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人观望着,正要出手,却见一个穿着小厮服饰的稚童缓步站在他们身前,姜黄的小脸上含着轻飘飘的笑意,红口白牙,道:“诸位不是在寻我吗?这是要到哪去?”
她笑意粼粼的眸光与曾绝望着落下血泪的女孩儿重合。笑意越深,藏于笑面下的恨越是刻骨,浸透了白骨与浓血的泥尘下狰狞生出的獠牙,在她眼底,挣扎着张开口。
请君入瓮。
“唐,唐……”
“唐疏云!”
“这可真是……”唐家领头人拔剑出鞘,剑刃横指:“得来全不费工夫!”
唐疏云冷笑着迎上。
反叛者,背逃者;家破,人亡;荣华,富贵……桩桩件件,自此清算!
她笑意似魅如妖,腕上不知何时挂了唐家摄魂铃铛,清脆铃音下伴着凄厉血花,鲜血溅上湿热的眼眶,落下一串晶莹。
诡魅铃音中,血色刀芒透过罗网,少殷持刀而动,刀法大开大阖。银芒寸寸退去,少离得空抽身而出,偏头咳了口血,召出朱笔,一口舌尖血喷出,朱笔笔身绘着金纹的饕餮图腾一颤,似是缓缓苏醒。
纪堂双目一凝,十指轻动,他手指略短,但是指骨十分匀称,肌肤细腻比过女子柔夷。
封印之阵在指尖勾勒,只是不知,可否能压住染血朱笔?
少离持笔的手沉了半寸,朱笔周身金纹霎时一暗。
他往纪堂处看了一眼,眼神一凛,心一横眼看就又是一口舌尖血要喷出来,正困于陈家人牵势下的嵇郇忽然开口,大喝了声:
“离儿!”
断然大喝和飚飞的鲜血让少离动作停顿了一瞬,就在这一瞬之间,少殷的刀光已经闪过他的侧颈,带着一缕发丝斩向纪堂。
狂乱的发丝在刀光下发出一股焦糊,纪堂面色肃重,指尖阵法倏地消散,并指去擒那一道刀影。
纪堂笼着莹白光泽的手指触到刀光,森寒刀影寸寸粉碎,纪堂去势未停,直接掠过纪家一众人,迎上少殷的寒刃。
他一双手动作间极为轻巧,偏力道上却仿佛重于万钧。少殷的刀被他擒在手掌之间,一时竟仿佛进了泥沼一般,抽不出亦斩不断。
纪家人愣了一息,复在纪子轶指挥下一拥而上,被纪堂喝止去阻少离,只余纪子轶一人,从身旁手下手中抢过佩剑,直取少殷要害。
剑尖将要刺入少殷背心的那刻,一道缥缈的影子飘入,伴着幽幽叹息,风和血光好似都停了,少殷手中刀已然到了她手中。纪堂双掌夹刀的掌心,各自一道深深血痕。
掌心血色蜿蜒入骨,其中疼痛却不足以令他分半分关注,他双眸一厉,面上正色,运气便攻了过去。
双掌如山,山上怪石嶙峋,挟风而至,血色如溪水淌落,未到脚下便已蒸腾作满山云雾,轻轻然作万钧之势推至。
女子抬手扬刀,青色广袖间金光漫漫,一刀,刀尖轻颤着迎上万重山岳,龙吟一声骤响,女子轻声慢语,响彻厅堂。
她说,“我见天日。”
厅中顶梁结实,自然不见天日。
所以屋顶瓦宇寸寸碎开,灿烈日光穿透碎瓦,投下一方影,影中两人,纪堂胸口薄衫上阵法崩碎,露出铁色软甲的深刻刀痕。对面,青衣女子持刀而立,刀刃寒光微凛,血色尽褪。
遮面纱巾碎成寸缕,纪堂惊愣望着身形缥缈的青衣女子,眼中现出深切惊悸。
沈清稚神色平淡,血色纹路从额心蜿蜒过右眼眉梢眼尾,夹杂着淡金之色,图腾妖娆,更添三分邪魅色。
“——静!”
她殷红似血的双唇掀起一道缝隙,微弱气流冲出,如脱缰野马,似平地惊雷,洪钟一般响在众人耳边。
这是——
沈家言灵!
嫡脉图腾!
厅中所有打斗都停了。
所有人都感觉到一种身不由己的迟滞,几方人各自聚作一处,防备的眼神互相打量。
纪堂眼中掠过深黑阴影,恐惧从心底冒出,再难压下。
“纪家,真是好大的出息!”
她一双深黑眼瞳染上薄红轻飘飘看过来,淡淡目光下,纪堂额头渗出一层细密汗珠,只觉得周身血液浇了金水一般沸腾,又被一团冰雪当头罩下。
沈家那位,不是失踪多年么,为何竟是在此?!
