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然光影还滞留在唐疏云的眼中,少离心念一转,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少殷自眼前摔出,身子沉重的摩擦到他脚边。
“大哥!”
少离一惊,来不及发问,就听到少殷急促的一声“走”。他说话间,淡淡的腥甜透着血的味道弥散。
少离下意识放出一道法阵,想起方才密密麻麻亮起的金色纹路,又硬生生收了。
少殷半撑起身,手中森然刀光一闪,金色阵纹像小虫一般向四周爬开,二人身影消失在断痕处。
唐疏云抿着唇思忖片刻,跟着一脚迈了出去。
落地时才发现他们原是在二楼。
少殷脚步不稳的踉跄了下,手下撑着短刀半跪在地,刀面雪白的映着他苍白肃重的侧颜。一抹细细的血线,从握刀的手背上缓缓褪去。唐疏云落后一步,抬手遮住眼睛,莫名有点发涩。
嵇少离眼中闪着刀刃的森寒之光,惊愕道:“大哥,你……解封了?!”
少殷闷咳一声,目光沉沉:“证实些许猜测。”
少离根本不知道,究竟什么猜测,需要这“寒刃”真正出鞘来证实,转念想到璇玑楼背后或许滔天的背景,一时所有的想法都偃旗息鼓。
少殷没有解释,回头瞥了一眼,璇玑楼三个字上仿佛生着一双眼,鎏金刺得人眼睛发疼。
“走。”
“……大哥,走……大概轻易是走不了了……”
少离扶起人,眼角余光不经意撞见螃蟹一般横着走来的人,眯了眯眼,握紧袖中朱笔,声音中透着一种冷凝。
少殷顺着他目光望了过去,一行人吊儿郎当的走过来,为首是个锦袍加身的公子哥儿,吊梢眼角露出些微的刻薄与傲气。
“呦,”为首的男子轻佻的笑了笑,眯着眼,看上去有几分阴狠,“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隐约能猜到是什么人。果然,少离附在他耳边,压低了声线,“纪家人。”
少殷微不可查的点点头,轻轻吐了一口气,转身将刀提了提,挡在了两人身前。
“怎么,还想动手?你可知我是……”
“你别动手!”
嵇少离和纪子轶同时开口,少殷提了一口气,拎着刀冲了出去,纪子轶身后三人收了一身纨绔,也亮出兵刃迎了上去。
唐疏云心道,我才没那么蠢,哪怕是你们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出手。
只是这样想着,不知为何,她的手藏在袖中,握住冰冷的匕首。
纪子轶沉着一张脸,眼神阴鸷的站在嵇少离对面。
“来打一场,也好让我看看……”
他声音越发的低,到最后更是一抹寒光代替几不可闻的语声。
少离垂在袖中的手动了动,发觉再难结阵,脸色沉了下来。
周围一定还有什么人!
定然是阵法造诣较他高出许多的人,才能压住他的“阵”。
他不动阵法,单凭自己的本事,着实差了少殷太多。再如何焦急,也只能堪堪自保。心念流转的瞬息向着打成一团的少殷那里投去担忧的目光。
少殷横着刀,“寒刃”此时又恢复了锈迹斑斑的模样。
他喘息有些重。
璇玑楼里解封“寒刃”消耗不小,仅凭着一口气撑着,纪家人的身份又不能下死手,还要护着一个完全不能出手的唐疏云,一时捉襟见肘,颇为狼狈。
唐疏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抿着唇,垂眸压着一双平静淡漠的眼。
三人成阵,刀锋不留空隙的划过,少殷腰狠狠一拧一弯,将身后唐疏云推了出去。
血珠从小臂上被深深划开的皮肉涌出,顺着手臂滴落在看上去锈钝的弯刀上……
“大哥!”
少离一惊,身形一乱,被纪子轶飞起一脚踹中,直直摔出,他咽下喉间涌上的血,抬手阻了正要迈步的唐疏云。
唐疏云淡淡的一双眼睛望着他,又望向另一个战场,少殷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脸颊上一处也渗着血。
“……不过如此!”
纪子轶冷冷一笑,抬脚将他半支起的身体踩了下去,重重辗了辗。
他靴子上似乎是藏了什么法阵,少离几乎听到胸口骨骼受到重压的细微声音,涌到喉咙甜腥的血,到底没忍住,一口喷了出来。
他侧脸抵着和了血的泥,狼狈的抬眼,眼见着一人手中利刃捅进少殷小腹——
“纪、子、轶!”
他喉咙中嘶哑喊出的声音混合着铁腥味的血,心中血气一直冲到了眼底,一双总是泛着桃花的眼睛满是血红。
少殷捂着小腹的伤口,殷红的血从指缝涌出,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挥出最后一刀将纪子轶逼退,搀扶着少离起身。
“废物!”
纪子轶捂着手臂骂了一声,挥手招呼三个被摆脱的人再度围上去。
唐疏云咬着下唇,手缩在衣袖中,手指碰触着袖内冰冷的匕首,头脑一阵清明。
她是唯一一个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出手的人,她的身份,绝不能泄露!
少离又吐了两大口血,紧揪着胸口衣料的手缓缓松开,脊背强自挺得笔直。三人背靠着背,仿佛一场困兽之斗。
脚下忽然仿佛力重万钧,眼角口鼻皆有血滴滴坠下,偏偏一个轻微的动作,也是晦涩艰难。
少离暗叫“不好”,转眼看了看脚下,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布下一座“重阵”!
