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从只能随风听到鸣笛声,到渐渐可以看到火车头,我还可以清晰辨认这是一辆运煤车,他行驶的速度不会像客车一样飞快,但足以把我吓破了魂。
隔着生满了锈却依旧坚硬无比的铁丝网,我站在外侧,林楚站在内侧,他的身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庄稼和蔚蓝的天空,火车由远及近,黑色的火车头像魔鬼的血盆大口,很快会将林楚吞噬干净。
“林……你猪啊……出来……快……”我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他却定若泰山,笔直地站在我面前,忧伤的眼神有泪花在闪烁。
火车急驰而过的瞬间,林楚纵身一跃,翻过铁丝网,惯性翻滚一圈后稳稳地站立在田埂上。
我吓软了腿,扶着铁丝网蹲坐在地上,泪溢出了眼眶,我感觉自己像是从地狱走过一遭,可,站在地狱之门外的人明明是林楚才对。
林楚走上来在我身边坐下,我已经没有力气去骂他了,只是一个劲流眼泪又一个劲去擦眼泪。
他侧过脸朝我微笑,笑容间有几分显而易见的苦涩,苦涩的唇角还有着让我无法忽视的坚毅,莹亮的眼中竟是一片迷惘。
这是十三岁的林楚在我记忆中留下的最深刻的面容,他老成持重地对我说:“原来面临死亡是这种感觉,我很早以前就想尝试了。”他用背部撞了两下铁丝网:“这面铁丝网我翻越了上百次,每次看到火车还在远远的地方,我就逃了回来。”
我气恼地说:“你爱冒险自己玩就好,干嘛要吓我。”
林楚把脑袋抵在铁丝网上,仰望天空,收起笑容:“因为我害怕,如果我一个人死在这里,我奶奶会伤心,我害怕若我死在这里后,没有人发现我的尸体。”说完之后,唇角一翘,喃喃:“原来,站在死神的面前是这么可怕的感觉。”
我侧脸看他,我从来就没有过林楚的这些想法,甚至连“死亡”这两个字还是不久前曾祖父过世才真正意义上理解透的。
年少的我很诧异林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又不知应该怎么回应林楚的这番话,我像无知的观众,只能傻傻望着他,我猜想,林楚是故意吓我的,他总喜欢这么吓我。
他见我呆呆的模样,露出笑容。
“陈小雨,你真是越来越傻呼呼了,越来越不好玩了。”
原来,我更习惯被林楚这样骂,听到林楚数落的语气,我才真正从惊魂一刻的恐惧中回过了神,顺手抓起地上的狗尾巴草,狠狠丢在他脸上,怒吼道:“你,你简直无聊透了。”
林楚继续笑,突然问我:“长大以后,你想干什么?”
我也恨透了林楚跳跃的思维,这样会显得我反应迟钝,一点都跟不上他的节奏,跟个傻子似的。
我虽不满自己总是比林楚慢一拍,但还是认真考虑了他的问题,考虑完后给出自己的答案:“我想要永远留在家乡,永远不要和家人分离。”
结果,我的回答又被林楚狠狠鄙视了三百回合:“看你这样子也就这么点抱负了。”
我心有不甘问:“那你呢,你有多了不起的梦想?”
林楚迟疑后说:“我想成为火车的列车长,呃,做医生也不错。”
“医生?医生有什么好,一天到晚给别人打针。”
“医生可以救死扶伤,是很伟大的职业,如果你的家人生病了,你就可以医治他们。”
经林楚的提醒,我问:“如果我是医生,就可以治好曾祖父的病了吗?”
林楚点头:“我想,应该是的。”
紧接着,我气势汹汹宣布:“我的新梦想是,成为乡里卫生院的医生。”
林楚托头,无奈状:“你会被评为乡里最忠诚的村民,相信自己。”
反正我就是觉得挺好的。
“你难道不想留在家乡吗?”我好奇地问。
“不想,我迟早会离开这里,会把奶奶带离这里,给他住大房子、买漂亮的衣服、买很多很多她没吃过的东西。”林楚目光坚定。
“那你爸爸妈妈呢?”
林楚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沿着田埂往前走,我只好快步跟上。
他低着头,沿着稻田一步一步走着,跨国水沟,再从水沟那一头跨回来,他好像特别喜欢玩高危险的动作。
突然,他的脚步停住了,转过身看着我:“陈小雨,生命是很脆弱的存在,我们都应该好好珍惜,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翻越那面铁丝网了,在火车与我擦身而过的瞬间,我的第一想法是,我想活着,既然我决定活着,就会活出我想要的人生,我不会像我爸爸一样,横卧在这条铁轨上自杀。”
十三岁的我,并没有会意到“自杀”的沉重,只是问:“你爸爸为什么要自杀。”
他踩扁了脚下的小草:“听说我三岁那年,他得了癌症,家里无法承受昂贵的医疗费用,他不想拖垮这个家,就选择自杀了,在生病之前,他是列车的列车长,经常从这条铁轨开往远方,再从远方回到这里,我妈妈总会抱着我,站在铁丝网后面的稻田里,在列车头靠近时,朝爸爸挥手。”
我望着林楚眼中黯淡的光,很难过,又问:“你妈妈呢?”
“我妈妈?在我五岁那一年,妈妈改嫁了,从改嫁到现在,每个月会给我和奶奶寄生活费回来,但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我们。”
对林楚而言,奶奶是他的全部,也是他的精神寄托。
我错愕,沉默了一阵。
晴空万里的天空,被一层乌云遮盖。
林楚抬头看天,说:“像要下雷阵雨了。”
气压越来越沉闷,究竟是我的心情变得很沉闷,还是因为乌云遮住了头顶的阳光,甚至连田野郁绿的庄稼都黯然失色了。
林楚扶起田头的自行车,催促我:“喂,走啦,我已经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给你换上了。”
我从一种道不清的惆怅中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小跑上去。
坐在林楚自行车后座上,他问我:“陈小雨,升了初中,我们再做同桌吧?”
“同桌?初中有六个班级,我们还不一定同班呢。”我提醒他。
“这个你别管,我自有办法,你只要回答行还是不行。”
唉,林楚又开始变霸道了,霸道地那么熟悉,霸道地那么亲切,霸道地让我的脸颊像晴朗天空下红艳艳的晚霞,但我还是轻声回答:“行。”
我们穿过乡村的林荫小道,夏日的暖风吹起林楚额前的碎发,也吹抚过我们年幼的身体。
这个夏天,对我而言,一半是忧伤,一半却明媚。