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随即知道自己又再次回到了旧公寓,回到那个我无法解释的、过分明亮的世界。我倒抽一口气,闭上眼睛,虽然知道这么做可能代表我疯了,但我还是低声地说了一段感谢的祷词。当我再次张开眼睛,阳光照亮空气中的灰尘,我微微转过头,看见帕特里克躺在我身边。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动,只是细细地端详着他,看着他的胸口一起一伏,直到视线变得模糊,我才察觉到自己哭了。我坐起身来擦干眼泪,帕特里克醒了,朝我滚过来。
“早安,凯蒂李。”他说。还是他的声音,他带着鱼尾纹的绿眼睛,他咧开嘴的笑容,露出稍微有点不整齐的下排牙齿。
一时之间,我感激到说不出话来。
我往下滑躺回床上,让自己依偎在帕特里克围过来的臂弯里。我抚摸着他的头发,发现一小撮以前没有的灰发,我惊叹时光的流逝是如何改变一个人的。
“能真的看着你变老多好。”我喃喃说道,手往下滑到他仍然结实的胸膛上。色彩饱和的房间突然闪烁一下,让我心跳漏了一拍,我提醒自己要跟上,要尽最大努力相信自己属于这里。毕竟,说不定我真的属于这里,否则为什么一切都感觉如此熟悉?
帕特里克笑了,我可以感觉声音从他身体里一路震动回响上来。“我看起来很老吗?”他问。
我甚至没办法说玩笑话回嘴,因为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将我再拉近一点,手指梳理过我的头发,温柔地吻我。他的胡楂刺刺的,嘴唇很温暖,可是当我感觉到他的舌头顶住我的舌头时,忍不住又哽咽了。
“凯特,”他松开手,担心地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不想破坏当下的气氛,因此开口说:“那个,我们的……女儿?”关于她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问才不会破坏这个世界的结构,因此只好把话问到一半。
帕特里克摸摸我的脸颊,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汉娜?她怎么啦?”
我脑子里像是突然开窍一样。“汉娜,”我喃喃地说,“好美的名字啊。”
帕特里克投来担心的眼神,“你又怪怪的啰。”
房间变淡了一点点,我赶紧说:“没事,我只是忍不住常常想,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他露出微笑。“喔,这我敢肯定,我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好啦,你这个怪胎,该起床了。”
他边说着边从床上起身,但我一时之间却无法动弹。他刚刚那番关于自己很幸运的话,直直刺进了我的心口。事实上,他从未曾经历过这一切:身为人父,年届中年,与相爱相守多年的爱人一起醒来。这一切让我感到深深的悲哀。
当我终于起床走进厨房时,帕特里克正拿着咖啡壶在水槽加水。我走到他身后,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背。我深深地吸气,希望能按下暂停键,永远停留在这里。
“不好意思我表现得这么心不在焉,”等他关掉水龙头后,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是怎么了,我只是感觉……感觉你离开了好久。”
他将咖啡壶放回台子上,打开开关,然后把我拉进怀里。“我会一直都在,亲爱的,”他说,“而且我也一直都在啊,你不可以再表现得好像你不属于这里似的,你有点吓到我了。”
“对不起,我的确属于这里。”当我说出这句话时,发现自己心里强烈地相信自己所说的,我希望有办法让这句话成真。房间变得更明亮,也更清楚了一些,这种过分饱和的色彩和一切都闪闪发光的样子,真的很惊人。
“你当然属于这里。”他再度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我看,喂你吃一点早餐怎么样?也许你只是饿了,来点酥脆的培根和炒蛋如何?”刺进我心口的刀又刺得更深了些,这和他过世那天早上为我准备的早餐一模一样。“听起来很棒。”我说,强迫自己挤出笑容。
