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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夜深了,佩君戴着老花镜靠在枕头上看《飘》,她见晓倩做完作业,洗了脚钻进被窝,想着孙女明天就要回学校,怎么说都得听听孩子的想法,便合拢了书试探地问道:“倩儿,你觉得绍清人怎么样啊?”

都说女人天生有第六感,她们可以在一大堆聚会的人群里,不用眼睛细细地观察,便能感知谁是她的朋友,谁和她作对。而且女人同时能听见数个人的谈话,从发型、衣着、皮鞋、耳环以及身戴的小佩件,迅速辨别另一个女人的品位与内涵,朋友和敌人一瞬间便决定了。

晓倩的第六感告诉她,绍清是她追寻的另一半。这样的感觉是从他拉着她的手,一块儿逃离流氓的追逐开始的。其实那天文艺会演的时候,她唱完《在希望的田野上》返回后台,坐在那儿卸妆的时候,从镜子里看见他提着小提琴,从她身后走过去。她佩服玩音乐的人,觉得他们太有天赋了,眼睛盯着“拿摩温”(上海话,蝌蚪)一样的五线谱,便能奏出美妙的音乐来。所以她一卸完妆,赶紧换了演出服,坐到台底下,聆听绍清演奏舒曼的《梦幻曲》。

他鼻梁坚挺,看上去非常英俊,站在舞台上从容不迫,好像演出经验很丰富似的。他左手滑动琴弦,琴弓上下起伏潇洒自如,旋律几经跌宕起伏,婉转流连。仅仅几分钟而已,演奏便在轻盈缥缈的梦幻中,戛然而止。

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她是听着这句话长大的。在上台表演之前,需要反复不断地练习,才会达到演出的最佳效果,而且对自己的要求标准愈完美,练习的过程也就愈艰辛。

因此,当他在街上遭遇流氓袭击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复旦大学的小提琴手,节目单上写着呢。路见不平,就当拔刀相助。她见小饭馆门前横着一把扫帚,便下意识地抄起扫帚,冲上前去解了他的围,却因为太害羞了,在车站上等车的时候,她想问他的名字来着,可就是开不了口。不过她也不着急,心想:上外和复旦常常会组织跳舞晚会,总有机会遇见他的。现在她知道了,原来他叫梁绍清,居然还追上门来了呢。

“奶奶,您想让我做他女朋友?”她调皮地反问她奶奶。

“是啊!你进屋看他那眼神……奶奶就知道你喜欢他。这叫王八看绿豆——对眼儿了。”佩君摘下老花镜,说了一句俏皮话,逗孙女乐呢。

晓倩也不解释,她为什么吃惊地看着绍清,这已经不重要了。她有些担心,她父亲望女成凤的心太切了,只要一到饭桌上,就念叨个没完:“人啊,只有吃得苦中苦,才能方为人上人……你想吃蹦儿虾仁吗?那就得自个儿下工夫。我小时候可没有大人管,早上五点钟就起床练功了,要是别人比我起得早,第二天我起得更早……”想到此,她问:“那我爸妈——,他们能同意吗?”

女婿不愿闺女谈恋爱,这样的心情佩君是了解的,大约天底下做父亲的,对围在女儿身边的男人就没瞧得上的。当年她父亲也是这样。她宽慰孙女:“这个呀,我跟你爹娘说好了,绍清可不是普通的孩子,他家教可好了。你没瞧见吗?他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相也好。你爹这么挑剔,不也没挑出他毛病吗?”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立刻坐直了身子嘱咐孙女:“倩儿啊,要说绍清吧,那是没得挑的,奶奶是一百二十分满意。不过有一点啊,奶奶得实话告诉你,暂时不能让你爹知道。”

晓倩瞪大两眼,奶奶会曝出什么耸人听闻的秘密,她倒要听一听了。

“听你钱爷爷说,绍清他父母离婚了,他自己可能还不知道。”淑婉的女儿离婚这件事儿,佩君早年听忠道说起过。

“真的呀?”晓倩有些吃惊,“这怎么可能呢?父母离婚还能不知道?绍清是跟着妈妈过呢,还是跟着他爸爸呀?”

