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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复活迅猛龙

1

茂密的森林深处,五彩缤纷的鸟儿惊叫着飞散开来;远处,世外桃源般的雪山轰然坍塌,发出一声“咔嚓——哗”的声响。陶勤知浑身肌肉收缩,睁开眼大叫:“完蛋!”他迅速从被窝里钻出来往窗外一瞧。博士生宿舍楼的遮阳板又被积雪压断了,内衣裤被雪水糟蹋得一塌糊涂。

手机在闪,打开便是各种节庆短信。刚要丢开,电话又来了。

“老陶是我啊!”

“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挂机!”陶勤知素来有起床气。

“都快过年了你还没离校哪?研究四脚蛇也得有个够啊。咱高中班长让我跟你说一声,她赶在春节前结婚,要你也去。”

“不去。博士津贴还没下来,谢绝一切烧钱行为。”

“过了春节,哥也要办了。能给个面子不?”

“没钱!再说吧,再说吧。”陶勤知挂了机。手机还没放下,老家又来电话了。

“陶陶,我是你爹啊。刚给你捎去那件‘阿迪’的棉大衣还合身不?”

陶勤知低头看看衣服上闪亮的“阿迪王”几个字。“爸呀,还可以。……过段时间,我的津贴下来了就寄给家里。放心啦。”

身为长子却混成这样,28岁的陶勤知想到便觉得心里一酸。

刚回到被窝,研究所基因工程组的小秦又打来电话。

“帅哥起床啦?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呀。”

陶勤知“咚”一声跳起来:“咋,钱下来啦?”

“啊,那个还没呢。不过项目组的组长要由你来当了。”

“为啥?”陶勤知感到大事不妙。

“张学姐昨天正式回家休产假了。”小秦发出坏笑,接着说道“待会儿你就到研究所来吧,审批会下午就开始。”

“什么玩意儿……”陶勤知说完把手机往枕头上一砸。这摊子倒霉事儿,终究还是落到自己这脑袋上来了。

环艺旅游资源开发公司的产品开发部,今天来了一堆人,全都一脸严肃的模样;负责人金主任更是面色僵硬。过了一分钟,金主任开口了:“直接进入正题。你们的项目组负责人是不是又换了?”

“唉,是,是。”李教授挠着光秃秃的头皮,连连向金主任赔不是,“不用担心,咱们小陶同学的科研水平也是一等一的……”

“行了,我知道了。”金主任挥了手,“今天公司也派来一些骨干,就是想好好地讨论一下,现在这个工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手指在会议桌上“梆梆”敲着,“怎么会搞成这样!”

陶勤知可不吃他这套,索性豁出去了。他接上投影机,接着墙上出现了一些培养室里最新的监控相片。相片上的笼箱角落里,有一团灰白相间、毛茸茸的东西,屁股后面拖着一条光秃秃的长尾巴,上面沾着不少粪便;脑袋钻进了翅膀下面,像一只睡熟了的野山鸡。

“这就是你们花三个月搞出来的恐龙?”金主任抢先训斥道。

“不错!”陶勤知昂首说道,“学名:蜥臀目兽脚亚目驰龙科伶盗龙亚科伶盗龙属蒙古伶盗龙,英文种名:Velociraptormongoliensis。”先来一堆专业词汇,镇一镇丫的。

但金主任也不是轻易能被糊弄的。“别再给我扯这些没用的了。上个星期我过来视察,你们就躲躲闪闪的,现在还要跟我说,这只野鸡就是恐龙?你当我傻呀?”

看小秦忍不住要笑,陶勤知赶忙踹了她一脚。面对这类钱多人傻的科技盲,必须拿出些理科生的气魄来。“染色体序列检测结果全部吻合。这只‘野鸡’就是恐龙。”

“不要再蒙事儿了!恐龙哪里有羽毛!”金主任火气渐增。

“啧啧。哎。”陶勤知故意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学术界已经公认多少年了,小型虚骨龙类和驰龙类浑身覆盖有羽毛和飞羽,并且与鸟类的始祖有密切的进化血缘关系,这都是常识性事实。我们组里都是研究恐龙多年的专业人士,在这种原则问题上,除了坚持真理,我们别无选择。”他也敲起了桌面。

投资公司的员工们纷纷摇头,营销部负责人更对陶勤知这副专业口吻极为不满:“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很简单的一件事,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我们要你们复制的是恐龙!公司要拿给游客们看的是恐龙,不是山鸡!‘恐龙生态乐园’不是养鸡场!”