他隐晦的目光火燎般收回,心思陡转,越想越是心惊胆战,有种窥破暗色中不为人知的隐秘的惶恐。
“沈大小姐!”
纪堂双手缓缓松开拳,故作平淡,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这大厅中旁人不晓,他又怎会不知?当初沈家大小姐沈清稚双刀袖剑,当今盟主卓边靖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从洛阳到长安,路铺红缎,浩浩荡荡八十一抬聘礼,倾卓家小半数积蓄,只为博佳人一笑。
沈家清稚之名在江湖上虽只是才貌双绝,但一个女子,能安然周旋于当世最杰出的两个男子之间,处处压了沈家次女沈淮砚一头。
昔时便有言说,世间不能惹的人,沈家清稚尤在卓边靖之上!
何况新一轮最顶层之变,卓家跃为四大世家之首,沈家次之,慕家渐有淡出四大世家席列之势,谁敢相信,源头皆只是因为一个大婚出逃的区区女子!
念头还未转完,纪堂微微抬了抬头,正看到沈清稚妖异眼梢轻挑,偏偏目光和嗓音都是淡漠。
她脸庞上朱红纹路并未褪去,反而更加蔓延开来,眉心图腾颜色深得发黑。
“你,你是何人,敢在纪家——”
“闭嘴!”
转头喝止了纪子轶的口不择言,纪堂深吸口气,咽下那些莫名情绪,干硬开口道,“大小姐,纪堂不知您在此处……若有冒犯……”
“冒犯?”清稚身后,嵇少离哑着嗓子冷嘲了声,“各位是不是对冒犯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他嘴角身上都还带着血,脸色偏白,有些狼狈,一双眼睛却亮着,里面燃着狠狠的光。
这种小辈之间的口角总不至于纪堂来发话,经历的多了,纪子轶根本不需要纪七爷开口,眼角一搭剑眉一挑,身侧一人就要开口,却不想被纪堂一个眼神将嘴皮冻住,牙齿狠狠咬上舌尖,上下嘴唇合着,像只被秋霜打了的鹌鹑。
纪堂半垂着眼,也没有错过那句话后沈清稚脸上淡了几分的诡异图腾,他心中松了口气。对嵇郇开口竟然带了几分客气:
“关于这个,纪家可以道歉。”
纪堂身后纪子轶和一众纪家人瞪大了眼,纪子轶几次三番想要开口,都被纪堂压了下去。他不解的瞪着七叔略微佝偻的背,不明白此等小镇,分明是纪家流放之所,为何堂堂本家人居然会沦落到如此堪称低三下四的地步!
少离不再开口,只是冷哼一声。
纪堂暗沉沉双瞳转向他,藏了几分阴鸷:“纪家此行只是执行本家吩咐,无意冲撞沈大小姐。不知大小姐想要如何?”
沈清稚并未开口,淡淡目光看向嵇郇。
纪堂一口一句“沈大小姐”,嵇郇不傻,好歹是纪家出来的人,也是想明白了十几年前这位他好心救起的姑娘真正是什么身份。
难怪她说,可以将唐家的事压下来。
何止是唐家!
沈家那位,不是寻常人能高攀得起的。
嵇郇苦笑着摇摇头。
沈清稚当即点头道:“既然家主无话,纪家之事,清稚也不便多问。”
纪堂这时才松了口气,僵硬脸庞缓缓笑开:“正该如此。”
沈清稚并未错过他眼底的阴霾和使给唐家人的眼色,她姿势潇洒的找了个椅子坐了,少殷站在她身后,安静垂眸。
“既然纪家的家事了了,是不是也该谈谈我唐家的事?”唐家为首一人站出来,拱手一礼,状似恭敬,“虽不知您是什么身份,但纪七爷都对您如此恭敬,想来也不会偏帮。不如您给断断,嵇家藏了我唐家的大小姐,此事怎么算?”
少离脸色阴沉,道:“嵇家何时藏了唐家人?证据可不是靠红口白牙说出来的。”
唐家那人阴阴一笑,指着厅中瘦瘦小小站在一片狼藉中的稚童,断然说道:“她就是……”
自沈清稚到后就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少年缓缓抬了眸子,深黑色瞳孔晕出凉薄的笑:“不知我妹妹,与唐家有何干系。”
陈家有人哈哈一笑,怔然过后,道:“嵇少爷,别开玩笑了,你何时有过一个妹妹!”
沈清稚勾起唇,脸颊上血色纹路又深了些,“怎么,我的风儿会说谎不成?”
一句“我的风儿”,看着唐疏云身后的少年,纪堂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浑身一冷,心跳都几乎停了!