“傻丫头,他要是跟着父母过,还有不知道的理儿?他从小跟外婆在上海。他母亲后来又结婚了,嫁给姓梁的书香门第,两人生了个女儿,一家子都在外地呢,绍清就从了梁姓。”佩君把忠道告诉她的,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晓倩的睡意全没了,想着绍清挺可怜的,“那他的亲生父亲呢?他可以跟父亲过的呀,不会是死了吧?”她追根刨底地问道。

“可别瞎说,这我也不清楚。”佩君若有所思,心想着:我怎么忘了问忠道呢?“所以奶奶才让你保密呢。别看你爹年纪轻轻,思想可顽固,可保守了,他一定不会接受离婚家庭,不像奶奶我上过洋学堂,什么都见识过。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爹两笔字写得挺漂亮,毕竟是书香门第出身,你南京的爷爷原是老中医,后来家道中落这才招女婿,进了当地大地主你奶奶的家。不过你奶奶许家挺讲道理的,虽说你爷爷是招女婿,倒也没说生下孩子非得姓许,所以你爹沿用你爷爷的姓,还是姓韩。”

这段家史晓倩听了无数遍了,有时候听她父亲说,有时候听她奶奶唠叨,刚才明明说着绍清的事儿,结果又跑题说到她父亲。她马上变换话题:“奶奶,您的意思是,这件事儿连他也不能告诉了,是吗?”

“他?哪个他呀?”佩君又逗孙女了,“绍清答应跟你交往了吗?你倒好,这就已经他呀他的?”

“奶奶,”晓倩不好意思了,“我也没答应他呀。”

“绍清到底是怎么想的,奶奶明儿就知道了。总归你去上学,有了消息奶奶给你电话,咱睡觉吧。”佩君说着,伸手关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人和人之间,大概是有缘分这么一说的。绍清心里自从有了韩晓倩,就觉得别的女孩儿不适合他,也不会懂他的心。他第一眼就认定了,晓倩是他这辈子的最爱、知己、伴侣和成就事业的内助。

年底的文艺会演结束后,他们室内乐的大提琴女孩,在音乐室例行排练的时候,瞅准中间休息的空当,对身边的绍清说:“梁绍清,你想不想看《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呀?里面的主题乐《叙事曲》很棒哦,还是宽银幕的嘞,我有电影票,给你。”说着,悄悄地递给他一张电影票。

“对不起,那片子我看过了,谢谢!”绍清面目冰冷的表情,近乎残酷地回绝了人家,让对方下不来台。大提琴女孩给他电影票,什么意思是很明显的。他就是不愿给人留有遐想的余地。因为“韩小倩”的身影,她的举手投足,言谈颦笑,哪怕跟流氓打斗的姿态,都带着一种特有的气质。想起她,他觉得眼前都被照亮了,心底埋藏的许多敏感情愫,似乎被撩拨了起来,感觉跟她有说不完的话。但是实际上呢,那个时候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对她说全过。

绍清从石库门里出来后,便对忠道说:“舅公,这个礼拜是来不及了,下礼拜六我去银行取钱,您陪我买车去。”他想象自己骑车带着晓倩,两人一块儿上下学,上外距离复旦只有几站路。他们还可以去郊外爬山,拍照片,不管路途多远,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他也不会疲倦的。

忠道是过来人,绍清买车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中间为何变故,他明白极了,便问道:“是不是喜欢晓倩啊?这么好的女孩儿,舅公可不想让别人捷足先登喽。”这番话,他也对佩君小姐说过的:“绍清这孩子这么优秀,我可不能便宜了不相干的人。”他还想说要把绍清送出去留学,可阿欣回国探亲的事儿,日子还尚未确定下来,所以也就不敢打保票,对佩君小姐夸下海口了。

“不过,就不知道她喜欢怎样的人。”绍清有些担心。晓倩见了他,除了露出惊讶的神情外,没有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正眼瞧过自己。他寻找机会跟她说了两句话,她也才回了他一句。

忠道倒想起了绍清四岁那年,他母亲昕毓嫁给梁君仪的时候,回上海娘家来度蜜月。他去姐姐家祝贺。那天是冯庭彦开的门,正巧绍清在边上。昕毓有两年没回家了,她迎上前来问候他。他一面应着,一面从上装口袋掏出一个红包。昕毓第一次结婚没有在上海,所以封了个大红包,算是两次合着一次送了:“昕毓啊,结婚大喜可庆可贺!这是舅舅的心意。”绍清瞧见漂亮的红包,吵着说:“舅公,我也要红包。”他打趣道:“你还小着呢,赶明儿等你有了新娘子,舅公一定封你个大红包。”绍清噘着小嘴问:“什么是新娘子呀?”他笑道:“新娘子啊?等你长大了,舅公给你送一个来。”没想到,他还当真兑现了承诺。

他看得出来,绍清挺喜欢晓倩的,似乎还担心晓倩不理他,所以宽慰道:“这你不用担心,明儿舅公给你消息。眼下啊,舅公倒是担心,你大学没毕业忙着谈恋爱,外婆会怎么想?”