金主任身旁的同事们赶忙发出适时的笑声。

陶勤知对无知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咧开嘴说:“那我倒想请教一下,贵公司想要的‘恐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金主任捅捅身旁的小跟班,小跟班慌忙打开笔记本,翻出一堆视频资料,投在墙上。两只灰白色的迅猛龙龇牙咧嘴地追着两个小孩;三只有虎纹的迅猛龙敏捷地在小屋里跳来跳去;一群红蓝相间的迅猛龙在草地上追猎一群鸭嘴龙。

“这就是恐龙。不用我再提醒你们了吧,恐龙专家们。”金主任点燃香烟,把小秦呛得直咳。

“您放的这是好莱坞电影里的虚拟怪物。我们只是复原真实的伶盗龙,不是去造什么电影主题公园。”陶勤知仍是自信地说道。

“问题是我们公司已经在你们这儿花掉了一百二十万元,根据合同,你们就得按照我们的设想来。现在你已经知道我们公司需要的产品是什么样子了,照着做就可以了。”金主任强忍着怒气弹弹烟灰,“我给你们钱,你们给我做东西,我让你们做出什么样的你们就得照着做,要你做什么颜色你就得做出什么颜色来,叫你做‘迅猛龙’,你就别给我整那些洋文‘领导龙’什么的学名。要你们做恐龙,你们做鸡,那不行!”

“那我做不到。”

“你再说一遍?”

李教授年纪大了,有点吃不消这种场面,挣扎着圆场道:“其实,其实呢,小陶只是在古生物学方面比较有造诣而已,技术上的事儿,还得让工程组的小秦来说。小秦,快起来谈谈。”

小秦站起来,摸着马尾辫很是紧张,只得扶扶眼镜,低声说:“我们做的‘逆向基因显性重制工程’,只能按照基因的本来面目去复原;至于造出一种完全虚构的生物,恐怕目前……”

金主任叹了口气,把项目文件往桌上“啪”地一砸。其他人也是叹气。

“既然做不出来,那就是违约。一切都按合同办吧。”投资公司阵营的人们开始起身收拾东西。

就知道今天要倒霉。陶勤知心里怨恨不已。难怪学姐早早找借口撤了,与造恐龙比起来,造小孩简直跟吃饭一样轻松愉快。眼看这个黑锅自己就背定了:项目组完了,学期课题完了,论文也完了;进嘴的一百多万元研究经费必须吐出来不说,学校还得倒赔。

这回院领导非把我弄死不可!陶勤知的心情一下更烦躁了。

赶在年前拿到八万块钱酬金,回家过个风光年,给爹娘长长脸的计划,也就彻底泡汤了。陶勤知两拳紧握,心里仍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做出那个艰难的决定。

“只要按照你们说的做就行?”陶勤知的声音轻了下来。

金主任停下手里的事望向陶勤知。

“那是自然。”

“喂!”小秦忙摇摇陶勤知的手臂,但被他推开了。

“其实可以做的。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陶勤知的话随着一口气轻轻从牙缝里泄出,只觉得自己像个被扎漏的气球。

“祛毛?没门儿,没门儿!”小秦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陶勤知摁住她的拨浪鼓:“有门儿的。”

所谓的“逆向基因显性重制”,解释起来并不费劲。高等生物的胚胎发育过程中,蕴含了从原始低等阶段向高等阶段进化的大部分过程;鸟类与恐龙之间的进化关系虽然尚不完全明晰,但基本路径已经大体摸清。“逆向重制”所要做的,就是在鸟类(主要是雉鸡)的基因里,把从恐龙祖宗那里继承下来的休眠基因挖掘出来,改变胚胎发育路线,让雉鸡返祖。现在已知,驰龙类与鸟类关系最亲密,这样就可以从鸟类回溯到驰龙类。而伶盗龙即所谓的“迅猛龙”在大众文化中的地位很高,商业开发潜力巨大。环艺公司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投石问路,打算先搞出一批迅猛龙来,关进公园里狠赚一笔。

“可是地球上根本没有‘无毛伶盗龙’这种东西呀。再怎么复原也不可能做出来!”

