报告这件事呢?”伯廷克问。
我们都不吱声了。他自己一定也很清楚,在军队里对这样一件小事提出申诉会有什么用。而且,一般来说,在军队里能提出申诉吗?这些事他大概都知道,便对希默尔施托斯训诫了一通,用有力的解说再一次使他明白,前线可绝不是营房里的练兵场。接着就轮到了加登,他被狠狠地训了一顿,还罚了三天的禁闭。伯廷克朝克罗普递了个眼色,给了他一天的禁闭。
“实在没有办法。”他表示遗憾地对克罗普说。他是一个正派的人。
普通禁闭倒是挺舒适的。关禁闭的地方从前是个鸡棚,我们可以去探望被禁闭的人,我们知道用什么办法溜进去。严重禁闭就得坐牢房了。从前,他们往往把我们捆在树上,可是现在却禁止那么做了。有时候,我们也算是得到了多少像一个人一样的待遇。
加登和克罗普被关进铁丝网以后的一小时,我们就溜到他们那里去了。加登欢迎我们,嗓音像是鸡啼。于是我们便一起玩牌,一直玩到深夜。当然是加登赢的,那个糊涂蛋。
散局的时候,卡钦斯基问我:“烤点鹅肉来吃,你说怎么样?”
“不坏啊。”我说。
我们爬上弹药运输车队的一辆车。花的代价是两根纸烟。那个地点,卡钦斯基记得很确切。那棚房属于一个团司令部。我答应由我去偷鹅,他便给了我许多指点。那棚子就在一垛墙的后面,门只是用一根木桩顶住关起来的。
卡钦斯基把我高高举起,让我的脚踩在他的手上,爬过墙去。卡钦斯基就在下面望风。
等了几分钟,让眼睛在黑暗中习惯一下,我辨认出了那个棚房,便蹑手蹑脚地溜过去,摸到那根木桩,把它拔掉,门就开了。
我看得出来两团白乎乎的东西。两只鹅,那可糟了:要是我抓住了一只,那另一只准会嘎嘎叫起来。那么,就两只一起抓吧——如果我动作敏捷,那是办得到的。
我纵身一跳,先是抓住了一只,下一个刹那就抓住了第二只。我像个疯子似的,扭住它们的头往墙上猛撞,想把它们撞昏。可是我还没有足够的力气。那两只鹅嘎嘎叫着,用脚和翅膀乱踢乱扑。我激烈地搏斗着,可是,上帝啊,一只鹅的力气可真大啊!它们挣扎着,我就踉踉跄跄地来回跑着。在黑暗中,那两团白乎乎的东西才吓人咧,我的胳膊仿佛长起了翅膀,我几乎很害怕,怕我会飞到天上去,好像我的拳头里抓着两个被拴住的气球似的。
于是,声响更大了。有一只鹅换了口气,竟像闹钟一般大叫起来。我还没来得及采取措施,却从外面进来了一个什么东西。我觉得自己被撞了一下,随即倒在地上,还听到一阵狂吠。原来是一只狗。
我朝旁边觑了一眼。它扑过来要咬我的喉咙。我马上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把下巴颏缩到了衣领里。
那是一头猛犬。过了很久,它才把脑袋缩了回去,蹲在我旁边。可是,只要我试着稍一动弹,它就狂吠起来。我在考虑着。唯一的办法只有摸出我那支小小的手枪。而我无论如何也得在有人来到以前做到这点。我一厘米一厘米地将手朝那东西伸过去。
我有一种感觉,这件事仿佛延续了一小时。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引起一阵带威胁的吠叫。我一动不动地躺着,随后再一次尝试。等到最后我终于把手枪抓住的时候,我的一双手开始发抖了。我把手枪按在地上,心里盘算着:要猛一下把手枪举起来,趁它没扑过来时就发射,随后赶快跑掉。
我慢慢地喘息了一下,心里平静了一些。然后我屏住气,把手枪举起来,它砰的一响,那只狗汪汪吠着跳到了一边,我便朝着棚房的门冲过去,却被一只飞奔着的鹅绊了一下栽倒了。
我急忙冲过去将它重新捉住,挥动着胳膊将它扔过墙头,自己也爬了过去。我刚爬到墙顶,那只狗也跟着来了,还是那么矫健活跃,它向我扑来。我赶快翻身下去。十步开外,卡钦斯基站在那里,胳肢窝底下夹着那只鹅。等他一看见我,我们便撒腿奔跑。
最后,我们总算可以喘一口气了。那只鹅已经死了。卡钦斯基很快就把它处理好了。我们打算马上就将它烤好,免得有人察觉。我从营房里找来了一只铁锅和一点木柴,我们爬到一间孤零零的装东西的小屋里去,我看准了在这间小屋里干这种事再合适不过。只有一个窗口,给遮蔽得很严。有一只炉灶之类的东西,是一块铁板搁在几块砖头上。我们把火生起来了。
卡钦斯基把鹅毛拔掉,把鹅洗干净。那鹅毛,我们很小心地放在一边。我们打算拿来做两个小枕头,上面写上这样几个字:“在炮火底下软和和地安睡吧!”