其实忠道真正担心的,是他和佩君小姐又走动了,两个姐姐会不高兴,她们总觉得他这辈子不结婚,都是佩君小姐给耽搁的。想到此,他补充道:“要不这样吧,绍清,你和晓倩的事儿,暂且别对外婆说了。要不你们先做朋友,等你大学毕业,再谈这事儿也不迟。”

绍清可等不及了,他决定主动出击。第二天下课后,他带了两本书,坐车去了上外。在上外的门卫处,他向看门老伯出示学生证,随后在登记表的“寻找何人”一栏,写明“国际金融贸易学院工商管理系,韩晓倩”。他终于把那个“晓”字写对了,是他舅公昨天告诉他的。

绍清走进校园内,一连询问了几个同学,这才找到晓倩的踪迹。她正在上大课,他不由得一阵欣喜。在教学楼的大教室外面,透过后门的小窗口,他见晓倩坐在前排,一条马尾依然那么地醒目,微微仰起头,专注地听着课。

他是凭着一时冲动过来的,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就是想快点见到晓倩。现在走近她反倒有些慌张了。尤其等在教室的走廊上,一分钟漫长得犹如时间静止了,想法也一下子复杂了起来。他想,待会儿她出来,我要怎么说呢?是直截了当约她吃饭?还是去看电影?抑或寻找别的借口?他转而又一想,如果言语过于唐突冒昧,未免显得太轻薄。但是如果不表明自己的来意,这一趟就算白来了。

绍清在那儿左思右想,正拿不定主意,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请问,您是来找我的吗?”晓倩抱着一堆书,站在他面前。刚才他在校园找她,正好问着她的死党霍霖。她们是小学中学的同学。

绍清低头一望,见晓倩水灵灵的两眼,闪耀着明亮的光泽,充满善意地看着他。他也不兜圈子了,大着胆子发出邀请:“晓倩,我想请你吃饭去,那天的事儿,我还没谢你。晚上你有空吗?”

绍清把要说的话,一口气地说完了,就等着晓倩的回应。

晓倩从小生活的石库门,是上下两层的三开间,“客堂间”两侧是前厢房和次厢房,右侧次厢房后面,是通往二楼的扶梯,再深入,就是后天井,其进深是前天井的一半,也就三平方米,装有一高一低两个水龙头;上一层楼梯到达“亭子间”,再上一层楼梯便是二楼房间,大小面积与底层相等,小晒台就是“亭子间”的房顶;卫生间、厨房和储藏室在后天井的后面。

这样大的房子,原始的设想是给一户人家住的。晓倩的曾外祖父赵君玉,是搬进石库门的第一家住户。后来因为家道中落,房子被一间一间租了出去,收租金。到了晓倩这一辈,前后上下已足足住了十六户人家,昔日的卫生间、厨房和储藏室都不复存在,于是走廊过道变成了厨房,煤气灶台上挂着各自的电灯照明。别的不用说了,一打开房门,单单使用自来水,人与人之间相处的艺术,便蕴含其中了。早上家家户户都要洗脸刷牙冲洗马桶赶时间上班,下班回家还得淘米洗菜做饭涮碗洗衣服,难免发生抢占水斗的事情,互不相让就会造成“邻里纠纷”,再要“升级”的话,找人过来打架,砸东西。若想常年维持与邻居和平相处,是需要互相忍让、鉴貌辨色和善解人意的。

因此绍清想约她出去,他眼底的渴望和期盼,她看得清清楚楚。再说她本来就喜欢他,家里也没反对他们交往,便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邀请:“我晚上有一堂夜自修,没关系,你等我一会儿,我去请个假。”

“呃,晓倩,你不是喜欢看书嘛,这两本书给你,欧·亨利的短篇小说。”绍清把书递给了她,“这是我自己的,你慢慢看吧。”

晓倩微笑着接过书,匆匆地走了。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小网兜:“这个你拿着,晚上看书饿了,当消夜吧。”小网兜里装着华夫夹心饼干,那天就是为了他来做客,结果她奶奶不满意,唠叨了半天。她只能又去买了蛋糕回来,老太太方才安心。现在这袋点心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原点。