“你们的QTL定位小组真的把所有染色体都搞清楚了?”

小秦拨开陶勤知拉着自己手臂的手,说道:“哼,你不相信我就算了。”

陶勤知用双手捂脸,他只觉得脑子早已乱成一团。反正都决定了,要做就做到根儿吧。“直接把丫的毛给拔光了。”

“你还是不是人呀?”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废话……”陶勤知透过指缝儿,迷茫地扫视研究所的食堂。这会儿,工程组组员们啃鸡腿啃得正来劲,李教授在吃鸡爪子,秃脑门儿上汗津津的。

陶勤知瞪着李教授的脑袋正出神,猛然间手一挥,狠狠拍在不锈钢餐桌上。

五天后,工程组全体成员聚集在一只新笼箱旁,议论着眼前这只丑陋的小生灵。陶勤知微笑着说:“怎么样,我说有门儿吧。”

小秦只是皱眉:“真恶心。”

受到李教授那颗秃脑袋的启发,陶勤知决定让这只新生伶盗龙一出生就罹患先天性脱毛症。工程组使用大量的限制酶,在染色体各处动了手脚,造就了这头天生无毛的可怜小动物。陶勤知用“2号龙”的代号称呼它。

“速度还不够快。继续加大生长激素的计量。”陶勤知下令道,“三天之内让它长到成熟的幼体。”

“这么多激素不要紧吧?会有不稳定的风险哦。”小秦担心地说道。

“靠。咱们上学时候天天吃洋快餐的鸡腿、鸡翅膀,还不照样正常得很。”

小秦笑道:“谁说的?我看你就最不正常。”

报时钟响了,众人纷纷拔腿奔向食堂。光溜溜的2号龙蜷缩在草堆里,瑟瑟发抖;而隔壁的另一个笼箱中,最早出生的那头丑陋的伶盗龙一动不动,仍旧呼呼大睡。

“嗯。哎,没事儿。妈,您就踏踏实实地准备过个好年吧。哎,我这儿还有个会,等结束了再打给您。”陶勤知斜着眼睛,瞟见金主任怒气冲冲地朝自己走来,慌忙找借口挂了电话,“怎么……”

“你自己过来看看!”

即便是科盲如金主任,这会儿也能看出2号龙快要不行了。体温计数字已经持续低于39.5摄氏度,心跳和脉搏速度也没有恢复的迹象。眼瞅着2号龙就要冻死在众人面前。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审批会这天出毛病!”陶勤知恨得牙根直痒。他当然知道,伶盗龙这类典型性的温血动物跟鸟类极为相似,幼体时期就脱毛是极其危险的。幸好,陶勤知还是有所防备的。

“我们还制造了另外几只备用品。”陶勤知谨慎地对金主任说。

“甭跟我说这个,没用!”金主任伸出食指,“砰砰”戳着笼箱,“是死是活我们暂且不提。你指望我们公司拿这种丑八怪一样的产品,去给消费者看吗?你这是什么狗屁恐龙?根本就是只拔了毛的冻鸡!”

2号龙的身体剧烈颤动,惨白的皮肤上遍布鸡皮疙瘩,有些部位还渗着血,确实是不堪入目。

“不行。绝对不行。”金主任说着掏出烟盒。

小秦脱口喊道:“研究室里不准吸烟!”

“呵呵!我看你们这研究室也留不了几天了吧。干脆大家一起打包袱回家,提前过年算了!”

笼箱顶端的仪器发出刺耳的长鸣。2号龙的生命已然走到了尽头。

这天的午饭和晚饭,陶勤知根本就没心思吃,只是一刻不停地揉脸。“思路不正确……”他感觉自己也跟冻鸡一样浑身发冷。

温血动物的最重要体征就是毛发,幼体对温度更是敏感,即便笼箱内的空气温度控制得再好,也是不够的。目前流行的恐龙行为生态学认为,伶盗龙有一套复杂的社会化育儿机制,幼体在成熟之前不能离开长辈们的体温保护。可到哪儿去给这帮冻鸡仔找保姆呢?

“要么,让1号龙来?”小秦瞄了两眼仍在熟睡的1号伶盗龙,试探着问。毕竟是自己手里诞生的第一头恐龙,小姑娘对它还是有感情的。

但是陶勤知此刻的耳朵里却听不进别的。

“冻鸡!”陶勤知的耳内回荡着金主任嗤笑的声音。从老家又打过来电话,陶勤知也丝毫没留意到。

“或者我让工程组再试试看,比如改造一下端粒,让它们的体形小一点?”