本以为少年是嵇家人,如今一看,果然与……有几分相似!
竟然……
“纪堂,你也算是个聪明人……”
沈清稚幽幽且杀意凛然的话音砸在他耳中,她指尖虚握,是拿刀的动作。
她已经动了杀念!
纪堂佝偻的身躯忽然挺直。
挺得很直。
他双目惊惧未褪,那恐惧尽数化作一道火,怒火燃尽血肉,白骨,他挺直身,喉中火烧过后终于喊出对她的怒吼:
“沈清稚!你不能杀我!”
“我杀不了你,可你也杀不得我。”沈清稚脸色认真,眼眸温柔得近乎残酷,“杀不了我,就保不住他们。”
“我不杀你,卓边靖尚且不配我动手”她弯起唇,唇角湛出些微的笑,“纪七爷?你就亲眼,看着你身后这些人,死在此处好了。”
她偏了偏头,轻声唤道:“风儿,你去——”
纪堂麻木回头望着一脸迷惘的子侄们,他们年轻,气盛,骄傲,或许有些不正,可他们和他不一样。
他们不曾经历他曾见过的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知道。”
沈清稚残酷的弯起眼睛,眸中是果然如此的跃动光芒。
纪堂忽然明白,她不知道,或者,她不确定他知不知道。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知道。
她要保住她的儿子,她就要他去死。
这才是沈家人。
这才是真正的沈家人!
纪堂眼中迷惘的虚雾散去,他张开手,控在身前,拢了天地风云,身前天地广袤,风云莫测,数道精妙深奥的线条游曳其中。
这是他的世界。
虽只能凝出数道阵线。
这一道从见她真身就已开始暗自准备的绝阵,被他拢在掌心,用尽全力推了出去。
十分平静。
另一个世界的平静。
沈清稚眼瞳一亮,骤然升腾万千道光火,她将刀放下,双手平伸,握住一柄柔软细剑。
当年双刀袖剑,双刀已铸“寒刃”。
这是她的剑,她的袖剑。
沈家言灵只是她的手段,手段再好,只是外物,这柄袖剑,却是她的血肉筋骨。
袖剑真的很秀气,轻飘飘刺入阵法世界中,也只像刺破一只鼓鼓的气球。
擦擦擦——
呲呲呲——
气球没有崩破也没有漏气,那是剑气与虚刃摩擦过天空,绞碎云雾的声音,是剑身割破土地搅散血肉的声音,是软剑拦腰斩断树木筋骨的声音。
剑光游回,绝阵已碎。
沈清稚漠然擦去嘴角殷红血迹,身前纪堂跌跪在地,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横贯整个胸膛,滴答滴答,鲜血淌落如一条小溪。
“我败了……我不会说出去。”他说的十分艰难,似乎硬生生从刀尖针芒里挤出的话,“我以纪家阵师一脉发誓,不会有人知道,我必将守口如瓶,他们必将守口如瓶,誓破,纪家阵师一脉从此不存于世!”
“大小姐,求你……否则,纵然尸骨无存,我也与你拼个鱼死网破!”
风吹过发,沈清稚眉微微一挑。她回望着少殷和那人有几分像的面容,纤柔手指拂去他脸上的血渍,她的动作轻而柔,目光温柔厚重,妖异的脸上有一种别样神圣。
“阵师一脉?”她莞尔嗤笑,“纪堂,你有什么资格,以阵师一脉发誓?”
纪堂被她说的怔了怔,又听她道,
“我要你一双眼,和你的舌头。”她轻缓的语调陈述,“至于他们,方才与我儿动过手的,便都留下吧。”
“留你们一条命可以,我要你们全部发下血誓。”
红色血迹从她唇边蜿蜒,与眉心图腾连成一条血线。
她将沈家言灵催动到极致,只为逼他们应下大周最庄重最残酷的誓言。
“七爷!”
“七叔——”
纪堂惨然一笑,缓缓抬起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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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散去,诸魔退散。
嵇郇站在断壁颓垣中,环顾四望。
狂风席卷着处处是血的瓦砾,不知停在哪里。
躲躲藏藏的仆人们从各自门扉探出头,望着一步一步,发尖雪白的青衣人影。
她脸颊朱红纹路褪去,脸色苍白。
她拉着一男一女,一个少年,一个女童,一步一步,走得缓慢,甚至有些艰难。
他们没有回隐园。
隐园已经废了,无家可归之人,只得独自飘离。
嵇少离跟在她身后走出很远,又独自落寞的回来。
那是他们的路,而他,他是嵇家人,嵇郇或许已经老了,他却还要守在这里。
或许,正因为嵇郇老了,他才更要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