绍清接过小网兜,无意中,指尖触碰到晓倩的手背。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顷刻溢满他的全身,那温馨的幸福感无法用语言描绘。晓倩用平静的眼神望着他,那对黑色眸子像深深的潭水,清亮而温柔。只有他外婆给予过如此温暖的眼神,他看在眼里,心里是那样地喜悦。“谢谢,我会好好享用的。”

他们并肩走出校园,沿着四平路向外滩走去。绍清想着他们的奇遇,终于明白她矫健的身手,是来自家庭的渊源。之前他没法确认,现在忍不住地问道:“晓倩,那天多亏了你,身手真棒。你是怎么练的呀?”

晓倩低了头,回答着绍清的问话:“以前不是要插队落户的嘛,我爸妈怕我去农村,所以我从七岁开始,早上六点就去人民公园耗腿、踢腿、打出手。我最想去歌舞团,最后一条出路就是去京剧团。不过幸亏恢复高考了,要不然,我只能做京剧演员了。”

绍清听了不由得一怔,心想:难怪呢,这是童子功啊!他小时候长得胖,所到之处是人见人爱,但是人大了还是胖子的话,就不够英俊了。因此他初中开始练长跑,从家里一直跑到外滩,不管刮风下雨严寒酷暑,天天来回坚持了三年,之后又苦练器械,直到练出六块腹肌。个中的滋味和艰辛,他深有体会,不禁问道:“那你有没有受过伤呢?这么些年。”

“我爸陪着我练功,倒没有受过伤,不过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就说打出手吧——”晓倩说着突然停顿了。她心想,武旦打出手有前踢、后踢、旁踢、拐踢、前桥踢、后桥踢、虎跳踢、双脚旁踢、双脚前后踢……要是全说出来,他又不懂,倒不如不说了。

“什么叫打出手啊?”绍清问。

晓倩心想:他还挺好奇的,哪天带他看一出老戏去,那样解释起来会容易一些,现在凭空怎么说呢?她想了想,说:“打出手啊,是考验武旦演员真功夫的,主要是练手上和脚上的功夫,像是扔、接、拍、拨、搕、踢、蹬、绕……玩意儿越好,踢枪的杆数就越多,有的武旦一人能踢六杆枪,八杆枪,甚至十六杆枪,我爸说小常宝的功夫就很好,她能踢十六杆枪呢。”

“哇,真厉害!小常宝,那不是齐淑芳吗?”绍清想起来了,当时看《智取威虎山》他就发现,齐淑芳不适合扮演小常宝,那是穷人的女儿,连饭都吃不饱,哪能这么胖呢?原来齐淑芳功夫好,所以才选她做主角呢。

“不过,下靶功夫也是很要紧的,头杆枪、二杆枪最重要。以后有机会,我们去看《白蛇传》,其中金山寺里一折‘水斗’,就有打出手的场面,通常有武旦小青担当。但有的白蛇文武双全,她能唱又能打,这出戏就精彩了,小青和白蛇一齐打出手。要是让杨春霞来扮演白蛇,她是唱功花旦武戏不行,这时就要小青蛇打出手了。”晓倩费劲地解释道。

“哦,打出手的戏份,是要根据演员的功力来分配的。”绍清听了晓倩的介绍,总结了一句。“那下靶功夫又是什么呢?”他又追问了一句。

“哦,是跑龙套的武功演员,扔枪杆儿的,别看就那两下子,其实也挺难的。要是她们在台上出洋相,台底下就直接喝倒彩了。小时候我练习前踢和旁踢,脚面踢着枪杆儿上,脚背立刻肿起来,还蹭掉一大块皮呢。”晓倩回忆着练功的往事,她无关痛痒地说着,好像在说别人似的。

绍清听了一阵抽搐,仿佛受伤的是他似的:“那天你没受伤吧?”他留意到那天他们手拉手逃跑的时候,她使尽全力跟着他,很吃力的样子。当时他因为太兴奋了,又怕自己失态,就没顾得上问。

晓倩摇头说道:“我没有受伤。那天的事儿你别放心上,不管是谁,我都会出手的。”其实那天她踢得用力过度,脚腕是有点扭伤了。回家后,她躲在奶奶房里热敷了一下,贴了两块伤筋膏药,没几天就好了。

“你就不怕吗?他们手上可有刀啊。”绍清心说,他情愿自己挨刀子,也不愿她冒着生命危险。再不济,就依了那两个流氓,他们打劫不就是图钱嘛,给钱就是了。不过这些都是马后炮了。当时她果断地出手相救,是出于本能的反应。也正是她的侠胆义气,深深地吸引了他。

绍清的想法,晓倩并不知情。她以为他只是担心而已,便说:“对待流氓啊,就得有一股子狠劲,要在气势上压倒他们。我们又没做坏事,凭什么怕他们呀?”