“开玩笑?体形越小的动物,热量需要值越高,这是常识!”陶勤知嚷道,“小?那你干脆把它们做成裸鼹鼠那样,整天待在土里面算了!”

无论如何,不管是领导、记者、国际友人,还是花血汗钱买门票、领着孩子来围观的家长们,都绝不可能接受一只身长两米半、体重五十斤的巨型冷冻鸡,在他们面前神气活现地跳来跳去。

人们根本就不想去看恐龙。他们想看到的,是电影中的怪兽在自己鼻子前面活生生地站着,嘶鸣,吼叫,张牙舞爪,然后再把那些牛和羊给活生生地撕成碎片。陶勤知觉得自己的打从根儿起就想错了。

抽过整整一夜的香烟,陶勤知瘫倒在偌大的会议桌上。他终于想通了。正是:“学海无涯,回头是岸”,他终于又一次抛开了所谓的学术枷锁。

“还谈什么科学啊,要啥自行车?”陶勤知瞪着眼睛咬牙切齿,把烟头嚼得扁扁的,“想看怪兽?行啊,给你们好了。”

2

3号龙又在发呆了。这正是全天阳光最充裕的时刻,它肚皮着地,一动不动,两眼也没有神采,根本看不出跟活泼好动的鸟类有什么相似之处。一星期下来,陶勤知他们也已经习惯了3号龙这种晒太阳的癖好。研究所的室外围栏是全封闭的,24小时恒温控制,即便是现在这样的寒冬腊月,也无须担心3号龙的保暖问题;但是它依旧养成了每天中午晒阳光浴的习惯。

“你说,它要是去了恐龙园,那里的围栏也会跟我们这儿的一样,有透明天花板吗?”小秦问道。

“我不关心这个。只要那帮傻缺记得把它放进空调房,别让它冻死了就成。”

这时候,扬子鳄实验体38号开始缓慢移动,爬到了围栏内的温水池边,“扑通”一声钻了进去。3号龙起身嘶叫了两下,跟在那鳄鱼的屁股后面,也钻进了水里。

“倒是3号这爱好游泳的习惯,真是个麻烦。”陶勤知用牙叼着圆珠笔,眉头紧皱。他心里琢磨,这种行为现象或许也是必然,毕竟3号龙与其说是恐龙,倒不如说更像鳄鱼。

为了让伶盗龙彻底“怪兽化”,工程组在3号龙复原工程中加入了大量的鳄鱼DNA片段,采用“多次异种代孕法”进行培育。第一次培育出来的着实是头怪物:一身灰白色的鳞片皮肤,个别角落部位却又扎出几丛突兀的白色毛发,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由于陶勤知使用了极大计量的激素,这只怪异的雄性生物一直都病歪歪的。

幸好它的精子活力尚佳。工程人员取出精子,植入它的“母亲”38号扬子鳄的体内,再一次培养,便造出了眼前这头所谓的“恐龙”——3号。3号有伶盗龙的身体结构,浑身却披着墨绿色的鳞片,本来灵动如鸟的双眼也变成了鳄鱼的眼睛;而且它是一头标准的冷血动物。

“完美!”几天前,金主任视察了3号龙,给出了十分满意的评价。“但是这颜色还是太像鳄鱼,绿油油的。”

陶勤知回答他,工程可以继续改进,通过染色体修改鳞片的颜色和纹路。

“来不及咯,再有两个多礼拜就到春节长假了。无所谓,到时候我让他们给它身上直接涂花纹就好。”金主任倒是有土办法。

现在这货如此爱洗澡,到时展出了,身上的“彩绘”恐怕会出纰漏。陶勤知心想,强迫它不下水也不行,弄不好还会再出什么岔子。正在思考的工夫,李教授给他打来电话:“环艺的人现在到大门口了,一会儿直接去你那边审批。你们准备一下吧。”

大厅门口处,一个中年男人夹着手包,满面笑容地跟陶勤知握了手。“我是环艺的开发部部长,请多指教。你们都很年轻嘛。”中年男人说道。

陶勤知接过他的名片看了,奇怪地问:“钱主任?”