前线的大炮声直穿到我们的掩蔽所。火光照亮了我们的脸,映在墙上的黑影在不停地跳动。有时传来一下低沉的爆炸声,棚房也震颤了起来。这是从飞机上扔下来的炸弹。有一次,我们听到一声郁闷的叫喊。一定有一所营房中了弹了。
飞机嗡嗡地响着;机关枪声嗒嗒地传过来。可是,从我们这里没有透出一点可以被人看得见的亮光。
我们面对面坐着,卡钦斯基和我,两个衣衫破烂的士兵,深更半夜在烤鹅。我们说话不多,可是在我们两人之间,彼此的那种体贴照顾,我相信甚至比恋人更为完美充分。我们是两个人,两朵微小的生命火花,外面是黑夜和死亡的圈套。我们正坐在它的边缘,既危险又安全,鹅油从我们的手上滴下来,在我们心里,两个人彼此是贴近的,而眼下这个时辰,也跟这间屋子一样:在一种柔和的火光映照下,我们感情的亮光和阴影也在闪烁摇曳。他知道我些什么?我又知道他些什么呢?从前,我们在思想上是没有一点共同之处的——可现在,我们隔着一只鹅坐着,感觉到彼此的存在,而且两个人那么亲密,连话也不想说了。
烤一只鹅要花很多的时间,即使这只鹅又嫩又肥。因此,我们两个人轮流着烤。一个人往那上面涂油的时候,另一个人就躺下来睡觉。一股美妙的香味逐渐腾满了整间屋子。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它进入我的梦境,可是我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在半睡状态中,我,看见卡钦斯基把一柄汤匙拿出来又放进去。我爱他,爱他的肩膀,爱他那有棱角又略有点伛偻的形体,同时,我还看见他后面的树林和星星,一个清晰的嗓音说着一些使我感到宁静的话,我,一个士兵,穿着很大的长筒靴,束着腰带,挎着背包,顺着铺展在面前的、被高高的天空笼罩着的道路走着,很快就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而且也很少有什么悲愁,只顾在寥廓的夜空下继续走下去。
一个小小的士兵和一个清晰的嗓音,如果有人去抚摸他,他也许是不会理解的,这个士兵穿着很大的长筒靴,怀着一颗麻木的心,向前行进着,就因为他穿着长筒靴,而且除了向前行进,他什么都忘记了。在那天边,不是有个地方盛开着鲜花,而且那么宁静,叫这个士兵直想流泪吗?那里不是有些迷人的景象,他并没有忘记,可也从来没有享受过,却已经消逝了吗?他的二十个夏天,不是还留在那里吗?
我的脸是不是湿了,我到底是在哪儿?卡钦斯基站在我面前,他那魁伟而伛偻的身影像在故乡一般亲切地覆盖在我的身上。他轻轻地说着话,他微微一笑,走回炉火那里。
这时他说:“烤好了。”
“好的,卡钦斯基。”
我振作了一下。小屋中央,那只褐色的鹅在闪闪发光。我们掏出自己那可以折叠起来的叉子和小刀,各人割下了一条鹅腿。我们还有部队里发的面包,便拿来浸在汤汁里。我们慢慢地吃着,津津有味的。
“味道怎么样,卡钦斯基?”
“好!你说呢?”
“好,卡钦斯基。”
我们是弟兄,各人挑那最肥美的部分递给对方吃。后来,我抽了根纸烟,卡钦斯基抽了支雪茄。鹅肉还剩下不少呢。
“你说怎么样,卡钦斯基,我们带点回去给克罗普和加登?”
“行啊。”他说。我们切下了一块,用报纸包好。其余的,我们想拿到营房里去。卡钦斯基笑了起来,只说了一声:“加登。”
我同意他的话,我们应当把所有的东西随身带走。因此我们就朝鸡棚走去,唤醒他们。不过,我们首先得把鹅毛收拾好。
克罗普和加登把我们当成魔术师。随后,他们的牙齿就忙起来了。加登双手捧着一只翅膀咬在嘴里,如同吹奏口琴一般地啃着。他还从锅子里喝着汤汁,咂着嘴唇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们的好处!”
我们走回自己的营房。头顶上还是那片高远的天空,星光点点,拂晓将临,而我就在那下面走过去,一个士兵穿着很大的长筒靴,腆着吃饱的肚子,一个小小的士兵,在清晨——可是,就在我旁边,却走着那个有点伛偻的、不太灵活的卡钦斯基,我的战友。
拂晓时分,营房的轮廓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仿佛是做了一个黑沉沉的甜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