绍清一阵欣喜。在不知不觉中,她已不再视他为陌生人,第一次用“我们”来形容他们的关系。他接着她的话,高兴地说道:“我们去吃西餐?前边儿就是‘德大西餐厅’。”

他俩谁也没觉得冷,也不觉着累,聊着笑着,已经走了一大段路,来到了外滩的南京路上。

绍清第一天骑着“永久牌”到学校,在校门口他遇上林啸,也骑着车来上课。两人挥手打了招呼,在宿舍旁锁完车子,一前一后向楼里走去。林啸锁车的时候,朝全新锃亮的“永久牌”盯了好几眼,随后追上绍清:“喂,梁绍清,这部车子弹眼(耀眼)落睛,煞嘞斯光嘛(上海话,指漂亮),新买咯?”

林啸情急之下,上海话蹦了出来。

“嗯。”绍清知道,接下来,林啸想问什么。

“你票子啥里方(哪里)弄来的?”林啸追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绍清的步伐加快了,他不想谈这个话题。

“梁绍清,我老想晓得咯,所以问你呀。”林啸发急了。

绍清站定了,他看着林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用侨汇券买的,比外面便宜二十块钱。”

“你怎么会有侨汇券?你家有海外关系啊?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林啸不甘心地追问。

“你有完没完了?”绍清冲着林啸提高嗓音,近乎愠怒了,“你查我户口呢?”

“我就是问一声嘛。我跟你讲啊,新车很容易被偷的,我建议你再加一把锁。”林啸有点委屈,提醒了绍清一句。

“谢谢你!”

林啸没有坏心,绍清是知道的。这个人喜欢削尖脑袋,竖起硕大的耳朵,整天跟个“包打听”似的,哪个同学家底好,哪个同学背景显赫,谁家又是升斗小民,甚至谁的父母感情如何,都想摸得一清二楚。绍清讨厌这种人,所以每次林啸靠近他,想探听他的个人隐私,便总是避之唯恐不及。

绍清越是远离林啸,林啸就越像个幽灵似的,在他身边转悠。上完最后一节课了,绍清在宿舍换了件衣服,把两本书塞进书包,准备去上外找晓倩。没想到,在宿舍门前不远处,林啸推了自行车,正跟晓倩说着什么。

“晓倩。”绍清走了过去,他看了林啸一眼。

“梁绍清,她是来找你的,她是——”林啸向绍清解释着,想问“她是谁”来着,见绍清两眼盯着他,便赶紧识趣地走开了。

“晓倩,我正要去找你呢。你等我一会儿,我拿车去。”绍清说着,朝宿舍门口走去。

“我是来还书的。”晓倩跟在绍清后面,“你上次借我的书,我看完了。”她说着一路上想好的借口,实际上是给他送一副手套来的。

“没关系,你慢慢看,我又给你带了两本书。”绍清指着包里的书,“待会儿你带回去。”

“谢谢。喏,这副手套给你。”晓倩把手套递给绍清,是只露半截手指的手套,既有保暖的功能,写作业阅读或骑车的时候戴,还能保持手指的灵活度。她也是因为上个礼拜,他们去“德大”吃西餐,发现他右手背靠近小手指的地方,有一颗红肿的冻疮疙瘩,一定是宿舍里太冷。礼拜五放学回家,她去了一趟“恒源祥”,用省下来的零花钱,买了二两咖啡色绒线,昨晚窝在被子里,紧赶慢赶地织出来的。

“谢谢!”绍清接过手套,立刻戴在手上说,“大小刚刚好欸,是你织的吗?”他惊异地问晓倩。

“嗯,我喜欢绒线柔软的感觉。”晓倩说的是实话。她从小喜欢打毛衣,先是把她奶奶的旧毛衣拆了,再一针一针地重新织起来。后来家里的毛线衫裤,都经她拆了织的,还要织出各种花色来。“就爱瞎捯饬”,这是她奶奶惯常说她的。

“我喜欢这手套,谢谢。”对于绍清来说,外婆总是第一个嘘寒问暖的人,她去了北京不在身边,现在又有晓倩来关心他,在这寒冷的大冬天,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他双手搭在自行车把上,想带晓倩出去逛一圈,然后找个饭店饱餐一顿,再把她送回学校。他问晓倩:“咱们去哪儿玩?”