“呵呵叫我老钱就行。”

“原来那位金主任呢?”

“哦,他调离了。现在由我负责产品开发。”钱主任对新产品很期待,催促着陶勤知赶紧带自己去看看。

围栏里头,3号龙在水里游了一阵,爬回自己母亲(同时也是祖母)身边依偎着,舔着对方的颈项。

“怎么样?颜色问题嘛,金主任跟我说还是不难办的,直接往身上涂颜料。”

钱主任看着陶勤知笑容满面的样子,闭上眼睛拼命摇头:“你们这样简直是瞎搞。”

“额……那就让工程的人再重弄,修改它的……”

“不是这个问题!”钱主任突然瞪大了眼睛,叫嚷道:“你们怎么瞎搞成这种样子啊?你们到底懂不懂科学?都什么玩意儿!”

陶勤知和小秦已经被惊呆了。

“呵呵,你们真的是恐龙专家?连我这个外行都看得出来,这孙子压根就不是恐龙!——迅猛龙啊,怎么可能长鳞片?迅猛龙应该浑身全是毛!喂,专家呀,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不明白,”陶勤知的脑袋开始泛起剧痛,“先前你们的金主任不是说……”

“我不管之前哪个主任,说过什么话。现在我告诉你,恐龙应该都是长毛的!这话恐怕不应该我来说吧,恐龙专家们?”钱主任的表情,在愤怒和嘲笑之间不断变幻着。

咬裂了嘴里的笔杆,陶勤知这才勉强回过神来。看来自己也遇上了那个经典问题:领导更换之后,许多工作也会随之而被彻底否定和推翻,只得痛苦地从头再来。

只有小秦的心里乐开了花。“总算来了个懂点科学的投资人了!”她开心地想着。

“我们还有备用的产品呢。浑身都是毛,漂亮着呢。”小秦对钱主任说。陶勤知明白,她指的是1号龙。

“都是毛?这还差不多。”钱主任总算安下心来,又催促两人带他来到1号龙的围栏边。

1号龙现在已经长得半大了,正精力旺盛地四处走动。一身的黑白条纹羽毛,细长的尾巴不停地上下翘着,仍旧是光秃秃的。陶勤知很惊讶,才过了半个月不到,这小家伙居然能长这么快。“难道是基因纯正的缘故?”

“嗯嗯,这才像话。不过羽毛还是有一些问题,太长了,太像鸟。”钱主任掏出资料看看,评论道:“最好是那种细细的绒毛,带点各种颜色的条纹,像迷彩服那样。比较漂亮。”

陶勤知看看钱主任手里的资料图片,发现是各种臆想性质的恐龙复原图,不把恐龙画得比孔雀还美就誓不罢休的那种,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实感和存在感。

“没问题。春节前就能做出来。”陶勤知爽快地答应了。

钱主任点点头,语重心长道:“我们做恐龙生态园,讲究的就是科学态度,一定要让游客看到漂漂亮亮的长毛的真恐龙,弘扬科学精神,寓教于乐。这也是公司昨天开会做出的决定。”钱主任充满关怀地拍拍陶勤知的肩膀,“做学问就是要讲科学。年轻人,牢记,牢记!”

“行了,爸。”尽管陶勤知努力克制,语气还是不由得不耐烦起来,“都说了票已经买好了,票都买好了我能不回家?嗯,就这样,回头再说。”手机还没来得及放下,桌上的传真机又开始“叽叽喳喳”乱叫了。

年关将至,各种烦扰也纷至沓来。研究所附近的风景区供电处已经来过电话,春节期间可能要执行分时供电,这对研究所内的保温系统来说可是一大隐患。所内的备用物资,尤其是肉质饲料的供应早就告急多时,然而项目挂钩的市内科研机构,这两天却已经开始提前放假,饲养用肉肯定是没戏了。还有各种人员请假申请、物流清单、年终福利发放单、汇报总结书……简而言之,每逢佳节倍焦虑。

陶勤知猛吸两口烟,捻起刚到的传真纸,上面打印着环艺公司最新版的“产品功能详情单”。他赶忙起身出门,边读边往试验用围栏场方向走去。

一名工程组成员端着相机,正隔着围栏给4号龙拍照,见陶勤知走来,他问道:“这回怎样,还都符合他们要求吧?”