“好。”他转身从冰箱里抓出培根和一盒蛋,又从橱柜里拿出几把煎锅,我站在一边含着泪水看着。他将蛋敲进碗里,开始打蛋,此时生活中的枝节片段不知从何处开始飘进我脑里,我发现自己很确切地知道某些事情的来龙去脉。譬如说,我知道帕特里克九年前离开他原本金融管理人的工作,因为他没有得到成就感,而且我也知道自己支持他回学校进修,就像他之前支持我一样。我还知道,现在他在市长办公室的政策制定部门工作,闲暇时间他带头在离公寓几个街区的地方创办了一个社区农圃,起因是当时八岁的汉娜热爱蝴蝶。他现在的薪水比起以前大幅缩减,但我知道他比起以前快乐了千万倍,因为他感觉现在的工作能为这个城市带来改变,我瞬间为自己的丈夫感到无比骄傲。
我闭起眼睛,想弄清楚我对汉娜有多少了解,但不知为何我对她的认识比较零碎。我所知道的都是一些片段——她在幼儿时期因为在游乐场滑倒而跌断过右腿;她在就读幼儿园的时候,坚信自己是个小仙女,只是翅膀还没长出来;她一直到二年级才开始掉牙,这件事让她很紧张,因为她所有的朋友早就开始换牙齿了。除了这些零星小事之外,其余我什么都不知道。坦率的帕特里克就像是一本打开的书,但汉娜则像一本小说,很多重要的章节却不见了。
等我再度张开眼睛,仿佛被我的思绪召唤来似的,汉娜正从走廊往厨房走来,她穿着睡裤和一件米老鼠T恤,深色的头发扎成两个乱蓬蓬的小圆髻。“早安。”她对着我和帕特里克微笑说。我第一次发现,她说话的方式有一点不寻常,但我没办法确定究竟是怎么回事。即便只是短短两个字,仍然可以听出她发声的元音较长,子音也显得比正常人来得圆。我隐约怀疑,她和我许多病患一样有轻微的语言障碍,我的记忆边缘有些骚动,有些事情我应该知道,但我抓不到讯息。
“早安。”我微笑着回答。小女孩站在我面前,这是过去十二年来我梦寐以求的:一部分的帕特里克,另一种让他生命延续下来的方式。我眨眨眼忍住泪,在他们俩发现我哭之前,迅速站起身假装准备早餐。我举起发抖的双手,从橱柜里抽出三个盘子,却因为无法抓稳,让盘子在台子里撞得乒乓作响。
“凯特——?”帕特里克正要开口,但我打断他。
“没事。我来摆桌子。”但当我将手伸进摆餐具的抽屉里时——我很明确地知道位置——却因为抖得太厉害,本应该拿奶油刀的手不小心抓到了削皮刀。刀锋划过我发抖的手指,小手指尖被削下一块。“唉唷!”我惊呼一声,鲜红色的血滴落在我的手掌上。
帕特里克上前一步捧起我的手。“看起来是受伤了,汉娜,帮妈咪拿一块OK绷来,好吗?”
汉娜点点头跑开了,帕特里克转头回来对着我,但我没看他,我盯着自己流血的手。“我割伤了。”我惊讶地说。
“我知道,宝贝。”帕特里克抓了一张餐巾纸,轻轻压在我受伤的手指上。“按住一会儿,好吗?会痛吗?”
但我只是惊讶地望着血。“我割伤了。”我反复又说。如果这只是梦,割伤并不会让我醒过来吗?就像捏自己应该会醒来那样?
汉娜跑回厨房,把OK绷递给帕特里克,他迅速拆开贴在我的伤口上。“好了,”他说,“像新的一样。”
“像新的一样。”我跟着他说,仍然不敢相信地盯着自己的手看。
帕特里克按按我的肩膀,然后转头对汉娜微笑。“没事了,小朋友。”他说着从台子上拿起一根木铲,戏剧化地挥了一圈。“法式吐司,还是培根加蛋?爸比要接受点菜啰。”
汉娜歪着头笑了,很美的声音。
然后她做了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她用手语回答帕特里克。
更让我惊讶的是,我竟然看得懂,她回答:“蛋,谢谢。”然后对着我比出:“怎么了?你看我的样子好奇怪。”
我张大了嘴。“她是聋的。”我对着自己喃喃说,帕特里克担心地看着我,汉娜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我没有说话,而是举起手想用手语比出:“没事,汉娜,对不起。”这时我才突然发现,虽然我在梦中可以了解汉娜的手语,但我不会用。
我心中一阵恐慌,望向帕特里克想求救,但他的身影已经开始逐渐变淡,周围的厨房也是。“不要!”我哭喊,“我还没准备好!”
“凯特!”帕特里克向我靠过来,但从窗户流泄而进的光线正把整个房间抹去。
“我爱你,帕特里克!告诉汉娜我也爱她!”当我努力想在炫目的闪光消失之前说出时,所有一切都消失化成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