“去哪儿都行。今晚我请客,我们去吃油豆腐细粉汤。”晓倩想:出去就要在外面吃饭了,她不能再让绍清请客。她也不是花钱小气,不想请他去高级餐厅。她觉得,只有她首先降低消费标准,他才不会为她乱花钱。他们还有三年学业,目前唯一的经济来源只有助学金,他和她的加在一起三十六块,还得扣除一日三餐的饭票钱,一个月最多剩下十块钱,今后买书看电影逛公园都是花钱的事儿,所以从现在开始就得节俭。

其实油豆腐细粉汤也不差的,最地道最好吃的一家店,开在黄陂路靠近淮海电影院,她跟着奶奶常常去尝鲜的,一角两分钱一碗。她奶奶喜欢带上她,因为她是不吃肉的,所以百叶包就归奶奶了,这样也就不用额外加钱,点“双档”多一个油面筋塞肉。每次她奶奶一边吃,一边不忘赞一句:“唔,汤鲜,油豆腐松,粉丝弹,百叶包紧,肉感十足。”而她就喜欢喝汤吃粉丝。看上去清汤寡水的一碗汤,熬汤锅里可是加了海蜒吊鲜味儿的,味道特别鲜美。他一定也会喜欢的,她想。

而对于绍清来说,只要能和晓倩在一起,晚饭吃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要不,咱去鲁迅公园?”他想,鲁迅公园距离晓倩的学校近,晚了回去方便。

“好的。”晓倩对那一带很熟悉,她和霍霖一有空闲,就逛到鲁迅公园去了,里头有一条柳堤,令她充满对恋爱的幻想:柳树立在水边,向水面垂下一条条细杨柳,随风飘来,又随风荡去,他们坐在堤岸边轻声细语,应该会很适意的吧。晓倩这样想着的时候,正巧一阵西北风刮来,她打了个冷战,赶紧从书包里拿出两个大口罩,一个递给绍清,另一个戴在了自己脸上。

绍清顺势说:“我来带你,坐我后面吧。”他的语气带着些霸道,晓倩本想拒绝来着,可不知怎么的,听着竟有些欣喜。他们正式开始交往,满打满算也就两个礼拜,两人总是今天他找这个理由,明天她寻那样的托词,频频地约会。虽然彼此已然不陌生,但终究没有熟到可以抛开矜持,无拘无束说笑的程度。现在他这样邀她坐在车架子后面,他们的情意似乎又近了一步。

晓倩默默地坐到车架子上,低着头,不敢看他的后背,更不好意思揽着他的腰,只是紧紧地抓住坐垫下的钢管,心里既紧张又兴奋。

绍清的后背仿佛长着眼睛,晓倩僵硬地坐在后面,他感觉到了。“晓倩,你赶紧使出轻功夫吧,就当我是一根大木头,抓住我别松手,不然咱就没法走了。”

晓倩被绍清这样一说,不再紧张,浑身绷紧的肌肉也放松了。绍清扶正车把,右脚一蹬车踏板,向着校门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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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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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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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天,她抱着四个月的身孕,让他跳舞给她看,美其名曰:胎教。他不愿。她却也不再撒娇。抱着肚子瞅他。他立马妥协。换了女装,在一群丫鬟的偷看,她的围观中,跳起了每日一次的“胎教舞”。她摸摸肚子,嗑瓜子,暗道:“王爷,你甩不掉我了。”他们是最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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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芷魂穿归来,居然成了废腿皇后。行走宫中,各凭本事,宁芷别的不会,只会撒娇卖萌抱大腿!宁芷坐在皇上的腿上委屈的说道:“他们说要叫皇上废了臣妾!”夏侯泽摸了摸宁芷的脑袋道:“谁敢再提废后,朕就砍了他们的脑袋!”宁芷:“他们说臣妾是坏女人,臣妾生气了,就想打他们!”夏侯泽“你亲自动手打他们了?”宁芷:“对啊,皇上不高兴了?”夏侯泽;“手疼吗?朕给你呼呼一下?”皇帝夏侯泽的奋斗目标是:容家要垮,金家要灭,皇后要宠!情节虚构,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