“不知道。先看看再说。”

4号龙的状态依旧很好,温驯地立着,眨着眼睛在四处张望。它的样子很像一只头上长有发冠的条纹鸵鸟。陶勤知对照详情单,一条一条地对它进行检查。喙部形状和牙齿都没有问题,前肢处的毛发长度也控制在要求范围内;腿踝那里,该露出来的角质层也都露出来了。

“二趾爪还需要再磨磨亮。”陶勤知盯着那对弯钩状的爪子。这是伶盗龙身上最具代表性的身体特征,然而他始终没弄明白其功能。无论是喂食还是进食期,4号龙从来不用脚上第二趾的大爪去触碰食物。它难道不是用这俩大爪子去捕猎的吗?也许恐龙园以后会训练它这么做吧。反正这家伙跟真正的恐龙也没有关系,陶勤知心想。

最后,是最最关键的毛色问题。4号龙身上的绒毛遍布着十几道狭长的条纹,按照“棕黄白”的顺序排列。这已经是染色体操作小组尽最大努力所能弄出的效果了,虽说谈不上绚丽,不过比1号龙单调的黑白两色还是强得多。

“幸好他们没让你把恐龙弄成可以变色的,不然我们全都要跳楼了。”工程组员嬉笑着说。陶勤知也笑了,心里却又是一亮。

“一头可以随光线和环境变色的恐龙?不知道他们会出多高的价钱来买啊。”

做好了每日报告,附上图片发给钱主任之后,陶勤知的心情总算好多了。他摸着肚子走进食堂,正看见小秦一个人坐在窗边,对着窗外漫天的雪在发愣。

“又发啥呆呢?”陶勤知走过去拨弄了一下小秦的辫子。

小秦板着脸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气呼呼地摔在餐桌上。那是3号龙专用的金属脚环。

“刚才我去饲料处理房,发现切割槽里面居然有这个东西!”小秦嚷道。

“怎么了?可能是谁瞎扔的吧。”

“你胡说!”小秦来气了,“那你告诉我,3号龙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被你们也做成饲料了?”

“那又……你问这么多做什么。你又用不着关心这些。”陶勤知说完高高捧起不锈钢饭碗。

“你们真没有人性!”

陶勤知“砰”地把碗摔在桌上。

“你烦不烦人啊?不知道研究所里面的肉不够用吗?3号本来就是不合格产品,现在肉品那么贵,货源又那么紧,你做出来的那些个宝贝小恐龙一个个又那么能吃!有肉吃就不错了,难道要我自己割一刀喂给它们?”

陶勤知觉得自己已经很克制了,本来还有很多小秦不该知道的事。比如,当初喂养3号龙所用的肉里面,有些就是从它那丑陋的“父亲”身上割下来的。可小秦还是气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她摇摇头:“幸好‘小一’走得早,才没被你们给虐待。”

“小一”是她给1号龙取的昵称。陶勤知听到这话,心里也觉得有点不舒服。

三天前,1号龙也不知道哪根DNA搭错了,浑身泛起一层灰不拉几的琐碎绒毛,四处乱飘;性格也暴躁起来,好几次试图攻击饲养员。也是它命不好,后勤组刚进来的研究生不慎将镇静剂的剂量配错,结果一针管下去,它的心脏便再也没了动静。后勤组员将它扔进了堆放饲料用的露天平台等待处理,等到第二天陶勤知再去看,连尸首都找不着了。

急促的电话打断了陶勤知的思绪,李教授催他去开视频会议。

走出食堂前,陶勤知回头看看小秦,有些僵硬地对她笑道:“你就别再烦了。恐龙嘛,本来就该是灭绝的货。”

3

“好嘞。烟和酒的事儿由我来办,家里头还是备点大白菜吧,腌肉在菜场买个几条。别净记挂钱!我能挣!哈哈。”

今天的天气终于放晴,阳光斜洒进小办公室内。陶勤知只觉得浑身舒适,打了个哈巴狗式的大哈欠。

“总算是解放了。”

4号龙已于昨天验收合格,可以赶在年关之前交货。再过不久,恐龙园的工作人员就要过来将它装车运走。等过完了春节,陶勤知就要去环艺公司报到了,作为公司的签约员工,参与后续的跟进项目。合同都已经签好,再过个把小时,他就可以拿到那三万块的先期酬金。不过在此之前,他打算先来个节前大扫除,反正就要跟这间待了两年半的研究所说拜拜了。

有人推门进来,是小秦。“正收拾着呢?”