“自不量力!”纪子轶冷酷而轻蔑的目光冷冷扫过,“一群被流放被驱逐的废物,也敢和本家的人动手!”
他昂着头慢慢走过来,眯起的眼睛流泄出些微盛气凌人。
“老大,七爷大计……”
纪子轶被扰了兴致,冷冷瞪过去一眼,又从某一暗处隐晦的飘过,心底稍稍收敛了些,只是眼神更加阴鸷。
看着三人口鼻溢血的狼狈样,他心头阴霾的郁气平复了不少,然而横亘在心上的某个预言还是让他难以善罢甘休。
“废物就是提不上台面!”他拍拍少离面庞,口中骂着,“回去告诉嵇郇,广陵,纪家收回了。不过看在你们将广陵治理得不错的份上,倒是可以让你们一家回到幽州,啃上一两块骨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捂着肚子表情夸张的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直起身,挥手撤了重阵,冷冷道,“滚吧!”
嵇少离眼神凶狠的看着他,就要冲上来,被身侧唐疏云一把拉住,只是重重“呸”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纪子轶看着三人互相搀扶着离去,眯了眯眼。眸底闪过一层隐晦的杀意。
别急,这还只是开始。
任何胆敢威胁到我在纪家地位的人,都该死!
******
“呵!这就是所谓的超级世家吗?”
“不,”少殷轻声说,“这只是,注定该被淘汰的世家。”
“还早呢,”唐疏云冷冷一撇嘴,“只要沈家阵师尚在,就只会占着超级世家的名头。”
“阵师?”嵇少离奇怪道,“纪家不就是靠阵法名列超级世家第四吗?为何还独有阵师这个称呼?”
“不清楚,”唐疏云道,“这些事都该是我哥哥头疼的,他也没同我细说过。你们家好歹是纪家分支,你爹也没和你说过吗?”
嵇少离摇摇头,莫名生出一种被窥伺的诡异感。他望向少殷,以眼色问询,稍微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唇色苍白若纸。朱红的血挂在他脸上,是一种凄而艳的弧度。
“大哥……”嵇少离忽然感到一种恐惧,那种对未来一无所知,对命运毫无抵抗的恐惧将他的一颗心都攥紧了,以至于声音都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是多愁善感了,因此刻意压下那份颤抖,尽力平静着声音轻松的问,“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会怎样?”
“将来?”少殷低哑的声音也难得透着半分迷茫,他说,“我没想过。”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娘和嵇家在,怎样都好。”
唐疏云哈哈一笑,眯着眼,轻声说道:“乱世将至。”
少殷睨她一眼,淡漠的一双眼中透出灼灼桀骜:“即便是乱世,我也必尽我所能,护我所爱之人周全。”
少离用力点点头:“是!”
后来三人再次回忆起这一天,都觉得自己天真得可笑。
可笑又可怜。
乱世将起,谁又能逃得过。
……
回到嵇家,已经是天幕将落,嵇郇夫妇还没回来,守门小厮和丫鬟看到三人身上的血,俱是一惊,被少离三两句话安抚下来。
差人去药房拿了伤药,又差人烧了热水,嵇少离舒舒服服的泡在木桶里,少殷将就着用湿毛巾擦了擦,敷上药裹好。
衣服上都是血,他只好借了嵇少离一身,然而他比嵇少离高上约摸半个头,因此穿上有些不伦不类,他翻来覆去的看,略牙疼。
还没等他想好要不要穿,就有小厮捧着一身衣裳放在门口,说是清夫人吩咐的。
少殷叹了口气,知道瞒不过去,也不再磨蹭,穿好衣服往隐园去了。
沈清稚正坐在隐园桃花树下,面前石桌上放了平时的饭菜,并一壶桃花酿,青瓷杯盏中浅琥珀色的酒液上飘了一朵新鲜桃花,被她如玉般手指捏在手里,无端显出几分落寞来。
少殷默不作声坐在她对面,沈清稚将酒壶往他跟前推了推,他正心头打鼓,见沈清稚当真没旁的意思,才执壶喝了一口。
那是一壶陈酿,口感绵柔,入口经过喉咙仿佛化作一道暖流,浸润着四肢百骸,隐隐作痛的伤也似乎尽数安定了下来。
少殷知道她每年都在桃树下埋下一坛酒,却没想到这酒似乎格外特殊了些。
他小心翼翼的掀起眼皮看,沈清稚依旧平淡淡的脸色,只是眼瞳中迷迷蒙蒙,似浸了一层水光。
母子二人对坐半晌,少殷终于蹙了蹙眉。
“……娘,”他挣扎着,轻唤了声。
小厮送的是套浅色衣裳,并非他惯穿的黑,现在鲜红浸出月白的外裳,洇开一团,格外显眼。
沈清稚淡淡瞥他一眼,执筷的手微不可查的有一瞬停滞。
“食不言。”
她道,往他碗中夹了一筷子鱼肉。
少殷放下银箸,说道:“我有事想和您谈。”
沈清稚转开眼叹了口气:“不想用饭就去把伤处理一下,免得你难受我也看的难受。”
难受吗?少殷想,天将变,人命犹如草芥,些许伤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