“还没。一团乱不知道咋收拾。要不你来帮个忙?”

小秦点点头,便一声不吭地开始帮陶勤知整理书籍和资料。两人一直没讲话,直到小秦不小心从书架上碰倒一个纸盒子。“这是什么?”她捡起来问道。

陶勤知拿过来,轻轻地“噢”了一声。盒子里装着一只廉价的国产迷你显微镜。高中时,陶勤知是班上的生物课代表,有一次他参加省里的生物知识竞赛拿了一等奖,生物老师特地把这玩意儿送给了他,鼓励他将来继续钻研科学。

“还要吗?”小秦问他。陶勤知摇摇头。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小时候不懂,还拿它当个宝贝。幼稚。”陶勤知将这纸盒子抛进了装垃圾的黑塑胶袋里。

恐龙园的搬运车提早就来了。大伙儿将4号龙牵进露天围栏里。气温还很低,4号龙的细绒毛显然不足以保温,它一直在不停地打着冷战。

“你们都放心吧,恐龙园的条件只会比你们这儿更好,绝冻不死它。”钱主任叉着腰说。他从手包里取出一个挺厚的信封,敲敲陶勤知的手背。

“给你的奖励。回去跟爹妈过个好年!”

陶勤知接过信封,捏捏它的厚度,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打开来点点?哪怕只看一眼,心情都会好。

过了好几年一穷二白的学生生活,如今他总算有所收获了。过完这个春节,就是一个新的开始,环艺公司的恐龙复原计划这才刚刚起步,有足够的舞台可供他施展才华,也有足够的钱等着他赚。

忽然有种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微回响,一下子把陶勤知从幻想里拉了回来。好像是一种很熟悉的鸟叫声。

一道清灵而悠扬的鸣声,在众人头顶上方回荡。陶勤知脑子里“咯噔”一下,信封也差点儿掉地。那鸣叫声很像山地鹰类,却又更加响亮,显得悠远绵长。大伙儿不禁仰头朝天空望去。

有一只大鸟正在研究所的上空盘旋,越来越低。渐渐可以看清,这只大鸟的翅翼甚为舒展,通体修长,尾翎丰满,正在顺着风势而飘荡。有的人不禁停下手里的工作,掏出相机拍摄。

大鸟飞得越来越低,并且显示出其硕大的体形。它不断啼叫,以一种与自身体格不相称的轻盈姿态,轻巧地落在了一根电线杆的顶端。那种优雅和灵气,超过了陶勤知所见过的一切鸟类。

它浑身披着丝滑柔顺的飞羽,长长的颈项自然弯曲;两眼橙黄明亮,炯炯有神;狭长的喙是鲜嫩的柠檬黄色,头顶上有一丛艳丽的橘黄色羽冠,并向背脊处延伸,贯通后背;尾羽极其修长,正不停地上下翘动,末端的羽毛簇呈椭圆状,圆环形的花纹就像一只大眼睛——就连孔雀的尾翎也没有这么夺人眼球。

至于浑身的毛色,简直如同童话故事里那只七色鸟:通体光泽闪亮的蓝紫色,体侧横着一道贯穿全身的玫瑰红色条纹,腹部绒毛像海水一样,蓝得发亮。硕大的两翼也呈现出这种“紫红蓝”的条纹序列,却更加繁复多姿,似乎每一根飞羽上都有数种不同的色彩在交相辉映。最妙的是,它这一身五彩斑斓的亮丽羽毛,能够随着阳光的角度而不断变幻色泽,反射出来的光线仿佛霓虹灯一般,无时无刻不在闪耀。

但令陶勤知最在意的,不是它那绝世的美貌,而是在它修长嫩黄的腿踝上,有一只小小的金属脚环正在不停反光。

“它……它是……”小秦失声叫了出来,忙朝陶勤知看去。但还没等大伙儿从惊叹中缓过神,大鸟已经张开双翼,如同闪电般飞速扑下,直直朝4号龙这边飞蹿过来。

自小在温室和激素中泡大的4号龙,此刻已经吓傻了,两膝跪地,屎尿流了一地。大鸟“扑通”一声,重重踩在它的背上,张开布满雪白利齿的大嘴,用力钳住它的喉咙。随即就是一连串骨骼碎裂的声音。

钱主任第一个反应过来,发疯般地大叫:“快,快打它!你们在干什么!麻醉枪在哪里?”

几个工作人员急忙从车厢里翻出麻醉步枪,却死活也寻不见麻醉弹。待钱主任再回头看时,4号龙,公司最珍贵的摇钱树,已经被大鸟给卸下了脑袋,污血正从脖子里肆意喷洒出来。小秦死死抱住工作人员的胳膊,挡开他们手里的枪。

“那是1号龙,是我们这里做出来的,是真正的恐龙!”她冲已经傻掉了的钱主任大喊道。

“到底什么情况?……恐龙?”钱主任揪住陶勤知的衣服问道。

但陶勤知只是目瞪口呆地立着,看着1号龙正在大嚼4号龙的头颅。他知道1号龙是真正的伶盗龙,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发育完全的它居然是这么一副形态。

“它真的会飞。它真的就是鸟类的祖先!”

一定是有人给它使用了生长激素,它才得以迅速地成熟了。看来,伶盗龙的毛色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几天前,1号龙应该正好处在全身换毛的时期,荷尔蒙也已分泌完全。估计那管剂量有误的镇静剂,只是让它假死了一阵。

在那间污秽不堪的露天饲料处理场里,慵懒丑陋的1号龙消失了,诞生出了一只能够在空中翱翔的美丽生物,一只令所有鸟类都不得不仰视并为之恐惧的,真正的“天空之王”。

在钱主任的催促下,后勤组员们总算从值班室里找出两匣麻醉弹,迅速填进步枪的枪膛里。“弄它下来!这玩意可值老鼻子钱了。可千万别把羽毛打坏啊!”钱主任命令道。

1号龙竖起颈子,用它那对明亮的眸子盯着众人。

两枚麻醉弹冲着它的胸膛飞来。1号龙毫不犹豫地“呼啦”一声腾空而起,如同一道五色斑斓的闪电直蹿上天。它避过子弹,在空中左右腾挪,灵活地扭动身躯,振翅飞向研究所围墙外的一棵雪松,用爪子扣住松树的枝杈。

陶勤知瞪大双眼,看着它爬树时那敏捷的身手,两脚上的巨爪正牢牢地挂着树枝,心里突然恍然大悟:原来伶盗龙第二趾的巨爪并非杀戮武器,而是它用来攀爬树木的固定爪。

太远了,已经超出了麻醉枪的有效射程,大家全都垂下了枪口。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这位“天空之王”了。

小秦感动得眼泪鼻涕直流,情不自禁地朝那个方向跑去,边跑边呼唤它的小名。

“小一!小一!”

陶勤知斜靠在栏杆上,轻轻叼出一根香烟,微笑着摇头。一定就是小秦给注射的生长激素。

“真他娘的是好东西!”钱主任不由得啧啧称奇。“这辈子也没见着过这样震撼的玩意儿。小陶你说,这家伙够不够当咱们的‘镇园之宝’啥的?”

“什么镇园之宝?”陶勤知故意反驳他道,“它又不是恐龙。”

“不是说,这什么什么龙,是那些个鸟类的老祖宗吗?”钱主任翻出包里的各种资料查找起来。

陶勤知却一屁股坐在了覆满积雪的地上。“全他娘的搞错喽。研究一辈子恐龙都不可能弄明白这件事儿。乐死我了!”他捂紧肚皮,笑得浑身发抖。

钱主任不解地瞧着陶勤知。

“怎么办?现在咱们该怎么抓这小玩意儿?”

“抓不到了。一辈子也别想抓到它。”陶勤知放心地躺在雪地里,合上双眼,脸上是无比快乐的表情,“这辈子能够看上它一眼,就够本儿了。”

世界上的一切都只是浮云。心态实在是太轻松了。现在他就想这样躺着,笑上一辈子。

此刻,1号龙蹲坐在树顶,仰起脖子高昂地鸣叫了数声。两只巨大的翅膀高高扬起,阳光穿透两翼上一层层绚丽多彩的羽毛,散射出一团犹如彩虹般的光芒。

它终于飞走了,那鲜艳夺目的身影消失在墙外的山林深处;仅剩下那棵松树还在兀自摇晃着,仿佛所有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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